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得奇怪,王四川撩開了我的被子拖我,我凍得直哆嗦,披上衣服踹了他兩腳,然後跟他跑了出去,馬上發現那些人都在往大壩跑。
跟隨着來到大壩上,圍觀的人太多了,就有人出來把他們往下趕,我們是技術人員沒人敢攆,於是還算方便地來到了大壩邊上。走近了看到一羣工程兵正在擺弄一大圈鋼纜,這種鋼纜每卷都有一噸多重,運下來一定夠戧。
看到兩根鋼纜被捲揚機絞成一股,用鐵皮加粗連在一起,鋼纜的一端連着一個大的黑鐵坨子。
幾個工程兵用槓桿推動鐵坨子,一邊有一隻用油桶做的土炮,這是解放軍的傳統裝備了,據説是劉伯承發明的,把油桶的一邊切掉,然後再打幾個鐵箍。
這東西一般用來打高地,後來在剿匪的時候被普遍用來掃雷,只是把火藥換成了大量的石子。當時的土匪往往缺心眼把地雷埋得特別密,一炮下去石子漫天開花,地雷炸地雷直接炸掉半座山,連炮彈都省了。
我明白了他們是在做什麼,這是在架設鋼纜,在山區或者落差巨大的地形上,鋼纜確實是最快捷的方式。
不過,我沒想到會用這麼野蠻的方法,而且現在好像已經到了最後的時候,我下意識退後了一步,這個動作一做,其他人也立即跟着我退後,有的還捂住了耳朵。
我感到有點好笑,就在這時,從前面人羣讓開後的空隙裏,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人。
他在另一個方向,離我很遠的地方,正坐在大壩的邊緣看着那片黑暗,好像並不關心這裏的事情。
之所以説他奇怪,倒不是因為他長得怪,而是因為他是個毛子。那是個蘇聯人。
這裏怎麼會出現蘇聯人?
我覺得不可思議,這裏的保密等級這麼高,按理説不會有外國人出現。
這傢伙留着很短的絡腮鬍,看上去身量修長,看得出很健壯,給人一種爆發力很強的感覺,這會兒嘴裏叼着根煙,對着深淵發怔。
他的腳下是萬丈深淵,卻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要知道在這種強風下,普通人早腿軟了。
我找了邊上的一個人問,沒問出這個人到底是誰,只知道是剛別來的,據説是個很厲害的蘇聯專家。
我還想問個仔細,這時土炮響了,整個地面狠狠地震了一下,我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了過去。只見鐵坨子帶着鋼纜飛入深淵,但是很快力竭掉了下去,垂直落下。
一邊的鋼纜被抽出,在空中舞動,越動越長,周圍的空氣發出犀利的破空聲,這種時候如果被打到恐怕腦袋都會被削去半個。
安全第一,我又退後了幾步,鋼纜下墜的過程持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鋼纜不再抽出,舞動重新平息下來,我才敢再次靠近。那條四十五度角的纜繩已經刺入了大壩下的黑暗裏。
“結不結實?”王四川問。
幾個工程兵抓住靜止下來的鋼纜,用力往下壓,道:“這是打樁機用的鋼絲繩,你説結不結實?”
王四川學着他的口音:“好,我相信你,我摔下去你賠我腦袋。”
“賠你賠你,你是頭大象我都敢這麼説!”那工程兵道,看得出他確實很有信心。
我們以後會順這根鋼纜下去,看到這種信心還是很高興的。
王四川笑着去遞煙,我上去吊了一下,果然鋼纜紋絲不動,頓時安心了不少。
鋼纜的另一邊開始在大壩一端進行加固,用捲揚機把鋼纜弄直,儘量避免受風壓的影響而晃動。在鋼纜附近,我清楚地聽到狂風掠過的震動聲。
王四川很快就和幾個工程兵熟了,開始打聽,我看着鋼繩連接的深遠黑暗,總覺得,自己能從中看出什麼來。
等我想起了那個蘇聯人,把注意力再次提回去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我走過去,也坐在大壩的邊緣,卻被烈風吹得差點刮下去,不由得心生恐懼終於放棄。
這一次照面以後,過了很久我都沒有再見到他,對他的疑惑倒沒怎麼困擾我,畢竟我最大的問題遠比這嚴重得多。
不過我在茶餘飯後的一些言論中,大概知道了他的來歷。這個人名叫伊萬,來了沒多久,經常在司令部出沒,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但是大領導對他都很客氣。
王四川想到,該不是又來了個要搞左傾的。我説,早不是蘇聯人能左右的時代了,只不過有這種人出現,還是很耐人尋味的。
一週後,所有的準備工作終於就緒,我們開了個小小的動員大會後背起裝備,準備出發。
打頭的是兩個工程兵,這條鋼纜的承重能力足夠吊起一百個我們,但是為了保險,我們還是兩個一組,用滑輪滑下去,約定安全到達以後以信號彈為信號。
滑輪的速度極快,兩個工程兵戴上了防毒面具,連目送的時間都沒有,就消失在了黑暗裏,只有鋼纜的振動表示他們還掛在上面。
我已經談不上緊張了,趁着現在多抽了根煙,一直耐心等待着,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等了足足有三個小時也沒有等到信號彈。兩個工程兵好像被黑暗吞沒了一樣。
他們消失了。
我和王四川對視了一眼,又看了看現場指揮。現場指揮的面色已經鐵青了。
行動立即取消,老田被叫去開會,上頭還給了我一個任務,安定隊員的情緒鼓舞士氣,不要被犧牲和困難嚇倒。
兩個人下落不明,老田去開會,我和王四川不需要教育,只剩下一個工程兵,我也不知道這打氣會該怎麼開,不過這小子確實嚇得夠戧,坐在我們面前,腿都直哆嗦。
這些工程兵在林子裏出生入死,遇河架橋,遇樹開路,就算碰到只老虎也不至於嚇成這樣,但是往往這樣的人會非常恐懼無形的東西。説實話,對於那片深淵的那種虛無,我內心深處也是恐懼的,但是,我這個人更實際,我更恐懼的是,接下來自己的命運。
上世紀六十年代,沒有取消任務一説,有困難要克服困難,對於那個年代的中國人來説,基本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困難重重的,沒有犧牲精神什麼事都不會成功。所以我們還是會接着下去,而那兩個工程兵,我想絕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們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已經死亡了。
王四川對那工程兵説,也許下面是個世外桃源,有梳着粗辮子的護士或者軍校女生,他們兩個一樂就忘了發信號彈。
這是個蹩腳的笑話,誰也沒笑。
鼓舞士氣以失敗告終,反正也沒人考核我的成績。
傍晚老田開會回來,也是一言不發,問他也不説話,只是在那裏看自己的筆記。我覺得他也想不出什麼應對的方法,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不是靠演算和商量就能得出結論的,最後的辦法無非是蠻幹。
第二天上午的時候,我的想法得到了證實,我們甚至沒有被集合,是王四川聽到風聲,我強烈要求才批准我們去。到的時候,我看見又有兩個工程埋兵已經穿上了全部的裝備,身上繫着一條繩子。
我問他們要幹嗎,那個現場指揮説:“這一次一定要看看下面到底是什麼鬼地方。一有動靜,就把他們拉回來,這樣就知道出了什麼事。”
我知道不妥,但也知道怎麼説也沒有用
那兩個工程兵打過仗,明顯氣度不同,但看得出也很緊張,畢竟有些事不是用槍就能解決的。
他們一手拿着信號槍,一手把衝鋒槍的子彈上膛,這一次下得非常慢,一點一點地,探照燈一直打着他們,直到他們緩緩沉入到黑暗之中。
所有人都不説話,聽得見狂風的聲音,我在心中默唸千萬別有事,等着通知的信號彈上來。I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漸漸意識到不對,但是所有人都不説話,我也只能等着,半個小時以後,我確定又出事了。
“拉上來!’’現場指揮忽然叫了一聲,邊上的人反應過來,立即搖動繩盤。
沒多久繩子被拉了上來,斷口在空中被吹得亂擺。
我愣了一下,只見那現場指揮雙眼血紅,摔掉帽子,摸起一支槍,戴上防毒面具要下去。王四川趕忙攔住他,卻被他擺手推開。
“王連,請示一下上級吧。”一個小兵急道。
“我上不來再去請示。”他道,“誰和我下去?”
邊上的小兵都上去了,我看着不對,剛想阻止,王四川上去道:“都躲開,我來!”
我知道這是以退為進,王四川肯定不能做先鋒,我們是技術人員,死了就沒了,怎麼也要保證我們的安全,他這麼一拉扯,上頭肯定會知道。
果然那現場指揮堅決不同意,一時間大家僵在了那裏。而我心中駭然,這深淵之下到底是個什麼世界,為什麼會把人都吞掉?急忙走到大壩邊上,摸着鋼繩,試圖看出什麼來判斷之後的行動,忽然感覺到不對。
鋼繩在以很輕微的幅度振動,我把耳朵貼上去,耳朵是人體上感覺最靈敏的器官,確實是這樣,鋼纜在振動。
有東西在順着這玩意兒從深淵下爬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