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飯打牌的時候,王四川問我裴青找我幹嗎,我把情況一説,他有點惱怒,可能因為裴青找了我沒找他,他一直認為從手上功夫來説,他遠比我靠譜。我知道這基本上説得對,但裴青不是要一個保鏢,他選擇的人要對一切都有自己的理性的判斷,在突發事件到來的時候,還需要一種應變的能力。
所以在我們被救上來以後,裴青已經慢慢判斷好形式,換句話來説,他這種人就像被手電光罩住的鹿,在最危險的時候他會本能地坐下來想想。這是很要命的,雖然向右跳少一條腿向左跳少兩條,之間有很明顯的取捨關係,但關鍵的是在哪一刻能跳出去,而不是跳向那裏以後的選擇是上帝做的。
王四川太過情緒化,他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麼不拘小節,王四川其實非常細心和聰明,但是情緒會影響他最後的判斷。
裴青找我是對的,以為我和他們的一板一眼不同,我從小就是個固執的孩子。
我騙人玩小詭計內行,臉皮也厚,我中庸地遵守各種紀律,信奉各種信條,但只要不爽就可以全部丟掉。
在那個時代需要我這種在關鍵時刻變得不“高尚”的人。袁喜樂的事情在我心中隱隱作痛,我想,我如果為她下去,她會不會感激我?至少我能在她心裏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讓她永遠忘不了我,甚至覺得虧欠我。
這聽上去讓人有點衝動,但是我隨即又想,我為什麼要這麼幹?她記得我又怎麼樣?她能不能好起來都是一回事,她不選擇我,我做什麼都沒有用。她現在也許正靠在未婚夫懷裏,永遠不會知道我動了多可笑的心思。
也許再過幾年,我會喜歡上其他姑娘,為什麼不能給自己一點時間?
這麼一來我沒心思打牌,臉上又貼滿了條,王四川火頭上看我心不在焉更加生氣,我被他弄得煩死了,就把牌一丟道:“我出去吹風,你們先玩着。”
邊上早有人等我下來,立即補了我的位,王四川白了我一眼,不知道罵了句什麼,滿堂喝彩。
我找了個安靜的地方,外面是地下河,我坐在一個木箱上,看不清裏面是炸藥還是食品,點上煙抽着,把煙灰彈在地下河裏。
抽了幾口,忽然我身邊的地下河裏傳來水聲,好像有什麼在水裏的被驚動了。
我頓時嚇了一跳,立即站起來往下看去,一眼看見地下河裏,竟然站着一個赤裸的男人,皮膚很白,正瞪着我,我一眼認出了他是那個伊萬。
我們兩個互相對視,他道:“你把煙灰彈到我頭上了。”
他的中文還不錯,帶着很濃的蘇聯口音,但因為聲音很渾厚所以很容易聽懂。
“你在下面幹什麼?”我鬆了口氣停止搜索腦子裏的俄語,“我沒發現你。”
“洗澡。你看不出來嗎?”他從水裏扯出一條毛巾,把頭上的煙灰擦掉,河水涼氣逼人,我在岸上都覺得毛孔收縮,但是這個蘇聯人滿身泛紅,好像一點也不在乎。
“在這裏洗澡不怕生病嗎?”我看了看不遠處的裝屍袋和泛着涼氣的黑色河水。
他把毛巾擰乾,掛到脖子上,拉住一邊的鐵扶手爬上來,然後繼續擰水。他的身材很高大,感覺地下河的温度對他來説沒什麼大問題,甚至稱不上是冷水。
“聽説你們中國人一輩子才洗兩次澡?”
“那只是蒙古族的習俗。”我道,心説被王四川連累了。
“我只是開玩笑,”他笑了笑,“不過你們好像很喜歡熱水。”
我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心跳很快,覺得非常尷尬。有一股敵意讓我想立即走,但又感覺那樣的話自己氣度太小了。
沉默了幾分鐘,他擦乾了身體,從一邊的箱子上拿起衣服穿上,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道:“我認得你。”
我抽了口煙,本來想轉身走了,被他一叫咳了一下,只得停下來。
“你是把袁喜樂救上來的那個人。”他道,伸過來手和我握了一下,“我本來想在一個比較正式的場合向你道謝。”
道個屁謝,我心説,你這個噁心的有毛怪物,早知道你在上面,我就和袁喜樂躲在下面不出來,急死你丫的。
他的手非常燙,能洗冷水澡表明他的身體很好,他又道:“很抱歉,上次沒有直接向你道謝,他們沒和我説你是救了喜樂的人。”
“沒事,我也不是隻救了她一個人。”
“是,但她是我的世界,你救了我的整個世界。所以我的感謝是真心的,我的名字叫伊萬。”
“聽説了。”我道,“伊萬屎維奇。”
他説了一句俄文,表示我的發音有問題,我跟着他念了一遍:“一碗屎為奇。”
戲弄他的快感有限,而且讓我覺得我的人格很卑劣,我轉移了話題:“你來這裏是做什麼的?”
“我還不知道,”他道,“這裏……讓我覺得,奇妙?”他看了看四周,“我只是在找喜樂,然後他們就把我弄了過來。”
“你在蘇聯是幹嗎的,研究什麼?”我遞給他煙,他拒絕了。
“我是一個軍人,當兵的。”他道,拿出了自己的外國煙,“男人應該抽這個。”
我看看他的煙,我只抽過一次蘇聯煙,非常兇,這些生活在嚴寒地帶的人很多東西都很遲鈍,需要刺激性非常強的東西。
“誰規定的?”我有點挑釁地問他。
他並沒有聽出我的不爽,或者説,他根本不在乎,只道:“是喜樂説的。”
我接過來,立即點上,把火柴丟給他,忽然意識到,我可以從這裏打聽一些袁喜樂的事情。
雖然我心裏開始瀰漫起無盡的難受,肉體和心靈雙重的,那是一種堵,呼吸很不順暢,但好像是和自己挑戰一樣,我想把自己逼得直面這個情敵。
這對於我來説是一場戰事,敵人是我的自卑心,能和情敵談論那個女人,説明我並不畏懼他。
“袁喜樂現在什麼情況?”我問道。
他吸了口氣,對我笑了笑:“什麼情況都沒有,她還是那麼美,對於我來説,她什麼情況都沒有,時間,疾病,都是可以忽略不計的因素。”
我吃驚地看着他,他戴上自己的帽子,吹了口煙,又和我握手,説道:“很高興遇到你,我這一次引開了衞兵才跑出來洗澡,我得儘快回去,他們不希望我和其他人説話。”
“為什麼?”
“我不知道。”伊萬搖頭,“中國人總是神神秘秘的,當然,有一部分蘇聯人也是,希望能很快再見到你。”他指了指我的香煙,“別浪費好煙,好男人不浪費煙草,也是喜樂説的。”
我和他一道走上一邊的水壩,他又道:“我會和喜樂在中國結婚,在離開這裏以後——我正努力讓他們同意把她送回到地面上去——你對她的意義非凡,我希望你能來參加。”
“哦——”我一下腦子亂了,心沉了下去。
“不管如何,希望你到時候不要拒絕。”他道,“晚安。”轉身走向另一個方向。
我站在原地,沒想到對話會這麼快結束。心中那些剛剛鼓起來的勇氣之類的東西,一下子空掉,我感覺自己變成了空殼子。
這種感覺混合了一種鬱悶加上屈辱的元素,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忽然有了一個決定。我知道那不明智,但那能讓我好受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