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鏡手掌蒼白,青黑色銅牌壓在掌心,發散着讓人壓抑的沉沉死氣。銅牌上浮雕火焰冰冷燃燒,上面的無數隻眼睛,冷漠地洞察一切,讓人想到"天地不仁",沒有半點上帝慈愛的味道。
這銅牌如此怪異,連孫鏡身邊有着大鷹勾鼻的老年白人的目光,也被吸引了過來。
"Metatron。"孫鏡衝他笑笑,告訴他銅牌上天使的名字。這顯然是個猶太人,他肯定知道梅丹佐是誰。
猶太老人卻立刻皺起了眉,表情變得相當不愉快。
孫鏡這才想起,猶太教義反對偶像崇拜,任何對上帝形象的塑造都被嚴格禁止,天使也是這樣。
他聳了聳肩,卻沒有把銅牌收起。如今的摩西會堂早已經不是猶太教教堂了,只是個紀念性的袖珍博物館。那些當年曾在附近住過的猶太人多年後再次造訪中國,這是必然要來的一站。身邊的老人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身為猶太教拉比的威爾頓曾在長時間裏,每天對着這樣一塊雕了天使像的銅牌進行神秘儀式,顯然嚴重違反了猶太教義。從這個意義上説,弗洛伊德的神秘內心實驗就像是引誘人墮落的惡魔,或者,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
孫鏡正站在摩西會堂的禮拜堂裏,聖櫃室前。
聖櫃室是禮拜堂內的一個無門隔間,淺淺的進深不到一米。在摩西會堂還是教堂的時候,聖櫃中供放着《摩西五經》羊皮卷,現在那兒當然空無一物了。
孫鏡低頭打量腳下的地磚,然後彎下腰去,拿着銅牌,這裏敲敲那裏敲敲。
"篤、篤、篤、篤、咚!"
"你在幹什麼?"猶太老人用英語問他。
"這下面是空的。"孫鏡回答,把一塊地磚指給他看,"這塊地磚四周有細縫,你看到了嗎?"
老人驚訝地彎下腰,很快就蹲在了地磚前。
"祝你好運。"孫鏡説着,把梅丹佐銅牌揣進褲袋,走出了禮拜堂。在他身後,原本在堂內參觀的幾個外國人都圍到了猶太老人身邊。
沒人會有好運,包括早已把威爾頓藏寶挖出來的韓裳。
這是韓裳錄音裏最容易驗證的兩個內容之一,摩西會堂聖櫃室前的藏寶地洞。另一個,是茨威格寫在自傳裏的詛咒記錄。
《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茨威格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孫鏡在書店的名人傳記區找到了它,在這本書的前三分之一處,他看見了相關的段落。三名演員的名字是AdalbertMatkowsky、JosefKainz、AleksanderMoisiu,分別死於一九○九年、一九一○年和一九三五年;導演的名字是AlfredFreiherrvonBerger,死於一九一二年。
意料之中。孫鏡把書合上,帶到付款櫃枱買了下來。儘管昨晚聽到的是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但相比而言,他更相信一個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自述錄音沒有欺騙的必要。人性比這個世界更值得相信,前提是你能看清楚它。作為一個騙術高手,沒什麼技能比這項更重要。
所以韓裳的經歷是真實的,詛咒的確存在,也只好試着相信讓這些該死事情發生的實驗真的進行過,也許它還在進行着,誰知道呢。
孫鏡倒是想知道,他褲兜裏的這塊梅丹佐銅牌算怎麼回事。要是韓裳還活着,她一定會為這個重大發現錄下一段新錄音。
比如:"我從孫禹的曾孫那裏又看到了一塊梅丹佐銅牌,這真叫人難以相信。孫鏡對這份祖先遺物的價值一無所知,對他來説,擁有銅牌的人和那個年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接連早亡的父親、祖父和曾祖父,讓一切都隱沒無蹤,只剩下這塊不會説話的金屬。孫禹會是實驗者之一嗎?一個當時非常年輕的中國人?"
這是對韓裳而言非常重要的新線索,可是她已經死了,孫鏡想着。
韓裳不會知道,在她死之後有人潛入家裏,並且試圖跟蹤領取她遺物的人。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線索,意味着她之前所有的線索追尋中,留有一塊巨大的空白。
巨大而可怕的空白。
小街比昨天走過的時候更加凋敝了。看起來剩下的住户,也會在近幾天裏全部搬空。
地上的白色人型稍淺了些,空氣裏的血腥氣早已經沒了。這幢四層老樓的大門敞開着,幾個人進進出出,把家裏打包好的東西搬到路邊堆起來。等搬家公司的車一到,好通通運走。
一箇中年禿頂的男人抹了把頭上的汗,手搭在堆起的大紙箱上歇口氣。瞧見低頭看着地上白線的孫鏡,開口説:"昨天這裏剛死了一個人。"
孫鏡抬頭看看他。
"那麼大的花盆。"他説着用手比了個比籃球大兩號的圈,"從四樓砸下來。當場就躺倒在那兒啦。"他一指地上的白線。
"真慘。"孫鏡應和。
"可不是呢。"男人好似立刻就歇過力來,臉上生氣勃勃。他像重播昨天現場畫面般,從韓裳的穿着模樣到花盆砸開腦袋的聲響,一路解説下來。
"事情就透着奇怪,怎麼就這麼巧,這條路上人走的又不多,偏偏她走到這裏停住了。要是她不停下來,花盆就砸不上。"
"停下來?為什麼?"
"可沒人到地下去問她。還有那花盆落下來的位置也不對,公安都派了現場那個什麼……現場堪查組,裏裏外外腳印指紋都查過,當時四樓老李家一個人都沒有。氣象專家就解釋了,這是碰上低空瞬時強氣流,把花盆在半空裏吹歪了。哈,就是一陣妖風,嗡一聲就過去了。"他鼓起肺泡,模擬着風的聲音。
"死的這女的,可還是個明星呢,演話劇的,真叫一個漂亮。你看過話劇嗎?名角兒,演起來場場爆滿,可惜了啊。躺在地上,白花花的腦漿到處都是。"
孫鏡覺得有些不對味起來,插嘴問:"你昨天真的當場親眼看見了?"
男人愣了愣,然後講:"看見的人多啦。"説完他拍了拍紙箱,回身繼續搬東西去了。
民間的傳奇就是這麼來的,孫鏡想。大概要不了多久,這就會演變成一個極有真實感的鬼故事吧。
不過韓裳當時真的停下來了嗎?這男人的故事版本里,並沒有説她是為什麼停下來的。通常這種口口相傳的故事,只會無中生有,情節越來越豐富離奇,卻絕不會把原本就有的細節變沒。要是韓裳真的停步不前,這肯定是個在外人看來沒有原因的突兀行為。
如果這不是個鬼故事,而是場謀殺……
如果我是殺人者,孫鏡想。如果我有辦法讓花盆突然掉下來——要做到這點已經很困難了,所以我最好得再想個法子,讓要砸的那個人待著不動,否則命中目標的難度就太大了。
要是能知道韓裳突然停下的原因,就能想出法子,找到謀殺者。如果真有這麼一個人的話。
可或許……那就是個鬼故事呢?茨威格的詛咒,弗洛伊德的實驗,這些在一般人看起來,就是鬼故事。
想到鬼故事的時候,孫鏡就想起了那個説鬼殺人的老婦人。
老婦人的小煙雜店並沒有在營業,鐵捲簾拉下來,卻沒有拉到底,留了條縫,傳出裏面的聲響。
孫鏡敲了敲門,鐵捲簾"嘩嘩"地抖動起來。
"誰啊?"裏面問。
"買煙。"
"搬店面了,都打包了。"説話的人,聽聲音像是老婦人的女兒。
"要條中華,沒有嗎?"
幾根手指頭從縫裏伸出來,搭住捲簾的下沿,"譁"地把門抬了起來。
"軟殼硬殼?"的確是女兒,店裏已經大變樣,商品全都收拾了起來。她媽卻不見了蹤影。
"硬殼。"既然開了門,孫鏡當然選便宜的。他並不喜歡中華煙,淡得沒味道。
女人摸出把刀,劃開一個紙箱的封箱膠帶,手腳麻利。
"昨天那個拉着我的,是你媽吧。"
女人抬起頭打量孫鏡,把他認了出來:"昨天不好意思,老太婆腦子又不清爽了,今天上午剛剛把她送去蹲醫院。"説着她半是嘆息半是埋怨地哼哼着,輕輕搖頭。
孫鏡把錢包拿出來,慢慢地點着該付的錢。在把錢付出去之前,他的問題總能得到更好點的答覆。
"不過昨天也是嚇人,是被嚇到了吧。"
"什麼啊,你自己站在這裏看看,從這個地方是看不到死人的。她就是腦子的毛病發作了,又不是第一次。"女人從箱子裏拿出條中華,直起腰遞給孫鏡。
"都在講,這個事情很妖的,説不定真是鬼作祟呢。你這裏一條多少錢?"
"三百八。"
"跟我講講你媽看到什麼東西了,我對鬼故事滿有興趣的。"孫鏡把四張一百元遞過去。
女人彈彈簇新的錢,揣進口袋裏,抬眼看看孫鏡的表情。
孫鏡衝他笑笑。
女人撣灰一樣輕輕拍了拍手:"真的要聽?"
孫鏡點點頭。
"男人這麼好奇,準備聽了去嚇小姑娘啊。也沒什麼故事,昨天她就坐在店門口。"她把錢揣好,指了指身邊,這是個店口靠右側的位置。
"我就在她旁邊,她突然鬼啊鬼的叫起來,嚇人一大跳。我看她眼烏珠定洋洋,面孔煞煞白,趕快朝她眼睛盯牢的方向看,啥地方有鬼,沒有的。就這樣子。"她説完,看看孫鏡,攤開手,又強調了一次,"就是這個樣子。"
"她往哪邊看的?"
"那裏。"
女人的手指向出事的方向,但坐在店裏往那兒看,再怎樣都至少離韓裳躺倒的地方差二十米。
"她有沒有説鬼什麼樣子?"
"講什麼啊,話都講不清了,晚上回去一個人縮在角落裏抖。"
"她叫起來的時候,就是那邊死人的時候?"
"好像差不多,這倒有點怪的。不過我是什麼都沒看到,那個方向就只有個過路的女人,她大概倒是看到死人了,表情都嚇得不對了。"
"女人?"
"哎呀,活人還是鬼總分得清楚的。"她這樣講,好像自己見過鬼似的。
"戴了頂帽子,還戴了太陽眼鏡,黑絲襪高到這個地方。"她撇着嘴比劃着,"鬼怎麼會是這樣子,我還特意看過,有影子的。"
孫鏡手裏一緊,把煙殼捏得深陷下去。他僵了一小會兒,問:"什麼樣的帽子?"
"是……那種,嗯,前面有個沿……"女人一時形容不清楚,因為她自己從來不戴這種帽子。
"棒球帽?"
"對的對的,就是棒球帽。"
孫鏡深吸了口氣,衝女人點點頭:"謝謝你的故事。"然後他轉身離開。
"我一點都不喜歡你這裏,就像我不喜歡這傢伙一樣。"徐徐説。
"大概是因為這裏有太濃的屍體味道。"孫鏡説着,拿起徐徐放在茶几上的一疊打印好的A4紙。
"屍體?"徐徐看上去被嚇了一跳。
"那兒有幾百只烏龜的屍體,你看見過的。"孫鏡翹起左手拇指,指指隔壁房間。第一頁上的男人照片是黑白打印的,算不上清晰,這沒什麼關係,他認識這個男人。
"見鬼。"徐徐詛咒着,昨天夜裏自己居然沒注意到這股噁心味道,"它們就沒在哪個晚上爬進你夢裏咬你嗎,讓你身上掛滿幾百個那什麼玩意兒,哈哈哈。"
"你直接説出來好了,看不出你還真害羞。"孫鏡的話讓徐徐的尖刻笑聲卡了殼。
這疊文件的大部分內容都是封面男人的詳細資料。他的名字叫文貞和,現年五十八歲,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
上海博物館館藏的甲骨文物並不多,所以甲骨部和其它的書畫部、青銅器部的規模不能比。文貞和這個主任下面,只有一名三十歲出頭的研究員,還有幾個時常更換的實習研究生。這同時意味着,他對博物館的甲骨事務有着完全的控制力。計劃裏,他是最關鍵的人物。
在這裏有文貞和公開或不公開的信息,網絡之外,老千們總有一些其它的渠道打探情報。徐徐幹這些的速度很快,孫鏡一頁頁翻過去,目前看來質量也不錯。
離異,獨居,性格有些孤僻,和鄰里不太往來。給人的印象是埋頭學術的學者,孫鏡知道,文貞和在甲骨學方面的確很強。
他長了一副大骨架,削瘦,腦袋格外小,搭配得很不讓人舒服。在他沒精神的時候,會讓人覺得猥瑣,有精神的時候,就變成了個頑固倔強的老頭。總之,並不是個好打交道的傢伙。
但從來就不存在什麼攻不破的堡壘。文貞和很吝嗇,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的皮膚是焦黑的,因為他總是把煙抽到燒着手為止。兩年前他買了個煙管,現在他終於能把煙絲抽得一根都不剩。
在此之外,女性研究生更容易被他接納。他的許多同事都認為,要不是學這一行的女人實在不多,文貞和的實習生裏決不會出現男性。他熱愛和異性實習生一對一的談心,在中國你很難説這算不算性騷擾,總之女人在他的部門裏呆不了多長時間。
好財又好色,這樣一看,又彷彿不難對付。
"但這未必有效。"徐徐説,"韓裳和文貞和接觸過,她出了兩百萬,而且長得一點都不醜。"
"未必。"孫鏡用相同的兩個字表達了不同的意思,"你從錄音裏該能聽出費城在韓裳心裏的地位,我不覺得她會願意把自己最大的優勢轉化成武器,而且對象是這樣一個老男人。至於兩百萬,那是給博物館的,文貞和自己可撈不着。"
"還有。"孫鏡合上資料,"我可以補充一點你這裏沒有的。他的倔強沿伸到了學術領域,即便他是錯的,你也很難説服他。所以,我不認為一個這樣性格的人,會對他現在的位置十分滿意。我們計劃的成功率應該很不錯。"
"同意。"徐徐笑了,"所以我已經約好過會兒和仇熙來見面了。"
那個人也是計劃裏的一部分。任何計劃都像一台由齒輪組成的機器,齒輪有大有小,但都必不可少。
徐徐把交疊起的腿放了下來,在行為學裏這是一個打算離開的信號。可是她很快又換了另一條腿翹起來。
孫鏡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在徐徐雙腿上逗留了太長的時間,他悄然吁了口氣,視線一路上移,直到再次和徐徐對視。
"你在想什麼?"徐徐問。
"嗯?"
徐徐指了指孫鏡的右手,用陳述的口氣再一次説:"你在想什麼。"
孫鏡低頭看,才發現自己正在無意識地轉着那枚戒指。他心裏微微吃了一驚,臉上卻只是毫不在意地笑笑,繼續不緊不慢地玩着這枚小東西。
"觀察得太仔細有時會誤入岐途。"他説,"不過這總還算是個好習慣,至少對你來説。"
徐徐皺起鼻子磨了磨牙:"我是你的搭檔,不是徒弟!別總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臭模樣,你到底懂不懂怎麼與人合作?"
"呵,你的反應有點過度了。搭檔……唔。"孫鏡把手放在下巴上,摩蹭了一下剛長出來的鬍子茬,"搭檔總要相互體諒,所以,別讓那個記者明天一大早就來吵我。這兩天都沒個休息的時候,我得好好睡一覺。"
"事情都是我在做,你有什麼好忙的?"徐徐怒了。
"比如去摩西會堂找到了那個藏寶的地洞,比如到書店去買了本叫什麼……《回憶昨天》?"
"是《昨日的回憶》。"徐徐糾正他。
孫鏡掃了她一眼:"原來你看過這本書。"
"今天。今天在書店裏看的。"
"這麼説,你今天做的事情可真多。回去睡了一覺,把這一疊東西弄出來,把車子的事搞定,約了仇熙來,還抽空去書店看了茨威格的自傳?"
"不要把你的效率和我的等同起來。"徐徐揚起下巴説。
"所以你和我一樣,都去確認了韓裳所説的真實性。不過你剛才完全沒有提,我覺得你該對這些神神秘秘的事情有點興趣才對。"
"有點興趣,但我對巫師頭骨更有興趣。我們的任務是儘快把它搞到手,不是嗎?"
"你一點都不擔心其中的危險性?特別是在經歷了昨天的事情之後?"孫鏡眯起眼睛,頗有興致地看着徐徐,"好像女人的心思要麼就過於粗放,要麼就過於縝密。"
"要知道韓裳就死在你我眼前。想想她腦袋開花的模樣,你不想變成這樣吧。"孫鏡補充了一句。
按照圍棋裏的説法,這又是一招試應手,並且比之前的更具隱蔽和挑戰性。死在眼前是句雙關語,你可以理解為親眼看見了,也可以不這麼理解,僅僅當成一個比喻。
她會刻意澄清自己並沒有親眼看見嗎,孫鏡想。
"別提她,別提這件事,太可怕了。"徐徐説,她的臉色有些發白,"我已經決定不去想她了,我好不容易才做到這點的。"
她做了個深呼吸,讓自己看上去好一點,然後説:"你昨天不是説已經擺脱危險了嗎,哪怕是暫時的。我可不想因為主動去查什麼詛咒或謀殺,把麻煩惹上身。現在我只想好好地把活幹完,大多數麻煩都是自找的,你不會不明白這點吧。"
孫鏡不知道能不能把這句話看成警告。今天,從和徐徐見面的第一刻起,他就用審視的目光觀察着這個女人。可是徐徐的表現完美無缺,就和他印象中的形象一樣,聰明卻簡單,好像一眼就能看透她心裏的想法。但如果這是一種表演,那麼毫無疑問,她是個危險的女人。
遠離危險,至少在還沒有作好準備的時候。
孫鏡看着徐徐再次把腿放下來,這次她的確打算走了。
孫鏡幫她開門。當徐徐在面前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忽然説:"還記得上次你想説服我的時候,都説了些什麼嗎?"
徐徐停下來看他。
"你説我喜歡危險。"
徐徐皺起眉毛,卻忽然覺得孫鏡和自己的距離過於接近了。她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意外,在她的心裏,孫鏡是個説話死樣怪氣,慣於耍陰謀放暗箭的陰柔男人。這種男人也會主動進攻嗎?
"喂,好搭檔是不……"她只説了半句話,然後孫鏡的鬍子茬就把她的下巴扎疼了。
她被壓在門框的一側,手掌撐在已經打開的門上,把門向後推開,又從頂點慢慢擺回來。
孫鏡一隻手搭在徐徐的背上,移到腰,又往下去。再移回來的時候,已經滑進了衣服裏,環着她彈性驚人的腰肢,用力壓向自己。
舌頭在唇齒間糾纏了很久才分開,徐徐把頭向後仰着,左手輕輕按着孫鏡的小腹,讓兩個人稍稍分開。
"我還有……"她仍然只説出了半句,孫鏡右腿的膝蓋向前屈起來,從她雙腿間擠進去,讓她後面的話變成了一聲鼻音。
她閉着眼睛,感覺孫鏡的嘴唇觸碰着自己的耳垂,那是和下身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刺激。她的下巴擱在孫鏡的肩頭上,臉頰滾燙,手指抓陷入男人的背脊裏。
"約會,要遲到的……"她含糊不清地説。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胸口起伏,瞪着已經鬆開她的男人。
"我想,還是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搭檔。"孫鏡説。
徐徐眼睛裏的情慾還沒有完全褪去,閃着迷濛的水光。她忽地主動湊近去吻他。
孫鏡感覺着自己的下嘴唇被徐徐含在口裏,卡在兩排牙齒中間。
希望她不要咬得太狠,孫鏡想。
徐徐只是輕輕地咬了一下,就鬆了口。她向後退到門外,攏了攏頭髮。
"那你就失去機會了,搭檔。"説完,她轉身走下樓梯。
孫鏡聽着徐徐遠去。
我瘋了嗎,他問自己。
手指在嘴唇上慢慢滑過,放在眼前看,一抹微紅。
下午四點,上海博物館甲骨部的辦公室裏,文貞和正坐在辦公桌前,一邊抽煙,一邊看剛送來的晚報。他的手肘撐在台面上,兩邊的肩胛骨高高聳起來,頭向前低衝着,從後面看過去只剩了半個腦袋,時時有煙霧從上面升騰起來。
辦公室裏是不能抽煙的,但坐在文貞和後面的年輕研究員當然沒資格對這樣一個上司説三道四。他盯了文老頭怪異的背影一會兒,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把和着茶水湧進嘴裏的幾片茶葉在槽牙間碾碎,一起嚥了下去
文貞和在看文化版的一條新聞,兩條稀疏的眉毛慢慢擰了起來。
標題是《神秘女富豪欲建私立博物館》。
被採訪的甲骨專家仇熙來有些意外於記者的消息迅速。他説自己昨天才和這位對甲骨興趣濃厚的年輕女郎見面,談論了有關甲骨收藏和收購的話題。如果未來這位金主真的有意建立這樣一個博物館,他很樂意在籌建過程裏提供幫助。
這位記者也電話採訪了把神秘女富豪介紹給仇熙來認識的另一位甲骨學者孫鏡。孫鏡承認自己正在協助資方接觸一些學界和收藏界的人士,希望最終能促成這宗對推廣甲骨文化大有益處的美事。然而記者最終卻沒能採訪到那位年輕的"徐小姐",用孫鏡的話來説,在一切還只剛剛開始的時候,她不願意站到台前來。
所以,實際上記者得到的信息並不足夠充分,他不得已只能在報道里羅列了一串國內著名私立博物館的資料,來使自己的報道完整些。
甲骨的圈子並不大,文貞和認識仇熙來,也知道孫鏡的名字。他屈起手指"篤篤"地敲着枱面,心裏有點惱火。這事情自己居然不知道,如果換了其它古董領域,在上海灘發生的此類事情,是絕對繞不過上博另幾位部主任的,他們是圈內貨真價實的大佬。自己和他們的地位該是一樣的,不是嗎?但就不是。他又重重敲了下桌子,把手都敲痛了。
文貞和並沒有注意到,這篇報道有兩個署名,一個是記者,一個是實習記者。媒體界的人會明白,這意味着報道是那位實習菜鳥採訪並撰寫的,名字署在他前面的正牌記者,多半隻是粗粗掃了遍稿子,挑出幾個錯別字而已。菜鳥們的特點在於,他們很容易輕信,並且不懂該如何追根問底。對他們來説,最重要的是把稿子在報上發表出來,所以會信誓旦旦地對編輯保證,自己寫出來的內容絕對真實可信。
遺憾的是上海博物館甲骨部主任並不知道這些。他努力地猛吸了幾口煙,燒完最後的煙絲,收起煙嘴,走出辦公室。
他的部屬站起來,走到那份報紙前,想看看是什麼新聞惹惱了文貞和。他知道自己有時間在文貞和回來前把報紙全都看完。按照慣例,每次上博的甲骨藏品輪換展出的前幾天,下班前文貞和都會在展廳裏轉上個把小時。今天是第一天。
上海博物館在人民廣場的南側,館前有寬廣的空地,時時刻刻都有人在此拍照留念。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抬頭搖着線,把一隻鷂子風箏高高放起來,一步步往前走。
"喂,這裏不能放風箏,你得去廣場中心放。"瘦高個的博物館保安跑過來對他説。
少年好像沒聽見,依然仰着脖子,直到一聲汽車喇叭在面前響起來。
"喂,這裏不能停車,停車場在那邊。"保安舍了風箏少年,轉身衝着按喇叭的車説。
實際是可以停的。事實上現在正有車停在博物館正門口的空地上。但那都是些特殊情況,比如你是來博物館辦事而並非遊客,並能報出某些夠分量的博物館人士的名字。
車喇叭又囂張地響了一聲。
停在隔離柵欄前的是輛正在收起敞篷的藍色寶馬335。讓保安一時沒有板起臉的另一個原因是,這輛車的兩扇前門上,不知是鑲的還是貼的,有泛乳白色象牙光澤的浮雕龍鳳。幾乎沒人會在車上搞這種奢侈裝飾,稍稍擦碰一下就全完了。
坐在駕駛位的戴着大墨鏡的女郎嘴角牽起漂亮的弧線。
"我要停進去。"她説着,把手伸出車窗,甩出清脆的聲響。那是她手指間夾着的簇新鈔票發出的。
"啊?這裏不能停的。"
徐徐把手收了回去,再次伸出來的時候,夾着的錢變成了兩張。
保安忽然意識到,原來剛才這位墨鏡女郎拿出一百元並不是因為沒有付停車費的零錢。至於現在……他立刻把錢收進外套口袋,跑到車前拔起了兩根活動路柵,讓車可以開進去。然後,他笑着一路小跑跟在車旁,指點着停車位。
"看甲骨在哪個廳?"孫鏡下車後問保安。
"青銅器展廳。"保安回答,然後很熱心地指點進去後該怎麼拐彎怎麼走。
孫鏡向他點點頭,和徐徐一起向館口走了幾步,卻又獨自返身回來,叮囑保安説:"車身上的象牙貼片你幫忙看着點,別讓人碰壞了。"
"象……象牙?哦,好的好的,一定一定,您放心好了。"
文貞和站在廊柱旁。
這是青銅器展廳的一個角落。不過現在廳裏的部分展櫃,放置的是殘破或完整的龜殼、牛肩胛骨、牛肋骨、牛大腿骨和羊頭骨。一些有字,一些沒有。根據它們在這幾千年裏的埋藏環境,有的暗黃,有的灰白。不管如今是什麼顏色,都和漂亮扯不上關係。所以,儘管每隔一兩個月它們才會出現在展廳裏兩週左右,大多數的參觀者還是被旁邊造型古樸優美的青銅器吸引了過去。
這種情況當然不可能讓文貞和滿意。上博定期會把庫中的藏品和展出品進行輪換,不過甲骨的藏品數量可不夠輪着換的,哪怕全拿出來,也就是一個廳的量。所以它們的境遇是點綴式的在某次小規模輪換時偶然出現。
可就是這樣的偶然出現,也沒能讓參觀者累積起足夠的興趣,這給文貞和傳遞着一個信息:甲骨部地位的提高還遙遙無期。
"你看這個四耳鑑,在商周時它們被用來盛滿水作鏡子用。其實青銅器現在你看見的顏色是長期氧化形成的,當年它們被使用的時候,是金黃色,你能想象嗎?"
展廳裏總是很安靜,所以像這樣並不大聲的説話,也足以被文貞和聽清楚。他眉間的"川"字更深了一分,這又是個喜歡青銅器的。
"你不是甲骨文專家嗎,對青銅器也相當瞭解嘛。"
文貞和有點意外地轉頭向説話的兩人看去。
這兩個人都相當的引人注目。年輕女人身材高挑,在展廳裏也還戴着一副大鏡片的墨鏡,有點明星腔調。旁邊的男人則套着一頂嬉哈族常戴的藍色線帽,風格和他的長相完全對不起來,而且這是在博物館的展廳裏,更顯得不倫不類。不過他額頭上帽子下沿處露出了一角創可貼,這該是他戴這頂帽子的原因。
"青銅器和甲骨文的時期有大部分是重疊在一起的。"孫鏡回答道,"甲骨在那兒,上博的甲骨收藏很少,開一個純甲骨的展館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藏品量。"
兩個人説話間和文貞和擦身而過,誰都沒去看這個老頭。不過孫鏡插在褲袋裏的手,輕輕按下了手機的撥通鍵。
他們在甲骨展櫃前時而停留時而漫步,説話時壓着聲音,但還是能讓文貞和聽見大部分的內容。這就像釣魚,魚餌在水裏起起伏伏忽遠忽近,彷彿活的一樣,魚兒自然會游過來咬鈎的。
"這邊展出的甲骨,不管是絕對數量還是珍品數量,和安陽殷墟甲骨博物館都不能比。但是你看這些射燈、托架、展位的配合就很好,對普通參觀者來説,這其實更重要。"
徐徐點頭。
"上博有很多資源,甲骨收得不多,不是做不到,而是他們從來就沒有把重心放在這方面。但就算這樣,還是有一些非常珍貴的藏品。"
"就像巫師頭骨?但我沒在這裏見到它。"
"我也一直想親眼見一見,不過這樣的鎮館之寶是很少展出的。"
"也許有機會的。"徐徐對孫鏡一笑,"如果能夠和上博合作的話。"
"真要能合作就太好了,除了上博甲骨藏品的分量之外,一家現代大博物館的管理經驗也很重要。"
這幾句對話文貞和都聽得很清楚,聯想起剛看過的報道,眼前兩人的"身份"他當然已經猜到。
和上博合作?他揹着手,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這兩個人。
一連串急速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個人"呼"地從文貞和身邊跑過,停在徐徐和孫鏡身前,低聲説了些什麼。
外面廣場上的保安?像是有了什麼麻煩。文貞和沒聽得太清楚,看着兩人跟着保安快步走出去,稍稍躊躇,就跟了過去。
"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保安跟在徐徐和孫鏡身邊,連聲道歉,"我一直都看着的,沒想到他就這麼撞上去了,真是擋也擋不住。他就在外面,我同事看着他。"
徐徐和孫鏡把臉板得死死的,飛快地走出博物館大門,就看到那輛藍色寶馬車前,一個胖子正和另一名保安解釋着些什麼。旁邊的地上倒着一輛輪子只有保齡球大小的摺疊自行車,看樣子剛和寶馬車發生了一場事故。
胖子騎小車的效果想想都滑稽,不過現在哪個當事人都笑不出來。剛才他正撞在左前車門上,那上面精細的浮雕原本以一條昂首神龍為中心,現在這條龍的腦袋已經斷掉了,被胖子小心翼翼地捧在手裏,肥厚的手掌一抖一抖。
"就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輕輕一下子呀。"胖子哭喪着臉,看見瘦子保安陪着徐徐和孫鏡快步走過來,竟然立刻轉過身去,拿着龍頭去對車門上的斷痕,像是想試着裝回去。
孫鏡鐵青着臉,看着胖子的屁股在面前拱來拱去,心裏卻是有些好笑。這傢伙的表演有往誇張化發展的趨勢,回頭得跟他説説,凡事都不能過度,這可不是在他的魔術舞台上。
"被你撞成這個樣子還想修好,喏,現在車主來了,你説怎麼辦?"
胖子猶猶豫豫地轉回身子,手裏還捏着龍頭。看見直直瞧着自己的徐徐和孫鏡,慌地立刻用另一隻手把罪證捂住。
"還藏,藏什麼藏?"保安很努力地叫嚷着。
胖子鬆開手,低頭看了看,抬頭哀怨地説:"我賠,我賠好了。"
説着他伸手進褲袋裏摸,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音傳出來,顯然那兒有不少硬幣。
"你賠得起嗎你,這可是象牙的。"保安試圖以這種方式將功補過。
"象牙?"胖子嚇了一跳,把龍頭拿到眼睛前面端詳着,"不會吧,象牙裝在車子上面?"
"當然是象牙的。"孫鏡開口説。
胖子又回過頭瞧了一眼車門上的牙雕,訥訥地説:"這,裝這上面不遲早得……"
"現在是你撞壞的。"孫鏡搶白他,然後看了看徐徐,像是在問車主打算如何處理。
文貞和也已走出了博物館,就站在他們不遠處,聽見"象牙"不禁吃了一驚。他心裏卻有些不相信,把牙雕做在車子上,這是錢多得沒地方用了嗎?
"那……那要多少錢,我身上只有……"他小眼睛眨了眨,舌頭在嘴裏溜了一圈,迸出了個"三"字。
"只有三百元。"他説。
見多識廣的瘦子保安立刻看穿了他的花招,哼哼一聲,説:"三百元?皮夾子拿出來看看。"
胖子立刻漲紅了臉,支支吾吾了兩聲,忽然嚷起來:"你們説是象牙就是象牙啊,誰知道啊。"
"喲,撞了你還有理了?"説話的當然還是保安。
徐徐一直都沒有説話,這時輕輕搖了搖頭,走到車門前,微微俯身去瞧車門的情況。然後她就做了一件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她用指甲在車門的一處挑了挑,然後掐住用力掀了起來。
原來這雕塑是做在一張類似軟玻璃的透明材料上,再貼上車門的。現在整張都被徐徐掀了下來。她的方式相當粗魯,隨着"嘶啦"的聲響,還有一連串輕微的"咯咯"聲。這是因為撕的時候材料彎折的弧度過大,上面龍身鳳軀的雕工細微處,不知折斷了多少。
徐徐拉開車門,把手裏已經算是全毀的工藝品扔在後座上,然後轉到另一邊,去撕右前車門上的。
"反正他也賠不起,這東西總是要壞的。"徐徐説,"而且我現在不太喜歡它,有點太張揚了。"
瘦子保安張大了嘴。有錢人真是張牙舞爪,他心裏恨恨地想。
胖子看着徐徐和孫鏡鑽進車子,吁了口氣,臉色也輕鬆起來,卻把龍頭拿在手裏左看右看。
"這真是象牙的?"他問瘦子保安。
"拿給我看看。"一個尖細的聲音從他身邊響起來。
胖子的粗眉毛極輕微地抖動了一下,他知道整場戲為的都是這聲音的主人。
"您看看,您給看看。"他説着,把龍頭遞給了文貞和。
文貞和把東西一拿到手上,就知道假不了,再瞧了眼斷口,更是確認無誤。他在心裏算計着車身上兩件牙雕的價值,不由得嘆了口氣。
其實如果車身上那兩塊玩意兒沒有被掀掉,拿着這龍頭去對上面的斷口,卻是怎麼都對不上的。至於怎樣把這象牙龍頭的斷口處理得像是剛剛斷掉的一般,作為第一流甲骨造假師的孫鏡,當然有的是辦法。
"是真的,你運氣不錯。"文貞和把龍頭還給胖子,感慨着徐徐的一擲千金。
任何人親眼見到這樣一幕,大概都不會懷疑這位甲骨博物館投資人的財力了吧。
寶馬車在博物館前緩緩掉了個頭,開了回來。瘦子保安正要再去幫他們挪開活動柵欄,車窗卻降了下來。
孫鏡伸出頭去看站在胖子身邊的文貞和,一副似乎認得又不確定的模樣。直到文貞和也向他看來,四目對視之際,孫鏡向他露出一個笑容,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您是……文老師吧?"
"嗯。你是?"文貞和當然猜到他就是孫鏡,但既然他沒在第一時間認出自己,總要端一端架子。
"我是孫鏡。"孫鏡停了停,看到文貞和臉上露出聽説過他的表情,再繼續説,"真是太巧了,本來想明天給您打電話的。您現在有時間嗎?"
這時徐徐也已經下了車。她摘下墨鏡,對文貞和露出了一個完美的笑容。
從來就沒有完美的笑容,也從來沒有什麼完美的計劃。有時候缺陷反而會增添魅力,當然更多的時候它們會把事情搞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