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十點四十分。
省城刑警大隊會議室。
新成立的專案組成員們又聚集在了一堂。
兩個小時之前,韓灝和熊原強勢出擊,直撲東明家園小區,結果卻被對手着實戲耍了一番。現在他們又召集起其他成員一同商討對策。
曾日華被韓灝打發去休息,剛剛躺下不久便又被叫了回來。此刻他雙目紅腫,頭髮蓬亂,多少有些狼狽。而韓灝做的案情通報更是讓他頗為不爽。左搖右扭地聽完之後,他立刻不甘心地問道:“這個孫春豐真的和案子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你們確定?”
“確定。”韓灝非常乾脆地回答,“我們調查了他的家庭背景、相關履歷、交際圈以及近期的活動,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輟學青年。如果非要説他與這樁案子的聯繫,那就是十八號的時候,他曾偶然瀏覽過那個‘死刑徵集貼’,並因此而出現在鄭警官拍攝的照片中。”
曾日華悻悻地嚥了幾口唾沫,無話可説了。自己頗為得意的工作成果被證明毫無價值,他只能苦笑着搖頭道:“我看走了眼,這個傢伙可不是什麼電腦盲……他是個真正的高手。”
在昨天的會議上,曾日華曾嘲笑兇手不懂數碼技術,現在的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負責會議記錄的尹劍不禁露出了詫異的神色,可當他抬頭四顧時,卻發現在場的其他人都各自點頭,似乎明白得很。
“那這裏的問題就深了。”韓灝接着曾日華的話題繼續深入,“如果兇手只是利用這張無關的照片做了一個局,那我們原先所推測的行兇動機便不成立了。他為什麼要殺害鄭郝明警官?”
尹劍腦子裏一亮:對了,既然兇手和孫春豐沒有關聯,那他能前往東明家園設局,多半也是通過現場相機裏的照片定位了孫春豐的行蹤,由此看來,他所具備的網絡追蹤本領並不遜於曾日華。霍然之間想明瞭這層道理,尹劍不禁有些自得:能和這幫專家共事還真是受益匪淺。不過這麼一分神,他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韓灝後來提出的問題,只好豎起耳朵去聽別人的分析。
片刻的沉默之後,熊原首先開口:“其實行兇動機倒並不令人困惑。既然鄭警官在查這個案子,然後又被兇手殺害,最大的可能仍然是鄭警官已經發現了某些線索,而兇手急於掩蓋。真正讓我不解的是:兇手為什麼要利用相機裏的照片搞這麼一出惡作劇呢?難道就是為了戲耍我們?”
“不僅是令人不解,甚至説,這是完全矛盾的。”現場響起了清脆的女聲,毫無疑問,説話的正是慕劍雲。
羅飛一直在低頭沉思,此刻他抬起目光看向這個年輕的心理學講師,然後認真地問道:“矛盾?什麼矛盾?”
“兩種心理的矛盾。如果兇手作案的目的是為了掩蓋線索,那他的心理狀態應該是在躲開警方的視線;可他故意刪除照片所設下的局,卻分明又向警方展示了太多的東西,這兩種截然相反的心理狀態出現在同一個案發現場,這顯然是極不合理的。”
慕劍雲的分析獲得了眾人的認同,現場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氣氛中。
“還有一個情況,也許能打開大家的思路。”片刻後韓灝再次開口,“剛才我講到了,在東明家園現場,犯罪嫌疑人制作了一個假炸彈。技術人員在做後期勘查的時候,在上面發現了一個信號發射器。”
“信號發射器?”曾日華抓着亂蓬蓬的頭髮,精神一振,“發射什麼信號?”
熊原對現場的相關情況最瞭解了,説道:“並不是什麼特別的東西,只是和計時器相連的一個簡單裝置,能把計時器的運行狀況反饋到信號接收者那裏。”
“嗬。”曾日華失望之餘,不禁啞然失笑,“那個傢伙在幹什麼?他在幫你們計時?”
“計時?”羅飛的眉頭一凜,他用指尖輕輕叩擊着桌面,若有所思。
韓灝的目光被他吸引過來:“羅警官,到現在也沒有聽到你的高見,這可不合你的風格啊——請説兩句吧。”
羅飛亦不推脱,説道:“我們有一個思路上的錯誤,不,還不準確,應該説是態度上的錯誤。”
眾人面面相覷,似乎對羅飛這沒頭沒腦的話語有些不解。而後者沉吟了片刻,又繼續説道:“我們都在想,現在我們發現了什麼?對手留下了什麼漏洞?其實錯了,我們必須正視:我們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到目前為止,都是他在展示,是他的獨角戲!他給我、給鄭警官寄來匿名信;他在網上公開發出死刑徵集貼;他故意在鄭警官遇害現場留下供警方追蹤的線索;他甚至告訴我們下一次作案的對象和時間……現在不是我們在找他,而是他在引着我們轉圈。”
韓灝等人的臉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如果認同羅飛的分析,那警方無疑正處在一個極為難堪的境地!只有曾日華滿不在乎地“嘿嘿”笑起來,調侃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呢?先開個內部檢討會嗎?”
慕劍雲瞪了曾日華一眼:“羅警官説得沒錯,認識到這一點本身是有價值的。殺害鄭警官的兇手,他的目的已經不僅僅是案件本身,他有一種狂妄的遊戲心態,他在向警方挑戰。”
“這個我知道。”韓灝掃了掃慕羅二人,“可這對案件的偵破有什麼意義嗎?”
慕劍雲不再説話,她也把目光投向羅飛,等待對方的下文。
“遊戲?沒錯,兇手精心設計了一場遊戲,他為此甚至可能準備了十八年的時間。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有計劃、有獵物……可是還不完整,對於遊戲來説,他還缺少一樣東西,少了這個東西,再好的遊戲也不夠刺激。”説到這裏,羅飛停下來供眾人去思考,而大家沉吟了片刻卻仍不得要領,曾日華先忍不住問道:“還少什麼?”
“對手。好遊戲需要出色的對手。”羅飛苦笑着説道,“我們也許把鄭警官的死因想複雜了。兇手殺害鄭警官,或許只是因為後者十八年的秘密調查毫無進展,所以他要在遊戲開始之前重建專案組,換上真正夠格的對手。”
眾人聽着羅飛的話語,心裏都產生了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即便是一貫嘻哈的曾日華此刻也擰着身體,勉強擠出笑容道:“那照你的意思,我們都是被他換上,陪他玩遊戲的角色?”
羅飛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神色也很難看:“順着這個思路,我們就可以解釋東明家園的那個局了:他是在測試我們——故意留下線索,讓我們去尋找孫春豐,而他則在幫我們計時——聽起來多麼荒唐!……可笑,而又可怕。嘿,不知道我們的成績是否能讓他滿意呢?”
羅飛説完這些之後,會場上一片沉寂,良久才聽熊原喃喃地説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確實難以置信……”慕劍雲咬了咬嘴唇,“可我不得不承認,如果這樣去分析,犯罪嫌疑人到目前為止所有的行為,在心理學上是統一的……構成了一個非常清晰的目標主體。”
尹劍驚訝地張着嘴,他不知道是否應該把這一段也如實地寫到會議記錄之中。
“好啊,不錯……”韓灝臉色陰沉,不知是在贊同羅飛的分析,還是在向狂妄的對手撂着狠話。他的拳頭隨即狠狠地砸在桌面上,眾人的情緒也因此而驀地一凜。
“既然有人想玩這樣的遊戲——那我們就奉陪好了!”韓灝鏗鏘有力地説道,他的目光隨之掃過眾人,在會場上釀出一股同仇敵愾的氣勢來。
曾日華“嘿嘿”地笑了起來:“好啊。這的確是個有趣的遊戲,而且,這遊戲很快就要開始了,對嗎?”
是的,遊戲就要開始了。在座者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Eumenides已經發出了最新的死亡通知單,那無異於是拋給警方的一紙戰書!
韓灝的目光此刻停留在尹劍身上:“你把那張‘死刑通知書’給大家看看。”
尹劍早已做好準備,他打開投影開關,在東明家園現場留下的紙條呈現在眾人的面前。
標準的仿宋體,熟悉的內容:死亡通知單受刑人:韓少虹罪行:故意殺人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執行人:Eumenides十月二十三日——明天,便是這場驚心動魄的遊戲拉開正章幃幕的時候!
“好了,關於這張紙條不需要再多解釋了。”韓灝很快又揮了揮手,“尹劍,你把這個‘韓少虹’的情況向大家介紹一下吧。”
尹劍操控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女子的半身相片。這是一個風韻十足的少婦,容顏俊俏,皮膚白皙,穿着打扮亦充滿了時尚的美感。
“韓少虹,女,三十歲,已婚,尚未生育,本市户口。現居住在南城金鼎中心別墅區72號。經商,任都華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總經理……”
曾日華忽然打斷尹劍的話語:“我剛剛在資料庫裏查過,全市叫‘韓少虹’的人一共有十七個,怎麼確定就是她呢?”
“因為這個韓少虹本人也收到了‘死刑通知書’。”尹劍一邊回答,一邊又切過一張投影,顯出一幅網絡截屏,“這是網絡上‘死刑徵集貼’下面的回覆文章,在第三篇回帖裏有人提到這個‘韓少虹’,後來又有二十多人跟帖表示響應,我們可以認為:這個人是被網民選出來的受害者。”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選她?”慕劍雲提出了大家心中的困惑。從照片來看,這個叫“韓少虹”的女人風姿綽約,是個難得的美女,這樣的人在網絡上應該很受歡迎才對,怎麼會如此招人記恨呢?
“韓少虹在半年前捲入一樁交通肇事案,撞死了一個賣菜的農民。”尹劍解釋道,“後來此事在網絡上傳開,很多人認為她實際上是故意殺人,因此激起了民憤。”
曾日華“啊”的一聲,露出恍然的表情,他豎起一根指頭晃了晃,説道:“這事我知道,原來就是她呀,聽説這個人的背景深得很呢。”
慕劍雲和熊原對這件事也早有耳聞。在座中只有羅飛既不是本地人,平時也很少上網,不明白此事的原委,便由尹劍向他簡略地介紹了相關情況:半年前的四月五日,韓少虹駕駛一輛紅色寶馬車剮翻了農民熊光宗的路邊攤點,兩人因此而發生爭執:熊光宗要求韓少虹賠償損失,韓少虹認為對方佔道經營,拒不理睬。在激烈的口角之後,韓少虹欲駕車離去,熊光宗則不依不饒地攔在車頭。雙方相持不下之際,韓少虹的寶馬車忽然發動,竟開足馬力撞向了熊光宗,後者在送往醫院後不治身亡。當時圍觀者眾多,因此此事迅速在市井及網絡上傳開,並且激起了極大的民憤。韓少虹雖然被捕,但她解釋説,當時她是想倒車繞過熊光宗,但因情緒激動而掛錯了擋位,因此釀成悲劇。司法調查採信了韓少虹的説法,在一個月前以交通肇事罪判處她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兩年。這個判罰引起了極大的爭議,網絡上的討伐與指責聲響成了一片。大部分人都相信,韓少虹當時就是想撞死熊光宗,她理應按故意殺人罪接受嚴厲的懲罰。
“我也認為她就是故意殺人。”尹劍最後發表了一下自己的觀點,“據現場目擊者描述,韓少虹在開動汽車前,曾對受害人有過言語威脅,什麼‘你不讓開我就撞死你’之類,她接下來的行為用掛錯擋位來解釋,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韓灝沉吟着説道:“現行的法律適用疑罪從無的原則。要定故意殺人罪,必須有確實的證據才行,爭吵時的過激言論並不足以為證。所以法院最後這麼判,也是情有可原吧。”
“什麼‘疑罪從無’?那我開着車是不是可以到街上隨便撞人了?”曾日華斜着眼反駁道,“咱們都是警界內的人,還遮遮掩掩地幹嗎?説白了,這麼輕的判罰,還不是因為韓少虹家產雄厚,靠山又足夠硬!”
韓灝無奈地搖搖頭,並不否認。而羅飛看了曾日華一眼,對這個小夥子倒頗增了幾分好感。
熊原此時乾咳了一聲,神情嚴肅地説道:“我們還是回到案件本身吧——下一步該怎麼辦?”
的確,這才是專案組目前亟須面對的議題。
眾人的目光又聚集到組長韓灝的身上。而後者已經準備好一套思路,開口道:“明天就是二十三號,也就是嫌疑人宣佈對韓少虹執行‘死刑’的日子。既然他如此猖狂地挑戰警方,那我們就張開大網等着他好了。”
作為助手,尹劍緊接着就韓灝的計劃作進一步的解釋:“一般來説,兇殺案多發生於人流量稀少的隱秘地點,但本案情況卻比較特殊。因為嫌疑人已經把殺人計劃透露給了警方,他必然預見到警方會對韓少虹進行監護,要想隱秘殺人根本不可能。所以他的作案地點,應該是在人流量大,場面混亂而難以防範的地區。韓少虹的公司地址位於市中心的德業大廈內。每天九點左右,她會從家中出發,開車前往德業大廈。這個大廈是早幾年建的,沒有配備地下停車場。所以韓少虹只能把車停在大廈周圍的地面停車場,然後步行進入大廈。她會在大廈內一直工作到下午四點鐘,然後下班回家。韓少虹的家是在金鼎中心的別墅區,這裏管理嚴格,全區二十四小時攝像監控;德業大廈的保安系統也很嚴密,出入樓門均有門禁系統,這兩處都不太可能成為作案地點。因此嫌疑人如果真的想在明天殺害韓少虹,那他最佳的行兇地點就是在大廈外的停車場。這裏地勢開闊,相鄰道路四通八達,人員複雜,相對來説容易下手,也容易逃脱。所以我們明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守住這個停車場。”
在分析的過程中,尹劍依次展示了相關現場的照片,所見情況與他所説的吻合。
韓灝看了熊原一眼,補充道:“當然,我們還要防範非常規手段的作案方法,包括投毒、遠距離槍殺、車禍、爆炸等。熊隊長,這方面就交給你了。”
熊原卻沒有立刻領命,他微微皺起眉頭反問:“你的意思是,對韓少虹進行全天監護,只要兇犯下手,我們便可以藉機將其擒獲?”
韓灝點頭,擲地有聲:“是的,我不信有誰能在警方的眼皮底下殺人。”
熊原沉默了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可我覺得不妥。我們應該限制韓少虹明天的行動,讓她不要外出,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其生命安全。”
“我明白你的意思。單從保護當事人的角度考慮,限制其行動無疑是最有效的方法。”韓灝略作停頓後,話意卻又一轉,“可是她能在家裏躲多久?警方又能保護她多久?嫌疑人明天下不了手,就會善罷甘休嗎?如果他改天殺害了韓少虹,那我們豈不是坐失了抓捕他的最好機會?”
“如果要保護韓少虹,就應該限制她的行動;如果要抓捕Eumenides,就應該佈下一張大網,而韓少虹則是網中的魚餌。你是這個意思嗎?韓隊長。”慕劍雲把韓灝的話挑得更加明確了,韓灝則默認了她的説法。
熊原仍是搖頭:“不管怎麼樣,我不贊同用被保護人來做誘餌。”
專案組中兩個最主要人物的意見產生了分歧,而他們的説法聽起來各有道理。韓灝斟酌了一會兒,説道:“這樣吧,少數服從多數,到底採用哪種方案,我們舉手表決。”
熊原點頭:“這個我同意。”
曾日華第一個舉起了手:“我贊同韓隊長的方案。韓少虹又不是什麼好東西,替她想那麼多幹什麼?只是這樣一個美女,如果真的被人殺了,倒是有點兒可惜呢。”説到後面,他明顯換上了調笑的語氣,一邊説還一邊眯眼瞥着慕劍雲。
“的確是個美女,令人嫉妒。”慕劍雲看着曾日華淡淡一笑,“不過我的嫉妒心理決不會左右我的判斷——我支持熊隊長,保護韓少虹的生命最重要。”
曾日華本想刺激一下慕劍雲,卻被對方一眼看破,他悻悻地咧了咧嘴:“可怕,學心理學的女人……你什麼都騙不了她。”
“好了,現在是二比二。羅隊長,説説你的態度吧。”隨着韓灝的話語,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羅飛的身上,而後者亦隨之給出了自己的選擇。
“我支持韓灝韓隊長。”羅飛淡淡地説道,他並沒有詳細地解釋什麼。
“很好!”韓灝露出滿意的笑容,他掃視着在場眾人,“讓我們來制訂詳細的作戰計劃吧。”
……
會議一直延續到下午兩點多鐘,一套針對韓少虹的監護方案終於出台。參戰的主力仍然是韓灝和熊原所帶領的刑警及特警精鋭,羅飛在行動中只能充當一個可有可無的邊緣角色。羅飛對這樣的結果並不感到意外——畢竟這裏不是他所管轄的龍州市。
散會之後,韓灝和熊原立即着手安排備戰事宜,曾日華則迫不及待地回房補覺,會議室裏只留下了羅飛和慕劍雲兩個“閒人”。
見眾人散去,慕劍雲翻起了會場上的舊賬:“羅警官,你最後的選擇可是違背了警察的原則。好警察應該去防範罪案的發生,而你們卻在給兇犯的行動創造便利條件。”
“你認為兇犯能夠得手嗎,在那麼多警察的嚴密監視之下?”羅飛沒有正面應付對方的指責,而是使出太極推手的功夫岔開了話題。
慕劍雲卻不依不饒:“説實話,我對明天會發生什麼反倒不感興趣。我只想知道別人心裏在想些什麼。我和熊原堅守了警察的職業道德,可你們沒有。韓灝急於要逮住那個兇犯——或者是為了給鄭警官報仇,或者是一種好大喜功的心態——這個容易理解;曾日華顯然不夠成熟,工作時還帶着一種幼稚的正義感;可是你呢?你比韓灝要冷靜得多,更不會像曾日華那般膚淺,可你為什麼要作出和他們相同的選擇?”
羅飛與慕劍雲對視了片刻,然後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慕劍雲“呵”地笑了起來:“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你只是不願正視自己的想法。今天你分析出兇犯殺害鄭警官的動因,那着實嚇了我一跳,那個推測太大膽了——雖然它非常合理,但是一般人根本不會順着這個思路想,為什麼你能夠做到?”
“很簡單——”羅飛平靜地答道,“換位思考而已。”
慕劍雲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把自己擺在兇犯的角度去想問題?警校的基礎課就教過這個。可我們都想不到,你想到了,説明什麼?”
羅飛察覺到交談的形勢漸漸被動,他乾脆不説話了,眯起眼睛等待對方的下文。
慕劍雲又笑了,用似半開玩笑的口吻説道:“只有你和兇犯的想法最接近,你們在某種程度上很相像。”
羅飛驀地一愣。
慕劍雲不依不饒:“你承認這一點嗎?”
羅飛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我……無法駁斥你的推論。”
“所以他也是你想要的對手,是嗎?”慕劍雲的目光愈發閃亮,“你和他一樣在期待着這場刺激的遊戲——這就是你支持韓灝的原因。”
羅飛沉默了片刻,然後他忽然也笑了,被對方揭開心思,他的臉上反而露出釋然的神色。
“你聽過這句話沒有?”他反問對方,“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刑警,首先要成為一個優秀的罪犯。”
“這是警校刑偵專業劉老先生的話吧?他還説過,優秀的刑警和優秀的罪犯會具有很多相同的特質:敏鋭、縝密、冒險性、求知慾……他們相像得就如同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而窺探對面的狀態,永遠是他們最想做卻又最難做到的事情。”
“不錯,劉老先生,當年他是我的恩師。”羅飛的思緒飄向過往,神情變得既滄桑又感慨。
“很慶幸,你是這個硬幣的正面。”慕劍雲看着羅飛,“如果你選擇去當罪犯,那將是多麼可怕的事情。”
“可怕嗎?”羅飛忽然搖了搖頭,“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更加可怕的。”
慕劍雲好奇地挑起眉頭:“什麼?”
“學心理學的女人。”羅飛模仿曾日華的語氣説道,笑容在他的嘴角兩側勒出一對深溝。
慕劍雲一怔,羞惱地皺起眉頭:“怎麼你也會耍貧嘴,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
十月二十二日,下午十六時二十三分。
刑警隊長辦公室。
曾日華再次來到韓灝面前,他頭髮凌亂,一身警服也皺巴巴的,看起來像是剛剛從囫圇覺中醒來。
“真是折騰人,我今天是別想睡踏實了。”小夥子哈欠連天地抱怨着,可佈滿血絲的雙眼卻在透出興奮的光彩。
韓灝與他的目光對接了一下,敏感地問道:“怎麼?有什麼新的發現?”
“那個傢伙把死刑通知書發到網上了,發帖的時間大概在半個小時之前。”
韓灝的辦公桌前就配備着電腦,他立刻打開到相關論壇,果然,一篇發佈者為“Eumenides”,題名“死亡通知單”的帖子正處於熱烈的點擊與討論中。
展開同主題閲讀,主帖的內容與警方收到的信箋完全相同。在主帖的下方,短短的半小時內已出現數十篇跟帖。回覆者或驚歎,或懷疑、譏諷、叫好、起鬨……討論氣氛頗為熱烈。
“找到這傢伙的發帖地點沒有?”韓灝的眼神也變得興奮起來:發帖時間剛過去不久,即使此人是在網吧發帖,只要找到確切地點,就一定能查到不少有價值的線索!
“他倒是囂張得很,明明知道我們已經在網絡監控,還敢明目張膽地發帖,這也太小看人了!”曾日華憤憤不平地抱怨着,“雖然他設置了代理服務器,不過我的手下還是輕鬆追蹤到了原始IP地址。這個IP屬於一個集體用户——不是網吧,是一家文化公司,這是公司的註冊地點。”
説着話,曾日華把一張紙條遞給韓灝,後者對紙條上的IP數字並不感興趣,他的目光直接釘在了那行地址上:迎賓大街23號海正大廈901。
這顯然就是警方下一步行動的目標所在!
十五分鐘後,韓灝、尹劍和曾日華已到達了相關地點。面對行色匆匆的警察,文化公司的前台接待不敢怠慢,她把三人安排到會議室之後,立刻把公司負責人和網管叫了過來。
初步的詢問證實,自從下午兩點上班之後,便沒有外人進入過公司,公司內的員工也沒有離開過。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韓灝立刻命令尹劍把住門口——此處位於九樓,只要門口無人出入,發帖者便沒有逃離現場的可能。
曾日華把紙條向網管展示:“你看看,這個地址對應的是哪台電腦?”
“這個……我……我得查一下才知道。”網管是個二十出頭的小青年,梳着油膩膩的分頭。可能是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他説話磕磕巴巴的,顯得有些緊張。
小分頭身邊那個胖胖的公司負責人立刻瞪起了眼睛:“這都不知道?你怎麼做的工作?!”
“劉……劉總。我們公司是……是動態……動態的地址分佈。”小分頭的臉漲得通紅,向胖子努力解釋着,“這個IP肯定是公司內部的,但是具體哪台機器,我得再……再查一下。”
劉總指着小分頭的腦門:“我一再強調了,工作不怕細,你們年輕人就是做不到!我年輕那會兒——”
“好了,這不是他的責任。”曾日華打斷了劉總的話頭,他把對方的胖手撥開,同時對小分頭笑了笑,“你快去查吧。”
小分頭拿着紙條唯唯諾諾地去了。劉總頗是意猶未盡地嚥了口唾沫,然後轉頭看向韓曾二人,換上笑臉問道:“警察同志,這是出了什麼事了?是不是有人登錄澀情網站了?這個都不用查,一定是康山這個壞小子,我明天就把他給開了!”
韓灝懶得跟他饒舌,直接問道:“你們公司一共多少員工?”
“連我是十二個人。我們是小公司,剛剛起步。”劉總一邊説着,一邊掏出名片盒遞過來,“這是我的名片,請多多指點。”
曾日華接起一張名片,笑嘻嘻地端詳把玩起來。韓灝則只是禮節性地掃了一眼,又開始繼續自己的話題:“今天人都在嗎?”
“都在,都在。”劉總忙不迭地答着,“除了我和會計,都在大廳裏幹活呢。”
韓灝拍拍曾日華:“去看看吧。”
曾日華把手中的名片胡亂往兜裏一塞,跟着韓灝來到大廳中。這裏被一張張辦公案隔成了十個小方格,方格里的員工們此刻都抬起頭來,好奇地打量着這兩個不速之客。
韓灝的目光迅速地在眾人身上過了一遍,然後皺起了眉頭。這十人中倒有八個是女孩,兩個男的除了剛才那個小分頭,便是一個身形如冬瓜般的矮胖小夥子,無論是誰都很難把這些人和兇險的案犯聯繫起來。
韓灝轉頭看向曾日華,後者的神色卻更加失望,他怔怔地苦笑了一下:“怎麼是……是無線網?”
“對,我們是全市首批無線網絡客户。別看我們公司規模小,但辦公條件是一流的。”劉總興沖沖地向曾日華介紹道,見對方苦着臉毫無反應,他無趣地停住口,然後又衝着小分頭吼了起來,“你怎麼回事?!查好了沒有?”
“這個……這個有點兒奇怪。”小分頭從自己的方格里蹩了出來,“公司裏的機器我都查了,今天登錄時分配的都不是這個地址。”
“怎麼回事?”韓灝壓低聲音問曾日華,“是不是你搞錯了?”
曾日華斷然搖搖頭:“沒有搞錯。”可他的神態卻是沮喪得很。
“這個地址肯定是公司的網絡用户,也確實……確實有機器登錄過——在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不過那……那不是我們公司的機器。”小分頭一邊解釋,一邊忐忑不安地瞟着身邊的老闆。
“不是公司的機器?”劉總立刻又瞪起眼睛,“不是公司的機器怎麼能登錄我們的網絡?”
小分頭臉上的汗都急出來了:“我……我沒有設密碼……”
韓灝知道情況有變,再次追問曾日華:“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是無線網絡,又沒有設置登錄密碼。”曾日華無奈地搖着頭,“理論上來説,只要配備了無線信號接受器,那麼在信號覆蓋區域內的任何電腦都可以通過這家公司的服務器來登錄網絡。”
韓灝神色凝重:“那這個區域有多大?”
“遠遠超出我們能控制的範圍——”曾日華咧着嘴道,“甚至都不用進入這座大廈。如果嫌疑人配備了筆記本電腦,他至少可以在大廈附近三五十米的方圓內隨意侵入這個網絡。”
韓灝沉默無語,不得不接受眼前令人沮喪的事實:這樣大的覆蓋範圍,那個傢伙想找個隱秘的角落太容易了,這條曾經令人振奮的線索頃刻間變得毫無價值。
“你為什麼不設置密碼?”劉總暴跳着咆哮起來,“現在讓壞人利用了我們公司的網絡,這個責任誰來負?!”
小分頭垂着腦袋,忍受着胖老闆唾沫星子的洗禮,一句話也不敢説。
曾日華拍拍劉總的肩膀:“算了吧,你沒有必要罵他。”
“為什麼?”劉總看起來氣憤難平。
“因為就算他設上三道密碼,那個傢伙破解起來,也只是幾分鐘的事情。”曾日華撇撇嘴,無奈地説道。
韓灝不想再多説什麼,他擺了擺手:“我們撤吧。”
隨後二人告辭後叫上尹劍,下樓開車而去。
“我就知道今天會白跑一趟。”回去的路上,尹劍忍不住發表了自己的觀點,“那個傢伙如果連上網都會留下蹤跡,那他也太差勁了,還搞什麼‘死亡通知單’來挑戰警方?”
韓灝冷冷地看了助手一眼:“他現在倒是很帶勁,你是不是也很來勁啊?”
尹劍自知失言,窘然道:“隊長,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行了行了,別説話了啊。小尹啊,你車開穩着點兒,我先眯會兒。”曾日華嘟嘟囔囔地看似抱怨,其實卻是給尹劍解了圍,後者心領神會,不再説話,專心開起車來。
十多分鐘後,警車駛回了刑警隊。曾日華下了車,獨自走向了招待所。雖然困得很,可他卻沒有回屋休息,而是來到了慕劍雲所在的房間。
慕劍雲正準備出去吃晚飯,所以屋門是開着的。曾日華徑直進了屋,反手順勢把門關好。
慕劍雲詫異地看着對方:“你來幹什麼?”
“當然是談案子的事情,你以為我要幹什麼?”曾日華大咧咧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陶醉地吸了吸鼻子,“嗯,這美女就是美女,連屋子裏都是香噴噴的,讓人心曠神怡。”
慕劍雲反感地蹙起眉頭:“談案子你關門幹什麼?”
“你和韓灝不也關着門談過嗎?”曾日華嬉皮笑臉地説道,“就在昨天散會以後。”
對方的言行多少有些放肆,不過慕劍雲反倒笑了。她知道對付這樣的男人,你越拘謹,他便越是得意。
“你到底想説什麼?都找上門來了,還兜什麼圈子?”
“我知道韓灝給你安排了特殊的任務——調查羅飛。”曾日華壓低聲音,故作神秘。
慕劍雲不説話,以退為進。她知道對方的性格:你越穩,他就越沉不住氣。
果然,曾日華又喋喋不休地繼續説道:“從案情上來分析,這個人身上確實有許多疑點。四一八大案,他同時與兩個被害人熟識,並且是第一個報案者,而他此前的表現又有很多令人費解的地方;鄭郝明被害,他又是第一個到達現場,這也太巧合了。所以韓灝安排下這步棋,倒也並非多疑。”
“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你了。”説話間,慕劍雲坐在了曾日華的對面。
曾日華聳聳肩膀,扮出委屈的樣子:“你以為呢,我也是正正經經的專案組成員!事實上,對於四一八案件的檔案資料,我得到的比你們都多。很多東西韓灝都指着我去做技術分析——這也算他給我的特殊任務吧。”
“哦?”慕劍雲品出了些滋味,她的眉頭挑了挑,“那你分析出什麼了?”
曾日華不答反問:“在四一八大案之前,警校內還發生過一些案件,這些案件顯然與四一八大案有着某種聯繫——這個情況你瞭解嗎?”
慕劍雲搖搖頭:“韓灝沒有給我相關的資料。”
曾日華得意地笑了笑:“那你就聽我講吧。”為了突出話題的重要性,他又刻意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嚴肅的表情:“在四一八大案發生前的半年內,警校內就曾出現過署名為‘Eumenides’的懲罰通知單,字體形式都與後來我們見過的‘死亡通知單’類似。收到通知單的都是犯了小錯誤的警校學員,他們後來也都受到了相應的懲罰,當然這些懲罰遠遠比不上死刑那麼嚴厲,所以在此之前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關注。”
“哦?有這種事?”慕劍雲興趣大增,但口氣卻是淡淡的,“你詳細説説吧。”
“資料中有記錄的案件共有四起。第一張懲罰通知單出現在一九八三年年底,通知單上所列罪行是‘考場作弊’,懲罰執行日則是考試成績公佈的當天——成績公佈後,該學員的成績竟然只得零分。後來追查得知,他的試卷莫名其妙地變成了空白卷。這個學員曾找任課教官討説法,可是試卷上的姓名考號又的確是他自己的筆跡,所以此事便不了了之。四一八大案之後,專案組找到此人調查情況,他承認在考場上確實作弊了,可試卷如何被人換掉,他也百思不得其解。”
“有點兒意思……其他的案子呢?”
“第二張處罰通知單是針對一個有小偷小摸行為的女學員。懲罰日當天,該女生去浴室洗澡,出來後發現存衣服的櫃子好端端地鎖着,可裏面的衣服卻全都不翼而飛。開鎖的鑰匙只有一把,洗澡過程中始終戴在女生的手腕上,誰也猜不透這個‘Eumenides’是如何拿走櫃子裏的衣服的。”
慕劍雲低頭沉思,顯然是想破解對方的做案手法,不過很快她便放棄了,專心聽曾日華繼續往下説。
“第三個收到處罰通知單的是個男生,他喜歡窺探別人的隱私並且到處宣揚,因此口碑很差。在通知單標明的執行日那天,校園廣播的喇叭忽然在半夜響起,朗讀了該男生內容極為隱秘的三篇日記。後來發現是廣播室被人侵入並且播放了一盤事先錄製好的磁帶。該男生的日記本一直保管得非常仔細,甚至是從不離身。日記中的內容如何被‘Eumenides’得知,實在是無從解釋。第四個收到通知單的也是男生,他的罪行是戀愛時腳踩兩隻船。執行日的晚上,該男生去校園舞廳跳舞,結果那兩個女生同時出現,他的愛情騙局被揭了個底朝天。事後那兩個女生都説是收到該男生的紙條留言才來舞廳的,可那個男生顯然不會做出如此愚蠢的事情——這場戲無疑又是出自‘Eumenides’的手筆。”
慕劍雲靜靜地聽完後,立刻捕捉到了一個關鍵之處:“那盤磁帶呢?第三起案子中通過校園電台廣播的磁帶,那上面應該記錄着‘Eumenides’的聲音。筆跡可以模仿,但一個人的聲音是很難改變的吧?”
“你一下就抓住了重點,厲害厲害!”曾日華不失時機地吹捧了對方兩句,然後摸出一隻mp3,“這裏有當時的錄音資料,你聽聽。”
慕劍雲戴上耳機,按下了播放鍵,很快從聽筒裏傳來甕聲甕氣的男子聲音,她聽了幾句後,皺眉道:“這個聲音挺奇怪的,似乎不太正常。”
“很簡單,他捏住了鼻子。”曾日華説這句話的時候也捏住了自己的鼻子,怪異的語音果然和錄音資料裏有些相似。
“那這個聲音也沒有什麼參考價值了?”
“以前沒有,但現在就不一樣了。”曾日華嘿嘿一笑,“現在的電腦軟件有着很多你意想不到的功能。我的手下對這段音頻作了修復處理,可以模擬出這個人正常狀態下的語音,你再聽聽看。”
曾日華調節了一下mp3,慕劍雲聽到耳機裏男子的朗讀聲果然正常了許多,那聲音似乎有些熟悉,但又無法確定地和什麼人對上號。
曾日華在一旁又開始解説:“這聲音聽起來很年輕吧?這説明十八年前,此人應該是個小夥子。再用軟件作進一步的調整,我們可以模擬出此人十八年後步入中年的嗓音。”
他一邊説一邊再次調節mp3,嘴角則詭兮兮地泛起笑容。
聽筒裏的聲音變得渾厚了一些,慕劍雲愕然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羅飛!”
的確,那略顯低沉的嗓音和羅飛極為相似,令人第一反應便會想到他。
慕劍雲驚訝的表情給了曾日華很大的成就感,他賣弄似的晃着腦袋:“現在你該知道你的那個任務有多重要了吧?”
慕劍雲摘下耳機,她凝眉思索了片刻後,很嚴肅地問曾日華:“這個情況韓灝知道了嗎?”
曾日華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不知道。”
慕劍雲盯着對方看了小半晌,然後冷冷地説:“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案子,你應該向韓灝負責。”
曾日華卻只是笑嘻嘻地:“我找個理由和美女説説話不行嗎?”
慕劍雲輕輕地“哼”了一聲:“那你現在説完了吧?我這就打電話叫韓灝過來。”説着她便伸手要去拿案頭的電話機。
曾日華連忙起身攔住:“哎,別別別啊,你這不是出賣我嗎?”
慕劍雲與曾日華對視着,目光不算犀利,但卻鑽得很深。後者很快敗下陣來,訕訕一笑:“好了好了,我説實話吧——這件事情我暫時不想告訴韓灝。”
“為什麼?”
“那個羅飛吧,我也不算太瞭解——但要説那幾起血案都是他做的,我還真不信。至少他回憶四一八那個傷心的樣子不像裝的吧?而且這個人給我的感覺還不錯,比韓灝讓人舒服。所以呢,我不想搞得大張旗鼓的,還是先讓你這個心理學家去探探底。”曾日華這番話説得很坦然,不像是撒謊的樣子。
“嗯。”慕劍雲沉吟了片刻,點頭道,“好吧。但是我有一個條件:我要你手裏的所有資料。”
“行。”曾日華未加考慮便一口應允,“我這就去複印一份給你。”
慕劍雲心中微微一笑,這個曾日華做事全憑個人喜好,哪有一點兒警察的樣子?但人倒也頗有可愛單純的一面。
倒是那個羅飛,這個輕易不露喜怒的男子,他的心中到底藏着怎樣的秘密?想到此處,慕劍雲的眉頭又忍不住皺了起來。
……
十月二十二日,晚二十三點五十五分。
金鼎中心別墅區72號。
韓少虹有着良好的生活習慣。她入睡的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二十三點,之前她會喝上一杯紅酒,這樣能使她享受到更好的睡眠。她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輕,必須懂得保養才能保持住那與生俱來的麗質——這是一個女人最大的資本。五年前,她正是憑藉這樣的資本嫁了個令人羨慕的名門。
韓少虹的先生姓董。稱董家為名門一點兒也不過分,據説這個家族的上一輩中曾出過省級的高官。韓少虹的丈夫算是董家小一輩中佼佼的角色,在歐洲某國任常駐外交官。有着這層關係,韓少虹在國內打理的外貿公司想不興旺都難。三十歲不到,她就住着別墅,開着名車,儼然已成為省城上流社會的風雲人物。
可是今天韓少虹卻睡不着了,她在柔軟舒適的水牀上輾轉反側,心裏憋着一股説不出的煩躁。即便是再好的紅酒也無法撫平她的心緒。
為什麼?就是因為早晨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嗎?
説實話,在最初看到那莫名其妙的“死亡通知單”的時候,韓少虹並沒有把它太當一回事,甚至報警也只是走走形式而已。自從半年前的那件事在網絡傳開之後,類似的威脅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了。開始韓少虹還有些緊張兮兮的,可是三五次之後,她已變得有些麻木。上個月派出所還逮住一個打恐嚇電話的傢伙,那是一個瘦弱白淨的半大孩子,被拘留的時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和電話中那凶神惡煞般的語氣完全對不上號。
都是些可恥、可笑的傢伙!卑微而又無能……否則怎麼會躲在角落裏幹出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來?這就是那些恐嚇者在韓少虹心中慢慢形成的印象。她對這些人毫不懼怕,甚至對他們有着某種強烈的優越感。
他們一定是妒忌我,所以才會這樣瘋狂地攻擊我——韓少虹常常這樣來安慰自己。
可是這一次的事卻顯得有些特殊,報警之後不久,便有警察上門詳細瞭解了情況。到了下午,又有警察前來增援,其中一個叫做熊原的高大男子自稱是特警隊的隊長。韓少虹也是個精靈剔透的人物,她的心中不免有些打鼓了:警方如此嚴正的陣勢會意味着什麼呢?
有些事情不想則已,一想便停不下來了。已到了夜深人靜、形單影隻的時候。半年前的那場意外,此刻又一幕幕地出現在韓少虹的眼前。
是的,儘管遭受了鋪天蓋地的指責,但韓少虹自己卻始終堅持那只是一場“意外”。
如果那天不用急着趕去公司下一張發貨單;如果那個叫熊光宗的菜農把攤位擺得靠裏一些;如果自己開車的技術能繞過那個攤點;如果熊光宗不是那般態度惡劣、不依不饒;如果沒有那麼多人圍觀起鬨,讓自己下不來台;如果……
這些假設只要有一個成立,那後來的麻煩事也就不會發生了——這樣的念頭半年來已不知在韓少虹的腦海中縈繞了多少遍,可她卻很少去思考一個更重要的問題:那個擋位究竟怎樣被掛上?而自己又是怎樣踩下的油門?
她不願想,也不敢想,也許她已經相信了從自己嘴裏反覆説出的話:我只是想倒車,我只是想繞過熊光宗,可我無意中掛錯了車擋……
是的,我就是掛錯了擋!一個聲音在韓少虹心底嘶喊起來:法律已經認定的事情,你們有什麼權利指責我?威脅我?我賠了錢,名譽上也遭受了損失,你們還想把我怎麼樣?!
若是往常,當思緒到了這一步的時候,韓少虹的心情便會慢慢平靜,她還有美好的生活,令人羨慕的生活,她不能容忍這件事一直糾纏着自己,毀掉自己的未來。
可是今天,她心中的煩躁卻如浪潮般洶湧難平,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當她藉着夜色的微光看到牆上的掛鐘時,她終於把握住了那恐懼的來源。
匿名信上的內容猶在眼前:死亡通知單受刑人:韓少虹罪行:故意殺人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
掛鐘的指針正在轉過零點,十月二十三日亦隨之到來!
韓少虹的心似乎被那指針扎中了一般,渾身涼颼颼的極不舒服。
這麼多警察如臨大敵般出現,自己將會迎來怎樣的一天呢?那個寄來匿名信的Eumenides,又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就在此時,牀頭的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
“嘟嘟嘟……”寂靜的夜裏,那鈴聲顯得格外刺耳。
韓少虹“騰”地從牀上坐起,她首先擰開了枱燈,然後伸手拿起了聽筒,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拿着根雷管。
“喂?”
聽筒的那邊卻毫無聲息。
“喂?”韓少虹加大嗓門,聲音略微有些變調。
對面仍然無人回應她。
韓少虹再也忍耐不住,她扔掉聽筒,下牀逃也似的奔出了卧室。直到進入客廳,看到那幾個警察之後,她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為首的警察正是熊原。從下午開始,他就帶着兩名隊員對韓少虹實施了貼身防護,夜間他們也守在客廳中休息。剛才電話鈴響起,他便已產生了警覺,此刻見到保護對象驚慌慌的樣子,連忙迎上去問道:“怎麼了?”
“有個奇怪的電話。我接聽了,可是那邊卻沒有聲音。”韓少虹的語音急促而慌亂。
熊原向部下打了個手勢,一個特警戰士會意,輕輕拿起客廳中的分機,那個電話上早已安裝好了監控裝置。
聽筒中仍然是毫無聲息,大約十秒鐘之後,“嘟”的一聲長音,電話掛斷了。
“立刻去查呼叫電話的信息。”熊原向手下吩咐了一聲,然後轉過來安慰韓少虹,“我們來處理,你回屋休息吧。”
“不,我睡不着。”韓少虹粉白的面龐有些變色,“我和你們一塊待在客廳裏。”
熊原笑了笑:“你不用害怕,我們能保證你的安全。你看,我們在這裏守着,壞人不可能進來。你卧室的後面也埋伏着我的同事,他們會整夜盯着窗户附近的動靜。”
“是嗎?”韓少虹似乎不太相信。
“你沒看見窗外停着的白色轎車嗎?那裏面坐的就是刑警隊的同志,其中韓灝韓隊長還是我們這次行動的負責人。”
聽對方這麼説了,韓少虹的心總算踏實下來,她轉身走回了卧室。進屋之後,卻不敢把門關嚴,露着十公分左右的縫隙,這樣似乎能與客廳更加接近一些。
熊原看着韓少虹的背影輕輕搖了搖頭。雖然他對這個貴婦人並沒有什麼好印象,但此刻也起了惻隱之心:不管她曾經多麼囂張跋扈,可她終究是個需要保護的女人。
對來電的追蹤很快有了結果。不出所料,那是一個不需登記姓名的聯通手機號碼,根本無法查出確切的使用者。熊原撥通韓灝的電話,與對方進行了溝通。
“他什麼話也沒説嗎?”韓灝貓在轎車的副駕駛上,一邊通話,雙眼仍緊緊地盯着別墅的後窗。
“是的。”熊原強調道,“一個字也沒有説。”
半晌之後,韓灝森森地“哼”了一聲:“他是在提醒我們,遊戲開始了。”
此刻窗外夜色深沉。秋風掠過,發出“嗚嗚”的聲音,如泣訴般瑟冷,似乎也在附和着韓灝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