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氣會的性質我們去之前都不瞭解,現在想起來,那更像是一次培訓。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地下”,見到老田。
我和王四川都很意外,我們沒有想到他也被牽連了進來。我們和老田並不熟悉,只是在大學黨校系統和他有幾面之緣。
帳篷裏掛着塊黑板,老田戴着他那副標誌性的厚眼鏡,坐在一邊整理資料。我在黨校預備班裏見到他的時候,他也是這副德行。印象中他比我大七八歲,看上去卻像上個時代的人,據説組織上介紹了一個老婆給他,如今看也不怎麼樣,婚後幾乎沒變化。
那個年代總會有一些很不一樣的人,回想起來,我真的算活得很清醒的那一批。
人到齊後,我們都拿出了之前發的牛皮封面筆記本,用那種黃杆的圓珠筆準備做筆記。這些東西都很稀少,一般是拿來做獎勵的,所以我們都從本子的最上頭記錄,方便多寫點字。
老田很擅長應付這種場面,站起來點了下名,開始給我們上課。他在黑板上畫了一個階梯狀的線條,説要對我們普及那片深淵的一些信息。
王四川聽得直打哈欠,老田的北方口音有時候很難聽懂,但我卻聽得很專注,因為我對那個深淵很有興趣。
老田的講解分好幾個階段,説實話,他還是比較適合去教地質學,這種混合性知識東打一耙西打一耙,需要講師能夠根據節奏調動氣氛,真的很不適合由他講。
他告訴我們,在這段時間,他們通過一些方式對深淵的深度進行了測量,發現這個深淵的底部是一個階梯形的結構。
大概在離水壩五百米到一千米的距離裏,深淵的最大深度有九十米,再往外一千米的深度,有將近兩百三十米。
這好比是一個樓梯,在大壩下方九十米的濃霧中是第一級台階,長度是五百到一千米。他們用的測量方式是拋物線測量法,使用追擊炮往不同的角度發射炮彈,計算炮彈大概射程和聽到爆炸的時間(也就是觸地時間),可以得出大概的深度。
九十米的距離不算太深,用現有的深礦技術甚至可以使用繩索完全到達,他們覺得,電報的信號應該是從下面發出來的。日本人可能在下面還有設備,而我們的新任務,是降到第一級“台階”上作初期的探索。除此以外,還要到達台階的邊緣,測試第二級台階的精確信息,看看是否還有第三道斷裂可能存在。以後工程兵會酌情判斷是否也要下去。
老田作了一個推測,他説假設這是一個以原生洞穴為主體的洞,那麼最開始的時候,這個洞可能沒有現在這麼大,這個空洞最初嵌在地層裏,好比一個很大的氣泡。
坍塌從這個氣泡的四周開始,好像是這個氣泡開始長大,開始腐蝕周邊的岩石,很快四周崩塌的程度越來越厲害,逐漸坍塌出來的孔洞先是快速變大,之後達到穩定。
然後,這些在原生洞穴四周產生的新洞穴又開始繼續腐蝕周圍的岩石,開始新一輪的膨脹,週而復始,這個巨大的虛空就形成了。
這也大致解釋了這種階梯狀地貌的產生原因。
根據這種假設,可以判斷在這種腐蝕運動進行到某種規模的時候,洞穴的中心會發生坍塌,把一個巨大的空腔坍塌成無數個細小的地下洞穴,但只要腐蝕岩石的機理還存在,這些空腔很快——地質年表上的快—十還會繼續腐蝕四周岩石,逐漸重新融合在一起。
深淵下的霧氣也有了分析結果,老田説那些霧氣裏含有大量的汞蒸汽。這裏的岩石應該是高汞礦石,地下河水衝進深淵裏以後,氣流會把下面的汞霧蒸騰上來,形成致命的武器。
汞就是水銀,水銀蒸汽是一種劇毒,中毒之後,會有劇烈的頭暈、嘔吐、失憶、神經錯亂的症狀,嚴重的當場就會死亡。鬼子在這裏的工程初期,大量使用了高汞石頭作為建築材料,混到水泥裏做成混凝土,所以整座大壩的汞含量非常高。
這些含汞的礦石被照明的燈泡加熱後,就會揮發出大量的汞蒸汽,我們在毒氣區域發現的那些小日本基本都是因為汞中毒死掉,後來他們採取了在牆壁空隙上封鐵皮和加長掛燈垂線的方法。而居住區因為汞污染太嚴重,就直接封閉了。
所謂的影子裏有鬼,是揮發出的汞蒸汽折射光線的原因,那種無色無味的氣體在空氣裏湧動,擾亂了光影。
這裏的地下河水因為處在地熱豐富的區域,富含一種含硫的礦物物質,可以中和汞,所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重金屬污染的情況。
我聽完之後,一知半解,地質勘探和化學有很深的淵源,但是這個淵源在我這裏並沒有傳承下去,那個年代,我們這樣的地質勘探人員,腦子裏只有煤和石油,保不齊再搞點鐵礦銅礦,汞這種東西還真沒注意。
有個人就問道:“含硫的話,那這地下水不就是酸性的,會不會對人也有害?”
老田就搖頭:“一般的温泉都是含硫的水,可以用來療養,治療皮膚病和療毒,你只要不是長期飲用,一兩個月是不會對人造成傷害的。倒是這裏的建築腐蝕得很嚴重,很多地方都已經坍塌了。”
老田説這裏只有下雨的時候水位才會升高,平時水位都很低,但即使是這樣,潮濕和酸性環境也把堅固的軍事化設施腐蝕壞了,還好發現得早,再過十年這裏的大壩壩基説不定都塌了。他在剛來的時候四處看了看,就發現鬼子在很多地方刷了防酸腐蝕的油漆,要不然腐壞的情況肯定還要嚴重。
我想着老田果然博學,這都知道,回想一路過來,確實大部分的鐵門、鐵絲都鏽得相當厲害,一直以為是因為年代隔得太遠,沒想到還有這種原因。
老田説完了之後,我們都禮貌性地鼓掌,心説終於可以回去了,卻見他去外面吩咐了幾聲,之後另一個軍官走了進來,並且搬進來一塊幕布。
同時搬進來的還有一台放映儀。
那個軍官説了幾句話,我心裏咯噔一下,就見他讓我們舉起手宣誓。
到這時候,我已經明確地知道,我的猜測是對的,這件事情還沒結束。
接下來,軍官為我們放映了一卷膠片,膠片中的內容,就是我們當時在大壩放映室看到的內容。
我當時的心情很奇怪,有種看了就糟糕的感覺,很想起身出去不看,因為一旦被告知了這個信息,就意味着,你已經是下面即將進行的行動中的成員,不可以退出。
但這顯然是強制性的,我絕對出不去,就算我閉上眼睛也沒有用。
這次用的放映機要比第一次看到的好得多,畫面比較穩定和清晰,但即使是這樣我也沒有看出更多的信息。在放映的過程中,我和王四川對視,他也是面色鐵青。這時我意識到了,為什麼作報告的時候,他們對於我們有沒有看到膠片並不在意,那是因為本身他們已經決定要把膠片放給我們看,至於是否事先看過當然完全沒必要追究。
忐忑地等到膠片放映結束,沒有看過膠片的人都面色慘白,和我們當時的情況一樣,接着軍官開始講述往後的計劃。
首先,他説了高層對於這裏的推測。上頭已經派人檢查了大壩裏除了吊裝工廠之外的所有地方,確定在冰窟裏的炮彈都是注汞彈。注汞彈是一種非常可怕的特種彈頭,爆炸後會形成濃密的汞蒸汽雲,它比空氣重六倍,能夠壓在某個區域裏,使得區域裏的所有生物迅速死亡,還會在那個地方留下極其嚴重的重金屬污染,再也沒法種植和養殖任何東西。
注汞彈一般用在要塞攻防戰上,也許鬼子本來準備在中俄邊境進行拉鋸戰時使用它,沒想到蘇聯的機械化部隊速度太快,他們根本來不及。
他們還在大壩內側發現了汞提煉廠,他們判斷日本人一開始在這裏是為了開採汞礦,後來才對那片深淵產生了興趣。
這裏的第一批建築是地下河牀上的用鐵絲橋架起來的簡易平台,之後是內側河道兩邊的水泥建築羣,最後是大壩以及大壩後面的飛機起飛裝置。
那些繳獲的文件也全部被翻譯了,裏面的內容自然沒有必要告訴我,只透露了從深淵發回來的電報,解碼之後的意思是:“安全到達。”
一開始上頭也覺得日本人可能進去了,但後來老田使用迫擊炮深度測量之後,發現大壩下面有一塊九十米深的平台,那麼很可能信號是從那個平台上發來的,下面肯定還有日本人的建築。於是上頭決定組織一支隊伍,繼續往下,降到深淵裏探索。
這裏的所有人,就是這支隊伍的人選。
聽完以後,我和王四川都面色慘白,心中極度的不願意。
在深淵之上,我們已經九死一生,那下面霧氣瀰漫,日本人的很多怪誕行為都沒有得到解釋,鬼知道下去以後會發生什麼,我實在不想再進入到那種境遇中去。
不過,我知道怎麼提意見都沒有用。我們是唯一適合的一批人,換句話説,這是隻有我們能幹的任務。之前還看了機密的資料,説明上頭根本不會同意你退出,現在已經沒回頭路走了。
我心裏想着是否有辦法推脱,另一種聲音浮了上來,假使我僥倖完成任務,估計我以後的道路會順利很多,回去也許能靠這資歷當個科長,再也不用日曬雨淋了。
如果事情真如我想的發展下去,也許真的是這種結果。但誰也不曾想到“文化大革命”會發生,我的人生會變得那麼無所適從,那畢竟是後話了。
之後講的是人員分配,我和王四川自然是必選,我是正隊長,王四川是副隊長,老田是專家援助的身份,另外再帶三個工程兵。
看着他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年紀,我想起了馬在海,雖然他最後被追授了烈士和班長,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哪怕在他死前讓他真正感受一秒鐘的榮耀也好,可惜再大的榮譽他都無法知道了。
我對於這樣的安排還算滿意,只是隱約覺得老田是個麻煩,知識分子的隊伍很不好帶,但他肯定得去,我們需要他對這一切作出更精確的計算,他必須親自採樣和觀察細節。另一方面,老田不可能放棄這個機會,他很明白自己的地位是怎麼來的。
我在想,等他真正下去以後,一定會後悔自己的決定。
再之後,老田又開始講一些基礎知識,我也開始昏昏欲睡,但領導在不敢放肆,只好強打精神。會議結束又是一陣溝通,等我走出帳篷看錶,已經是傍晚五點。
我想着還沒到醫療區關門的時候,要不要抓緊個時間,再去看看有沒有機會見袁喜樂,不知不覺腳下已經走到了醫療區域外,遠遠地看了一眼帳篷,發現那裏的護士正結伴去吃飯。
我想到中年護士説的話,其實挺有道理,我一個人去看她影響確實不好,還是得叫上幾個人,帶點東西過去有個探病的樣子。於是作罷,心中更加的失落。
正想離開,忽然遠處那羣護士裏有人吆喝了一聲。
我一開始沒多想,還是準備離開,那邊又叫了一聲別走。
我抬頭一看,就見中年護士正衝我吆喝,並快步走過來,後面的護士好奇地看着我這邊。
我不明就裏,再心虛一點説不定就直接逃了,但我的性格還算比較兜得住,就迎面來到醫療區門口,中年護士也走了出來。
“你怎麼老在這裏逛來逛去的。”她還是一張讓人望而生畏的臉。
“我——”我指了指後面的帳篷,“剛開完會,煙抽得太多,出來透透氣。”
“你有東西落下了,正好,你拿回去,省得我去找你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遞給我。
我一看,是我塞在袁喜樂枕頭下面的那包煙。
一時間我也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才接了過來,中年護士就轉身離開了。
我看這大媽的風采就是護士長級別的,這煙可能是她在整理病牀的時候現的,那麼,袁喜樂豈不是可能沒有看到它?而且,這大媽説不定看到煙就意識到我的目的,然後把煙給收走了。
我看着中年護士遠去的背影,不由得覺得自己好傻好喪氣,沒來前的幾天還有些自我安慰,原來全是空想。
也罷,反正煙也抽完了,省得去買。
我翻開煙盒,想拿出一根抽,一倒就發現煙盒的重量有點不對,裏面除了煙還有其他東西。
摳了一下,裏頭有一隻小巧的女士手錶,我一下就認出了那是袁喜樂的。同時,我還看到了一張小紙條,藉着一邊的汽燈,我看到上面寫着:“我好想見你。喜樂。”
她給我寫了字,我頓時有些驚訝,難道她的神志已經恢復了?接着,我的心裏一陣悸動,幾乎快要窒息。時間好像停止了,在冷風中我呆立了很長時間,一種無法言語的感情無法抑制地裏湧了起來,我忽然很想很想看到她,把她擁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