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看到它,綿延幾百公里的山脈就像一條綠白色的巨龍,安靜地趴伏在大地上,它身後就是舉世聞名的怒江,再往東走,就是有着四萬萬人口九百多萬平方公里的中華大地。
這次是真的看到家門了,這麼多天的勞累突然就徹底不見了,渾身上下變得舒坦得要命。因為靠近山坡,樹林稀疏了很多,太陽紅彤彤地定在天上,一下就讓趙半括馬上想躺在地上。
只要再花一天工夫,他們就能到達邁裏開江附近,到時候弄條木頭船,順着河流就可以很輕鬆地越過緬甸和中國的邊界,到達密支那。到了那裏,就會有人跟他們接頭,那時一切就結束了。
趙半括正想得挺美,忽然頭頂上的天空傳來尖鋭的呼嘯聲,大家立刻往天上看,長毛哎了一聲,説道:“他孃的,是小鬼子的飛機。”
説着他就招呼着跟去看看,幾個人順着飛機的方向疾行過去,中間過程中又有兩架飛機飛過,長毛頓時罵道:“我操,有大仗,快點快點。”
這裏雖然挨着緬甸和中國,但還屬於野人山的大區域,自然環境還很差,中國人不爭,緬甸人不愛,美英看了糟心,日本人過不來,一直都是個沒人管的地方,趙半括忍不住納悶起來,怎麼會這樣?
半小時後,他們爬上了一座山坡,從坡頂往下一看,立刻愣住了。
滿地屍體進入他們的視線裏,前頭是一塊還算寬闊的江邊坡地,兩批人馬正挨着江邊激戰,再掃一眼人頭,居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再看那兩隊人一邊飄着膏藥旗,另一邊青天白日的旗幟也有兩三面,顯然是鬼子和遠征軍幹上了。
火藥的味道順着風飄過來,趙半括有些茫然,已經脱離正面戰場太久,他已經不習慣這種大規模會戰了,一下變得無所適從。
幾個人都趴了下來,趙半括下意識地看向軍曹,發現這鬼子的臉上也是一片驚訝愕然,再看向那上尉,還是一臉蒼白,倒沒有什麼表情。
只是一瞬間,趙半括第一時間抬起了槍,想了想又放了下來,轉頭問長毛:“怎麼辦?”
長毛撇了撇嘴,視線緊緊地盯着山下,説道:“看看再説。”
山下的兩隊人馬,感覺這時已經陷入了混戰,硝煙伴隨着屍體燒焦的氣味,從山下湧了上來,戧得大家睜不開眼睛。趙半括心裏忽然有些躁動,那些久違的場面又在腦海裏湧動,熟悉的子彈呼嘯聲和炮彈聲夾雜着響起,下面的人一個個倒下,他的心跳開始加速。
他又看向了軍曹,發現他的臉部有些許的抽搐,眼睛死死地看着下頭。身邊的長毛指着山下的一點,説道:“那裏應該是咱們的指揮部,咱們繞過去,先交了那兩個死猴子。”
趙半括點了點頭,稍微直起了身子,衝鋒槍指向了軍曹,槍口一挑,説道:“走。”
軍曹這次卻沒有動,反而是眼神複雜地看了回來,趙半括一愣,心中一涼,咬牙拉上了槍栓,繼續道:“走!”
軍曹還是沒有動,空氣中滿是嗆鼻的氣味,槍聲在山下呼嘯,而趙半括的心沉了下去。
眼前的畫面非常熟悉,軍曹又恢復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僵持狀態,趙半括忽然覺得,他們還是在那個廢墟里,這兩個時空銜接了,一切歸零。
這十來天的時間,好像做夢一樣。現在夢醒了。
當時他們遇到的問題根本就沒有解決。
趙半括冷笑了一聲,直接把槍口轉向了上尉,説道:“走!”
軍曹終於動了,長毛對趙半括使了個眼色,從草叢裏抽出幾根荊棘,把軍曹結結實實地綁了起來。幾個人壓低身形,摸下山去。
從山腰翻到山的正面時,山下的戰場更加清晰起來,趙半括小心地監視着軍曹,長毛走在他們前面探清道路。
雖然距離他們並不算太遠,但下面的狀況一片混亂,已經進入肉搏戰,如果日本人佔了上風,他們下山的路就要被堵死,那就不是他們送俘虜,而是他們上門當俘虜了。所以,長毛不停地催促着,幾個人的腳步也越來越快。
到山腳的這段坡非常陡峭,不時有流彈從山下飛來,從他們身邊掠過,他們下到山下之後,突然發現,形勢和剛才從山上往下看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兩隊人馬已經完全摻雜到了一起,分不清誰是誰,他們壓低身子,想找到指揮部的方向,但還沒有看清楚,忽然前面的長毛被斜刺裏衝出來的一個鬼子兵撲倒,兩個人滾到了一起。
長毛大罵一聲,把鬼子兵踢了出去,鬼子兵滿身滿臉是血,顯然已經殺紅了眼,號叫着又撲了上去,趙半括馬上槍口一抬,砰的一槍,那個鬼子兵直接翻倒在地。
還沒等趙半括看清有沒有打中要害,忽然身後黑影一閃,又一個鬼子拿着刺刀撲了過來,電光火石之間,趙半括幾乎被撲倒在地,這時他在野人山磨鍊出的反應救了他一命,他滾倒在地,反手一槍托,把鬼子砸倒。又立即爬起來,舉手就是一個三連發,那個鬼子的腦袋被打成了瓢子。
幾乎是同時,一邊的軍曹看到這樣的情形,忽然發出了一聲怒吼,對着趙半括衝了過來,用肩膀把趙半括撞倒在地。沒等他爬起來,軍曹已經死死地壓到了他身上,立即反手去摸趙半括腰上的匕首。
趙半括被他壓住了胸口,猛地破口大罵起來,恍惚間看到軍曹的眼神,心裏一凜,就覺得匕首已經被拔了出來,突然心裏湧起無限的悔恨,看來自己果然要死在這個鬼子手上了。
剎那間,卻聽見軍曹悶哼了一聲,從他身上被拖開了,趙半括馬上爬起來,就看見幾個遠征軍已經把軍曹放倒在地,身邊槍聲四起,無數個從陣地裏衝出來的戰友從他們身邊蜂擁而過。
看來是遠征軍反攻了,亂羣中,長毛對着趙半括大吼:“菜頭,你沒事兒吧!”一邊喊着一邊避過沖鋒的人羣,向他跑了過來。
趙半括也揮手大叫:“在這兒!”話音未落,一顆炮彈在身邊炸開,一片人全都被炸翻在地,等他再次爬起,就看見衝鋒的人羣已經殺到另外一個區域,喊殺聲震耳欲聾。
長毛灰頭土臉地跑了過來,説要趁着機會繞到指揮部,突然一聲斷喝響起:“你們他孃的怎麼還在這兒!”
趙半括回頭一看,一隊遠征軍正快速地向山上衝去,為首的一個軍官盯住了他:“快給我上去!”
趙半括剛想解釋,軍官好像看到了軍曹和上尉他們,馬上一揮手,所有槍都指了過來。趙半括心説要糟,大叫着説道:“長官,他們是俘虜!身上有情報!我是新三十八師的!”
軍官一擺手,説道:“三十八師的怎麼會在這兒?!”
長毛就在一邊説道:“我們剛從野人山出來。”
剛説完,一發炮彈直接打在了山坡上,碎石和泥到處崩飛,把他們砸得抬不起頭來。軍官大罵了一聲:“奶奶個熊的小鬼子!”揮了下手:“給我上!把山頭給我搶下來!”
後面的人開始往山上猛衝而去,軍官轉頭又快速地説道:“你們,把日本人往西邊帶,要不就就地槍斃。”説完,自己也衝上了山。
看着他們衝鋒的身影,趙半括突然間湧上熱血,抓着槍,很想也跟着衝上去。但是又一發炮彈打消了他的念頭,他的耳膜已經被震得聽不清聲音,嘴裏全是泥。這時長毛拉了他一把,喊道:“傻愣着幹嗎,快走,咱們領賞去。”
趙半括點頭,看見長毛臉上是狂喜的表情,顯然是熬了這麼久,他終於熬到頭了。他心裏也高興起來,忽然聽到一聲槍響,既不像衝鋒槍也不像1911,之後,長毛的胸口猛然爆出了一團血霧。
作為機械師的趙半括從來沒聽過這種槍聲,對他來説,從噴出血霧的那一刻起,時間開始變得扭曲。事後他無數次回想起這個場景,只能記得很多幾乎定格的慢放畫面。他根據這些殘存的記憶碎片拼湊出當時的情景,卻不由自主想起一個問題:當憤怒過了極限以後,為什麼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了?
他好像是喊了長毛一聲,但他並不確定,因為那聲槍響之後,他任何聲音都再沒有聽到,耳中是一片恐怖的寂靜。
長毛倒下之前,手裏的槍吐出了火舌。那一剎那他好像還沒來得及表現出驚詫愕然的情緒,依然是一副狂喜的表情,眼中卻是一抹厲色,像火花一樣,閃過就消失不見。
隨之消失的,還有他的生命。
血霧繼續噴濺,長毛的子彈幾乎全部擊中軍曹,這個強壯的男人被子彈打得往後跌倒,卻依然徒勞地想側撲向上尉。
但上尉已經先於他倒下了,他手裏是一把精緻的小手槍,還沒來得及第二次扣動扳機,已經被憤怒的趙半括打成了篩子。
他的身上藏着槍!這個病鴨子一樣的鬼子上尉身上居然一直藏着手槍!
趙半括怒吼着,他不清楚是自己嗓子啞了,還是耳朵出問題了,根本聽不見自己發出的任何聲音,他只能不停地用力扣動扳機,把怒火附在子彈上,全部打在那個傢伙身上。
接着,他忽然吃驚地發現自己的身體變輕了,然後看到阮靈那張清秀的臉,正對着自己叫着什麼,奇怪的是她的眼神里充滿了絕望,更奇怪的是她的臉變得越來越遠。這個過程無比緩慢,直到趙半括髮現氣浪帶起了許多的塵土和落葉,才發現自己正在向下落。
火炮的流彈?
帶着最後的驚訝和疑惑,趙半括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離他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