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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決戰

    懸湖被炸開造成了一次可怕的山洪爆發,滿池的湖水從懸崖上奔騰而下的氣勢絕不亞於怒吼的千軍萬馬!洪水攜帶着無可抗拒的力量,所有出現在它前進道路上的障礙物都在瞬間被這力量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羅飛曾在禰閎寨中見識過山洪的厲害,而那次山洪的規模與眼前的這次相比,無異於涓流與瀾滄江的區別。

    這咆哮的洪水如果衝入哈摩族人的村寨中,那毫無疑問會是一場滅頂之災,居住在池畔的所有村民將無一倖免!

    水勢漸漸止歇後,震人心魄的巨響仍在山谷間連綿迴盪,雖遠去卻又良久不絕。

    羅飛等人怔怔地站着,目光看向遠處的被炸開的懸崖以及洪水消逝的山谷,神情恍惚,彷彿仍在夢中一般。

    是的,他們都剛剛經歷的一場夢,一場與死神相約的惡夢!

    然而死神卻如同開玩笑一般,與他們打了個照面後,便又匆匆地擦身而過,遠去無蹤。

    懸湖並沒有傾覆在哈摩族人的頭上,大部分的山洪越過了恐怖谷所在的矮山,向着西南方向的山谷而去了。

    死裏逃生的眾人此時臉上的神色除了駭然,便是訝異,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似乎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千百年來,從懸湖頂部溢流出來的湖水一直都是順崖壁而下,注入矮山北面的山池,可是今天晚上,當懸崖被炸開之後,墜落的湖水為何卻能越過那座矮山?

    目睹了山洪奔湧的整個過程之後,羅飛心中已如明鏡般雪亮:勢能!是懸湖自身所藴藏的勢能使得哈摩村寨躲過了這場劫難。

    當懸崖被炸開後,湖水脱困而出,在下墜的過程中,重力勢能迅速地轉化為流速,而在其下方,恰好又是一段平滑的圓弧形山壁,原本往下的山洪在流經這段山壁之後,已具有了相當的水平初速度,正是這水平初速度使得洪水在脱離了山壁之後,仍能向前方飛躍出很遠的距離,最終越過了矮山,衝入了山谷的另一邊。

    這個道理便如同接在自來水籠頭上的彎曲的弧形皮管。當開關擰得很小,水流涓細的時候,水中的勢能都在與管壁的摩擦中被消耗了,所以最後從皮管中流出來的水初速度很小,只能無力地滴落在管口正下方;相反,如果把開關擰大,最後從管口中流出來的水則可以借勢能澆到前面很遠的地方。

    安密雖不像羅飛具備物理學的知識,但他大致也看出了其中的門道。在最初的駭異心情略微平定之後,從他心底湧起一股劫後餘生的喜悦,他情不自禁地用哈摩語言高喊出聲:“山洪往‘恐怖谷’那邊去了!惡魔想要淹沒我們的村寨,但偉大的神靈保佑着哈摩族,邪惡的計劃註定是要失敗的!”

    眾多的族人此時也如夢初醒,他們附和着首領的話語,爆發出一陣齊齊的歡呼。

    嶽東北伸手擦擦光頭上滲出來的冷汗,連聲嘀咕着:“好險,好險!差點把一條老命丟在了這裏!”

    許曉雯剛才也是被嚇得面色慘白,此刻稍稍回過了神,她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竟攥在了羅飛的手臂上。女孩的臉龐“倏”地又泛起了一朵紅暈,好在其時人人自危,誰也沒注意到她的這個舉動,她連忙把手縮了回來,同時用眼睛的餘光偷偷地瞟着羅飛。

    羅飛的注意力似乎正集中在另外一些地方。他皺起眉頭沉思了片刻後,忽然又想到了什麼,連忙把手伸到衣袍中,將在山洞發現的那張字條摸了出來。

    “大祭司,請你看看,這上面寫了些什麼?”羅飛向索圖蘭問道。

    索圖蘭接過字條掃了一眼,然後立刻轉交到安密手中:“安密大人,這是寫給你的。”

    安密快速閲覽了字條上的內容,他的臉色一變,兩道目光冷冷地看向羅飛:“這是誰給你的東西?”

    “沒有人給我。”羅飛如實回答,“我在山洞中發現的。”

    安密不説話,只是打量着羅飛,多少顯出些不信任的神情。

    “安密大人,我們應該相信這位來自遠方的朋友。”許曉雯終於忍不住説道,“如果他不是真心想幫助我們,剛才又怎麼會冒着生命危險來告訴我們懸湖將被炸開呢?”

    安密自然知道許曉雯的話是有道理的,但雅庫瑪事件在他心中無疑結下了非常深的芥蒂,他漠然地“哼”了一聲,然後收回目光,把注意力又轉向了那張字條。

    這一次他看得很細,並且神情專注,似乎在思考着什麼。片刻後,他抬頭問索圖蘭:“大祭司,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呢?”

    索圖蘭也在一旁看清了字條上的內容,沉吟半晌後,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多半是個陷阱,還是不去的好。”

    安密微微一笑,忽然他轉過身來,高舉着那張字條,對着自己的族人們大聲説道:“你們還記得半年前偷走聖物的那個年輕人吧?他就是惡魔李定國的後代!現在他又回來了,並且給我下來了挑戰書!”

    族人中起了一陣,大家或驚訝,或氣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卻見安密把字條展在眼前,念起了上面的內容:“哈摩族首領安密:我是英雄李定國的後人李廷暉,我們三百多年的世代恩怨需要做個了結。今夜大變之後,我會在恐怖谷等你,你只能一個人前來,我們一起到那個山洞中,我會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族人中響起了一片咒罵之聲,有人高喊:“英雄是神靈獎賞給我們哈摩族勇士的榮譽,心如蛇蠍的惡魔,怎麼有資格自稱英雄!”

    安密揮揮手,讓眾人安靜下來,然後他又説道:“敵人約我在恐怖谷決戰,索圖蘭大祭司説不能去。可我是阿力亞的後人,難道我會懼怕惡魔的力量嗎?我會去告訴他,什麼才是真正的英雄!”

    安密這番話説得鏗鏘有力,一時間,族人們無不羣情振奮。那四個隨從更是拔刀在手,齊聲高喊:“大人,我們和你一塊去!”

    安密卻擺了擺手:“不!我一個人去。對方只有一個人,我們如果倚多為勝,難免會被外人恥笑。而且……”他又“嗤”地笑了一聲,“如果他被我們的勇士嚇破了膽,不肯出現,那不是麻煩了嗎?這麼大的叢林,他如果真的躲藏起來,還真不容易找到他呢。”

    族人也跟着笑了起來,在他們眼中,首領無疑是世間最強悍的勇士,任何敵人如果出現在他的面前,都必將面臨覆滅的命運。

    許曉雯和索圖蘭卻略皺着眉頭,對於安密的如此自信顯出了一分擔憂。

    安密注意到了這兩人的情緒,他轉過頭,看着索圖蘭説道:“大祭司,請把你那不必要的憂慮收起來,你現在應該做的,是奉上送行的美酒。然後,你就靜待我勝利歸來的好消息吧。”

    很快,美酒被端了上來。索圖蘭為安密斟上了滿滿一大碗。安密一飲而盡,臉上紅光綻現,更增添了幾分豪氣。然後他將酒碗摔碎在地,對着族人説道:“哈摩的勇士們,我走了以後,村寨的守衞就交給你們,你們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能讓狡猾的敵人趁虛而入。”

    見眾人齊聲呼應,安密滿意地點點頭,隨後他叫過四名隨從,耳語一番後,又看了看羅飛:“羅,在很多事情有最後的結果之前,還是得委屈你一下。”

    羅飛明白對方話中的意思,不由得苦笑着搖了搖頭,四名隨從走過來,將他的雙手又一次捆縛在了背後。

    安密這才算放了心,他接過一根火把,在族人們敬畏與期待的目光中,踏上了前往恐怖谷的路程。

    三百多年前的聖戰中,阿力亞對李定國奇襲得手,後來又親自割下了對方的頭顱,獲得那場交鋒的完勝。時光荏苒變遷,在命運的安排下,他們的後代又將展開了新一輪的生死較量。

    而這一次,誰會成為最終的勝利者呢?

    安密昂首挺胸,左手持着火把,右手緊緊的按在腰間的刀柄上,他的步伐沉穩,目光堅定。當你看到他的時候,你會覺得他渾身上下都瀰漫着一種氣勢,一種無可阻擋的霸氣。

    勇猛、智慧、憤怒的情緒,正義感、榮譽感、責任感,他幾乎具備了一個英雄賴以贏得勝利的所有條件,他有足夠的理由滿懷驕傲和信心去面對那即將到來的最終決戰。

    有誰能知道,戰鬥的另一個主角,那個曾被關在昆明精神病院中的年輕男子,李定國的後人李延暉,他此刻又會是怎樣的狀態和心情?

    除了被安排出去巡守村寨的勇士之外,幾乎所有的哈摩族人此時都聚集在祭祀場上,他們在等待自己的首領凱旋歸來。聖女已經康復,復活的“惡魔”也即將被擊敗,已經積攢了半年的惶恐和不安終於有機會在今夜煙消雲散了。

    他們太需要這場勝利了。那些聽着聖戰傳説長大的族人們,部落英雄詩史般的故事已經成為了他們生命中最為榮耀的精神支柱,如果這根支柱坍塌,那麼對這些至今仍生活在叢林深處的人們來説,將會意味着什麼呢?

    蒙沙也在此刻的人羣中,他對這個問題有着非同一般的體會。所以,當他看向村寨口通往山林的道路時,神情更加虔誠,目光中也更多了幾分急切。

    羅飛同樣在等待。他為了龍州市發生的病案而來,卻在這裏捲入了一場跨越百年的恩怨中。他原以為自己已大致摸清了前後的脈絡,可今晚發生的一切卻又顯示出,自己對這場恩怨的複雜程度仍然是低估了。它像是一個早已形成的巨大漩渦,你可以感受到它,甚至身處其中,但你卻沒有力量阻止它繼續旋轉,沒有力量挽留那些在漩渦中即將被毀滅的東西。

    這種感覺在羅飛以往的探案經歷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甚至為此感到一絲無奈和悲哀。他現在所能做的,也許只是儘量去保護那些原本無辜的人們,不讓他們被那可怕的漩渦所吞噬。

    雅庫瑪、白劍惡、迪爾加、薛明飛、吳羣、趙立文……已經有太多的人死去,而活着的人又將面臨怎樣的命運?

    羅飛的目光掃過哈摩族眾人,最後停留在許曉雯的身上。對方恰好也在看着他,兩人目光相遇,許曉雯立刻露出一絲寬慰和信任的笑容。然而這笑容卻令得羅飛心中一痛,他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一種事態即將超出自己控制的預感。

    羅飛的心情產生了某些奇妙的變化。在他心中,那種與生俱來的好奇心第一次被另一種感情所壓制了。他突然希望安密此行能夠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讓一切就此結束,即便那些尚未解開的謎團可能因此而被永遠湮埋。

    在眾人如此的心態中,經過漫長的等待,安密終於回來了。

    此時已是深夜,山風淒冷,陰沉沉的天空中不見一絲星光。安密手執火把,從叢林中鑽出,向着眾人一步步地走來。他的步履很慢,看起來非常疲憊,但是行走的姿勢還算正常,不像是有傷在身的樣子。

    “安密大人回來了!”不知是誰率先喊了一嗓子,族人們隨即一片歡騰,原本緊張的情緒此刻都放鬆了,人人笑逐顏開。

    誰都可以想到,既然安密平安回來,那他一定是取得了與“惡魔”決戰的勝利。

    安密對族人們的歡呼聲充耳不聞,他依舊是那樣慢慢地走着,他略低着頭,目光下垂,只看向身前三四米遠的地面。除了兩腳在交替邁動之外,他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竟似一隻只會走路的提線木偶。當他越走越近,終於來到祭祀場中的時候,喧鬧的人羣安靜了下來,笑容在大家的臉上凝固住了,因為每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不一般的氣氛。

    安密平安回來了,但這僅僅是針對他的軀體而言。而他的精神中卻有太多的東西消失不見了,驕傲、信心、勇氣,甚至尊嚴,統統已經與他無關。他像卑微的囚犯一樣佝着背,神情呆滯,與離開山寨時的英武霸氣相比,已完完全全是判若兩人。

    “安密大人?”索圖蘭迎上前,忐忑不安地叫了一聲。

    安密停下腳步,抬頭恍恍惚惚地看着索圖蘭,片刻後,他又將目光掃過周圍的族人們,他的眼神空洞,沒有任何光彩,那些受他關愛的子民似乎突然之間全都成了陌生人。

    “安密,你怎麼了?你見到他了嗎?”羅飛意識到事情不太妙,大聲喝問。

    這聲呼喊似乎讓安密略微清醒了一些,他轉過頭來,對那些看管羅飛的隨從們説道:“放了他吧……迪爾加的死與他無關,而且,那原本就是一個該死的人。”

    隨從們連忙解開了捆縛羅飛的繩索,後者一邊被勒得生痛的手腕,一邊滿腹狐疑地看着不遠處那個大變的哈摩族首領。

    在場所有的人此時都是一頭的霧水,普通族民礙於身份不敢多言,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索圖蘭醖釀片刻後,再次邁步向前,幫大家提出藏在心中的問題:“大人,那個惡魔……您,已經擊敗他了嗎?”

    安密身體一顫,似乎被什麼東西擊中了心靈的痛處,他沒有回答對方的提問,喃喃自語道:“惡魔……擊敗他?”

    突然,他“嗤”地笑了起來,一聲接着一聲,連綿不絕,但笑聲中卻毫無歡樂的意味,而是充滿了悲哀和嘲弄。於此同時,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着索圖蘭,傳遞出無比絕望的情緒。

    索圖蘭被他盯得心裏發毛,戰兢着追問:“大人,您……您笑什麼?”

    安密不説話,只是越笑越大聲,同時也越笑越悲涼,到得後來,那笑聲已經和痛苦的哀嚎沒有什麼區別了。周圍的族人們此時再也沉不住氣,他們開始交耳議論,大部分人臉上都出現了驚恐的表情。

    水夷垤見到這個局面,禁不住皺起了眉頭,他上前邁了兩步,大喝了一聲:“安密大人!”他的這聲呼喊中氣十足,現場雖然混亂嘈雜,但其它聲音都被他壓了下去。

    安密的笑聲也嘎然止住,他面無表情地看着水夷垤,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

    水夷垤禮數不亂,他躬了身,合掌在胸説道:“大人為什麼要這樣?即便是您敗了,哈摩族千百勇士仍在,世代傳承的聖戰精神仍在,偉大的阿力亞與赫拉依仍會祝福和保佑着我們,勝利終會屬於我們,那惡魔也會像他的祖先一樣,為他所犯下的罪行而受到懲罰。”

    水夷垤的這番話説得鏗鏘有力,族人們的情緒暫時受到了安撫,他們全都默不作聲,把目光投向了安密,等待着首領的回答。

    安密愣愣地站着,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大人,請下令吧!”水夷垤再次朗聲説道,“只要您揮刀一呼,我水夷垤必定第一個衝上恐怖谷,即便是熱血流盡,也要和那惡魔決一死戰!”

    廣場上響起一片蒼啷啷的聲音,卻是不少族人都拔出了腰刀,算是對水夷垤的響應。

    安密總算也有了反應,他扔掉火把,雙手把自己的彎刀拔了出來。

    這是世代相傳的英雄之刀,阿力亞當年正是用它砍下了李定國的頭顱。

    安密手握刀把端詳了良久,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然後他突然調轉刀鋒,把刀尖抵在自己的心口上,手腕發力,“噗”地一聲直捅了進去。

    這一幕實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現場頓時大亂,驚呼悲叫聲此起彼伏。索圖蘭一口氣接不上來,只覺得頭暈目眩,直欲跌倒。水夷垤見自己的覲言竟造成如此後果,更是嚇得拜伏在地:“安密大人!”

    羅飛亦是吃驚不小,他相距較近,反應也快,兩個跨步搶了過去,將搖搖欲墜的安密扶在了懷中。四個隨從緊隨而至,六神無主地在安密腳下跪成了一片。

    很快,許曉雯也趕了過來,她臉上滿是焦急之色,連聲音都帶了哭腔:“安密大人,你……你為什麼要這樣?”

    安密聽見許曉雯的呼喊,猶如瀕臨淹死的人在水中抓住了稻草,絕望的眼神中突然閃過了一絲生機,他掙扎着退開羅飛,跪倒在了許曉雯面前。

    許曉雯已完全沒了方寸,她連忙蹲,扶住對方的肩膀:“安密大人……你……”

    安密緊緊盯住許曉雯的眼睛:“偉大的聖女,你……你一定要答應我。”

    “答應什麼?”

    “拯救……”安密把目光轉向那些驚惶失措的人羣,“拯救我們的族人。”

    在此時的情勢下,更本容不得許曉雯過多的思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答應你,我一定會的,只要我能做到。”

    “你能的……只有你能做到。”安密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他已經支撐不住重傷的身軀,軟軟地倒在了許曉雯的懷中。

    從安密胸口流淌出的鮮血染紅了許曉雯潔白的衣衫。後者一邊呼喚着安密的名字,一邊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旁邊的羅飛。

    “周立瑋!”羅飛幫許曉雯扶住安密,同時大聲喊道,“還不來救人!”

    周立瑋和嶽東北此時也趕了過來,前者粗略地查看了一下安密的傷勢,然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不,不要救我。”安密把周立瑋的手退開,他虔誠地看着許曉雯,“尊敬的聖女,請你原諒……原諒我的懦弱,我,我沒有勇氣……去承擔……”

    他的語音越來越低,顯然已支撐不住了。

    “承擔什麼?”羅飛連忙追問。

    “苦難……”安密突然抓住許曉雯的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説道,“請你,請你一定要承擔起,聖女的……傳世苦難……”

    説完這些,安密的氣息已經只出不進了,但他仍然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許曉雯。直到許曉雯用力地點了點頭,他才像達成了某件心願一般,長出一口氣後,慢慢地闔上了雙目。

    “安密大人!”索圖蘭老淚縱橫,終於支撐不住,身體往地上跌去,一旁的水夷垤連忙起身將他扶住。而此時在廣場上,哭聲已響成了一片。哈摩族最勇敢的戰士,眾人愛戴的安密首領死去了,而大敵仍在眼前,絕望的情緒在瞬間籠罩在了每個族人的心頭。

    這場決鬥所出現的結果是羅飛始料未及的。在安密離去的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裏,對方顯然對他的精神世界給予了致命的打擊。這打擊使得自信得近乎自傲的安密最終以自殺來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這看起來是矛盾的,但其實又合乎情理。越是驕傲的人,當其信心來源的精神支柱被擊跨時,便越容易產生徹底的崩潰。

    問題的關鍵是,究竟是什麼能夠擊跨安密的精神支柱,剝奪了他所有的榮耀和尊嚴?

    羅飛一邊思考這個問題,一邊檢查着安密的屍體,除了他自戕的那一刀外,周身找不到一處傷痕,甚至連搏鬥過的痕跡也沒有。

    那麼,剛剛發生過的決鬥又是以什麼方式來進行的呢?

    有一個不尋常的地方引起了羅飛的關注:在安密右手的手掌中,一直緊緊地握着一團東西,甚至他拔刀自盡的時候,那東西也沒有被鬆開過。

    死者的身體尚未僵硬,羅飛將其手指輕輕,把那團東西取了出來。

    的皮製品,白中泛黃。就在安密離開之前,羅飛還曾看到過這件東西,那正是在迪爾加屍體上發現的羊皮地圖。

    這地圖是李延暉留下的嗎?他有什麼用意?羅飛把地圖在眼前展開,細細端詳。

    這地圖他雖然已看過兩次,但都是匆匆過目,現在又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帶着目的重新審視,很快便有了新的發現。

    地圖上繪出了恐怖谷一帶的地形山貌,其中幾個特殊的區域用紅筆做了標明。在地圖的最北面,緊鄰山池的那個紅色圓點,毫無疑問,代表的正是哈摩族人的村寨;中部矮山南坡上的紅點正是恐怖谷所在的位置,代表的應該是李定國軍隊駐紮的地方;而再往南去,出了恐怖谷之後,在兩座山峯間夾着一條狹窄的山隘,這裏地勢險惡,如同大門一般,是恐怖谷在北方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

    山隘中也標註了一個紅點,這就是當年清軍大營的所在。吳三桂的軍隊守住了這道“大門”,將李定國的殘軍圍困在恐怖谷中。

    地圖上另外一處紅色的標記便是懸湖所在的位置了。與其他紅點不同,這個標記被繪成了一個紅色的火焰,其中的涵義羅飛在此前便已悟出:這正是李定國當初埋放炸湖火藥的地方。

    而從懸湖開始,有一條奇怪的曲線蜿蜒往北,這曲線以黑色繪成,隨山勢彎曲而行,沿途穿過了恐怖谷,最終指向了山隘中的清軍大營。

    這是山洪的流向!羅飛心中一震,在不久前發生的那場爆炸中,滿湖的池水正是沿着這條曲線一路奔湧,衝向了北方!

    在地圖的空白處,寫着很多奇怪的東西,其中有文字,有數字,更多的則是符號,密密麻麻但又很整齊地排列着。羅飛不認識那些符號,但當他看清其中夾雜的一張草圖時,心裏便一下子亮堂起來。

    那是兩條直線,中間以一段平滑的圓弧相連,正和懸湖處那段山崖的地貌相合。

    這些是古代的計算式!羅飛幾乎忍不住要叫出聲來,被炸開的洪水越過矮山,流向了北方的山隘,這並不是哈摩族人的幸運,而是早已被計算好的,並且這結果在三百多年前就被繪在了李定國的軍用地圖上!

    李定國在懸湖安放炸藥,要炸的決不是哈摩村寨,而是北方山隘中的清軍大營!

    李延暉炸掉懸湖,並且在炸湖之前就把地圖留在了村寨中,難道就是要證明這件事情嗎?

    是的,從時間先後上分析,一切都符合邏輯。地圖必須在炸湖之前出現,才能有不容辯駁的説服力,而李延暉早知道湖水不可能沖垮哈摩村寨,那麼在炸湖之前便定下“決鬥”之約也就合情合理了。

    羅飛愕然抬起頭,他剛剛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這秘密已經被封存了數百年;而此時在他眼前的所有人,仍都被這秘密蒙在鼓中。

    阿力亞冤殺了李定國!如果事實確實如此,那麼哈摩族世代傳頌的聖戰不但毫無意義,而且是整個部落難以洗刷的恥辱!

    羅飛的腦子有點發脹,他知道自己不能把這個秘密説出來。這秘密對自己來説也許只是一段被曲解的歷史,可是對哈摩族人來説,卻關係到整個部落數百年傳承的信仰和精神力量。如果他們相信了自己的推測,那麼毫無疑問,每個人都會像安密一樣,在瞬間失去所有的部族榮耀感和繼續戰鬥的勇氣。

    羅飛用一種寓意複雜的目光掃視着周圍的哈摩族人,他看到了蒙沙,看到了安密的隨從們,看到了索圖蘭,看到了水夷垤,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了許曉雯的身上。

    許曉雯已經放下了安密的屍體,她端坐在一邊,正從水夷垤的手中接過一卷羊皮包裹着的信札。

    從成色上來看,那顯然也是很有年頭的東西了。羅飛清楚,這就是聖女世代傳承的苦難,他甚至已隱約猜到了其中的內容。

    從索圖蘭往下,所有的族人此時都恭恭敬敬地退在一旁,神情肅穆。只有水夷垤仍守在許曉雯的身邊。後者此時將信札從羊皮中拆出,送到了自己眼前。

    “不,不要看。”羅飛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同時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

    許曉雯轉過頭,睜大眼睛看着羅飛,她又想起了雅庫瑪託水夷垤傳給她的話語:“聖女必須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一旦她選擇打開了信札,那她將獨自承載起整個部落的苦難,從此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

    水夷垤拔出腰刀,攔在了羅飛的身前,他的神色極為威嚴,凜然不可侵犯。

    “羅,請你退下。”索圖蘭正色説道,“哈摩族世代的族規,聖女閲讀苦難時,只有聖女衞士可以守護在她的身邊,其他任何人不能靠近打擾。”

    羅飛苦笑着搖搖頭。是了,苦難用漢語寫成,聖女必須懂漢語,而聖女衞士則嚴禁學習漢語,所以苦難的內容才能在聖女中代代相傳,同時又數百年未曾泄露出去。

    許曉雯看着羅飛,心中掠過了一絲猶豫,可當她將目光遠及的時候,卻又看到了自己的那些族人。他們神色惶恐,突入其來的變故已經觸及到了其心理防禦的底線。現在,包括索圖蘭在內的每個人都滿懷期盼地看着自己,自己已成了他們唯一殘存的希望了。

    終於,她下定了某種決心,衝羅飛淡淡一笑之後,她打開了信札,開始閲讀上面的內容。

    她靜靜地看着,信札上那些娟秀的字跡把她帶回到三百多年前的那場是非中。她感受着其中的恩怨,感受着其中的崇高與醜惡,心靈則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震盪。片刻後,兩顆清亮的淚珠湧出她的眼眶,順着她的臉頰滑落下來。

    讀完信札上的內容,許曉雯站起了身。山風掠過,吹起了她的長髮。當她眼角的淚水風乾之後,她的身體挺拔,神情也堅毅了很多。

    不遠處的羅飛驚異於她在這短短時間內的變化。她已經從一個青春飛揚的學生蜕變成了真正的聖女,承載着責任、苦難以及部落命運的,偉大的聖女。

    羅飛的嘴角有些發苦。

    聖女用堅定而關愛的目光掃視着她的族人,每個人在與她雙目相接的時候,都感覺到了一種温暖的力量,大家的榮耀和勇氣又在這力量周圍漸漸重聚了。

    “我們出發吧。與那山谷中的‘惡魔’做一個了結。”最後她看着身邊的水夷垤,莊嚴地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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