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九月二十一。
前一夜酒喝了不少,飯菜卻沒吃幾口。等散席之時我已有了七分醉意,便迷瞪瞪到旁邊的偏房裡和衣酣睡。一覺醒來已是清晨時分,我起身回了會神,然後走出房間來到了院子裡。昨天那個婆子正在院內拾掇花草,她見我出來,便施了個禮道:“馮先生,您醒啦。我們老爺還在樓上,您先到廳堂裡喝一碗熱粥吧。”
我搖手道:“不必了,我還趕著有事。給你們老爺帶句話,就說我謝謝他一夜款待!”說話間,我便徑直走向了院門處。那婆子在我身後喚了兩聲,見喚不住,忙趕著去樓上稟報。我也不管太多,自己把院門打開,然後步出凌府,往竹林外揚長而去。
今天的計劃是去山那邊的尼姑庵追查關於“怪物”的秘密。我覺得自己應該先找個帶路的嚮導,至於人選,還有誰比阿錘更加合適?我一路尋找著來到了火車站附近,終於在路旁看到了阿錘的身影。阿錘也看到了我,他主動向我這邊湊了過來,然後劈頭問道:“孟婆子死了——這是咋回事?”
“具體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我稍稍壓低了聲音,又道,“不過我懷疑是凌沐風那傢伙乾的好事。”
阿錘立刻附和我說:“我也覺得和姓凌的脫不了干係——前天那兩個傢伙在院子外面鬼鬼祟祟的,能安了什麼好心?”
我輕輕一嘆:“可惜沒有證據啊。那姓凌的不知使了什麼手段,一點痕跡都沒留下。現場看起來就像是……”
我欲言又止,阿錘便搶著補充了一句:“就像是鬼魂在殺人?”
“你怎麼知道?”
“這鎮上都傳遍了:說楚漢山和杜雨虹的鬼魂顯靈,不光殺死孟婆子,接下來還要殺了我們兩個!”阿錘一邊說一邊瞪起兩眼看著我,像是要求證什麼似的。我想那些傳言多半是從警所裡散出去的,阿錘聽了個將信將疑,心中難免惴惴。
我也沒法否認,只好苦笑道:“是。現場的祭臺上有一塊靈牌,上面一共寫了三個人的名字。除了孟婆子之外,還有你我二人。”
阿錘咧著嘴說:“我們跟杜雨虹兩口子無冤無仇的,那鬼魂幹嘛跟我們過不去?”
“招魂的祭品不是我們倆買回來的嗎?”我解釋說,“那鬼魂覺得孟婆子要說出當年的秘密,這會對楚雲不利。他們一怒之下,就把我倆也牽連進去了。”
“放屁!”阿錘一聽就急了,“我們倆又沒把楚雲怎麼著。要說那鬼魂動怒,首先要找的應該是凌沐風啊!楚雲在凌沐風手上吃了多少苦頭?不找他反而找我們?”
“你不是說過嗎:凌沐風是大富大貴之人,我們怎麼比得了?”我把阿錘前兩天杵我的話反杵了回去。阿錘沮喪地低著頭,不吭聲了。我又道:“就說凌府那宅子,依山傍水,竹林圍繞,這叫福壽祿三全,是一等一的風水。那鬼魂就算想找他,卻也進不了凌府的大門!”
阿錘愣了片刻,恨恨說道:“操,山水咱動不了。就那片竹林,老子早晚給他刨了,看他還怎麼個福壽祿三全。”
我看著他那副模樣,心中暗自竊笑,便問他:“你到底是信了哪一套?是姓凌的下了毒手?還是鬼魂顯靈在害人?”
阿錘眨了眨眼睛,說:“我覺得還是姓凌的乾的。現在是民國年代了,乾坤朗朗的,哪來的什麼鬼魂。馮偵探,你說對不對?”
前天阿錘說到楚雲屁股上的胎記時,一口咬定是凌家女嬰鬼魂附體。現在又說什麼民國年代,乾坤朗朗,真是自相矛盾。我估計他其實害怕鬼魂更多一點,所以才要力證這事跟鬼魂無關,以求個心安。對這等愚昧之人,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麼,便敷衍道:“我也說不清楚。反正生死由命,我懶得操這個心。”
阿錘悻悻嚥了口唾沫,沒法再說什麼了。我便適時把話頭引向了正題:“帶我往山裡走一趟吧。”
“去哪兒?”
“山那邊的尼姑庵。你認識道吧?”
阿錘兩眼一眯問道:“楚雲小時候呆的那地?”
“對。”
“認識是認識——”阿錘用尋摸的眼神打量著我,“你去那兒幹什麼?”
“你管呢?你就說去不去。”
阿錘一挭脖子說:“不去。跟你沒啥好事,前天走一趟縣城,都他媽的上了靈牌了。”
我也不廢話,掏出枚銀元往他身上一扔:“去不去?”
阿錘伸手把銀元接住,吹口氣,又湊到耳邊聽了聽,然後嘆道:“唉,你倒是個混不悋的角色,我這條老命遲早要跟你一塊折上!”
我把頭一撇:“別廢話了,走吧。”
阿錘把銀元揣進衣兜,邁步在頭前領路。我們倆向南穿出了鎮子,很快就來到了群山前。阿錘指著眼前的一座山峰說道:“得翻過這個山頭,沒有兩三個小時可下不來。”我點點頭。阿錘便找了條上山的小路,帶著我正式踏上了跋涉之旅。那山路並未經過人工修葺,完全是登山者用雙腳踩出來的。一開始那路還算好走,但越往高處小路便越狹窄,兩側的灌木枝杈也漸漸茂密,很多時候幾乎是在密林中開山而行。走了有一個多小時,我實在有些疲憊,便招呼阿錘停下來歇口氣。
阿錘得意洋洋地吹噓起來:“鎮上的人要上山砍個柴什麼的,一般都走不到這麼高的地方。你也就是找了我,這要換別人,非得迷路不可。”
我靠在一棵樹樁上,解開領口的扣子散散熱氣,同時問道:“山對面不是還有個鎮子嗎?你們兩個鎮子不往來的?”
阿錘道:“往來很少。再說了,即便有往來也都是繞著山走,誰願意費勁翻山頭啊?不過那個尼姑庵本來也在半山腰上,如果繞到那個鎮子再往山上爬就划不來了,還不如直接翻山。”
我“喔”了一聲,明白對方的意思。等這一口氣緩過來了,我便催促他繼續趕路。我們倆在山林中艱難穿行,好不容易到了山頂時,兩人都已是汗透衣襟。不過山頂上秋風涼爽,倒是愜意的很。我們便又停下來歇了一陣,片刻後那汗消了才重新上路。這次我們跨過了山頭,向著另一面下山的方向而行。下山不像上山那樣勞苦,但腿腳吃的力大,走多了會有種輕飄飄把持不住的感覺。這一路又行了有個把小時,阿錘忽然伸手往前方一指道:“看到了嗎?就在那裡。”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山林掩映之間發現了幾片青磚黑瓦。從路途上估算,去到那裡最多還有十來分鐘的腳程。我便打起精神,加快腳步往山下趕去。越接近那去處時,山路也漸漸變得寬敞平坦,顯然是有人常年在附近上下活動之故。
拐過一個山道之後,終於到了那尼姑庵門前。眼前的寺庵不大,門簷上懸著一塊牌匾,上面撰著三個大字:翠林庵。
我們倆跨過門檻來到了院子裡。這院子也就十來步見方,正面是一座佛堂,左右兩側則各有一間小小的偏屋。一棵柏樹矗立在院子當中,樹下一塊石碑頗惹人注目。我走上前去定睛細看,原來是塊功德碑。那碑上刻著銘文,大意是某人在清末戰亂時被匪兵追殺,身負重傷流落此地,幸得翠林庵明辛師太所救。多年後此人回到翠林庵還願,特立此碑。
阿錘對那石碑不感興趣。他左右看看不見人影,便大咧咧喊了聲:“有人嗎?”話音剛落,忽有一陣激烈的狗吠聲傳來。我們倆都被嚇了一跳,循聲看去,卻見一隻體型碩大的黃狗正從後院衝出,齜牙咧嘴地直撲阿錘。阿錘忙往後退了兩步,躲在了我的身後。眼見那黃狗衝到我面前了,我趕緊伸出一隻手去,同時嘴裡“囉囉”逗引了兩聲。那狗跟我倒友好,立刻不再吠了,反湊過來在我腳邊嗅聞。
阿錘見狀“嘿嘿”一笑:“嗬,你小子逗狗倒是有一手。”
我伸手在那黃狗腦袋上著,道:“狗是最通人性的動物,你心存善念,不要怕它,它對你也就不會再有敵意。”
一人接口說道:“施主說得好。”我抬起頭,正看見一個尼姑從佛堂裡走出來,她大約三四十歲的年紀,身穿著緇衣布鞋,儀態端莊。
我上前兩步,躬身作了揖,口中說道:“師太有禮。”那尼姑雙手合十:“阿彌陀佛,貧尼法號慧清。”然後她上下打量我一番,又問:“施主眼生得很,莫非是遠道而來?”
我點頭道:“不錯。我此行是為了向師太打聽一件往事。”
慧清微微一笑:“不管所為何事。既然來到了翠林庵,那便是有緣人。請施主到偏廳一坐。”
於是我便跟著慧清師太往左手偏廳走去。阿錘也想跟著我們,但那黃狗一見他邁步,立刻又惡狠狠地吠叫起來。阿錘只好收腳罵道:“嘿,你個小畜生!還沒完了!”
我轉頭對阿錘說:“算了,你就在外頭等我吧。”
阿錘無奈向院外退去,一邊走一邊嘀咕著:“真是個勢利的畜生。呸,狗眼看人低!”
慧清看阿錘走遠了,對我笑道:“這狗並不勢利。只是在本庵得久了,已然有了佛性。這來客的善惡,它一望便知。它肯對你友好,說明施主必是心善之人。”
“哦?”我饒有興趣地問道,“這狗在庵裡有多少年頭了?”
“得有十七八年了吧?算起來比貧尼的資格都老呢!當年來到本庵的時候,它才剛剛斷奶,如今卻是個垂暮老人了。”慧清看著那黃狗感慨道——從狗的壽命來看,它的確已是老人。
我又問:“師太在這裡多少年了?”
“我是十五年前出家的。”說話間我們已進了偏房,這裡看起來是個會客室,擺著兩張木椅和一方簡陋的茶几。慧清指著椅子招呼道:“施主請坐,我去沏杯茶來。”
我忙搖手說:“不用不用,我說幾句話就走,不多叨擾。”
慧清點點頭:“既然這樣,那我就不獻醜了——敝庵寒微,也沒有什麼好茶。”
我們各自落座,我又寒暄著說:“這裡香火還興旺吧?”
“小地方,又是山高路險的,平時少有人來。我三五日的下山一趟,在山下鎮子裡化化緣,勉強能維持佛祖的供奉。”慧清這番答完,話鋒一轉問道,“施主此行所為何事?”
我“嗯”地一聲,切入正題:“既然師太十五年前就出家了,那應該知道這座尼姑庵裡曾經住過一個小女孩?”
慧清立刻回道:“施主說的是楚雲吧?她是我師父明辛師太收養的棄嬰,曾在本庵生活多年。後來尊師仙逝,這孩子便回到了自己的本家。她的本家就在山對面的峰安鎮。聽說前兩年她入嫁峰安的凌府,那是當地響噹噹的大戶。”
我點頭道:“我們正是從峰安而來。”
“哦?”慧清顯得有些意外,隨即她又問道,“那孩子現在過得可好?”
“這個……”我沉吟了一會,說:“她得了奇怪的病,我這次來就是想找找她的病根。”
慧清顯出關切的神色:“什麼病?”
“這病叫做‘精神分裂症’,具體說來,就是她經常會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我剛剛說到這裡,慧清便打斷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對,而且你今天算來對了——我知道她這病的病根在哪兒。”
“是嗎?”我忙湊過身去,“煩請師太指點。”
慧清道:“那孩子是被拍洋片的攝了魂兒。”
這拍洋片是老年間人們對照相的俗稱,以前人們迷信,的確有照相會攝魂這樣的說法。不過楚雲的怪病怎麼又和照相扯上了關係?我帶著困惑追問:“拍洋片的?這是怎麼回事?”
慧清便回憶著說道:“有一年快過春節的當兒,我師父帶著小楚雲去縣城裡趕集。也不知道她怎麼想的,竟然在縣城裡給楚雲拍了張洋片帶回來。這小孩的魂魄本來就弱,哪能拍洋片呢?小楚雲從那之後就慢慢地失了魂兒,她先是一整天一整天地捧著那洋片看,後來有天便像你說的那樣:她覺得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了。”
“她具體是怎樣的表現,你能講講麼?”
慧清點點頭:“這事我記得深著呢。那是一個傍晚,那天小楚雲又捧著洋片在院子裡看。我把晚齋做好了,便去叫她。當時我喊了她的小名:云云。那孩子抬起頭來看了我一會,突然說:我不是云云。我還以為她在跟我鬧著玩呢,便笑著問她:你不是云云,那你是誰?結果她真的說了一個名字,那名字我從來沒聽說過……”
我插口問道:“她說的名字是不是叫葉夢詩?”
“沒錯!”經我這一提醒,慧清立刻確定答道,“就是葉夢詩——當時可把我給嚇壞了。”
“你害怕這個名字?”
“不是,是那孩子的表情太嚇人了。她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兩個眼睛漆亮漆亮的,像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模樣完全就是中了邪,叫人不敢多看第二眼。”
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出現如此詭異的表情,的確令人心悸。我默然片刻,又問:“後來呢?”
慧清說:“後來我師父也趕到了院子裡,她把那張洋片從小楚雲手裡搶走,然後又抱起孩子哄了一陣,小楚雲這才回過魂來。”
莫非問題真的出在那張照片上?我忍不住要問:“那是張什麼樣的洋片?”
“就是小楚雲一個人的相兒。拍的倒是挺好看的,比那孩子真人還好看。”
“那此後楚雲還有過類似的情況嗎?”
“我看到的就這一次。自打出了這事之後,我師父就把那張洋片藏了起來。後來小楚雲也經常一個人發呆,但沒有再說自己是另一個人了。”
這樣看來,楚雲的病根確實是在翠林庵裡落下的,不過那時還不算嚴重。後來楚雲在峰安鎮上再次發病,只是這次事件的某種延續。我這般揣摩了一會,又問道:“那次出事的時候楚雲有多大了?”
“八九歲吧。”慧清想了想,補充說,“第二年我師父就患病仙逝了。她的病多半和楚雲的變化有關。一個好端端的孩子中了邪,這事誰不著急?我師父又特別疼愛楚雲,必定是悔恨交加,所以才生了那場大病。”
我暗自點頭。楚雲的怪病或許真和那張照片有關,但我絕不認同所謂攝魂的迷信說法。其中必然另有隱情,而明辛師太便是知情者之一。所以她能在初期對症下藥,控制住了小楚雲的病情。後來楚雲在峰安鎮上發病,孟婆子也能夠成功“喊魂”,這其中必定有相通的地方。
我相信一切的本源便是那個“怪物”的秘密。探尋這個秘密才是我此行的真正目的。
不過這事不太容易開口,我斟酌了一會,這才拐了個彎問道:“師太,你是十五年前出的家。那你來到翠林庵的時候,楚雲已經六歲了吧?”
慧清點頭道:“不錯。”
“那在你來之前,這翠林庵裡除了明辛師太和小楚雲之外,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其他人,只有一條大黃狗。”慧清一邊笑眯眯地說著,一邊歪頭往腳下看了看。那條黃狗趴在她腳邊,兩眼黑閃閃地盯著我。當年的很多事情,這狗應該也是見證者吧,只可惜它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輕咳兩聲,清了清喉嚨,開始切入最關鍵的話題。
“你最初見到小楚雲的時候,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慧清一愣,問:“什麼不對勁?”
“就是……你有沒有覺得楚雲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樣……”我看對方的神色還是不太理解,乾脆便把話徹底說透,“你有沒有覺得那孩子像個怪物?”
“怪物?”慧清啞然失笑,“你說什麼呢?楚雲的確和普通的小孩不太一樣,那是她太可愛,太漂亮了。她怎麼會像怪物?”
看來她對那事並不知情。我斟酌了一會,進一步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在楚雲的屁股上有一塊奇怪的胎記?”
慧清搖搖頭說:“不知道。小楚雲都是跟著我師父起居生活,和我並不算親近。那麼私密的部位我確實沒有看過。”
話到此處,我心知再多問下去也不會有更多收穫,於是便起身準備告辭。
“今天多有打擾,師太不要見怪。”我一邊說一邊摸出塊銀元放在茶几上,“——這是我供奉給佛祖的香火錢。”
慧清雙手合十,深深一揖:“施主果然是個善人。我佛一定會保佑施主一生安康。”在她說話的同時,那條黃狗也從地上站起身來。它耷拉著眼睛看著我,尾巴歡快地搖動不停,似乎也在答謝我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