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港位於江蘇太倉,是明朝第一大海港。當年鄭和七下西洋,俱是從此起航。然而成祖之後,海寇活動日益猖獗,朝廷的海禁也就越來越嚴。到了嘉靖年間,劉家港已成為南方唯一獲官方許可的出海港口,雖然也是隨着海防狀況開閉不定,但整個南方的商船都不得不集散於此。
昨夜一場風暴,將港口攪得污穢不堪。木材,貨物,魚屍、還有小漁船的殘骸都凌亂的散落在周圍的海面上,在陽光下漸漸腐敗。
整個港口的空氣中都彌散着一種説不清的血腥味。
就在那場大風暴之中,劉家港附近又出了一筆劫財拋屍的血案。那是一艘從廣州歸來的絲綢貨船。船上珠寶玉帛全被一掃而空,船主、水手、伙伕連同船主專門從河南霍家拳聘來的武師,一共九十八條人命,都被拋入大海,屍骨無存。
然而劉家港的居民似乎已見慣不驚,對追查兇手也毫無興趣,因為手段如此兇殘、又敢在巨浪中作案的海盜只有那一夥。
居民和商旅們對他們咬牙切齒,呼之為“倭寇”。倭,當然是指日本人。而不可否認,裏邊的日本人並不多,大多數還是流浪在海上的中國強盜。他們與日本浪人狼狽為奸,縱橫海上,勢力越來越大,朝廷幾次派兵剿滅,戚繼光與俞大猷兩位將軍轉戰沿海十餘年,卻始終如刀割韭,去而復生。
劉家港附近的這一支倭寇,無疑又是整個沿海倭寇中勢力最大的一支。他們不是一個幫派,但自從他們出沒在附近海域後,原來的海上幫派都被他們趕走,不願意走的下場就是手腳被縛再扔下海。能在幾個月內將附近大小七十八個幫派全部掃清,那些倭寇的勢力可想而知。
這樣的大案反覆發生,劉家港地方官早已無力過問,唯一的辦法就是禁港。兩天來劉家港長長的海岸上連一艘貨船也看不到,只有一些焦急的商人在四處打探着天氣和朝廷解禁的消息。
港口大多數人都唉聲嘆氣,因為近年海禁令一下就是兩個月也是常有的事。耽擱兩個月很多商旅休説血本無歸,就是連回家的盤纏也不夠了,他們又怎能不急?
然而,目前劉家港裏最有錢的客人卻並不急着出海,他就是江南鬱家三公子鬱青陽。他正帶着相思和步小鸞,在臨海的一間酒樓上悠閒的喝茶。
步小鸞是十六年來第一次出門,對一切事物都無比好奇。她將彩袖墊在腮下,倚着欄杆,興致勃勃的看着樓下來往的小販,似乎他們手中那些形形色色的零碎貨物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東西。
然而她馬上看到了一件更有趣的東西。
那是一個一手握着短笛,一手提着竹簍的老人。
那人佝僂的身上圍着一塊的麻布,已經髒得看不出底色,臉上的皺紋層層疊疊,似乎有一百歲了。他漫不經心的踱上樓來,找些衣冠整齊的客人攀談兩句,還不時舉起短笛和竹簍比劃比劃,似乎想表演什麼,碰了幾次釘子後就徑直向步小鸞走來。
他到步小鸞跟前,一手舉起竹簍,一手握住短笛在上面敲了敲,啞着嗓子道:“小姑娘,給你看些好玩的東西,只要一兩銀子。”
步小鸞笑着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那老人有些驚訝:“難道你不想看?”
步小鸞道:“想,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一兩銀子。”説完話看着老頭的表情,又忍不住拉着袖子,笑出聲來。
那老頭本以為她是在消遣自己,後來看她一直吃吃笑個不停,大概明白過來,原來這個漂亮的小姑娘是個白痴。於是道:“你不知道,不過你身邊的這位公子一定知道。”然後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卓王孫。
步小鸞抬頭道:“哥哥,你知道?”
卓王孫道:“你想看就讓他給你看好了,至於銀子什麼的,你本來就不需要知道。”
步小鸞乖乖的點點頭:“我哥哥叫你拿給我看。”
老頭嘿嘿一笑:“既然令兄發了話,小姑娘,保證讓你看得高興。”
“令兄是誰?”步小鸞怔了怔,又笑起來:“老爺爺,你説話好奇怪,我都聽不懂。哥哥説這次出來會遇到很多外國人,難道老爺爺你就是?”
那老頭也不答話,一盤腿坐在地上,將竹簍平擺刀雙腿間,然後將短笛貼在嘴唇上,一陣古怪低沉的笛聲立刻從他唇間盤旋而上。
步小鸞看得屏氣凝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只見突然間,竹簍動了動,裏邊緩緩爬出一顆青色的三角腦袋來。
那是一條劇毒的眼鏡蛇。它睜開眼睛吐出猩紅的信子,全身泛着磷光,一見了太陽,身子便猛烈幾下抽搐,徐徐從竹簍裏爬了出來。
相思眉頭一皺,卓王孫暗中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必舉動。倒是步小鸞全然不知害怕,饒有興趣的更向前挪了挪身子。
那條蛇隨着音樂爬到老人身邊,用蛇尾將老人雙足纏住,蛇身像一根挺直了的繩子,一點點往他胸前攀去。老人滿是皺紋的臉笑得極為古怪,身子也輕輕搖擺起來。
又過了一會,笛聲轉為高亢尖利,老人的身體也搖晃得越來越厲害。他雙手捧住短笛,頭頂上如同繫着一根無形的繩子,緩緩立起又坐下,身體和蛇一起扭曲舞蹈,雙足卻始終和蛇尾保持在同樣的位置上。
步小鸞不知不覺中將身子又向前頃了頃。
那條眼鏡蛇身體突然往後一縮,蛇尾猛一拍地,箭一般向步小鸞面門標來。
步小鸞驚叫了一聲。眾人只見白光一閃,她的身形已在三丈開外,潔白的裙裾像一片驚雲一般搖擺不定,落地卻是出奇的穩。儘管如此,步小鸞還是嚇得臉色蒼白,胸口不停起伏,似乎隨時可能昏倒。
這時,一粒烏黑的彈珠正好追到她眉心處。
她漆黑的雙眼死死的瞪着前方,似乎連躲閃都忘了。
右邊一抹紅光無聲無息的滑過步小鸞眼前,那枚彈珠已經被穩穩籠在一段錦袖中。
相思一手將步小鸞拉到身後,一手託着衣袖,讓那粒彈珠在上面飛旋,道:“江南鐵棘堂的乾天霹靂珠,上邊淬鍊的卻是南海逍遙宮的迷仙引,看來你不是普通人。”
那人目瞪口呆,那柔弱少女在倉猝之間,居然能平空退開三丈開外,這種輕功已經是匪夷所思,而自己打出的乾天霹靂珠竟然也被人隨手接下,連引爆的力度也被輕易化解殆盡。
他訝然向卓王孫望去,只見他也不看自己,伸手輕輕摸了摸步小鸞的額頭,道:“以後不可以這樣大意,如果讓那粒珠子在你眉頭炸開,不僅你立即雙目失明,連整個樓上的人全都要被迷到七個時辰。”
步小鸞睜大了眼睛:“難道那位老爺爺想殺我?”
卓王孫笑道:“只怕天下還沒有身手如此敏捷的老爺爺。你想看他真正的樣子麼?”
步小鸞搖頭道:“不……他既然是壞人,一定長得很可怕。”
卓王孫笑道:“那倒不一定。”
步小鸞還是搖搖頭,她皺着眉想了一會,突然道,“不如……哥哥,你幫我殺了他吧?”
卓王孫笑道:“這卻沒什麼難的。”
那人一臉驚懼,道:“你,你居然要我死?”
步小鸞偏了偏頭,疑惑的道:“為什麼你可以想殺我,我卻不能要你死呢?”她的神情中一片純真,彷彿在説着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情。
那人被這一問,噎得説不出話來。他努力嚥了口唾沫,道:“慢,難道……難道你們都不問是誰派我來的?”
卓王孫隨手端起桌上的茶盞,道:“小鸞要你死,你還有什麼好説的?何況,反正你死後他們自己也會找上門來。”
那人鼻尖已浸滿了汗珠,道:“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卓王孫淡然道:“生意人。”
那人死死盯住相思那條籠着霹靂珠的衣袖,似乎想起了什麼,望着相思道:“原來你是唐門的大小姐唐岫兒……”
卓王孫輕嘆一聲,道:“原來你只認識唐門的暗器。”
那人垂下頭,道:“鐵棘堂前任堂主在臨終的時候留下了一共六十九顆乾天霹靂珠,擲出之後,錙銖之力俱可引爆,普天之下能躲過去的也不過十數人,而能在這樣的距離內伸手接下來的,只怕不超過五個。這些人中,還在行走江湖的少年女子就只有唐門大小姐了。唐大小姐年紀輕輕,在暗器上的手段已經不在唐掌門之下。今天既然有眼不識泰山,犯到大小姐手上,也只好認栽了。”
卓王孫淡然一笑,道:“想不到當年獨行九州,號稱劫富濟貧,越貨不害命的大盜裘鯤,如今也成了倭寇的走狗。”
那人愣了愣,臉色微微有些發紅,隨即冷笑道:“當年,當年那些虛名,就只當被海狗吃掉了!”
卓王孫將茶盞放下,搖頭道:“你的記性倒像是被海狗吃了,看來只有等她把這枚霹靂珠還給你,你才能想起她是誰了。”
話音一落,就見相思輕輕答了聲“是”,垂下的錦袖也不見絲毫動作,那枚霹靂珠已經當面掃來。
那枚珠子來勢也不算特別快,不帶半點風聲,緩緩旋轉。裘鯤只覺得這粒珠子在眼中飛旋不定,漸漸化身千億,如散滿天花雨。裘鯤自知無處可避,索性閉了眼睛,雙掌全力揮出,向花雨最盛處擊了過去。
突然這滿天的花雨都消失了。
門口不知什麼時候閃進來了一位綠衣少女,正擋在兩人中間,滿臉怒容瞪着相思——手中正握着那粒乾天霹靂珠。
相思臉色微變,剛才這一擊她雖然只用出三四層功力,但華音閣上弦月主號稱暗器獨步,這三四層功力也決不是普通人能接得住的。
那少女睫長眼大,若不是火氣太盛,眼角吊起,倒是難得的美人。她冷冷對相思道:“連話也不問就出手,難道是想殺人滅口?”
相思微笑道:“這位姑娘問得好生奇怪,我好好的為什麼要殺他滅口?”
綠衣少女突然跺了一下腳,高聲道:“因為你敢冒充唐門大小姐唐岫兒!”
相思笑道:“我從未講過自己是唐岫兒。”
綠衣少女狠狠瞪了她一眼,突然轉身操起桌上的一隻大銀盤向裘鯤頭頂砸去:“你趁機想跑?!”
裘鯤的武功本來不弱,這一擊居然沒能避開,被砸了個頭破血流。
那少女得勢不讓,拽住裘鯤的衣領又是一盤猛砸下去:“快説,你到這裏來是不是為倭狗打探消息?你們下一筆買賣是向誰下手?”
裘鯤捂住臉,似乎鼻樑已經被打斷,鮮血流了滿臉,整個身體都痛得扭曲起來。
這兩下連卓王孫都感到意外,因為那少女年紀雖小,卻出身名門世家,在江湖上也是後輩中有名的人物,就算嚴刑逼供,卻哪裏有這般野蠻的手段。只是如果再讓她敲兩下,裘鯤倒真要被滅口了。
這時,旁邊有人道:“表妹,住手!”説話間伸出一隻手去擋那正往裘鯤面門砸去的銀盤。
旁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位少年。他一身藍色長衫,顯得非常整潔得體,面貌也稱得上清秀儒雅。奇怪的是這位濁世公子居然一手拎着一口巨大的木箱。箱子足有半人高,看去極沉,他雖絲毫不見吃力,但總是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那少女沒有住手。不僅沒有住手,反而順勢一盤砸在他手上,大怒道:“你少管!”
那少年似乎想躲,又似乎不敢躲閃,猶豫之間,被狠狠砸了個正着,手背立刻紅腫起來。那少女愣了一下,火氣似乎退了些,皺眉道:“表哥,都喊你不要管了。”
裘鯤乘機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嘶聲道:“我裘鯤當年也是成名的英雄,怎能容你這些乳臭未乾的小輩如此折辱!”然後猛地一咬牙。
“壞了!”少女一聲驚呼,轉身伸手向裘鯤下顎捏去。只聽裘鯤慘叫一聲,下顎骨已被捏脱,兩粒帶血的藥丸吐到少女的手掌上。那少女俯身查看了片刻,道:“他昏過去了,還不來幫忙?”
那少年皺了下眉頭,也只好俯下身,抓住裘鯤的下巴,掏出一粒藥丸塞進裘鯤嘴裏。
沒想到,那藥一下嘴,裘鯤立刻醒轉,就連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絲毫沒有剛才那種重傷不支的樣子。
少女對他揚了揚手中的銀盤:“你到底説還是不説?”
裘鯤呸的一聲吐出口中的一顆碎牙,咬牙道:“不説!”那少女登時大怒,揚起銀盤又是一盤揮下。
卓王孫瞥了他一眼,嘆道:“以這位小姐的脾氣……她問你什麼你還是老實回答的好,否則想死都不太容易。何況就你這種毒藥,就算再吃個一斤兩斤進去,這位公子也能把你救活。”
少年看了卓王孫一眼,手上卻沒有絲毫鬆懈,幾下撥弄,已經把裘鯤的顎骨接上了。
裘鯤強忍着痛,打量眼前幾人,眼中漸漸透出驚恐來。他哆嗦了良久,終於開口道:“好,我就算講了,你們也逃不過個死字……我來這,是為了打探海南巡撫方天隨的消息。”
少女道:“就是本朝第二大貪官的方天隨?”
裘鯤道:“他本來是當朝大學士嚴嵩的義子,任八年順天府承期間,搜刮財寶無數,最近因被楊繼盛彈劾,暫時外放為海南巡撫,其實嚴嵩一黨遠未倒台,所謂外放,也不過暫時避避風頭。更有傳言説,嚴嵩害怕事情敗露,也以贈送土產為名,將自己的半數財寶委託方天隨帶到海南。這些財寶起碼也有三十餘箱,足足抵得上大明半年的貢賦。”
少女冷笑道:“倒是好肥一條大魚,難怪你們見財起意。那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麼?”
裘鯤道:“是為了這間酒樓的老闆。”
唐岫兒道:“難道你們還想打劫酒樓?或者這家酒店就是你們的秘密哨口?”
裘鯤搖頭道:“都不是,這間酒樓老闆名叫敖廣。敖廣這個名字是附近的客商送給他的,也就是海龍王的意思。”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興奮:“海龍王?難道他武功很高?難道他是附近海上的黑道頭子?”
裘鯤搖搖頭:“他是個不會武功的人。大家叫他海龍王,是因為他是個手眼通天的老海客。雖然方圓幾百裏的人都討海為生,論到海上經驗卻沒人能趕上他的一半,黑白兩道的消息,也屬他最為靈通。連他手下的夥計,也個個都是往來海上的好手。這幾年光靠僱傭夥計和賣出消息,就已經使他富甲一方。”
然而敖廣的財富大半並非來自於此,而是買賣出海用具。他店裏賣出的用具,有一些是別處買不到的,更多的是你根本想不到要買的。這東西看上去都很普通,但如果你不準備的話,保證在海上呆不過十天。所以這裏的東西雖説比別處貴上十倍,可來往客商出行前都會不惜血本,在這間酒店裏一擲千金。
所以如果方天隨要出海,也一定會派人到這裏來打探消息。裘鯤則好守株待兔。只可惜利令智昏,竟把卓王孫一行看作是方天隨的前驅了。
少女卻聽得不耐煩,手上又加了一把力,喝道:“少廢話!快説你們劫船的時間,地點,有多少人馬?”
裘鯤痛得嘴角抽搐了一下,眼睛卻突然直直的往外一突,張開的嘴再也沒能合上去。
諸人均是一驚,裘鯤的臉色瞬間已變成烏黑,那藍衫少年趕忙低身去試他的脈搏,卻搖了搖頭。
少女大怒,抓起銀盤向裘鯤頭上就是一陣猛砸,那屍體卻連抽搐都無,只有烏黑的血汩汩流出,卻又迅速凝結成塊。那少女也知道就算她把手下這具屍體大卸八塊,它也不會再吭一聲了,但滿心怒火卻讓她收不住手。
酒樓上血肉飛濺,四處瀰漫着濃重的腥臭,不少客人嚇得癱軟在地,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