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倒兩杯茶來。"文貞和很熱心地招呼他們。
"我真的不喜歡這個傢伙。"徐徐悄聲對孫鏡説。
"不要以貌取人,我相信你會表現得很專業。"
"那當然,我是最專業的,我們。"徐徐説着,對正端着兩個水杯走回來的文貞和笑笑。
這裏是文貞和的辦公室,幾張沙發和一張小茶几圍出了個會客區。
小陳啊,你還有什麼事嗎?兩分鐘之前,文貞和這樣問他的下屬。所以現在辦公室裏就剩了他們三個人。
"很早就聽過你的名字了。"文貞和以老前輩的姿態對孫鏡呵呵笑着。實際上他嗓音尖厲,怎麼都笑不出慈和的感覺來。
孫鏡早把帽子拿了下來,露着額頭上的大塊護創貼。文貞和已經往那兒瞄了好幾眼,這讓他多少顯得有些狼狽。如果這是一場學術交鋒,無疑先天就落了下風。不過在現在的場合,他很樂意把文貞和放在一個強勢的位置,一個過於感覺良好的人總是更容易被把握。
孫鏡恰如其分地露出一點點受寵若驚的表情,側着身子像是在對徐徐介紹:"文老師是甲骨大學問家,對我們這些後輩很提攜的。"
文貞和又笑了兩聲,這頂高帽讓他相當受用。
"其實早就想來拜見您,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孫鏡用誠懇的語氣説。
"現在你們的風頭健嘛,我這種窩在死氣沉沉辦公室裏的老傢伙,有什麼好見的。"這樣的口氣,徐徐覺得他如果留着山羊鬍,肯定會一邊捋一邊説的。
一路走過來的時候孫鏡已經介紹過徐徐,當然提到背景時虛晃一槍,只説是個對甲骨很感興趣的朋友。
"其實多少我已經猜到一點,你們大概還沒看過今天的晚報吧。"文貞和説着,找出登着那則新聞的報紙遞給徐徐。
"那些記者肯定很想和徐小姐你接觸。"他看着徐徐説。
保持驚訝的表情,兩人花了會兒時間,看了一手炮製出的新聞。這真是個順利的開場,文貞和已經接受了他們扮演的角色身份,許多試探的話就不用再説了。
"我很喜歡甲骨文化,也特別尊敬對甲骨有研究的人。"徐徐看着文貞和的眼睛説,其實她看的地方是那兩條稀到痕跡模糊的眉毛。
好吧我還不夠專業,她在心裏對自己説。可是這老頭真讓人厭惡,直想讓人逃得遠遠的。會有這種感覺找不出太多理由,大概是他天然的氣質吧。
"我早就和她説過,甲骨我就是剛入門,上海灘真正學問深的,數出三個人裏面絕對有上博的文貞和老師。"孫鏡配合着徐徐,告訴文老頭美女對他的尊敬指數高到破錶。
"主要是上海的甲骨圈小,像徐小姐這樣喜歡甲骨文化的人,上海還是太少。這麼有魅力的東西,真是應該多一點人瞭解啊。"文貞和説。
"我剛才和孫鏡一起在看館裏的甲骨展出,覺得效果很不錯。您這麼多年在甲骨文化的推廣普及上真是做了許多事情。"
"還是力度不夠啊,所以我看了報道之後就很高興。如果徐小姐你真的有這個打算,是件大好事,大好事。"
孫鏡和徐徐對視了一眼。把人的心思喜惡摸清楚,前期工作做深做透,計劃執行起來就會像現在這樣,肥羊主動湊過來要求被宰。
"我只是有這樣的想法,現在是想多瞭解些東西,特別是向您這樣的大行家請教。畢竟光有錢是建不起一個博物館的,要有拿得出手的東西,還要有好的收藏模式、管理模式,以及未來十年二十年的中遠期發展規劃。"徐徐説。
"我是年紀大啦。"文貞和搖了搖頭,嘆了口氣,抿了口茶。
"但和三千多歲的甲骨文化比,還是個小年輕嘛,這個忙要幫的。"他接着説。
"您真是太幽默了。"徐徐抿嘴微笑。這個裝模作樣的死老頭,她在心裏罵。
以文貞和的脾氣性格,他可能從未像現在這樣,在談話中處於絕對中心的地位。看到自己像磁鐵一樣吸住漂亮女人的目光,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愉快嗎?
對文貞和來説,徐徐是絕對的主角,從哪個方面來説都是,而孫鏡只是個陪同。孫鏡也很好地扮演了這個角色,並不多話。在許多時候,他抱着欣賞的心情看徐徐表演,看她怎樣引導話題、怎樣佈下一個個伏筆、怎樣用表情和肢體語言操縱對方的心情,不輕不重,不徐不急。這絕對是天賦,她天生就該行騙。
當然談話沒有必要進行得很深入。這是第一次見面,一本正經地討論和上博合作建立甲骨博物館太不合時宜。而且文貞和只是甲骨部的主任,不是館長,沒有決定權。只要有足夠的暗示就行了,當一件事情還有着無限可能性時,最誘人不過。
比如文貞和可能代表上博參與到甲骨博物館的籌建中,他將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館長而不再是小小的不受重視的甲骨部主任;比如他可能會有很高的薪水,而且能主持甲骨收購併在其中大撈一票;比如他可能收穫一位年輕又多金的美女從尊敬轉化成的另一種感情,看看她現在專注的眼神吧,誰敢説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瞭解了這麼多的可能性,當然就更有動力去讓它變真。畢竟如果合作談不下來,一切都是空的。這其中有許多的工作要做,大多數事情當然是徐徐的,但如果什麼時候需要藉助文主任的力量,想到這麼多的可能性,他能不竭盡全力?
"老實説,像你這樣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對甲骨文化有這麼大的興趣,真是少見。很少見。"文貞和誇獎着徐徐,也不知他的重點是前半句還是後半句。
"神秘的東西永遠讓人着迷。"徐徐向文貞和送出迷人的微笑,"我覺得殷商是華夏文明從神話時代向有史時代過渡的階段。我總是會想象,在六百年的蒼茫天穹下,那些部落間是怎樣征伐、擴張再走向融和的。部落文明的激烈碰撞誕生了許多不可思議的結果,其中的一些在後來演變成華夏文化的主流。甲骨文就是結果之一,當然金文也是。我想在世界上這也是絕無僅有的,兩種文字居然在同一個時期裏並存。也許還有我們沒發現的第三種文字,誰知道呢。"
金文就是刻在青銅器上的文字,而青銅器時期和甲骨文時期近乎重疊。聽起來這的確有點神奇,一個文明圈裏,有什麼必要在一個時期裏開發出兩種文字,並同時使用呢?
徐徐曾經因為把金文當作金國文字而出了個大洋相,驗證了徐大炮外號的同時也把當時進行的那個局徹底毀了。現在她總算記住了這個知識點,並且在這兒發揮了出來。
可是她立刻就發現,文貞和和孫鏡的表情都變得很古怪。
文貞和的眼睛眯了起來,下巴一挪想要説些什麼,卻又一時沒開口。他在驚訝。
孫鏡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鼻翕和腮幫子同時動了動,那是因為上下齶牙齒間的緊壓狀態。他在憤怒。
"哦,愛好者總是會犯這樣那樣的可笑錯誤,看起來我又犯了一個。"徐徐鎮定地微笑,彷彿這一點都不值得大驚小怪。
作為事後的補救,她的表現相當從容,儘管她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其實,"孫鏡好不容易把緊咬的牙鬆開,"其實,那是一種文字。"
"啊?"這個答案讓徐徐終於忍不住露出了驚訝的神情,"甲骨文和……金文?可金文的研究從古代就開始了,甲骨文……"
她鬧不明白的是,明明對青銅器上金文的研究從古時就開始,到今天對這種文字的認識已經比較深入了。要是它和甲骨文是一種文字,怎麼會還有大半的甲骨文未破譯呢。她的疑問被孫鏡的眼神打斷了,孫鏡可不想她再出更多的洋相。
"刻在青銅器上的叫金文,刻在甲骨上的就叫甲骨文了。"孫鏡説,"金文是破譯甲骨文的重要工具,但是因為兩者記載內容的類型不一樣,所以甲骨文中有大量從未在金文裏出現的字。另外金文是鑄刻而成的,甲骨文是用鋭器直接刻出的,書寫方式不一樣,同一個字的字型也就會有差異。但它們還是同一種文字,這是……"
孫鏡忍住沒説出"這是常識"的話來。徐徐也對甲骨文做了許多功課,網上搜羅了不少資料,但太過常識性的東西,卻往往不會在資料裏反應出來。比如她就從來沒見到過"金文和甲骨文是同一種文字"這樣的話。
問題在於,徐徐在之前的談話中,把她蒐集來的甲骨知識運用得很不錯,給人以"相當專業"的感覺。這也很符合她所扮演的角色身份:一個對甲骨文非常喜愛,收集了大量甲骨藏品,對甲骨文化有深入瞭解的出資人。
這樣的人,怎麼會犯如此可笑的錯誤?
"你要向文老師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孫鏡搖頭嘆息。
"我都是自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學來的,文老師要是有時間給我上上課,那是再好不過了。"徐徐趕緊跟上。
文貞和笑了:"上課不敢當,老頭子就是找不到聊天的人,説説話有的是時間。"
兩個人為了補救這個大簍子,又説了許多話來填漏,觀察文貞和的表情,倒好像並不很在意。大概對這老頭來説,能多些機會和徐徐談心才重要,這就是美色的關鍵作用了。
"一個好的博物館,除了展品的數量外,質量我覺得更重要。總得有幾件鎮館之寶,就像上博的巫師頭骨。可惜今天沒見到。"徐徐開始進入正題。
"聽説這件藏品通常是不展出的,這太可惜了,我也一直想見一見而不可得呢。"孫鏡説。
徐徐凝視着文貞和,用柔和的聲音説:"文老師,能不能找個機會,讓我們到庫房裏看看這件藏品,飽飽眼福?"
這個要求其實並不過份。文貞和是主任,他帶個把朋友進庫房看看藏品,雖然破例,但實際上常有人這麼做。而且如果未來真的合作建博物館,不管是算長期外借還是其它什麼形式,這件藏品總會和其它的甲骨文物一起帶到新館去,先瞧一眼算什麼。
孫鏡也只是需要瞧一眼而已。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計劃,先從不太為難的要求開始,再一步步深入下去。就像冬天晚上燙腳,熱水不能一下子加下去,得慢慢升温。
"這個……"文貞和笑了笑,眼神在徐徐臉上溜了兩圈,"這個恐怕不行。"
徐徐和孫鏡都愣住了,他們又等待了一會兒,因為這老頭可能是故作驚人之語,再來一個轉折,就像先前一樣。
"不好意思,這個恐怕不行。"
他們等到的卻是這樣一句毫無轉折,進一步肯定的陳述。
竟然在第一步卡住了,這簡直不可思議。在制訂計劃時,誰都沒有想到這點。前面所有的步驟都非常順利,除了徐徐放的那一炮。照理説,這是個順勢而下的要求,該水到渠成沒有一點阻礙的。
精心為文貞和炮製出來的那麼多可能性,都沒法讓他邁過這一個坎?這根本就不算是個坎呀。
難道是徐徐剛才犯錯的後果?可看起來他對此並不在意啊,沒表現出來?
兩個人腦中閃過許多念頭,卻沒有一個有助於解決現在的問題。
"徐小姐和我提過許多次頭骨。"孫鏡知道不能讓場面僵下去,也許他需要加一些籌碼,也許文貞和需要一個台階。
"如果這件東西不是被上博收藏的話,她肯定會不惜代價買下來。對一個新的博物館來説,太需要這種等級的珍品壓陣了。她會為這樣的東西準備專門的保管和展示方案的。文老師你也知道,親眼看到東西和看圖片的感覺是很不一樣的,徐小姐一定非常感謝您。當然,也不能讓文老師太為難。"
孫鏡把"非常感謝"這四個字説得十分誠懇,如果文貞和要台階,那麼這就是了;如果他要的是其它什麼好處,也完全能從這四個字裏咂吧出滋味來。
"確實為難呀。"文貞和嘆了口氣,"這方面博物館是有規定的,必須要館長簽字同意才可以,我想幫也沒有這個權力。要麼我幫你們問問看,但館長會不會籤這個字,可保不準。"
兩人這回是徹底傻眼,這樣的口氣是毫無疑問的回絕,最後拖的那個尾巴,只不過是中國人説話特有的客氣而已。
當然上博可能是有這樣的規定,然而就和其它許許多多的規定一樣,並不當真的。難道文貞和就是這樣一個死板的或者説極有原則的人?哪怕面對這麼多的誘惑,還依然堅守着不知被其它人突破了多少次的所謂規定?
他們開始明白這個老頭為什麼如此不被人待見了,韓裳之前的無功而返也就在情理之中。
接下來當然沒有了談話的興致,向文老頭告辭後,沿着上博地下辦公區通向地面的坡道往上走,兩人都默然無語。
這是一個完整而複雜的計劃,當初制訂出來的時候甚至讓人覺得完美,結果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有些事情是無法預測並且毫無理由的,就像命運一樣。
但真的是毫無理由的嗎?孫鏡看了走在側前方的徐徐一眼。
或許不是他那麼的堅守原則,而是徐徐放炮讓他起了疑心?
徐徐……徐大炮,這麼低級的錯誤……好吧,她總是犯低級錯誤,不過這次的錯誤,是和從前無數次的無心之失一樣,還是説……
孫鏡撫動着戒指,疑心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
騙取巫師頭骨是徐徐的提議,更花了很大的力氣説服自己參與進來,她應該沒有理由做出損害這個計劃的事情來。
可是從韓裳離奇死亡的那天起,徐徐就有點不對勁起來。
韓裳為什麼會死?從她留下的錄音來看,她死前做的事情只有三樣:一是準備話劇,二是找到了自己,三是要向上博借巫師頭骨。如果沒有錯過別的什麼信息,那麼她死亡的原因就該是三者之一。孫鏡不相信她的死真是一場意外。
簡單的排除法。如果認為韓裳死於謀殺而不是詛咒,那麼在其它證據出現前,第一條可以排除;如果韓裳因為找自己而死,那麼自己這些日子早就不得安寧了,第二條也可以排除。
就剩下巫師頭骨。
徐徐是有秘密的。也許因為這個秘密,讓她在韓裳死之後改變了對巫師頭骨的態度,不準備照着原先的計劃來??
當然這樣的猜測很可能是錯的,徐徐只是和往常一樣放了一炮,文貞和的斷然拒絕也與此無關。然而孫鏡至少可以肯定一點,徐徐不像看上去那麼簡單。
他輕輕吁了口氣,對搭檔起了猜疑之心,繼續合作下去,就變成一場高難度的智力遊戲了。
老千這一行,玩的本就是智力遊戲。
天色已經暗下來,徐徐站在車邊,回頭看了暮色籠罩的上博一眼,忽然對孫鏡説:"對不起。"
她嘴巴朝左側一歪,似乎有些説不出口,囁嚅一番,還是吶吶地説:"我又放炮了,事情搞砸了都怨我。"
"你是對自己的天賦太有自信了,表現欲太強。"
徐徐癟着嘴沉默一會兒,説:"要麼我們從館長那裏找突破口?"
孫鏡搖頭:"那需要為你設計一個經得起推敲甚至查證的背景,這會是個大工程,而且容易出漏。出漏的後果也會很嚴重。好了,先找個地方吃晚飯吧。"
徐徐固執地站着不動,盯着上博的方向看,似乎一定要找出某種方法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你等等。"她忽然想到了什麼,扔下這句話,飛快地朝博物館跑去。
"你去哪?"孫鏡在後面喊了一聲,卻沒得到任何回答。他皺了皺眉毛,也向上博走去。
遠遠的,孫鏡看見徐徐往禮品部去了。他心裏一動,猜到了徐徐想幹什麼。
等他不緊不慢走到禮品部門口,徐徐已經捧着個精美的紙盒子,笑逐顏開地跑出來。
"你猜這是什麼?"徐徐問。
"一個模型。"
"正確。"徐徐把蓋子打開,露出了裏面的銅製模型。
巫師頭骨的模型。
上博禮品部售賣的貨品,大多是珍貴藏品的仿製品。國寶級的珍貴文物很多都有仿品出售,除了書畫類,其餘都按一定比例縮小。甲骨類的仿製禮品只有一種,就是巫師頭骨。
這種仿品的標準十分嚴格,除了大小外,和原品的形態完全一致。很多青銅類文物的仿製品,就連顏色都能做到和真品一模一樣。
不過這件銅製的假巫師頭骨,和圖片所見卻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這是一具完整的人頭骨。原因是網上搜得的照片拍攝年代較早,而上世紀九十年代,上博請專人復原了頭骨缺損的下半部份,讓它看起來成了一整個的骷髏頭。仿製禮品製作時依據的範本是復原品,在拼接處用刻痕示意。
"我們能查到原件的尺寸,再對照這件仿品的縮小比例,這樣你就可以……"徐徐後半句話沒説,因為他們這時還沒走出博物館。
"如果文貞和答應我去庫房親眼看看實物,效果倒的確不一定比有這件東西來的好。"孫鏡掂掂這個拳頭大小的銅頭骨,把它放回禮品盒。這時兩人已經走出了博物館,來到外面的廣場上。
"可是,"他看了徐徐一眼,"這個要求只是我們一系列步驟的第一步。現在後續已經不可能完成,就算有了這東西替代了第一步的效果,也完全沒有意義。"
"怎麼會沒有意義。"徐徐不想自己的努力被無視,"事情都是一步步做的,你能想出一個計劃也能想出第二個。"
"原來你把希望全放在我身上。"孫鏡聳聳肩膀。
徐徐的手機忽然響起來,她看了一眼,立刻抬頭對孫鏡説:"是文貞和。"
孫鏡心裏一喜,原來這老頭依然只是在刁難而已,拖到現在再給個甜棗出來,是想換取更多的重視和好處吧。
徐徐對着電話"嗯啊好的謝謝"了一番。
"他説什麼?"等徐徐掛了電話,孫鏡問。
"他説,我籌建這個博物館的話,最好去拜訪一下甲骨收藏家歐陽文瀾。説他的藏品很豐富,地位很高,巫師頭骨就是他捐給上博的。"
"這個我當然知道,他還説了什麼?"
"沒有。"徐徐恨得牙癢癢,"還以為他鬆口了呢。"
"認栽了。"孫鏡微微搖頭説,"找地方吃飯去。"
他快走了幾步,突地停下來,問:"歐陽文瀾?"
"對啊,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甲骨藏家,該九十多了吧。怎麼?"
孫鏡笑了:"第二個計劃。"
"什麼?"
"待會兒吃飯的時候,你會聽到第二個計劃。"
"歐……歐陽文瀾。"徐徐的聲音有點發抖,她咳嗽了一聲,大聲説,"歐陽文瀾一九一二年出生,今年九十五歲,國內甲骨收藏界不管是資歷還是聲望,在活着的人裏都排第一。"
"嗯哼。"孫鏡應了一聲。
"他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已經去世,孫輩和曾孫輩大多定居海外。現在一個人住一幢帶花園的老洋房,在上海復興路上。按照常理判斷,應該僱有長年陪護的人員,及花匠之類。"
"嗯哼。"孫鏡調整肩頭麻袋的位置,裏面裝着的傢伙在高一腳低一腳的顛簸行進中發出輕微的叮鐺碰撞聲。
"其實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他已經把早年收羅的大部分藏品捐給國家,現在分散在全國各大博物館裏。這樣的一個老人,要尋找他的弱點其實並不像很多人想的那麼困難。老人最怕的是死,這點我們當然無能為力,但是其它方面可做的就太多了。"
"嗯哼。"
"除了嗯哼你就不能再説些別的?"徐徐氣了。
"小心走路別摔倒。"
"喂!"
"你説的都是我們已經分析過了的東西,當然我知道你害怕,你繼續説吧。"
徐徐梗直着脖子,説:"我是在梳理一遍頭緒。我……我……我剛才説到哪裏?"
"老人的弱點。"
"哦,對了,老人的弱點。確切地説是個老男人的弱點。讓男人暈頭轉向我最擅長,哪怕一百歲也是一樣。二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大的男人,三十歲的女人喜歡比她小的男人,四十歲的女人喜歡能好好過日子的男人。比起來男人始終很專一,他們永遠喜歡二十出頭年輕水嫩摸上去有彈性身材好的漂亮女人。"
"你説得很對。"孫鏡同意。
"所以只要我出馬,再扮得温良乖巧一點,印象分就全滿了。除了死,老人怕的另一個就是孤獨,孤獨讓他們想到死亡。特別像歐陽文瀾這種兒女都先他而去,孫輩遠在海外的,有個年輕女人陪他説話解悶,判斷力和警覺性就會降到最低。而且説到底我們也不準備騙他什麼東西,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對他有利的。"
"嗯哼。"
"接下來再分析他的性格弱點。他捐了那麼多的東西,連巫師頭骨這種國寶級的也捐出去,才有了現在的聲望。這種行為當然能獲得很高的道德評價,但另一方面,考察他每一次的捐獻,不論量多還是量少,價值貴重還是普通,都會在當地媒體上看見報道,受捐方也會舉辦專門的儀式。這並不是自然形成的,有受捐方投其所好的因素在內,所以歐陽文瀾絕不是個淡泊名利的人。他好名,求名,只不過用的方式與眾不同。"
"所以,"徐徐清了清嗓子,"所以,針對他這個弱點,嗯,實際上老人更好名,人不能抗拒死亡,但是名可以流傳下去,所以呢……"
徐徐的話略略混亂起來,她忽然深呼吸了兩下,問:"還有多遠,到底還要往前走多遠?"
"快了。"
孫鏡話音剛落,手電筒光柱沒照到的黑暗裏,響起了聲淒厲的怪叫,然後一陣"撲簌簌"枝葉響。
徐徐尖叫一聲,腳下裝了彈簧一樣跳起來,蹦到孫鏡身邊,雙手死命抓着他的胳膊,手電筒當然也掉在了地上。
這是上海松江附近的某個地方,具體是哪裏,徐徐可搞不清楚。從高速公路松江大學城出口下來時她看了次表,剛過十一點。然後孫鏡又七拐八彎地開了好一會兒,在一個十足的荒郊野外停了車。這是輛黑色的普桑,熄了車燈後,在這沒有路燈的地方,走得稍遠一點就全沒在黑夜裏了。至於寶馬車,租金貴得很,他們就租了那半天。
下了田埂,再從田地走到這片樹林裏。樹林不密,卻越發顯得荒涼。今晚的月光很亮,透過枝葉在四周撒出片片蒼白,瘮人。這很大程度上是心理作用,換了另一個情境,徐徐也許會認為有美感,但現在,她知道孫鏡打算帶着自己去幹什麼。
挖墳。
不用孫鏡提醒,徐徐立刻就意識到把自己嚇得魂不附體的是隻貓頭鷹,訕訕放開孫鏡的胳膊。
"差不多就是這一片了。"孫鏡停下腳步,把麻袋從肩上卸下來往地上一扔,叮零哐啷一陣響。
徐徐拿手電筒四下裏照,看見一個個高低不平的小土丘。樹東一棵西一棵的稀稀拉拉,枝幹細弱,生長得也歪歪斜斜不挺直。她覺得腳底下踩着的土地陰寒陰寒,連樹的生命力都被這陰氣吸了去似的。
"清末的時候這兒叫斷頭坡,據説埋了很多砍斷了頭的死囚。後來世道壞了,附近餓死的或者打仗死的,只要沒家屬收斂,都拖到這裏刨個坑埋了。"
孫鏡抖開麻袋,拿出鏟子,遞了一把給徐徐。
"你看哪裏高出一塊,往下挖準有,上面的覆土不會很厚。我們分頭挖。"
這樣的亂葬崗,當然不可能有陪葬品,除了骨頭還是骨頭。孫鏡就是衝着骨頭來的,他需要一顆和巫師頭骨形狀相似的頭骨。做假的手段再高超,也得有趁手的材料才行。
孫鏡把手電調到散光,架在旁邊一株矮樹的樹杈間。其實這兒樹間距很大,月光照下來,亮度足夠了。要不是考慮到徐徐,他會熄了手電。
"嚓",孫鏡把鏟子斜插進土裏,腳一踩,再一挑,就鏟了一大塊土出來。這兒的土浮得很,並不密實。
第二剷下去,手裏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出土的時候忽地有一星磷火,浮動在空氣裏。
徐徐在另一邊才只剛把鏟子插下去。她總覺得有陰風往脖頸裏鑽,一哆嗦,又一哆嗦。她拔出鏟子,跑到孫鏡身旁。
"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挖吧。"她小聲説。
孫鏡第三剷下去,又來回撥了幾下。他手上早戴好了橡膠手套,蹲下身子在小坑裏撥拉。
徐徐見他摸了個白森森的東西在手裏,還沒看真切,就又扔回小坑裏。
"是個小孩。換個地方再挖。"孫鏡扭頭看看徐徐,月光下她臉色慘白慘白。
"你沒事吧。"
"沒。"徐徐回答得很簡潔。實際上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説出更長更完整的話來。
"那你把旁邊的土回填進去吧。我挖你填,後續工作做好,冤魂就不會纏着你。"孫鏡説着向徐徐一笑。
這話一説,徐徐就覺得有隻透明的手滲進身體裏,對着心臟狠狠捏了一把。
實際上骨頭是孫鏡刨出來的,要纏也纏不到徐徐身上。
"沒那麼容易找到合適的,我估摸着總得挖個十幾二十顆腦袋才行。"孫鏡説。
徐徐想象了一下二十顆骷髏頭擺在面前的情形,深深後悔為什麼要答應孫鏡一起來挖墳。看他這麼自如的樣子,分明不需要自己幫忙,一個人就可以了。
他整天和屍骨在一起所以才不會怕。徐徐對自己説。雖然那些只是烏龜的屍骨。
"這個傢伙頭頂心怎麼是尖的,洋葱頭嗎?埋了。"
"見鬼,腦門上捱了一槍,否則就選他了。埋了。"
"呵,這傢伙腦容量夠大的啊,腦子再大死了一樣喂蛆。埋了。"
"差……差不多就行了吧。"徐徐説。
"那怎麼行,我們需要的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它要做到的不單單是和真品互換後讓人一時看不出真偽,還要扛住之後的鑑定會。"
"好吧。"徐徐只好同意,畢竟這個計劃建立在孫鏡的作假技術上,一切要聽技術人員的。
當然,孫鏡所説的扛住鑑定會,不是指他能做出一個騙得過任何專家和儀器的仿品,沒人能做到這一點。他要做到的是,在合適的時機挑起上博巫師頭骨的真偽爭論,然後誘導對其進行重新鑑定。在未來的這個鑑定會上,仿造的巫師頭骨當然會被識破,但考驗孫鏡功力的地方在於,他要讓所有人以為,從上博收藏這個巫師頭骨的時候開始,它就是個假貨。也就是説,歐陽文瀾收了個假貨,又把它當成真品捐贈給了上博。
顯然,他們在為上博炮製一場大丑聞。如果可以做到,那麼當真頭骨在海外公開出現時,其來源就不會受到懷疑。
幸運的是,上博的巫師頭骨從來沒有被進行過年代鑑定。因為從這件甲骨出土,又到了斯文·赫定手上,再輾轉至歐陽文瀾,一系列轉手都"留傳有序"。這是收藏界的術語,意味着這件古物歷來被收藏都有據可查,因此留傳有序的古董就相當於有了真品保證。
當留傳有序的巫師頭骨被鑑定為假,想把人們的思路從"在上博期間被調換"上引開,除了孫鏡的製假技術保證外,更重要的是在之前某個收藏環節上製造問題。
還有比斯文·赫定更合適的栽贓人選嗎?他曾經託斯坦因把巫師頭骨運出中國但受阻,於是就找人仿造了一個掩人耳目,偷偷將真品運到了海外。所以上博的巫師頭骨年份鑑定的結果,死亡時間距今只有百年左右。這個亂葬崗上的骨頭年代正合適,可以把黑鍋絲絲入扣地蓋在斯文·赫定頭上。
在那個年代裏,有太多的國寶級文物以各種方式流出海外。當調查的矛頭指向斯文·赫定時,民眾很容易會相信這一點,並且可以想象將如何的義憤填膺。近百年前的事情了,誰能查清楚,再説赫定確實作過嘗試。"莫須有"三個字在中國向來犀利得足以殺人。
何況孫鏡和徐徐這兩個老千,有的是偽造線索混淆視聽的手段。
解決了騙走巫師頭骨的後遺症,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變得非常簡單,簡單到只欠一個調包的機會。
"你這麼好的策劃能力,為什麼不考慮專職幹這行,甲骨真的很有趣嗎?"徐徐問。其實和最開始的自説自話差不多,她是無法忍受那一鏟一鏟的挖墳聲。
"當然,甲骨很迷人。説實話我也奇怪自己為什麼對這些骨頭有興趣,大概是遺傳吧,你知道從我往上一串都是搞甲骨的。"孫鏡用手向天上指了指。
"不過他們都是純粹的甲骨學家,不像我,又造假又當老千。我也説不清楚哪個是興趣哪個算職業,但這重要嗎?"
"不重要。"徐徐有點喪氣地説,"許多人説我有天賦,可我總是把事情搞砸。我看你才是有天賦的那個吧。"
"只有在你還嫩的時候才會收到鼓勵。"孫鏡回答。
"切。"
"不過你確實有天賦,這點沒人懷疑。就像我雖然根據歐陽文瀾的性格弱點,制訂出回借他所有捐贈品舉行慶壽慈善展的計劃,但執行人卻非你不可。你輕而易舉就能把他心裏那撮求名的慾望勾出來澆上油點着,出面借回那些捐出去的甲骨文物。"
孫鏡嘴裏説着話,手裏拿着個白森森的骷髏頭,從頭蓋骨的弧度到兩個眼窟窿的大小間距,翻轉看了一會兒,沒有扔回坑裏,而是擺在了一邊。
"這個還有點接近,備用吧。希望能找到更合適的。"他説着轉頭看看徐徐。
徐徐卻不敢去看這人頭,整個人都是僵硬的,一看就非常不自在。
孫鏡心裏奇怪。開挖到現在也有好一會兒了,從開始徐徐的自言自語,到後來他有意識地陪着説話,照理徐徐的恐懼情緒該有所緩解,怎麼卻還是這副模樣。
幹這一行,雖然不説要常面對死亡,但膽子大神經堅韌是必須的。真正高明的老千,任心裏如何驚濤駭浪,麪皮上該什麼表情還得是什麼表情。徐徐現在的表現,可不正常。
看起來,他今夜堅持讓徐徐跟着一起來挖骨頭,還真是對了。
如果一個人在正常狀態,當然會把心裏秘密保管得好好的。要想撬出秘密來,得在非正常的狀態,用非正常的方式。
通常一個人表現不正常是因為心裏有鬼。而小街上有一個瘋子老太説她見到了鬼,她見到的那個"鬼"現在正站在亂葬崗上,對着死人骨頭怕得快要發抖。她在怕鬼嗎?
有點意思,孫鏡心想。他拍拍骷髏頭的天靈蓋,忍不住微笑起來。
"你知道讓自己不再害怕的秘訣嗎?"孫鏡説。
"什麼?"
"如果你一直逃,受到的壓力就會越來越大。想不害怕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逃。你怕鬼嗎?"
"切。"徐徐哼哼了一聲。
不過片刻後她小聲地説:"有點。"
"你相信有鬼?還是你見過鬼?"
這一次徐徐卻沒回答。
"你覺得韓裳死了會不會變成鬼?她死得可不太漂亮,通常這種死法很容易變成厲鬼的。"
徐徐猛抬頭看孫鏡,他卻側對着她,一剷剷地挖土,彷彿那些話只是閒扯家常。
"她……我……"
"你一直在怕,從那天開始。是因為韓裳的魂魄在跟着你?看着她腦袋砸爛的感覺怎麼樣,有鬼從裏面冒出來嗎?"
孫鏡慢吞吞説着,語氣在這墳場上浸潤得越來越陰森。他轉過身正對徐徐,把一個剛挖出來的骷髏頭託在掌上,擋在面前,看起來就像自己的頭。
總算找到一個合用的腦袋了,自己這樣子應該很嚇人吧。孫鏡心裏想着,把骷髏頭從眼前慢慢移開。
什麼聲音?
剛才他的視線被白森森的後顱骨擋住,現在卻赫然發現,徐徐不見了。
孫鏡不禁驚訝地張開了嘴。
"不會吧。"他喃喃説着,目光往下移去。
徐徐躺在地上,已經暈了過去。
孫鏡愣了一會兒,蹲下去用力掐她人中,沒半點反應。
他看着徐徐的臉龐,覺得自己也許做錯了些什麼。
"別太重啊。"孫鏡嘆了口氣,把她橫抱起來。
輕盈得讓人心動,然後,體温就傳了過來。
自己有多久沒這麼接近一個女人了?噢,並不太久,就在前幾天,他的房門口,那兩分鐘的幾乎難以控制的激情。
孫鏡緊了緊雙手。
徐徐長髮垂下,在夜風裏飄揚,微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