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上一支煙,知道很多事情已經不可避免,是時候做一個選擇了。
我在山下墨脱小鎮的一個小酒吧裏,打出了一個重要的電話。我所在的地方,説是小酒吧,其實就是一間裝飾成酒吧的小屋子,牆壁上貼了很多驢友的照片,能喝到很多山外能喝到的飲料,能看到香薰蠟燭和一些酒吧裏應該有的東西,但都非常昂貴,一罐本來賣幾塊錢的啤酒,在這裏要賣三十塊錢。現在這個季節,酒吧裏燃起很多炭火堆,人們三三兩兩地圍在火堆邊上,用南腔北調聊着各種故事。
雖然是下午,但整個屋子很昏暗,只有炭火光和蠟燭光兩種光源,金屬和玻璃器械反射出的火光,在整個空間裏遊走不定,這是我最喜歡也是最能讓我安定的氛圍。所以我打出的這個電話,時間比預想的長了很多很多。
電話那頭是遠在幾千公里外的胖子,胖子那邊的氣温應該很高,從他講話的腔調我都能感覺到温度從話筒裏噴出來。我和胖子分開之後,最開始時很少聯繫,因為巴乃那裏實在很難聯繫,我往那邊打電話,總是阿貴接的,叫他讓胖子給我打回來,胖子也總是不打回來。而在那個狀態下,其實我也挺怕他真打回來,因為有太多的回憶我沒法面對,他不打回來,其實我也如釋重負。就這樣,一直到半年後,我和胖子才重新接上頭,讓人欣慰的是,他的狀態已經好了很多,能開一些玩笑了。
那之後,我大概每週都會和他聯繫一次,他也越來越放得開。我試圖讓他離開廣西,但這個問題在他那裏似乎一直有着某種不好的情緒,談到這裏,他都會打哈哈過去,説自己現在和岳父在一起生活的很好,這兒還有好多人想當他的岳父,所以他不願意出來云云。
後來我也就不勉強了,但還是希望我的電話能夠給他帶去一些現代的氣息,讓他不會沉迷於瑤寨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如果以後出來,還能瞭解這個社會上正在發生什麼。
在這段時間的聊天中,我把我在這裏發現的事情一點一點和胖子説了,胖子聽到我發現小哥的照片時,他的狀態一下子就變得很興奮,我也隨之有點小得意。原來他內心還是有激情的,或者説,他心中積極的一面已經恢復了,只是他還不願意承認而已。
最早我這樣認為着,但和胖子聊着聊着,我就發現他的興奮有些不對,聽他的語氣,似乎不是因為我説的事情而有興趣,而是好像從我這些話語中聽出了什麼,在沉思和懷疑。
“你在琢磨什麼呢?”我就問他,“嘖嘖的,你一邊説話還一邊吃黃泥螺呢?”
“這兒還真沒這種東西,你胖爺我是聽你説的,覺得事情不太對。不過,也許是我多想了。”
“什麼叫事情不太對?”我就問,“我這兒沒發生什麼事情,雖然沒有巴乃那麼潮濕舒適,但是説避世,不會比你那兒差,別説得我好像特別俗盲似的。”
“那是,咱們家天真那是清新脱俗小郎君、出水芙蓉弱官人,走到哪兒哪兒就開展學雷鋒運動。不把西湖比巴乃,卻道墨脱就是娘,佛曰:雷峯塔總是要倒掉的。”
“你他孃的哪兒來那麼多破詞兒?”我怒了,“這兒公用電話很貴的,你能説點情真意切的嗎?別扯這些雞巴淡。”
“絕對不是雞巴,胖爺我很久沒想起你那二哥了,是有確實根據的,你聽我説。”
“你二哥才是雞巴。”我罵道。胖子笑了一聲,才道:“這樣,你聽我説,你是從尼泊爾回來,路經墨脱對吧?”我點頭,點完才意識道他看不見,説道:“是的。”
“你從尼泊爾回來,為什麼從墨脱走?你是一隻鳥,從尼泊爾飛回來,落在墨脱停一停?你是去做生意的,身上帶的東西又不是大貨,你應該繞過墨脱走更加便利的線路或者直接從尼泊爾坐國際航班回來啊?”
“我不是沒事太無聊了嘛,就想走走這條線。”
“那你身邊的人就讓你去了?你知道去墨脱是件很麻煩的事,而且以我對你的瞭解,你不太會有這種念頭,你現在有夜長夢多恐懼症,去墨脱不符合你的做事習慣。”
我點頭,心説還真是,夜長夢多恐懼症,是我經歷了那麼多事後的後遺症,對於一件事我總是覺得,一旦我停止了,或者有所喘息了,這件事就會被人破壞。所以我不再隨性地做事,而是特別追求高效率和走捷徑。
“你想想,你是怎麼去的墨脱?肯定是發生的很多事情潛移默化地促使你做了這個決定。”
我回憶了一下,就説道:“也沒那麼複雜,其實是因為我們在邊境的時候,為了逃税走了黑線,當時帶我們過邊境的人是墨脱的導遊,和我們説了墨脱的事情,然後我們的車在路上拋錨了,當時我們很狼狽,在路上等了很久才搭到一輛去墨脱的車。那車必須去墨脱,不能專門送我們,説中途看到其他車就把我們放下來。我一路和那個導遊聊天,也不知道怎麼着就決定來墨脱了。”
“你覺得這是命運嗎?”胖子聽完説道,“你再想想,怎麼你就看到小哥的照片了?”胖子説完這個,我忽然明白了他想説什麼,心中立刻咯噔一下,就聽胖子道:“世界上沒有那麼多湊巧的事情,即使小哥真的在墨脱待了很長時間,怎麼就那麼巧被人畫了下來,還掛在你能看到的地方,你以為是拍電視劇嗎?”
“你是説——這是別人設計好的?他用小哥的畫像把我留在了這裏?這裏有一個什麼陰謀?”
“你以為事情完結了、鬆懈了。如果是以前的你,以你的小心思絕對不會忽略這點。”
在我心裏一凜的時候,胖子忽然道,“天真,你入套了,恭喜你升級成天真的二次方,又天真又二。”
“少他媽嘴欠。”我有點鬱悶,“你説現在怎麼辦?我立即離開?”
“千萬別。你身邊就那麼幾個窩囊廢,你現在入套,他們的計劃正在進行當中,很穩定,你沒有什麼危險;但是,假設你突然表現得識破了他們的計劃,他們肯定會用第二套方案把你留下來,你可能就沒那麼自由了。你先不動聲色地待着,把地址給我,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
“您決定出山了?”
“您都‘天真的二次方’了,在您被開方開掉之前,我得來拯救您一下啊。”胖子的聲音很平淡,“而且,這事和我也脱不了關係,您被開了,下一個可能就是胖爺我了。”我心裏一暖,剛才一絲淡淡的慌亂也沒有了。我把地址念給他,知道他最快可能一週就能趕到這裏,便放下了電話。
環顧四周,我忽然發現這裏的氣氛沒那麼輕鬆愜意了,反而鬼氣森森,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本來就是如此,只是由於我剛才太過放鬆沒有發覺。把啤酒喝完,我在門口的寒冷和裏面暖和的交界處過渡了一段時間,便從屋子裏走了出來,迎面走入風裏。雖然胖子是那麼説,但我還得去郵局看看是不是真如他説的那樣。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想再去看一看畫,看一看畫裏的悶油瓶。
如果真如胖子所説,還有人在設計我,那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我也不再糾結了,難道還有人想把我推進那些無盡的深淵裏嗎?我不由得冷笑,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如今想來糊弄我,我大意的時候就罷了,但如果讓我察覺,那對方也不會好過到哪兒去。
我來到郵局,裏面一直很繁忙,全是各種各樣的人,正在交換包裹、打包、填地址。我趁亂走進了櫃枱後面,裏面的人看着我,我就道:“我是來付錢的。”
“什麼錢?”裏面一個會計模樣的問道。
我掏出了三千塊錢,説道:“上次欠的,你查一下,有個條子寫在你的辦公桌上。”
他接過錢,就納悶:“我沒看過條子啊。”
“不是你,是另外一個人。”我説道。
“是個女的?”
我點頭:“應該是你同事,要不你打個電話去問問。”會計有點迷糊,就打電話去了,我立即裝出無聊的樣子,來到那面牆邊上,看着牆上油畫裏的悶油瓶。
那邊電話剛剛撥通,我就把畫從牆壁上拿了下來,仔細去看掛畫的釘子。是老釘子,畫框後的牆壁上有一個明顯的印子,表示這畫在這裏掛了很長時間了。嗯?難道是胖子多慮了?我心説。我把畫放了下來,看那邊還沒有打完電話,還在翻辦公桌上的紙頭,我就去看邊上掛着的錦旗和畫框。一翻之下我心中一動。那個畫着“鵬程萬里”的畫框後,牆壁上並沒有印子,而且牆面顏色非常均勻。
這玩意兒反而是最近才掛上去的。我退後了幾步,看對方還在説電話,立即轉身離開,走到外面,冷風一吹,我就什麼都明白了。悶油瓶的畫太小了,而且色澤暗淡,如果當時大意,很可能看不到,為了讓我看到,必須使這幅油畫顯得非常突兀。在這樣的私人小郵局裏,牆壁上是不可能出現一幅油畫的,本身我要注意到這幅油畫就十分困難,而要讓這麼一個小東西能夠被人一眼發現,那勢必需要在邊上有一個和它完全不同但又不起眼的大東西來突出它。以前我覺得人不可能處心積慮地做這種細節佈置,但現在我早就知道,人算計起來,對於細節的掌控能力其實是無窮的。
而且,這也確實有效。這面牆被精心設計過,就是為了讓我看到這幅油畫。為什麼油畫背後的牆壁上有印子呢?我覺得,肯定是這裏本來就掛着一幅油畫,只不過後來把畫換了,畫框還是沿用原來的,所以才會那麼吻合。我在風中疾行,心裏琢磨着辦法,想着到這裏來的過程中發生的一切,被胖子一提醒,我的思路瞬間清晰了,很多之前完全沒有想到的事情,都開始歷歷在目。
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開始在我腦子裏一件一件地形成。我非常鎮定,好像在做一件經常做的事情。在胖子到之前,我覺得我完全可以把自己的局搭好,讓他看看我不天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