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一日,傍晚十八時二十五分。
省城公安局刑警大隊招待所內。
秋分之後,日頭便越來越短。當羅飛在招待所房間裏安頓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全黑了。
韓灝等人仍在緊張地工作着,而羅飛則被排除了出來。不過後者卻並不在意,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此刻有一個獨立的、清靜的環境反而會更好一些。
略略洗了把臉,羅飛在書桌前坐下,開始翻看與四一八血案有關的複印資料。
十八年前,羅飛也算是血案的當事人之一,案件進入偵查階段之後,他曾被專案組反覆調查過,但他自己對案件的具體情況卻知之甚少。
在某些時刻,羅飛甚至是被當成一個嫌疑者來對待的,這一點他自己也有所感覺。
即便後來的調查洗脱了嫌疑,但羅飛還是受到了這起案件的極大牽連。作為一名警校學員,他在此事上至少犯了兩個嚴重的錯誤:第一,在發現異常情況後,他沒有及時報警;第二,在不瞭解現場狀況的情況下,他冒然給出了錯誤的建議,造成拆彈失敗、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的嚴重後果。基於這些原因,原本前程光明的羅飛被打回了原籍龍州,在南明山派出所一窩就是十年。
不過與袁志邦和孟芸的死亡相比,事業的坎坷對羅飛來説根本就算不上什麼。
他所揹負的痛苦是令人窒息的。他永遠忘不了那聲爆炸,更忘不了爆炸前孟芸喃喃的自語聲。他能感受到女孩在絕境中對自己的信任,可正是這份信任在瞬間奪去了兩個人的生命,一個是他的愛人,一個是他的摯友。
羅飛會一直生活在自責中,不管後來的從警經歷多麼輝煌,他知道自己終究是個失敗者,曾鑄成滔天大錯的失敗者。更可悲的是,對於那個將他擊得體無完膚的敵人,他卻連與其過招的機會都沒有。
羅飛不會料到,故事在十八年之後竟又拉開了新的幕章。
這是老天要給他一次自我救恕的機會嗎?
或者這只是Eumenides為他打開的又一扇地獄之門?
但無論如何,十八年前的隱秘案卷終於在羅飛面前解開了塵封,現在他正隨着鄭郝明警官的探案日誌回到血案發生的那些時刻:“一九八四年四月十八日晴……
這是建國以來罕見的連環兇案。
上午,市局薛大林局長被戕害在家中;下午,東郊一家化工廠發生爆炸,兩名警校學員當場死亡。由於案件性質過於惡劣,具體案情已經向外界封鎖,一支調集了精兵強將的專案組秘密建立,我有幸成為其中的一員。
顯然,兇犯具有極高的反偵查技能。在他寄來的匿名信上找不到任何指紋,標準的仿宋體書信也讓筆跡鑑定失去了功效。在薛大林遇害現場,專案組同樣未能採集到任何指紋和腳印。由此推斷,兇犯在作案後對現場作了仔細的清理,其必然具有冷靜且謹慎的心理特性。
在下午的爆炸現場,大火焚燬了一切有價值的證據。技術人員花了兩個小時才將兩名死者的遺體蒐集完全。由於屍體毀壞得過於嚴重,對於某些屍塊,我們甚至無法分辨它是屬於哪一名死者的。
唯一令人興奮的發現是:現場發現了一名倖存者,只是他渾身多處骨折,皮膚亦大面積燒傷,雖然已送往省人民醫院急救,但能否活下來仍是個未知數。
……”
“一九八四年四月十九日多雲……
上午我再次對那個姓羅的警校學員進行了詢問。他的情緒非常差,不可否認,對炸彈的提前爆炸他是要負一定責任的,不過我並不認為他會是策劃本案的兇手。
下午我來到省人民醫院,那個垂危的男子仍在昏迷之中,他的狀況看起來非常危險。為了案件的進展,我當然希望他早日醒來。可是從人道的角度來説,這個人活下來還真的不如就這樣死了。他現在的模樣……我真是無法形容。太慘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日多雲……
專案組正從多個戰線展開案件的偵破工作。而我的任務便是對那個爆炸現場的倖存男子進行調查。
男子仍然沒有醒來,也許我首先應該確認他的身份,可是他的臉……就算是他的母親也不可能再認識他了。
醫生給我提供了一些線索。他們給男子手術時,從此人身上殘留的衣物裏找到了一坨纏繞的銅絲,或許這有助於確認那男子的身份。
銅絲很雜亂地繞在一起,展開後約兩米長,看起來那像是一根被剝了皮的電線。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一日陰今天有了一些重要的發現。
在爆炸現場南方兩百米的地方,有一段廢棄的建築水泥管。管子的直徑有兩米多,裏面堆放着一些生活雜物和撿來的破爛,看起來曾經有人在裏面住過。
在那堆破爛裏,我找到了一條被剝開的電線皮。從長度上看,和男子口袋裏的銅線正好吻合。
難道那個男子是個撿破爛的流浪者?這個問題只有等他醒來後才能得到求證了。
另有一個好消息:醫生説男子已經度過了危險期。
……”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小雨前幾天的調查一直沒有什麼收穫,而今天終於有了轉機。
下午,爆炸現場的那名男子終於甦醒了。可是我對他進行詢問時,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他甚至説不出自己的名字。醫生説這是重傷病人正常的失憶現象,我必須採取一些積極的辦法去加速喚醒他的記憶。
我去水泥管裏拍了一些照片,最快也要等到明天才能沖洗出來。希望這些照片能對他有所幫助。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六日多雲……
我把水泥管的照片給男子看了,他開始仍有些茫然。後來我又向他展示了那些銅線,告訴他那是他口袋裏的東西。我鼓勵他努力去回憶,想想昏迷前的事情。
他愣了片刻,就在我快要失望的時候,他的表情卻有了變化!他顯得想起了些什麼,很費力地要説出來。我把耳朵貼在他嘴邊,他説的第一句話是:‘那些……水泥管,我……我住在裏面。’
我當時真是高興壞了。後來他又陸續告訴我:他叫黃少平,來自安徽農村。家裏父母都去世了,一個人來省城謀生。因為找不到工作,只能暫住在水泥管裏,靠撿賣破爛過日子。
我又問他案發當天發生了什麼。可他的記憶似乎又出了問題,只搖頭不説話。也許明天我得帶些爆炸現場的照片過來。
……”
“一九八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晴
……
我向黃少平出示了爆炸現場的照片,他顯得很驚恐。我告訴他: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在這個工廠裏被炸死了。他當時也在現場,被炸燒到重傷。在我的提示下,黃少平終於慢慢回憶起了那天的情況:案發當天下午,黃少平看到有三個人(兩男一女)先後進入了那個廢棄的工廠,他便覺得有些奇怪。最後當那個女子進入工廠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於是悄悄地進去窺視。他看到了後來的那一男一女,也聽到了一些對話(對話過程與羅飛的描述基本吻合),但還沒等他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爆炸便突然發生了。
據黃少平描述,最先進入工廠的那名男子在女子到來前半小時便離開了。照此推斷,此人極有可能便是案件的元兇。黃少平在水泥管中遠遠看到了這名男子的身形面容。據他自己説,如果再見到這名男子(或者是照片),他有可能認出對方來的。
……”
看到此處,羅飛停下來思考了一會兒——既然這個黃少平見到了疑犯,為什麼沒有做模擬畫像呢?不過這個問題似乎也不難解釋:當時還沒有電腦模擬的技術,而手工繪圖則需要敍述者對目標人物的印象非常深刻才行,黃少平只是遠遠見到那名男子,很難做出準確的描述。
再接着往下看那些日誌,在很長的一個階段內,專案組的工作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鄭郝明記錄日誌的間隔時間越來越久,文風中也透出一種失望和挫敗的情緒來。在兩年之後,因為沒有再出現新的案件,專案組暫時解散,相關的偵破也就此告一段落。
不過鄭郝明的日誌卻在不久之前又寫下了新的篇章,以下日誌是鄭警官遇害之後刑偵人員在他的辦公室裏發現的:“二○○二年十月十三日陰我以為那件事早已結束,所有的回憶都會像那些檔案一樣被永遠封存。也許我錯了。
上午我收到了匿名信,信的內容便只有一行短短的網址。但我一看到那封信,心臟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來!
我太熟悉那個字體了!標準的仿宋體硬筆書法,相似的匿名信我在十八年前曾研究過何止百遍!
我打開了那個網址,網頁上的內容令我震驚。是‘他’又回來了嗎?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者,這只是當年知情人的一個惡作劇?
專案組早已解散,那些組員也許只有我還在第一線工作吧?我該怎麼辦?向省廳報告,重新啓動偵查程序?這似乎有點兒太冒失了……可這起案子到現在還沒有解密,還不能讓韓灝他們插手,還是我自己先想些辦法吧。
……”
原來如此!羅飛終於知道鄭郝明為什麼在十八年之後又關注起這樁案子:原來是Eumenides給鄭郝明也發了匿名信,引導後者瀏覽了網絡上的“死刑徵集貼”!聯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函,羅飛禁不住感到深深的恥辱和羞憤:很顯然,在Eumenides眼中,自己和鄭郝明一樣都只是被戲耍了十八年的玩偶而已,當他準備再次啓動這“遊戲”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召回當年的那些玩偶。
我會讓你見識到“玩偶”們的反擊!羅飛咬咬牙,繼續往下看。
“二○○二年十月十四日晴今天我通過私人關係找到了省廳的曾日華。這個小夥子答應幫我進行網絡監控。在他的幫助下,我已經拍到了一些照片。我借了隊裏的數碼相機,這個東西用起來還挺麻煩的,我學了好久。因為事關機密,我也不能叫別人幫我,唉,只希望不是白用功才好。
……”
……
“二○○二年十月十九日雨
今天又拍了不少照片。晚上我去找了黃少平,不過他的辨認並沒有什麼成果……
網上的那篇文章,看貼回帖的人都不少。可是發貼者卻沒有什麼動靜了,也許這真的只是一個惡作劇?
那些上網的人,多半是些毛頭孩子,很難把他們與十八年前的案子聯繫起來。也許我該查查這些孩子,聽説前一陣省廳的電腦數據庫受到過黑客攻擊,沒準四一八案件的資料也因此泄露了呢。”
鄭郝明的日誌到此終結。第二天的十月二十日深夜,他在家中遇害。
“你如果早些向省廳報告就好了。”羅飛暗暗嘆息一聲,迷離起目光,似乎想與另一個世界中的鄭警官有所交流,“在與兇手搏鬥的時候,你一定知道這不是哪個孩子的惡作劇了,只是這一切已然太晚。”
篤篤篤——突然響起的敲門聲打斷了羅飛的思緒。他迅速將案卷理整齊,然後起身去打開了房門。
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慕劍雲。
“羅警官,你好!”對方搶先打了個招呼。
“你好!”羅飛打量着對方,目光裏帶出些詢問的意味。見對方不像是臨時串門的樣子,他便猜測着問道,“談案子嗎?”
慕劍雲立刻點點頭。
“那進來説吧。”
羅飛把慕劍雲讓進屋,兩人在沙發上對坐了。慕劍雲往書桌方向瞟了一眼——那裏正堆放着案件的卷宗。
“我也是剛看了案件資料,有一些問題,需要請教羅警官。”女講師開門見山地説道。
羅飛笑笑:“慕老師太客氣了。請教談不上,我們一起討論吧。”
“嗯。你知道,我是學心理學的,所以我考慮案件的角度可能和你們不太一樣。我會對案犯的犯罪動機和心理狀態進行分析,從而推斷出他的社會背景、人生經歷、性格特徵等的東西。具體到這個案子吧,不管是以前的匿名信,還是最近的網絡文章,犯罪嫌疑人的署名都是這個——”慕劍雲一邊説,一邊拿起筆在便箋上寫下一串字母“Eumenides”,然後問道,“你知道這個單詞的意思嗎?”
羅飛愣了片刻,似乎有些尷尬,然後他搖頭道:“我的英語水平並不是很高……”
慕劍雲卻像是做好功課來的,很詳細地解釋道:“你可以把它翻譯成‘歐墨尼得斯’,這是希臘神話中復仇女神的名字。傳説中,歐墨尼得斯會追捕那些犯下嚴重罪行的人,無論罪人在哪裏她都會跟着對方,使罪人們的良心受到痛悔的煎熬,並最終為自己犯下的罪行付出代價。”
“復仇女神?”羅飛品味着這個神話中的角色,與那些匿名信的內容結合起來,這顯然會讓人產生某些有趣的聯想。
而慕劍雲正是要就這個話題繼續深入下去:“在四一八案件中,兩個被害人都曾接到過匿名信,信的內容則是以歐墨尼得斯之名發出的死亡通知單。從表面上看起來,兇犯似乎是要借復仇女神的名義懲罰那些罪人。”
羅飛“嗯”了一聲,等待對方繼續往下説。
慕劍雲接着説道:“所以現在我最關心的問題是:那兩名受害人——薛大林和袁志邦,他們是否真的犯下了信中所列的罪行?這一點會關係到我對兇手行為動機的評價。”
“薛大林是公安局副局長。他是否瀆職、受賄、涉黑?這個我不知道,當時我只是一個警校學員而已。至於袁志邦——”羅飛猶豫了一下,“匿名信上的內容,你可以認為是真實的。”
慕劍雲對羅飛的回答並不滿意,她撇了撇嘴:“什麼叫可以認為?羅警官,我知道袁志邦曾是你最好的朋友,但是在涉及案情時,我希望你給出準確的、肯定的回覆。”
“好吧。”羅飛無奈地苦笑着,“袁志邦是個非常出色的警校學員,我在很多方面都很佩服他。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他太喜歡招惹女人了。”
慕劍雲回想起袁志邦的照片,那的確是個非常帥氣的小夥子,女人緣氾濫也算是意料之中。
“袁志邦交過好幾個女朋友。在案發前半年,他剛剛換的一個女友是本校學行政管理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非常漂亮,袁志邦也確實很喜歡她,那女孩甚至還為他打過胎。當時我還想:也許這小子這回能定下心來了吧。可是——”羅飛尷尬地搖搖頭,“幾個月之後,袁志邦還是和對方分手了。”
“為什麼?”慕劍雲蹙起秀眉問道。
“也許這就是他的天性?總之是他甩了那個女孩。女孩哭紅了眼睛來找他,他還讓我幫他擋過。沒想到那女孩一時想不開,後來竟投河自殺了。”説這些事的時候,羅飛眼前又浮現出那個女孩纖弱悲傷的身影,他的語氣也因此有些內疚和不安。
“哼,男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雖然是心理學專家,但女性的本能還是使慕劍雲忍不住瞪了羅飛一眼,“那袁志邦自己呢?他就一點兒都不觸動嗎?”
羅飛搖搖頭:“那時候他已經有了新歡。聽説是通過電台聊天認識的筆友。兩人書信往來了一陣之後,決定正式開始約會。他們第一次約會的時間,正是案發的當天。”
慕劍雲“哼”的一聲,表達了對袁志邦的憤慨情緒。同時她也暗自點頭:不錯,羅飛在開會時就説過,那天袁志邦外出是為了去約見一個筆友。於是她順理成章地問道:“那這個筆友應該是在案發前最後見到袁志邦的人了?”
羅飛輕輕聳了聳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結果會讓你失望的。專案組當天就來到我們宿舍,提取了袁志邦和那個筆友間往來的書信,並且根據書信地址找到了發信人:本市另外一所大學的某個女孩。可那個女孩根本就沒有約袁志邦見面——這一點她的同學可以證明:她當天一直都沒有離開學校。”
“那是怎麼回事?”
“約袁志邦見面的最後一封書信,雖然也沿用的女孩的地址和姓名,但那封信並不是女孩寫的。”
“有人冒充女孩給袁志邦寫了信?”
“是的。”羅飛的聲音變得低沉,“鄭郝明警官後來告訴我,那封信上的字跡也是標準的仿宋體。”
“是Eumenides!”慕劍雲露出恍然的表情,“案犯通過這種手段把袁志邦騙了出來。”
“袁志邦住在學校裏,在這樣集體生活的場合,要想實施兇殺案件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兇手把袁志邦騙到了偏僻的市郊,而一枚炸彈又可以把現場所有的證據毀得乾乾淨淨。”羅飛從刑偵學的角度進一步解釋着。
“的確是個心思縝密的傢伙。”慕劍雲沉吟了片刻,忽然她抬頭看着羅飛,目光閃動,“不過就這一起案件來説,他還真是做了一件讓人痛快的事情呢。”
羅飛明白對方的意思,他撇着嘴低下了頭——自己的至交好友以這樣的角色出現在案件中,這的確是一件令人尷尬的事情。
慕劍雲卻不罷休:“玩弄女性,致人懷孕後又拋棄,最終把人逼死。羅警官,難道你不覺得這是犯罪嗎?”
片刻的沉默之後,羅飛迎向女講師的目光。
“罪不至死。”他鄭重地説道,“袁志邦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樣瞭解他,你會知道,他雖然有時行事荒唐,但他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壞人。”
“好吧。”慕劍雲似乎也覺得這樣去追究死者有些過了,她微笑着緩和氣氛,“羅警官,很感謝你幫我解決了心中的某些疑問。現在我對案犯的心理輪廓有了更清晰的認識。嗯,不知道你下一步準備做些什麼?”
“我打算去見見黃少平。”羅飛從資料堆中抽出一張寫着地址的紙條,“鄭警官給我們留下了這個人的聯繫方式。”
“太好了,我也想見見他。明天我們一起去怎麼樣?反正韓灝那邊的工作也不需要我們插手。”慕劍雲提議道。
在探訪案件相關者的時候,有心理學專家相伴無疑是多了一個極為得力的助手。羅飛沒有理由去拒絕對方,他很乾脆地點了點頭。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點十二分。
小巷陋屋。
本已到了晨光大上的時分,但是秋雨淅淅,陰沉的天氣給人造成一種昏昏暮靄的錯覺。
黃少平從疼痛中醒來。遍佈他全身的那些傷口表面上已經癒合,但一到陰雨天氣,便陣陣如刀割火燎一般。他咬牙倒吸了一口冷氣,讓痛感把自己的思緒又帶回到十八年前。
他清楚地記得那個瞬間:女人扯斷了炸彈的引線,然後一團火光便從那一男一女身上翻騰燃起,他幾乎來不及有任何的思考,一股灼熱和巨大的衝擊已撲面而來。
“完了!”在思維喪失之前,他感受到了那種徹骨的恐懼和絕望。
不過他還是活了下來,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重度燒傷,另有七處骨折的情況下,這絕對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奇蹟了。
即便如此,那個瞬間已足夠改變他的命運。當他從地獄掙扎而回的時候,出現在人們眼前的是一個可怕的怪物。
同時,也是一個可憐的廢物。
他的人生似乎已在那個瞬間被擊得粉碎。從此他只能躲藏在陰暗的角落裏,別人害怕見到他,他也害怕見到別人。他孤獨得像一個影子,沒有人真正瞭解這十八年他是怎麼熬過來的。
十八年,卻比很多人的一生還要漫長!
每當新的一天到來的時候,他都想知道自己最後將走向一個怎樣的終點。答案有時如此清晰,有時卻又如此迷茫。
今天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黃少平在陰冷的晨光中掙扎着,他把身體蜷到牀角,竭力忍受着疼痛的折磨。忽然,他的耳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然後他屏住呼吸,似乎在等待着什麼。
他聽見有人正走向自己的小屋——多年來的孤獨生活使得他的聽力比正常人要靈敏了許多。
果然,幾秒鐘之後,敲門聲響了起來。
“誰呀?”黃少平聲音嘶啞,像是從牙逢裏擠出來的一樣。
門外有人答道:“我是警察。”
警察,又是警察。這個小屋,除了警察,還會有其他人來嗎?
黃少平艱難地起身,拄着雙枴挪過去打開了屋門。
一對便裝男女站在門口,當他們看到屋主人時,臉上立刻掛滿了驚愕的神色。
黃少平早已習慣了這種神色,任何人見到自己,不被嚇得轉頭就跑已經算不錯了。
“你們是警察?鄭警官呢?”怪物斜眼打量着門前的訪客,似乎對他們的身份有所疑慮。
“我是龍州市警官,羅飛。這位是省警校的講師,慕劍雲。”門外的男子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出示了警官證。那個俊俏的女子則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顯然還沒能擺脱黃少平的外表給她造成的心理陰影。
“羅飛,羅飛……”黃少平照着警官證上的姓名咕嘟了幾句,然後他抬起眼睛,用渾濁的目光對準了這個不速之客。
因為眼瞼也被燒傷,黃少平的眼白大得有些誇張,陰森森地泛着寒意。羅飛被這樣一雙眼睛盯住,渾身涼涼地極不自在。好在對方很快便轉身向屋裏走去,同時低低地説道:“你們進來吧。”
羅飛二人跟進了屋子,一股黴濕的氣息撲面而來。慕劍雲忍不住輕輕地咳嗽了兩聲。
“把門關一下,外面的風冷得很。”黃少平沒有穿外套,他蹩到牀邊,撩起髒兮兮的被子裹在了身體上。
慕劍雲輕輕掩上木門,屋子裏的光線陡然陰暗下來,氣氛壓抑得幾乎要讓人窒息。
“我們來找你,是想問問關於十八年前的那樁案子,爆炸案。”羅飛也不想在這種環境裏待太久,他直接拋明瞭來意。
“嘿,我這個人活着,似乎也就這麼一點兒作用了。”黃少平翻起白牙苦笑了一下,然後他再一次追問,“鄭警官呢?他怎麼沒來?”
“他死了。”羅飛沉着聲音答道,“鄭警官在前天夜裏被歹徒殺害。警方認為他的死會和十八年前的爆炸案有關,所以我們來調查這件事情。”
黃少平愕然一怔,眼珠更加蒼白:“這……這怎麼會?前幾天他還來過我這裏!”
“他讓你辨認過一些照片,是嗎?”羅飛深嘆一口氣,“就是那些照片讓鄭警官遭到了毒手。”
黃少平呆呆地坐着,片刻後他終於在心中確認了鄭郝明的死訊,殘缺的臉上浮現出悲涼的神色。
羅飛和慕劍雲也都用短暫的沉默表達了對犧牲的老刑警的追思。這種氣氛直到羅飛再次開口才被打破。
“當時你辨認照片的時候,就沒有任何發現嗎?”他拋出了自己最關心的一個問題。
黃少平搖了搖頭:“那個人不在那些照片上。”
“你能確定嗎?”羅飛認真地看着對方,又補充説道,“兇手正是為了掩蓋某些照片,才將鄭警官殺害的。”
“我肯定。照片上都是些毛頭小夥子,從年齡上看根本不對。”
“嗯——”羅飛略加思索後,決定換個方向,“我們先不談那些照片了,你詳細説説,爆炸案發生的那天,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黃少平的眉頭糾結在了一起,他搖着頭呻吟道:“我不想再回憶那天的事情。”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傳遞着憐憫與同情的神色。那場爆炸對黃少平來説無疑是一場巨大的災難,即便是跨越了十八年時光的回憶也足以產生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可我們需要你的幫助。”慕劍雲此刻柔聲説道,“還有那兩個在爆炸中死去的人,他們也需要你的幫助。”
“那些事情……”黃少平嘶啞地掙扎着,“我已經説過很多遍了。”
“是的。我看過你的筆錄。但是我現在要親口聽你説,從前因到後果。能想起的細節你全都要告訴我——這非常重要!”羅飛緊盯着黃少平的雙眼,語氣令人無法抗拒。
黃少平木然與羅飛對視着。已經很久沒人敢這樣直視自己這個“怪物”了,這讓他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終於他舔了舔嘴唇,算是妥協了。
“好吧。”黃少平開始講述道,“十八年前,我剛剛從農村來到省城,只能以撿破爛為生,平時就住在化工廠門外的那個水泥筒裏面。四月十八日那天下午,我懶得出去,就躺在水泥管子裏睡覺。後來我陸續看到有人走進那個廠子裏,開始我也沒有在意,直到我看到一個女人也進了那個廠子,這才想要跟過去看看。”
羅飛的眼神翻了一下:“為什麼要跟過去?”
黃少平自嘲地乾笑着:“那是個廢棄的工廠,一男一女待在裏面,要我往哪裏想?嘿嘿,就是這麼一點兒邪念,卻差點兒讓我把命搭進去了。”
羅飛的目光忽然變得極為刺人,扎得黃少平下意識地停了口。
“你説話得注意一點兒。”慕劍雲在一旁提醒道,“那兩個人,一個是羅警官的愛人,另一個則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黃少平現出既驚訝又惶恐的神色,他抬起頭忐忑不安地看着羅飛。
羅飛擺擺手,自己則控制住情緒:“行了,別説這些沒用的——筆錄上説,你一共看到三個人進了那個化工廠?”
“是的。”黃少平再次凝起思緒,“是三個人,兩男一女。不過第一個男人在女人到來之前就離開了。”
“你能告訴我具體的時間嗎?三個人到來和離開的時間。”
“具體的時間我説不出來,我那裏沒有鍾。我只能告訴你,第一個男人進去之後,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第二個男人來了——”黃少平放慢語速,似乎在仔細回憶着當年的情形,“——然後又過了一會兒,第一個男人離開了;最後那個女的才來。”
羅飛和慕劍雲對視了一眼,心中各自明白:黃少平所説的第二個男人便是袁志邦,而那個女人自然就是孟芸了。由此推斷,第一個男人極有可能便是兇犯,他冒充筆友給袁志邦寫信,把對方騙到這個偏僻的地方。然後採用伏擊的方法制伏袁志邦,並在他身上安放了炸彈。在兇犯離開之後,孟芸尋找袁志邦而來。
“筆錄上説,你看到了第一個男子的相貌。”羅飛又繼續問道。
“只是遠遠地看到,具體的相貌,並不是很清楚。”
“可是你説過,如果再見到的話,可以認出對方?”慕劍雲此時插了一句。
“我只是説可能……”黃少平咧着嘴,露出滿口白牙,“也可能認不出來。那麼遠,我根本沒有把握。”
慕劍雲搖搖頭,顯得非常失望。
羅飛本來還想問問那個人大概多高,但轉念一想,那麼遠的距離,即便是專業人員的判斷也會有很大誤差,對方的回答能有多少參考價值呢?所以他放棄了,直接轉向下一個話題:“那你進入工廠之後,又看到了什麼?”
“我偷偷地進到廠房裏,沒敢走得太深,就在門口附近往裏看。我看到後來的那個男人坐在地上,女人則蹲在他身邊。他們似乎非常緊張,男人一個勁催女人走,好像自己走不了一樣……”黃少平絮絮叨叨地説着,這些事情他早在十八年前就被反覆地詢問過,現在又被提起,連他自己也有些搞不清到底是源於回憶還是源於機械的複述了,“……我一時搞不清他們在幹什麼,就好奇地繼續偷看。那個女人在對着一個方匣子説話——我聽鄭警官説那個東西叫做電台?她在説什麼紅線還是藍線,電台裏傳來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行了!”羅飛突然打斷了對方的話語,他紅着眼睛,思緒已完全被黃少平帶回到十八年前那令人窒息的瞬間。
黃少平被羅飛的樣子嚇住了,他忐忑不安地問道:“那……我不用再説了?”
慕劍雲伸手在羅飛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後者轉過頭,看到了一對清澈關懷的目光。
羅飛從痛苦的回憶中掙扎出來,他長出一口氣道:“這些……我都知道了,你告訴我最後……最後的情形。”
“最後就是電台裏的男人説剪紅色的線,那個女人應該是聽他的話去做了。”黃少平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兩下,“然後就是爆炸,可怕的爆炸!”
“你還記得她的樣子嗎?她的表情,她的動作,你一直在看着她,是嗎?”羅飛的聲音也像黃少平一樣變得嘶啞起來。
“你是説那個女人?是的,我一直在看她。説來奇怪,她之前一直很緊張,可是到最後的時候,她卻好像一點兒都不怕了。我甚至覺得她在微笑,她安靜下來的時候,非常漂亮……”黃少平幽幽地描述着,慕劍雲的腦海裏此刻似乎也浮現出一幅安詳動人的孟芸肖像來。
她完全信任羅飛。慕劍雲在心中暗暗説道,這種信任足以戰勝一切危險和恐懼。
可這信任卻終於導致了無法挽回的錯誤。
為什麼?
僅僅是羅飛判斷上的錯誤,還是另有其他的隱情?慕劍雲一邊思索着,一邊偷眼向羅飛看去。
羅飛正攥緊雙拳,他的拇指指甲甚至深深地紮在了食指的指肉中。他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直到半晌之後,他才從急促的呼吸中調整過來,勉強説道:“我想出去喘口氣……這屋裏實在是太憋悶了。”
慕劍雲似乎很理解羅飛的心情,她去打開了屋門,一股清新的冷風進入屋內,羅飛感覺舒適了很多。正當他要邁步往外走時,忽然又聽黃少平説道:“羅警官,請等一等。”
羅飛轉過頭:“怎麼了?”
黃少平咧開殘缺的嘴唇:“天冷了,我想套件毛褲。你能不能幫我一下?我的手腳,實在殘廢得很——褲子就在牀頭的箱子裏。”
羅飛無法拒絕一個殘疾者的這般請求,他按照對方的指點從箱子裏翻出了那條毛褲,黃少平則自己把外面的套褲脱了下來。慕劍雲皺了皺眉頭,轉身避到了屋外。
“羅警官,你們倆都是來調查我的嗎?”趁着羅飛近身的工夫,黃少平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羅飛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當然,我們現在是專案組的同事。”
黃少平把雙腿伸進褲筒,壓低了聲音:“在你問我話的時候,那個女人沒有看我,她一直在觀察你,她留意着你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從那件案子以後,我見了太多的警察,我瞭解你們的工作方式。那個女人,她不是來調查我的,她要調查的人是你。”
羅飛心頭驀地一緊,但表面卻不動聲色。幫黃少平把毛褲穿好後,他才淡淡地問了句:“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個?”
黃少平“嘿”地乾笑了一聲:“因為你願意幫我。我知道自己的模樣,這個世界上,能夠不躲着我的人已經很少了。”
羅飛看着對方那張可怖的面容,忽然感到一陣悲哀。他沒有再説什麼,轉身走出了屋子,同時順手把屋門關好。
屋外飄着小雨,雨絲纖微,但打在臉上仍有冰涼的感覺。
“你會聽從別人的建議嗎?”慕劍雲已經在屋外醖釀了一會兒,一見羅飛出來,立刻便問道,“如果你是孟芸,在那個時刻,你是相信自己的判斷,還是聽別人的建議?”
羅飛沉默了片刻,然後回答:“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可孟芸為什麼聽你的?你自己都説根本毫無把握,為什麼她得到你的建議之後,卻如此地放心?是什麼讓她產生這種盲目的信任?”慕劍雲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見羅飛無言以對,她又開玩笑般地説道,“如果換作我,除非那炸彈是你安的,否則我才不聽你的呢。”
羅飛勉強擠出些尷尬的笑容,似乎為了轉移話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道:“唉,黃少平……我現在明白,為什麼鄭警官會説:這個人活着,還不如死了得好。”
慕劍雲笑了笑:“我倒不同意你的看法——你沒看到牆上的日曆嗎?”
“日曆?”羅飛倒是有印象,在進屋門邊的牆上,的確釘着一本日曆。
“他每天都在撕日曆。所以他還沒有在捱日子,他和我們一樣在過日子。他的生活裏,仍然在追求和期待着什麼。”慕劍雲分析一番後,給出了自己的結論,“所以他的生活狀態並不像你看到的那樣絕望。”
羅飛躊躇半晌,最後不得不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自言自語道:“不知道韓灝他們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
……
十月二十二日,早晨七點五十五分。
刑警大隊辦公室內。
曾日華把一張便條遞到了韓灝面前。也許是用慣了電腦,太久沒有動筆的緣故,便條上的那行字寫得歪歪扭扭,難看得很。
“東明家園十二號樓404室,孫春豐。”韓灝輕聲把便條上的內容唸了一遍,然後抬頭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去那個地點抓人吧。”曾日華大咧咧地在韓灝對面坐下,一甩手又將幾張照片扔在了桌子上。
照片上的主角是個染着黃頭髮的小夥子,背景明顯是在網吧裏。韓灝忽然想到了什麼,心中一喜:“這就是那幾張被刪掉的照片?”
曾日華用手撓着耳朵,懶懶地點了點頭:“我説過,只要基礎信息不被覆蓋,即使照片被操作刪除,我仍然有辦法恢復這些數據。”
“便條上的信息你是怎麼得出來的呢?”韓灝拿起照片一張張地仔細端詳着,但是卻沒有發現任何顯示黃髮小夥子住址和姓名的信息。
“這些照片的拍攝時間是十月十八日上午十點二十五分至十點三十分。我昨天説過,鄭警官是根據我提供的信息找到這些網吧的。所以我只要查一下當天的網絡監控,很容易知道照片拍攝的地點是師範學院附近的強輝網吧。我到網吧查了記錄,小夥子當天從上午九點十分開始上網,中午十二點九分下線。我提取了那塊電腦硬盤,然後恢復了電腦在那個時間段裏所有的操作數據。於是我知道了這小子的QQ號碼,兩個電子郵箱,四個網站的用户資料,嘿嘿,其中包括一個購物網站。”説到這裏曾日華故意停了下來,他張開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雖有些疲憊,但神情卻非常得意。
韓灝對電腦和網絡並不瞭解,聽到這裏仍沒有完全明白過來。對方那種故意賣弄的姿態令他頗為不滿,不過此事他也只能強捺住性子,繼續追問道:“然後呢?”
曾日華咧嘴笑着:“接下來就簡單啦——我查看這小子的購物記錄,最近的兩個月,他在網上購物五次,送貨地點全都是東明家園十二號樓404室。我與當地派出所進行了聯繫,這個房子的登記房主是個叫做張志剛的中年人,不過他並不是自住,而是用來出租。這個張志剛呢,我也聯繫過他了,現在的房客是半年前入住的,是個名叫孫春豐的小夥子,這傢伙最明顯的特徵就是染了一頭的黃髮。”
“嗯,不錯。”韓灝很客套地誇讚了一句,然後又笑着説道,“不過你知道那個地址的時候,直接告訴我就可以了。與派出所聯繫,與房東聯繫,這些瑣碎的工作不用麻煩你去做的。”
曾日華自然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他“嘿”地一笑,滿不在乎地晃了晃腦袋:“那好吧,以後我就不多管這些事——接下來的事我也不管了。哎呀,我可是熬了一個晚上呢,也該好好地睡一覺了。”説完這些,他伸着懶腰站起來,也不過多寒暄,便自顧自地徑直離去了。
韓灝看着他的背影暗自搖頭——這副散漫不羈的樣子實在不像個警察。不過人家那番網絡追蹤的本領倒是毫不含糊,現在接力棒交到了自己手裏,這一仗可得漂漂亮亮地打下去!
帶着這樣的決心,韓灝迅速撥通了桌上的電話:“喂,尹劍嗎?你叫上熊隊長,立刻到我辦公室來!”
……
十月二十二日,上午八點三十一分。
東明家園。
這是一處老式的磚混結構的住宅小區,這個小區裏的住户除了養老的大爺大媽外,就是那些手頭並不寬裕的租房者。
此刻,在十二號樓的樓下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們身着便服,在不同的角落散開,晃晃悠悠地看似隨意,但其實已把住了這個區域內的各個大小路口。
這些精壯的中青年男子個個都是刑警隊和特警隊中頂尖的角色。他們被緊急調集,進行一次秘密的抓捕行動。
而另一路人馬則進入了十二號樓的二單元。在沿途佈下警衞之後,核心隊伍已經來到了404室門口。
韓灝和熊原等人在門邊貼牆藏好,把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讓到了大門前。後者正是房主張志剛。按照事前的佈置,他一邊按門鈴,一邊以收房租為藉口大聲往屋內喊話,可是一陣折騰之後,屋子裏卻毫無反應。
韓灝做了個手勢,尹劍把房東帶離了現場。隨即,一個瘦高的特警隊員從熊原身後走出,他躡手躡腳地蹲在門口,將一根纖細的鐵絲插入了鎖孔中。
特警隊裏有着各種人才,而這個名叫柳松的小夥子就是開門溜鎖的高手。片刻後,隨着“咔”的一聲輕響,小夥子舉起左手,做了一個“OK”的手勢。
韓灝等人握槍在手,蓄勢待發。柳松得到熊原的手語回應之後,兩手輕輕一推,屋門無聲地打開了。其他人立刻迅捷異常地閃入了屋內。
這是一套一居室的老房子。客廳狹小陰暗,空蕩蕩地不見一人。卧室內則隱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
韓灝搶先跨了兩步,直衝入卧室。一個人影在窗口下蠕動着,他舉起槍大喝一聲:“別動!”
熊原等人也跟了過來,可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之後,他們那原本緊張的表情卻立刻轉化成了詫異的神色。
一個滿頭黃髮的年輕人斜着身體靠坐在窗下,毫無疑問,他正是眾人的緝捕目標:孫春豐。可這個讓省城警界如臨大敵的傢伙卻被捆着腿腳,雙手則用一副手銬鎖在了暖氣片上,他的眼睛蒙着黑布,嘴部則被膠帶緊緊封住,只能發出若有若無的“嗚嗚”聲。
韓灝心中一沉,知道情況有變。他把手槍收好,上前首先把孫春豐臉上的那塊黑布扯了下來。年輕人瞪大了眼睛,驚恐萬狀地扭動着身體。
“別動!我們是警察!”韓灝低低地喝了一聲。孫春豐的眼神由恐懼變成了期待,他看着自己的雙手,似乎急切地想説些什麼。
韓灝伸手去撕對方封纏的膠帶,另一邊,在熊原的示意下,剛才開鎖的特警隊員柳松又走了上來,拿出鐵絲準備如法炮製,打開鎖住年輕人雙手的那副銬子。
“別動!別動那副手銬!”孫春豐的嘴剛剛獲得自由,便立刻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有炸彈!有炸彈!”
眾人剛剛鬆弛的神經立刻又繃到了極致。熊原按住屬下,自己蹲過去細細觀察,果然,從手銬的鎖眼裏引出了兩根細細的電線,一直延伸到孫春豐的懷中。
熊原示意韓灝等人後撤,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拉開孫春豐胸口的衣襟,在電線的末端,一個四四方方的塑料盒子綁在了年輕人的腰間。
“這是炸彈!”因為極度的恐懼,孫春豐的聲音帶着明顯的哭腔,“只要有人進屋,炸彈就會啓動,十分鐘後就會爆炸!”
果然,在那個盒子上有一個電子顯示屏,上面跳躍的紅色數字分明顯示:剩下的時間已經不足八分鐘了!
情勢危急!但熊原仍然保持着沉穩的氣度,他轉頭看了韓灝一眼,同時用異常冷靜的語調説道:“組織疏散。”
在這個瞬間,眼神已交流了一切,韓灝不再多説什麼,帶着他的人飛速離開了屋子。隨即,“有炸彈,快疏散住户”之類的命令聲便在樓道內傳開了。
“你也走,幫助疏散,這裏不需要你。”熊原這是在吩咐跟隨自己而來的柳松。他此時已經集中起全部的精神研究着那枚炸彈,説話的聲音不大,但語氣卻不容辯駁。
特警小夥子眼睛裏有些瑩光在閃動,他知道隊長是在保護自己。雖然他並不情願在此刻離去,但作為一名特警,上級的命令是無法抗拒的。咬了咬嘴唇,柳松最終還是奉命向屋外衝去。而此時外面腳步紛雜,呼喊聲、拍門聲已然響成了一片!樓內的居民住户正在諸多警員的指揮下匆忙往樓外撤去。
而在屋內,孫春豐的身體已哆嗦成一團,慌亂的眼神不斷地在炸彈的顯示屏和熊原的臉上來回遊移。
“別動。”熊原此刻居然微笑了一下,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平靜地説道,“我要開始拆彈了。”他的手寬厚有力,一種奇妙的力量似乎隨着這一拍注入了對方的體內,孫春豐停止了哆嗦,眼神中期盼的感覺明顯佔了上風。
熊原摸出了隨身攜帶的用刀。這種刀是專為特警部隊設計的,不僅異常鋒利,而且具有多種的附件功能。現在熊原要用它來打開炸彈的外殼——這是拆彈工作中無法跳過的第一步。
用於固定的螺絲很快被一一卸掉,外殼已然可以鬆動。熊原凝神屏氣,輕輕地把那塑料卡摘除下來。就在外殼即將脱離主體的瞬間,熊原忽然覺得手感微微一頓,似乎受到了些阻力。他心中猛地一縮,暗叫一聲:不好!
外殼和炸彈內芯之間連着暗線!
熊原連忙收住手勢,然而他的反應似乎已經慢了,在“嘀”的一聲輕響後,顯示屏上的倒計時忽然加速,數字時間極快地流逝,在短短的幾秒鐘之內,已經逼近了終點!
孫春豐“啊”地長聲慘呼,身體徒勞地扭曲掙扎着。即便是熊原也在瞬間滲出了滿頭的冷汗,急變之下,他索性孤注一擲,手腕發力,把炸彈外殼硬生生地扯了下來。
幾乎與此同時,顯示屏上的倒計時已經流逝到零。炸彈的內芯也隨之膨脹裂開!
熊原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預想中的爆炸卻沒有發生,他的耳邊反而響起了一陣輕快的樂曲。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本該悦耳的樂曲聲卻顯得詭異無比。
熊原詫異地睜開眼睛,卻見裂開的“炸彈”中,一張紙條正伴着音樂緩緩地升起。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炸彈”,只是一個帶着機關的音樂盒而已。
難道這只是一個惡作劇嗎?熊原不免有些糊塗了,同時他如釋重負般深深地吸了口氣,卻聞到一股異常的味道撲鼻而來。定睛看時,只見孫春豐的褲襠裏糟濕一片,竟是被嚇得屎尿橫流了。
熊原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伸手取過了那張從“炸彈”裏吐出的紙條。看清紙條上寫的內容之後,他臉上的神色重新變得嚴峻起來。然後他跑出屋子,將尚在樓道里忙碌的韓灝等人叫集在了一起。
柳松幫孫春豐打開了手銬。半晌之後,年輕人才從幾近崩潰的狀態中恢復過來,開始結結巴巴地講述自己這一天來的遭遇。
……
事情的經過倒不復雜:前天晚上(鄭郝明遇害當晚),孫春豐在網吧玩了一個通宵,清晨時分才回到租住地。因為過於疲倦,他很快便睡死了過去,可是等他醒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已動彈不得:不僅手腳被銬綁,眼睛和嘴巴也被封了起來。
一個陌生的聲音告訴他:他被銬在了暖氣片上,同時身上被安置了一枚炸彈。炸彈的引線和手銬的鎖孔連在一起,如果有人想打開手銬,便會引爆炸彈。另外有個遙控器被安置在屋門上,當門被打開的時候,炸彈的定時裝置就會啓動,十分鐘後爆炸。
説這些話的男人很快就離開了,而孫春豐則在恐懼中苦苦等待,直到韓灝等人到來。
……
“我們被耍了。”韓灝臉色陰沉,“他殺害了鄭老師之後,立刻便來到了這裏,給我們設下了這個圈套。”
熊原皺着眉頭:“你的意思是,那些被刪除的照片也是他刻意留下的線索?”
“還不夠清楚嗎?他做好了這些等着我們,他知道我們一定會找到這裏。”
“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熊原難以理喻地搖着頭,“難道就是為了給我們傳送那張紙條?”
紙條正被韓灝捏在手裏,那上面的內容他已經看了好幾遍,現在已經可以背下了。
標準的仿宋體字跡,似曾相識的語句:死亡通知單受刑人:韓少虹罪行:故意殺人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三日執行人:Eumenides韓灝的手有些發抖,他明白這張紙條預示着什麼。當然,令他顫抖的原因並不是恐懼。
是憤怒在讓他顫抖,無法抑制的憤怒!
一個兇犯在作案前,居然把被害人的名字和作案的時間用這樣的方式通知給警方,這是一種何等猖狂的侮辱和嘲弄?
此時的韓灝便像是一座危險的火山,他體內的壓力已令他隨時有可能爆發!
而此刻的某個地方,有一個人卻完全是另外的心情。這個人把玩着手中的一個感應器,上面的數字似乎記錄了某些時間。
“二十一小時五十分鐘到達現場,四分十一秒完成拆彈。”他看着感應器上的時間喃喃地念叨着,然後他的嘴角微微地挑了挑,淡淡説道,“成績還算不錯——終於有那麼點兒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