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孟婆子家的院子,户外已是漆黑一片。我在門外略停留了片刻,待雙眼適應了這黑暗之後,這才依稀前行。走不得幾步,卻見前方小路邊有兩個人影隱隱綽綽,似乎正向我這邊張望。
我知道那是凌沐風佈下的眼線,本想繞行。但轉念一琢磨:他們如果要對我不利,我躲便躲得過去嗎?畏畏縮縮的,反倒輸了氣勢!於是便昂首挺胸向那兩人走去。那兩人站在路邊目送着我經過,似有竊竊私語,但並未阻攔生事。我心中略略一寬,趁機加快了腳步,只想儘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轉過一個彎,拐上了鎮子裏的街道。路兩邊有了百家燈光,夜色被驅散了不少。我藉着亮光回頭看了看,卻見身後十來步的地方有一個人影正無聲無息地跟着我,亦步亦趨。我一驚,原本放鬆的心情又緊張起來。我知道那人影必是先前兩人之一,他如此緊跟着我,不知有何用意?
我腳步不停,腦子亦急速旋轉。片刻後忽地心生一計。到了下一個路口的時候,我轉了方向,不往旅店反往警所而去。此後我再也沒有回頭打探,但我能感覺到那男子一直在我身後緊緊相隨。
警所所在的街道正是鎮子上的熱鬧之處。有幾家生意好的飯店尚未打烊,路上亦不時有鎮民來往。眼瞅着快接近警所大門了,我突然間加快了步伐,一溜小跑着向前,然後在一個衚衕口驀地一拐,隨即又停下腳步,躲在了牆根處。不消片刻,便聽得急匆匆的腳步聲直奔衚衕口而來。我聽聲辨位,蓄勢待發。當那男子剛剛拐過彎的時候,我一下子從牆根裏衝出來,貓着腰重重地撞在了他的肋下。男子猝不及防,往衚衕口蹬蹬側退了兩步,摔倒在地。
我掏出錢包往地上一扔,然後便跳將上去,按住那男子大叫道:“小賊,敢偷我的錢包?”
男子一愣,隨即便駁斥道:“放屁!誰他媽偷你東西了?”同時掙扎着想要起身。見我使勁推着他,那男子又騰出手來,揮拳要打我的腦袋。我側身一讓,躲了過去,那男子趁機要往起爬,但剛剛爬起一半,正被我一腳踹在了腰間,便骨碌碌又翻了個跟斗。
這一個跟頭讓對方怒不可遏,他吼了一聲:“嘿,我操你媽的!”然後便一個打挺蹦了起來,凶神惡煞般撲向了我。我把牙關一咬,毫不退讓,迎面跟他纏鬥在一起。於是我倆你一拳,我一腳,在街道當中打了個不亦樂乎。那呼喝聲藉着寂靜的夜色傳出老遠,很快,不光是過往鎮民駐足觀望,就連街兩邊的住户店家也紛紛跑出門來看熱鬧。原本冷清的街道很快就變得人聲鼎沸。
那男子身強體壯,十來個回合下來,我漸漸有些支撐不住了。便在這時,忽聽得耳邊警哨大響,同時有人呼喝道:“幹什麼呢?都給我住手!”
趁那男子一愣的功夫,我連忙撤身跳出圈外。轉頭一看,卻見兩個警察正分開人羣走進來。這兩個一胖一瘦,倒是熟人——昨天正是他們把我從石灰池子裏抓走的。
“幹什麼呢?”瘦警察又吼了一聲,隨即他也認出了我,便一怔道:“怎麼又是你?”
我伸手往地上一指説:“他偷我的錢包!”
“你他媽的放屁!”那男子走上前,很囂張地用一根手指點着我的面門,“睜開你的狗眼看看,認得我是誰麼?我他媽偷你的錢包?”
“你還罵人?我打斷你的狗腿!”我毫不示弱,掄起來又是一腳。那男子沒想到我在警察面前還敢動手,這一腳結結實實地吃在了膝蓋上。他“哎呦”一聲,抱着膝蓋蹲在了地上,表情痛苦不堪。
“還打?反了你了!”瘦警察一邊怒斥,一邊帶着胖警察搶上前,一左一右挾持住我的胳膊,我頓時動彈不得。那男子見狀,便掙扎起身想要揍我,瘦警察伸手把他攔住,道:“都他媽的別打了,回所裏再説!”
警察把我們倆帶回了警所,他們首先把我關進了一個房間。卻把那男子留在屋外。只聽得他們悉悉索索地,也不知説了些什麼。片刻後,房間門打開,瘦警察拿着我的錢包走了進來。他把錢包往我面前一扔,撇着嘴道:“拿着你的錢包,走吧。”
“那小偷呢?”我不依不饒,“你們怎麼不把他關起來?”
瘦警察一板臉:“你來什麼勁?跟着凌先生混的人,能偷你的錢包?你這純屬尋釁生事,我告訴你,要不是看着吳警長的面子,我非得再吊你一夜!”
我卻不理他這套威脅,只把胳膊一抱説:“我不管,你不把他關起來,我就不走。”
“行,你愛走不走。”瘦警察懶得跟我磨嘰,一轉身自顧自走了,出門的時候“咔嚓”一聲,又把我鎖了起來。
屋內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反而覺得分外安全。這應該是間臨時關押犯人的牢房。南面牆上有一扇鐵窗,些許燈光從窗口灑進來,讓我依稀能看清屋內的情形。這房間裏除了一張破牀外,別無他物。我走到牀前躺下,只覺得身下亂糟糟的一堆,伸手一摸,原來是條被子。
那被子又粘又濕,散發着一股濃烈的黴味。不過在這境地裏哪還顧得了那麼多?我把被子扯過來搭在身上,閉上眼睛想就此睡去。
接連兩天經歷了萬般波折,身心俱已疲憊之極。但真的躺在牀上時,卻又遲遲難以入眠,只覺得腦袋越來越漲,思緒只陷於半夢半醒之間。便這般昏沉沉地也不知過了多久,耳旁忽然傳來一陣淅淅瀝瀝之聲。那聲音原本不大,但在這靜夜之中敲打着我空寂的耳膜,竟產生如振聾發聵般的巨響。我一下子清醒了,騰地從牀上坐起,眼睛則向着響聲發出的窗外看去。
卻見窗外夜色闌珊,但遠處的天空略略發灰,已不像先前死黑一片。細密的雨點正掠過窗前,被燈色所照,隱隱映出亮光,如銀針般往來穿梭。
“下雨了……”我喃喃自語着,起身走到窗前。秋風裹着雨點捲入窗內,涼涼地打在我的臉上,更把一陣徹骨的寒意帶入了我的心底。
我掏出懷錶來看了一眼,發現正是午夜時分。按照孟婆子的計劃,她應該就在這個當兒展開招靈的儀式。
一切會如料想中那樣進行嗎?我看着那漫天飛舞的雨點,尚不敢妄言。
雨越下越大,窗邊的我已被淋濕了面龐和頭髮。我又想到了那個女孩,此刻她正被幽閉在精神病院的病房中,在這淒冷的雨夜,那該是一種怎樣的孤獨和煎熬?
我的心陣陣發痛,但焦躁和不安卻逐漸平息。我告訴自己該睡了,我要以最佳的精神狀態去迎接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我回到牀邊重新躺下,並在飄搖不息的風雨聲沉沉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天色大亮,直到牢房的門鎖嘩啦啦響起,我才從睡夢中驚醒。再到睜眼去看時,卻見房門已被拉開,吳警長當先走了進來。
老頭一看見我,便皺起眉頭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這兒安全啊。”我坐起身,撐了個懶腰説道。
老頭不解地“嗯?”了一聲。
“昨天晚上有人盯我的梢。”我擠着眼睛説道,“我想來想去,只有在這裏才能踏踏實實地睡好。”
吳警長聽明白了。他“嘿嘿”一笑,露出滿口黃牙説:“看不出來啊,你個廢物倒也能整點花花腸子。”
我搖頭自嘆:“唉,人嘛,都是被逼出來的。”
“行了行了,別耍嘴。趕緊穿上鞋給我走。”老頭一邊説,一邊奪門而出。我連忙下牀把鞋一蹬,呼哧呼哧緊趕幾步追出去。
到了屋外,卻見天色明媚,秋雨看來已停了有一陣,不過地面還是濕漉漉的,走上去一踩便是一個腳印。
吳警長待我追到身後,回頭説道:“先不吃早飯了,等叫上孟婆子再一塊吃點。”
我應了聲:“好。”然後問道:“凌沐風昨天來找麻煩了?”
吳警長點點頭,把昨天的情況給我大概説了一遍。原來昨天上午我剛走沒多久,凌沐風就找上門來了。他告誡孟婆子不要再管云云的事情,語氣中頗有威脅的意味。好在當時老頭還在,凌沐風也沒敢過於造次。凌沐風留下兩個眼線的事吳警長也知道。他臨走的時候還專門警告過那兩個傢伙,叫他們不可造次。
“我可不怕他們。昨天盯着我的那個尾巴可被我給揍了……”我拍了拍,自鳴得意般説道。
吳警長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那你躲牢房裏幹啥?”
我尷尬地乾咳兩聲,岔開話題道:“我就擔心孟婆子那邊會不會出事?如果那倆傢伙半夜闖進去……”
老頭一擺手説:“不會的。我已經告訴他們孟婆子晚上要招靈,誰敢去觸那個黴頭?這山裏面的人,對神神鬼鬼的東西都信着呢!”
聽他如此一説,我便寬了心。一路上不再贅言,只快步向着孟婆子的住所而去。到了院子外面的那條小路上,卻見昨天那兩人還在路邊守着呢,他們衣衫潮濕,神情萎頓,想必是苦遭了一夜的風吹雨打。
從他們身邊經過時,吳警長用揶揄的口吻調笑道:“兩位兄弟守了一夜吧?嘖嘖,真是辛苦了呢。我得跟凌先生説説,這可得打個大賞!”
那兩人心中老大的不爽,可又不敢對着老頭髮作,只好轉過頭來,用兇狠的目光向我瞪了幾眼。
我懶得搭理他們,只跟着吳警長走到院門邊。院門關閉着,我抬起手在門板上敲了兩下,院內無人回應。我還想再敲時,吳警長已不耐煩地説道:“別敲了,這老婆子一向不鎖門的,直接推開!”
我“哦”了一聲,便上去推門。那門果然沒鎖,一受力就鬆動了。不過再往下推時,那門板又好像被什麼東西掛住了似的,手感有些阻滯。我嘀咕了一聲:“有什麼東西卡着呢?”一邊説一邊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門板在我的推動下慢慢旋轉,露出了約有一個肩頭的寬度,再要推時卻越發費力。吳警長在門邊幫着往裏張了一眼,説:“怎麼有根繩子掛在門上呢?”
我也打眼一看,果然:一根麻繩從門檐上方垂下來,正繃在門板上。那門板越往裏轉,繩子就繃得越緊,難怪推不動了。
我們倆在門口耽擱的功夫,凌沐風手下的兩個男子也悄悄地湊上前,探頭探腦地往院子裏張望。我回頭瞥了他們一眼,也沒太在意,只顧着把手臂從門縫裏探進去,高高扯住那麻繩往門板外面順溜。那繩子沉甸甸的,像是墜着什麼重物,我踮起腳尖,費力拉了好幾把,這才將繩子從門板的上邊緣褪了下來。
那門沒了阻礙,“吱嘎”一聲徹底轉開了。我便看清了門內的情形:原來是懸掛白布的麻繩斷了一根,從門檐上搭拉下來。我一推門,那繩子正好勾住了門板。原先掛在繩子上的白布吃了一夜的雨水,沉甸甸地將繩子壓在地上,這才頗難拽動。
我繼續拽拉着繩子,要將它從門口徹底扒拉到一邊。就在這時,忽聽身旁的吳警長大叫了一聲:“孟婆子?!”語調驚惶,非比尋常。同時他拔腿就往院子裏衝。我連忙抬頭往他身前看去,這才發現在一堆白布旁邊還躺着一個人,從身形穿着來看,不是孟婆子是誰?
我扔掉手裏的繩子,緊跟着老頭衝了過去。卻見孟婆子所躺的正是靈堂中心的位置。她仰面朝上,雙手舉起來插在脖頸的部位,一動不動。她那渾濁的兩眼硬生生地翻着,舌頭則吐出唇外,表情極為恐怖。
吳警長蹲,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向着孟婆子鼻下探去。我則傻站在一旁問道:“她……她怎麼了?”
吳警長的手指停在孟婆子鼻下,像是僵住了似的。片刻之後,他艱難地吐出三個字來:“她死了……”
“死了?”我愕然瞪大了眼睛,“怎麼……怎麼會這樣?”
在我身後也有人問道:“這是怎麼了?”我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卻見凌沐風手下的那兩個男子也跟進了院子裏,正茫然向着孟婆子的屍首張望。
吳警長一聽見他們的聲音,立刻抬起頭來,怒目圓睜道:“怎麼了?你們説怎麼了?!”
那兩人品出些味兒來,其中一人忙搖手道:“吳警長,這事和咱們哥倆可沒關係。”另一人則拉了拉同伴的衣袖,同時衝對方使了個眼色。前一人會了意,他一抱拳道:“這人命案子可不是小事,我們這便去報官,恕不相陪了!”説完,兩人一同轉身跑出了院外,直奔鎮上而去。
吳警長暫時顧不上那兩人,他轉會目光向着孟婆子的雙手看去。孟婆子年老背駝,躺倒時下巴幾乎貼上了胸口,脖頸倒完全被遮擋住了。所以這會只看見她的雙手伸進了脖子裏,卻不知是為何。吳警長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探了進去,在衣領的同時,左手又扶着孟婆子的腦袋微微一轉,後者脖頸處的玄機這才暴露出來。
只見在衣領之下,緊貼着脖頸的肌膚勒了一圈麻繩。孟婆子的雙手正是抓在那麻繩上,像是要竭力將繩子扯開似的。
見到這副情形,再結合孟婆子的面部表情,吳警長暫時下了個論斷:“她是被勒死的。”然後他放開了死者的腦袋,用手順着那圈麻繩一摸,找到了繩頭所在。
繩頭就在孟婆子頜下正中,緊抵着咽喉的部位。那麻繩先是繞過了死者的後脖頸,然後在下頜處兩綹纏成了一綹,像編麻花辮似的越纏越緊。糾纏打綹的麻繩在咽喉處擰成一個的繩頭之後,又向着胸前延伸,恰如從頜下長出了一條細細長長的麻繩辮子。這辮子一路編織,爬過了死者的身體,繞過腳尖,又向着更遠的地方而去。
我和吳警長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順着那麻繩辮子所去的方向延伸。只見那麻繩一路蜿蜒了兩三米之後,爬進了皂角樹下的那口古井。
吳警長站起身,向着那井口邊走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上前。到了井邊,我們一同向井口裏探望。藉着井水的反光,我看到那口井大概有三四米深,而那糾纏在一起的兩綹麻繩爬進井口之後便又直直的垂下,繩子的末端最終竟扎進了水裏。
吳警長抬頭看了我一眼,神色古怪之極。我當然也明白對方為何覺得奇怪。那繩子垂到井水裏倒了罷了,奇的是兩根繩子依然密密地打着綹,而且那繩子一路過來都繃得緊緊的,就好像在水下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始終在拉着繩子的末端,整整一夜也不曾鬆開!
我乾嚥了一口唾沫,緊張兮兮地問那老頭:“是……是誰?”
我的問話語焉不詳,但放在這樣的情境中並不會有任何歧義。到底是誰勒死了孟婆子?那藏在水下的力量又是什麼?
吳警長沒有回答,他回頭看看孟婆子僵硬的屍首,又再看看那井水中的繩子,臉色黝黑如鐵。半晌之後,他伸出一隻手探進井內,慢慢握住了井口附近的一截繩索。
我意識到他想幹什麼,惶然阻攔道:“吳警長,你別……”
“怎麼了?”老頭轉過頭來看着我,他的眼睛原本不大,現在更是眯成了一條細縫,可見心中也是緊張之極。
“孟婆子説,這井接着地氣,這裏其實就是……就是亡靈的出入口。”
老頭“嘿嘿”地乾笑着,那笑聲卻比哭還難聽。然後他森森然反問我道:“怎麼,你也相信這些了?”
“我,我不是相信……”我努力為自己的慌亂找着藉口,“只是……只是這裏是兇案現場,我們應該保持原狀,不要輕易破壞。”
“我是縣城來的探長!我不勘查現場,還等誰來勘查?”吳警長提高了嗓門,他似乎是在斥責我,但我聽得出來,他更多的是在給自己壯膽打氣。
説完這句話之後,吳警長深深地吸了口氣,同時他的右手拽着那繩子開始發力。他先是試探性地拉了兩下,那繩子並無絲毫鬆動。老頭便咬了咬牙,左手也跟着握在了繩子上。
“吳警長!”我再次提醒對方,“你……你小心點!”
吳警長的雙眼緊緊盯着井底水面,對我的呼喚充耳不聞。我看到他的雙臂慢慢繃緊,全身的力量正通過緊扣的十指傳向那兩根纏繞在一起的繩索。
忽聽水下“噗”地一聲輕響,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水底激起了浪花。於此同時,繃在麻繩上的力道突然間消失了,吳警長手裏的繩子先是驀地往回一彈,隨即便又軟軟地垂下。使足了氣力的老頭猝不及防,身體往後一仰,踉蹌着便要跌倒。幸好我眼疾手快,連忙搶上一步將他扶住。
井內傳來“噠噠噠噠”的輕響,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的撞擊。我和吳警長先穩好了身形,然後我們屏住了呼吸,雙雙向着井口內探頭張望,且要看一看那繃住了繩索的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卻見在井底貼近水面的地方,有兩片黑乎乎的、長方形的東西正在轉個不停。而隨着它們的旋轉,那如同麻花般纏繞在一起的兩段繩子也在一圈圈的鬆開。在旋轉的過程中,那兩個東西有時候互相撞擊,有時候又碰到了井壁,所以才發出“噠噠”的響聲。
我皺着眉頭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井下光線昏暗,那兩個東西又一直在動,所以倉促間看不分明。
吳警長也不説話,只陰沉着臉,兩手交替將那繩索一截一截地往上拉。那兩塊黑乎乎的物事也就距離井口越來越近,並終於讓我看清了真容。我脱口而出:“這是……靈牌?”
吳警長這時一探手,已將那兩塊東西抄出了井外。那黑黑的、長方形的木質的東西,卻不是靈牌是什麼?昨天按照孟婆子開的清單,我從縣城一共買了三塊這樣的靈牌,這正是其中的兩塊。
孟婆子脖頸處延伸出來的那兩綹麻繩正牢牢地系在了靈牌的底座上。可以想象,當兩塊靈牌互相圍繞旋轉的時候,就會帶着麻繩編織在一起,最終擰成一股“麻花”。那“麻花”在孟婆子的脖頸下越擰越緊,完全可以令其窒息而死。
吳警長比我看到要更細緻,他正把那兩塊靈牌翻到手裏端詳。而我這時也注意到靈牌的正面寫得有字,其中一塊寫的是“杜雨虹之靈位”,另一塊寫的是“楚漢山之靈位”。那字俱以硃砂寫就,如血跡般鮮紅欲滴,襯着那黑黝黝的牌面,入目陰森詭異。
杜雨虹的名字我已在阿錘和孟婆子口中多次聽聞,而這楚漢山也不難猜測,他一定就是楚雲的生父——那個在故事中果敢而又狠辣的獵户!
吳警長看着靈牌上的那兩個名字,默然凝思。我雖和他近在咫尺,卻無法看透他心中所想。片刻後,老頭將靈牌輕輕掛回到井沿上,然後開始環顧院內的情形。
我也跟隨着他的動作,舉頭向四周查看。以孟婆子的屍首為中心,我們現在都處在用麻繩和白布圍起來的靈堂之中,不過連接在皂角樹和門檐之間的那根麻繩已經斷了,白布在孟婆子的屍首旁落了一地。在孟婆子屍首的前方立着我昨夜幫着搭好的祭台,祭台上擺放的紅燭高香俱已燃盡,而在祭台的正中,尚立着一個靈牌。
如果要舉行招靈術的話,祭台上最重要的物件應該是杜雨虹和楚漢山的靈位。昨天孟婆子的清單上開了三個靈牌,應該是兩用一備的意思。現在那兩個得用的靈牌連接着索命的麻繩,莫名落在了古井之中,而備用的靈牌卻出現在祭台上,這架勢着實令人奇怪。
祭台上的靈牌似乎也寫得有字,只不過那字跡較小,離遠了便看不分明。吳警長也發現了這個玄機,當下便向着那祭台走去。我也想跟上時,他卻伸手一攔,道:“你別走來走去的,呆在原地別動,也別碰任何東西。”
我一愣,問:“為什麼?”
老頭道:“保護現場。”
我感覺受到了侮辱,昂首辯白道:“我也是個偵探!”
“你個狗屁的偵探。”吳警長繼續用語言羞辱着我,他自顧自走向那祭台,竟頭也不回。
我憤憤然一哼,但終究還是按對方的吩咐站在了原地。
吳警長走到祭台前,拿起了供奉其上的那塊靈牌。當他看清靈牌上寫的字之後,立刻便“咦?”了一聲,同時舉目向我看來。
他的目光中先是充滿了詫異和費解的神色,片刻後又滲出了十足的憂慮和驚恐。我被那目光盯得有些發毛,便忐忑問道:“怎麼了?”
吳警長反手把靈牌扣在了桌面上,似乎生怕我看到了靈牌上的字跡。然後他衝我一擺手道:“你先出去吧,到院子外面等我。”
這次我可不那麼聽話了,我一邊追問:“那上面寫的什麼?”一邊邁步就往祭台走去。
吳警長伸手往我一指,低喝道:“站住!”他的聲音不大,但卻帶着十足的不容違抗的氣勢。我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阻住了腳步,竟無法再往前分毫。
“到外面等我。”老頭又強調了一遍。我和他對峙了片刻,終究還是敗在對方那凌厲的目光之下。沒辦法,我只好垂頭喪氣地轉過身,獨自走到了院外。
老頭繼續在院子裏四下查看,而我只能徒勞站在院外張望。這樣過了有十來分鐘,我忽聽得身後一陣腳步亂響。一回頭,卻見有七八號人正簇擁成一團,沿着小路快步而來。
當先一人長衫布鞋,風度儒雅不凡,但我看在眼裏卻頓生厭惡之感,因為這人正是楚雲的丈夫凌沐風。在他身後跟了兩三個閒散男子,另有四名身着制服的警察。這幫人走到距我十來米遠的時候,其中一名男子搶上一步,指着我大喊道:“就是他!”
我認得那男子正是昨夜盯我梢的那位,聽到他的喊聲之後,那四個警察立刻向我撲了過來,我看到和我打過兩次交道的胖瘦警察也在其中——這下我在峯安鎮上的苦主們可算都來齊了。
看着他們那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一邊下意識地往後撤讓,一邊叱問道:“你們要幹什麼?”但那幾個警察根本不理我,他們一擁而上,將我按了個正着,那意思像是要抓犯人似的。我一看情勢不妙,連忙扯起嗓子呼喚救兵:“吳警長,吳警長!”
“幹什麼呢?”老頭應聲從院子裏踱步而出,板着臉過問。
瘦警察上前行了個禮道:“有人報案説孟婆子被人害死了,我們趕過來緝拿兇犯。”
吳警長指着我問:“誰告訴你們他就是兇犯?”
瘦警察一愣,似乎不知該怎麼回答了,他轉過頭去,求助似地看着不遠處的凌沐風。
凌沐風款步上前,先衝老頭一抱拳道:“吳警長辛苦了。”態度彬彬有禮
吳警長不冷不熱地瞥着對方,回覆説:“份內的事,辛苦也是應該的。”
凌沐風又道:“聽説孟婆子被人害了,可有此事?”
吳警長“嗯”了一聲:“我正在勘查現場,你們這般鬧哄哄的卻是幹什麼?”
凌沐風一指我説道:“有人作證,説這位馮先生昨晚是最後一個和孟婆子接觸的人。凌某由此推想,孟婆子為何遇害,為何人所害?這些事情馮先生應該是最清楚的。因此我就到警所報了案。這幾位警官也是辦案心切,唐突抓人,倒是冒犯了。馮先生,凌某在此向你賠罪。”
説完這話,凌沐風當真向我躬身一揖。我只“哼”了一聲,不搭理他。
凌沐風起身之後又道:“只是昨晚之事,凌某還得請教馮先生:你和孟婆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何事?為何孟婆子一早便橫屍院中?”
“我怎麼知道?”我沒好氣地瞪圓了眼睛,“我走的時候孟婆子好好的。是你手下那兩個人在這邊呆了整整一夜。怎麼回事?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昨晚那兩人從凌沐風身後跳出來,指手畫腳地嚷嚷起來,“我們倆一直在外面待著,根本就沒進過院子。你説你走的時候孟婆子沒事,有誰能證明?我們倆可是親眼瞧見了,你昨晚最後一個走,今天又是第一個來。要説孟婆子的死跟你沒關,誰信啊?”
凌沐風等那兩人把一番話説完了,這才裝模作樣地擺手道:“你們不要吵。吳警長在這裏,一切當由他決斷。”
於是一干眾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老警察,頗有點逼宮的意思。老頭默然沉吟片刻,終於揮揮手道:“你們先把他帶回警所,好好看管——等着我回來審他。”
我一聽這話就急了,伸長脖子對那老頭喊道:“你怎麼能相信他們的話?他們都是一夥的,這明顯是嫁禍栽贓嘛!”
“現在你的嫌疑的確很大,我當然得采取一點措施。如果不是你做的,總能還得你的清白;如果真是你做的,那你就得認罪伏法,誰也保不了你。”吳警長説完這話,竟一個人又回院子裏去了,全不管我怎樣的掙扎辯白。
瘦警察這會又踱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説道:“吳警長的話你聽清楚了吧?行了,配合點,跟我們走一趟吧。”
四個人團團圍着我,我知道就是反抗也毫無意義。只能喟然一聲長嘆,跟着幾個警察往鎮上警所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