第二天一早,依然陰雨綿綿。
旺季裏熙攘熱鬧的縣城碼頭由於季節和天氣的原因,此時顯得冷冷清清。雖然早晨霧還沒有散盡,但站在碼頭岸邊往東看去,仍可隱約看見遠處海面上有一片碩大的黑影,那就是羅飛提到過的明澤島了。
羅飛約好的渡船早早來到了縣城碼頭。船老大姓胡,是個五十來歲的壯碩漢子。羅飛上船的時候,他正指揮着一個小船工往船上搬運着貨物。那船艙裏已滿滿當當,堆着各種生活用品。
羅飛坐在船艙靠頭的部位,和船老大扯起了閒。
“老胡,這一船東西都是往島上拉的?”
“那可不,島上人過冬都靠它呢。”老胡嘴裏應着,手腳卻絲毫沒有停歇。
“過冬?”羅飛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怎麼,往後不出船,在家等着過年啦?”
“這是老天爺的事,可不是咱人懶!現在一天冷似一天的,不定哪天早晨一睜眼,海水就上了凍,那時候還出什麼船?只能在島上貓着羅!”
“哦。”羅飛恍然地點點頭。心裏暗想:照這個説法,自己在島上還不能多呆,最好在海水結凍前就離開。一個多月前被困在南明山上的那段經歷,讓他至今想起來仍然後怕。
説話間,羅飛看到蒙少暉出現在碼頭岸邊,正探頭四下張望。他連忙站起身,揮手招呼着:“小蒙!這邊呢!”
蒙少暉看見了他,也不回答,徑直走了過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背後鼓鼓囊囊,看來象大多數外出的年輕人一樣,他的隨身行李都裝在揹着的旅行包裏。
“趕緊上來吧,馬上就要開船了。”老胡已經從羅飛口中得知會多來一個船客,也熱情地招呼起來。
很快,蒙少暉便走到船邊,看着船舷和碼頭相連的那塊踏板,他停下了腳步,臉色變得有些驚懼不定。
“上來吧,小夥子!這板穩當着呢!”老胡一邊説,一邊用腳示範性地在踏板上踩了踩,果然是紋絲不動。
蒙少暉伸出一隻腳踩在踏板上,然後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後,才把身體的重心慢慢跟了過去。
身下出現一片幽暗的海水,泛着令人捉摸不定的黑色光澤,一些模糊而又恐怖的記憶突然間衝擊着蒙少暉的神經,他的腿情不自禁地打起哆嗦,身體也跟着失去了平衡。
“小心!”羅飛發覺不對,搶上一步把蒙少暉拉到了船艙裏,看着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他擔憂地皺起眉頭:“你怎麼了?”
“對不起,我從小……從小怕水。”蒙少暉額頭上點點落落,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
“這點水有什麼好怕的?海上的大風大浪你還沒見過呢!”老胡呵呵一笑,吩咐小船工:“起錨吧!”
渡船微微一晃,離開了碼頭岸邊,轉舵向着明澤島方向駛去。
“你女友還是沒和你一起來?”羅飛見蒙少暉獨身一人,略帶歉意地問道。
蒙少暉苦笑了一下:“昨天晚上我們又吵了一架,她已經回城去了。還好有卡卡在陪着我。”他一邊説,一邊脱掉雨衣,那隻黑色的貓咪從他懷裏鑽了出來,温順地趴在主人的腳邊。顯然,這就是他所説的卡卡了。
羅飛見貓兒憨順可愛,忍不住伸手想去摸摸它的腦袋,誰知那貓咪卻突然瞪眼惡狠狠地看着他,齜牙咧嘴地嘶叫起來。逼得羅飛連忙把手縮了回去。
“這貓脾氣不好,很少讓生人碰它。”蒙少暉略帶歉意地解釋。
老胡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嘿嘿一笑,插話説:“你們城裏人可真是不講究,這黑貓可不順序,哪有出門還帶着它的。”
“不順序?”羅飛一愣,一時沒明白過來。
“不順序就是不吉利的意思。這是當地的方言。”蒙少暉幫羅飛翻譯了一下。
老胡贊同地點着頭,看看蒙少暉:“小夥子,你能聽懂本地的方言?”
“不但能聽懂,還會説呢。”蒙少暉説這句話時的口音和老胡一模一樣,正是地道的當地方言,這令船上的其他人都頗感意外。
“小夥子,你在本地呆過?”老胡訝然問。
蒙少暉茫然地搖搖頭,説:“我也不知道。”
他的回答令大家都有些奇怪。心直口快的老胡立刻脱口而出:“呆過就是呆過,沒呆過就是沒呆過。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蒙少暉沉默片刻,輕輕地説道:“我失憶了。”
“那你來這裏是為了尋找什麼嗎?”聯繫到昨天的情況,羅飛立刻敏鋭地意識到一些東西。
蒙少暉點點頭:“五歲以前的經歷,在我腦子裏是一片空白。我正是要尋找這些失去的記憶,而這封信就是我唯一的線索。”
羅飛的腦子飛快地旋轉了幾下,隨即便找出了幾點疑問:“即使你失憶了,可你失憶前的事情你父母總知道吧,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嗎?”
“在我的記憶中從來都沒有母親,而我父親對以前的事則一個字也沒有提起過。即使我問到他,他也從不回答。上週我父親去世了,那是一場意外,車禍。我整理遺物時發現了這封信,這才找到了這個地方。”蒙少暉幽幽地説着,不論是幼年無母,還是新近喪父,對他都是很悲傷的事情。
聽了這番話,羅飛的好奇心不禁有些萌動。“你那封信的內容,能讓我看看嗎?”猶豫片刻後,他提出了這個有些唐突的請求。
或許是對昨天受助的感激,又或許是出於對羅飛警察身份的信任,蒙少暉沒有多考慮便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那封信箋,交到了羅飛手中。
信封內的信紙已經有些發黃,上面只有很簡短的兩句內容:
“來信已收訖,得知你們父子二人現在生活得很好,我十分欣慰。
你離開時留在我這裏的物品,我一直妥為保管,我會按你發來的地址寄還給你。”
這即無抬頭,亦無落款的一段話,也許稱為便條更合適一些,從中實在難以找到什麼有價值的線索。羅飛看了幾遍,輕輕搖搖頭,把它交還給蒙少暉,突然,他想到什麼,大聲詢問船頭的老胡:“老胡,你在島上呆了多少年了?”
“五十多年了,一輩子!”老胡的語氣中帶着些自豪。
“那以前島上有沒有一個叫蒙愛國的人?他有一個兒子,後來兩人一塊離開了。”
“蒙愛國?”老胡低頭想了想,“沒印象了,不過這些年離開島的人可太多了,很多我也不認識。”
羅飛理解地點點頭,根據他所看到的資料,明澤島方圓近八十平方公里,散居着數千人口,即使象老胡這樣的資深島民,也不可能誰都認識。
蒙少暉的眼中閃過一絲失落,然後他看向遠方的海面,轉開了話題:“羅警官,説説你吧,你是為什麼到這島上來的?”
羅飛笑笑:“我是被廣告所吸引,慕名來遊玩的。”
“説笑了。”老胡不以為然地搖着頭,“這海島只有夏天才好玩,大冷天的有什麼意思,你肯定沒説實話。”
“就是因為別人覺得沒意思,所以我才會來。我喜歡一個人,人太多了,那你就什麼也看不到了。”羅飛一邊説,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看,鬼望坡,我就是衝着這個來的。”
“鬼望坡?”蒙少暉被這個略帶詭譎氣息的名字吸引住了,他從羅飛手裏接過那張紙端詳起來。
這是一張旅遊公司印製的旅遊宣傳廣告,介紹了黃坪縣的旅遊景點,其中有一大段都是關於所謂“鬼望坡”的。
“‘鬼望坡’在黃坪縣境內的明澤島上,是位於海島南山的一大片山坡,這片山坡正對着山下的村落,坡上懸崖陡直,植被茂密,怪石林立。關於這個地名的來歷,在當地流傳着一個恐怖的故事。據説在十多年以前,山坡上突然出現了奇怪的靈異現象。在月光明媚的深夜,在坡壁最陡處的灌樹頂上就會出現一個神秘的黑影,那黑影一動不動地坐着,似乎在俯望夜幕中的村落。令人難以解釋的是,這個黑影只能在夜晚遠遠看見,白天卻難覓蹤影。於是山坡鬧鬼的説法不脛而走,從此這片山坡也被稱為‘鬼望坡’。”
輕輕讀完這篇介紹,蒙少暉“嗤”了一聲:“怎麼會有這種事?肯定是當地人以訛傳訛,誇大其辭。”
“年輕人,這你可錯了。”老胡一本正經地打斷了他,“‘鬼望坡’當年鬧鬼時的情形,明澤島上從老人到小童,人人都知道,絕對不是假話!”
“這麼説,你也是見過的了?”羅飛繞有興趣地詢問。
“當然了。我住的山溝當年正對着‘鬼望坡’!山坡上鬧鬼的那段日子,村裏的人到了夜晚就不敢出門,後來有人出錢在山坡旁蓋了祭堂,又請人做了法事,這半夜裏的鬼影才消失不見。”老胡説的有板有眼,一點不象騙人的樣子。
很顯然,蒙少暉對這套説法根本無法接受,見羅飛聽得專注,他忍不住問道:“羅警官,你相信這些嗎?”
“我只相信一點,不管發生過怎樣詭異的事情,在它背後總能找到合理的解釋。這也是我來明澤島的原因。”羅飛説的不假,一週前他偶然看到“鬼望坡”的介紹,立刻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正好明澤島距龍州不遠,而自己在調動工作期間有段休假,所以他便趕了過來,半是遊玩,順便也看看是否能解開其中的秘密。
此時晨藹已散,雨水亦慢慢止歇,海面上的視野已較先前好了很多。明澤島團着它那黑黝黝的碩大身軀,橫亙在船行的方向上,島上山石連綿起伏,曲線怪異,象是一頭半卧在海水中的怪獸,氣勢迫人。
羅飛第一次見到如此宏偉的島嶼,面對自然的鬼斧神工,心中不禁升起一絲敬畏。他身旁的蒙少暉微皺着眉頭,神色中更多的卻是迷惘與某種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