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神學院獲得了修士資格後,方波必須在徐家彙天主教堂協助神父工作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到神學院繼續學習,才能最終獲得神父稱號。
這是一個炎熱的早晨,天主教堂宏大的穹頂下,剛做完彌撒的年輕修士心神寧靜,雖然額上有微微細汗,但整個人就如在最舒適的季節裏,主的榮光把熱浪隔絕在心靈之外了。
剛才彌撒的時候大殿裏濟濟一堂,這個教堂的教友一共有幾萬人,其中相當一部分會在雙休日來到這裏。等到了明天週日,來這兒做彌撒的人會更多。
現在教友們大多已經離開,剩下的些有的在和神父説話,有的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
方波正在想他現在該幹什麼。已經有幾個小圈子向他發出邀請,希望他能加入進去,一起探討教義。他有些猶豫,他總是這樣,性格温和,不容易下決定,做什麼事情都慢騰騰思前想後,或許只有對主的信仰才是唯一始終堅定的東西。
這時,方波忽然注意到了一個從拱門外走進來的人。這個人比一般人高出半個頭,手提着一個箱子,所以才進門就被方波看見了。
而且在這樣的天氣裏,這個人居然不是穿着短袖T恤,而是穿着一件寬大的風衣。儘管是薄料,可如果不是生了病吹不得風,有誰會這麼穿呀。
方波的視力很好,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那男子的模樣。這是個很英俊的男人,挺直的鼻樑,有稜角的嘴唇,笑起來定能迷倒大多數的女孩,就算是男人,見過之後也會留下很深的印象。
可是方波對這個男人點印象都沒有。方波來到徐家彙天主教堂已經快三個月了,這段時間裏他從沒見過他。
這不是本地教友,如果是,也一定不是活躍分子,不常來教堂。
剛結束彌撒不久,不管是神父還是修土,都還穿着神服沒有脱下,所以很好辨認。提着箱子的陌生男人走到了一位神父旁邊,和他説着些什麼。他們離方波有一段距離,所以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方波只看到那位黃堅勇神父不斷地搖着頭,似乎拒絕着男人的要求。
男人失望地離開黃堅勇神父,向前走到耶穌像前,愣愣地看着出神。方波此時看得更清楚,他的臉色十分蒼白。
不會真是生了什麼重病吧,方波心裏想。要不要上去問一下呢,可是黃神父剛才都拒絕了他,是否他提出了很不妥當的要求呢?方波又開始猶豫起來。
男人凝視了一會兒,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轉頭打量起四周。他掃視到一側的告解室時,眼神停留了很久,然後,和就站在告解室邊不遠的方波四日交接。
這個陌生人怔了怔,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快步向方波走來。
有什麼能幫助您嗎?男人的主動幫方波從猶豫中解脱出來。
您是修士吧?
是的。
您能,您能聽我告解嗎?
男人盯着方波,神情有些急切,有些緊張。
啊,我只是修士,沒有資格聽你的告解,你應該去找神父。方波被他的要求搞得有些蒙了。他既然能認出自己的修士服,就不可能不知道修士是不能聽告解的啊。
我剛才請求過一位神父,可是他説我不是這個教區的教友,他不方便給我做告解,希望我能回去和自己的告解神父做告解。
黃神父説的沒錯啊,您為什麼不能等到回到自己的教區再做告解呢?
可是我現在的心情非常不安,我非常希望現在就能做告解。我的告解神父並不在中國,等我回去之後,可能要連續工作一段時間,我不希望帶着這樣不安的心情工作。您能幫我嗎?
啊,我?方波無措地回答。
是的,您不是神父沒關係,在將來的某一天,您總是要成為神父的。至於您現在的身份,我並不在乎,您就當做一次演練吧,在您成為真正的神父聽取告解前的一次演練,這不是很好嗎?
這個
懇求您,敬愛的修士,主將藉助你來指引我,我渴望主恆常的仁愛能重新接納我,寬恕我的過犯,赦免我的罪惡。男人迫切地看着方波的眼睛,臉上充滿了期冀。
方波還在猶豫,黃神父拒絕的事情,他一個沒資格的修士接下來,是不是不太好?
男人再一次以行動幫他下了決心,他一把拉起方波的手,向告解室走去。
您看,現在告解室正好空着,謝謝您了。
方波等待着隔壁的男人開始告解,他已經等了一小會兒了,但前面還急着要做告解的這位教友,遲遲沒有開口。
這方狹小的空間,彷彿把外面所有的聲音都隔絕在外,很安靜。安靜得讓修士彷彿都能聽見一板之隔的教友那凝重的呼吸聲。
修士很有耐心,他猜想男人一定是有什麼難以啓齒的事情。他不想開口催促他,只是等待着。
我很迷茫,主啊。低低的聲音傳過來。
我很迷茫。他再一次重複,連聲音都那麼彷徨。
説出來吧,主會指引迷途的羔羊。修土很快就進入了角色。
今天早晨,我褻瀆了一位死者。
修士的心跳了一跳,沒想到告解會以這樣的事作為開始。
説下去吧,主在看着。
我取走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修士的心又跳了一下,他想起了男人提着的兩個箱子。他緊張起來,覺得有些不自在。他告訴自己,平靜下來,他正代替主,聽着罪人的告解呢。
我不是為了金錢,也不是為了仇恨。我相信我的心是光明的,但我的手上沾滿了罪孽,我很惶恐。我應該動搖嗎,主?求您賜予我堅持下去的力量和勇氣吧。
這這個時候該説什麼呢?修士問自己。看來還是太不成熟啊,但從隔壁傳來的告解,實在有些離奇,恐怕正牌的神父,也不一定聽過這樣的告解吧。
那你是為了什麼呢,你的目的是正當的嗎?修士想了想,問。
我相信是的。我們希望我們的努力能為所有的人造福,可是,為了
這個目的,我們不得不先傷害一些人,甚至是傷害他們的生命。
修士的身體震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離那個罪人遠一點,上身向後仰去,後背抵住了告解室的牆。
天哪,我聽到了什麼,他是個殺人犯嗎?對主的信仰也無法阻止心底裏的驚駭,是不是應該衝出去報警?
隨後修士又記起了告解的守密守則。他聽説過一些故事,比如神父在告解時聽到對方説要去殺人,或已經殺了人,但依然要守口如瓶,甚至在彌撒時聽到告解説往聖血裏放了毒,也只能把明知有毒的聖血喝下,而不能説出來。
因為一切都是主的安排,主在看着呢!
可是自己現在算是在聽告解嗎?自己可沒有這個資格,那麼聽到這樣
的事情,也需要守密嗎?
最初的時候,我的雙眼只看到了輝煌的未來,根本未曾想到會有那麼多人付出代價。當為了那個目標披荊斬棘前進的時候,我的腳步卻越來越沉重。我一直覺得那些都是值得的,可為什麼我的手開始虛弱無力,我的心開始彷徨?男人不知道隔壁的修士正處於失神狀態,自顧自説了下去,此刻他已經忘記一板之隔後只是個年輕的修士,對他而言,那是至善至愛的主的化身。
怎麼,你謀害了別人的性命嗎?至善至愛的上帝是唯一的主,你不會信了哪個邪教吧?修士問,他的語音帶了一絲顫抖。
當然沒有,永在的父是唯一的主,我始終堅信這一點,否則也不會在心靈無所依託的此刻,能在此地向你告解,請求寬恕。而且,並不是我們在謀害性命,犯下那些罪惡的另有其人,我們只是沒有阻止。男人隔了幾秒鐘才回答。似乎修士的話讓他有些失望,他或許想起來,這並不是在瑞士,並不是在和他的告解神父説話。
可是,你不為錢財,不為仇恨,如果不是撒旦在引誘你,為什麼你要謀害他人呢?難道還有什麼高尚的目的?修士不解地問。
他沒有聽到回答。
因為自己不是他的告解神父,所以才不肯把過於隱秘的事情告訴自己吧。方波這樣想着。
男人忽然低低地説了一句。
什麼?修士沒聽清楚。
男人又説了一遍,這回他聽清楚了,卻不可置信地反問了出來。
永生?
是的,我們追求的是永生,不是我們的,而是所有人的。只要想一想那輝煌的生命,就讓人激動得難以呼吸.為了這樣的日的,一小部分人犧牲短暫的幾十年光陰,難道不是值得的嗎?
他一定是瘋了,在説什麼夢話?這是一個臆想狂,一個臆想狂的謀殺犯!
為了這樣的目的,主能寬恕我嗎?心煩意亂的修士聽見男人問。他一時語塞,心裏流過許多告解神父的規範句式,比如良善愛人的上帝啊,如果他有意或無意地在言、行或思想上有任何過犯,請赦免他的罪,又或者主啊,至善至愛的上帝,我懷着痛悔的心,俯伏在你的面前,求你赦免他所告明的一切.可是他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説,那麼該説些什
麼呢?
主啊,能寬恕我這個罪人嗎?能賜我勇氣,讓我在這條不知還要走多久的荊棘路上,堅定地走下去嗎?男人再一次問道。
修士原本就有些木訥,聽他再一次追問,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一刻他希望如果自己是一位有豐富經驗的神父那該多奸,可以輕而易舉地説出些什麼安撫這位精神異常的危險分子。
聲微不可聞的嘆息過後,修士聽到對面傳來聲響。他愣了一會兒,打開門走出去,目送男人的背影走出教堂。
自此之後,方波時時想起此事,始終在內心鬥爭着,是為這位男子守密呢,還是把這件事報告給警方.他甚至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教堂裏的神父,他曾經做過這幺一件超出自己能力和資格範圍的事情。
所以,當聽見我和伺夕要找的這個人,正是讓他困擾許久的罪魁禍首時,修士覺得這完全是主的安排,頓時從矛盾中解脱,渾身輕鬆下來,毫不猶豫地把三個月前的這段經歷説了出來.
開始的時候,我懷疑這個男人的精神有問題.甚至他所説的害了別人性命,也是他臆想出來的。可是後來,我又在想,雖然他自己聲稱沒有樁撒旦引誘,可他説的那些,實在是太像一些邪教了。修仁對何夕説着自己的分析,卻完全沒發現何夕的臉越來越冷.不得不説,他真是太木訥了.
我稍稍上前,向他笑了笑説:謝謝您的幫忙,如果有人因此而受益,他們一定會感激你的。
一切功績歸幹主。他微笑着説.
死亡*範哲的最後告解(2)
如果方波修士的記憶沒什麼問題的話,雖然範哲在做告解時並沒有把一切説得很清楚,但還是透露出很多信息.恐怕,這件事我必須要告訴警方了。沿着教堂門口的人行道走了片刻,我對始終一言不發的何夕説。
嗯。何夕點了點頭,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好吧,我會先去一次莘景苑,你等會兒過去嗎?
再説吧。何夕搖了搖頭説.她是個極聰明的女人,我所想到的,她只怕也都想到了,所以心情才如此抑鬱。
不管怎樣,總還是要把事情鎬清楚,再説,也未必就像你想的那麼糟糕。
何夕神情稍緩,她看了我一眼,説:你不用擔心,我等會兒儘量過來吧。
我幫她叫了輛車,看她上去,然後往地鐵站走去。這倒並不是為了省出租車錢,那些都是能向單位報銷的,而是給自己一段時間,把事情想得清楚些。
方波回憶的告解內容裏,有兩點最讓我驚心。第一點就是我們!
範哲在告解的時候,多次用了我們這個詞。範哲、何夕和倫勃9F被範海勒領養,從小在家裏説的都是中文,他總不會把我和我們搞錯。這也就是説,範哲並不是偶然介入到這個事件裏,也不是孤身一人。在他的身邊,和他有着相同目的的,還有別人。
至少還有一個人,也許還有一羣人。
這些人是誰?這些人在哪裏?
為什麼倫勃朗在他哥哥出事後並未很積極地去追查真相,甚至對我隱瞞?他是我們之一嗎?
甚至範海勒,他呢?他不希望何夕來上海,真正的原因,只是要何夕去旅遊勝地散心,不要再工作嗎?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杯弓蛇影,但現在只要是有一點點疑點的,我都不會放過,相信警方調查的時候也不會放過。何夕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這樣的懷疑像毒蛇一樣噬咬着她,所以她才這麼難受。
另一點就是讓方波膽戰心驚的,範哲捉到傷害一些人的生命。
這代表了什麼?為什麼範哲又説他沒有直接殺人?那麼是教唆?
讓我下定決心必須要將此事告訴警方的,就是範哲在告解中提到,要達到他口中光明的目的,必須犧牲一小部分人的生命。
這一小部分是多少人?十個人,還是一萬個人?他打着為整個人類着想的大旗,和全人類比,就算是一百萬、一千萬人,也還是一小部分。這會不會和病毒騎士的威脅有關聯?
可是病毒騎士為復仇而來,範哲則説無關仇恨。
還有什麼叫永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嗎?範哲偷走程根的內臟能和永生搭上關係嗎?
我猛然想起西方最早的一部科幻小説,瑪麗雪萊在近兩百年前寫的《科學怪人》,它被改編成許多部電影,講述一個由屍體零件組成的人。
難道説範哲偷內臟是以這種方式來追求永生?
我搖了搖頭,把這個荒謬的想法驅逐出腦袋。
永生就和永動機一樣,是科幻小説家熱愛的題材,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應當知道,那絕對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就連我這個見識過一堆怪力亂神的人,也絕不會相信真會有什麼永生。連宇宙都無法永生,更何況血肉之軀的人。
但要是範哲所謂的永生,是某種信仰,那麼他又怎麼會在猶豫搖擺的時刻,跑到天主教堂裏找一個修士做告解?
前後的路都被堵死了,還有什麼是能夾在中間的?
直到換上防護服,我都沒想明白這個問題。
倫勃朗博土説如果你有空的話,請去辦公室找他。為我送來防護服的護士説。
好的,謝謝你。我正要去找他,之所以沒有直接把消息告訴警方,就是想先探一下倫勃朗的底。
好在莘景苑已經到了收關階段,萬一倫勃朗有問題,也不會造成太大的影響。最後一位病人已經在上午死去,現在地下一層所有的隔間都空着。短短二十天,上百人亡魂於此,每個人都死得痛苦不堪,這地下室現在沒有人願意多待,即便再不信鬼神的人,都會在那裏感到透骨的陰寒。
門關着,通常倫勃朗在的時候,都會把他臨時辦公室的門打開,或者是虛掩着。我扭動把手,沒鎖,他在裏面。
推開門走進去的時候,倫勃朗正低着頭坐在椅子上。他不像在打瞌睡,但那裏也沒什麼值得他注意的地方。
聽見動靜,他慢慢抬起頭,看着我。
你找我?我問道。我覺得他的樣子有些怪異。
能把門關上嗎?
我一愣,不過還是照辦了。
沒什麼,只是想和你隨便聊聊。他説。
只是隨便聊聊?我並不相信。他到底想幹什麼呢,我心裏嘀咕着,在他辦公桌的對面坐了下來。
你的採訪做得差不多了吧,我看你這幾天來得並不如最初勤快啊。倫勃朗笑着説,似乎有開玩笑的意思。
畢竟疫情已經得到控制了,我想每個人都該鬆口氣了。
鬆口氣?那倒未見得,你們中國不是有句話,叫行百里者半九十'嗎。或許會再出現感染者也説不定呢。
我看了眼倫勃朗,貌似話中有話啊。
那張照片,你已經給中國警方了吧?
我稍一愕然,隨即想起上次向他要照片翻拍時扯的謊,忙點頭稱是。
倫勃朗哦了一聲,沉吟不語。
怎麼了?我問。
何夕和你説了沒有,她為什麼要給那個叫程偉平的人看這張照片?"倫勃朗慢慢地問。他問得吞吞吐吐,不知心裏在猶豫些什麼。
我心裏一動,他怎麼連程偉平的名字也i己得這麼清楚?是偶然,還是他其實對此非常重視?
我瞬間下了決定,直視倫勃朗的眼睛,點頭説:她告訴我了。
倫勃朗的瞳仁微微收縮,他的眼神突然鋭利起來,那裏面彷彿轟然燃起一團熊熊火焰,灼得我眼睛發疼。
我努力讓自己不要移開視線,就這麼和他對視着。
過了幾秒鐘,倫勃朗長噓了一口氣,眼神漸漸轉得柔和。他好像想通了什麼,一時間如釋重負,竟向我笑了笑。
那麼你想必已經知道,範哲在出事之前來過上海了。之前我愚蠢地向你説了謊,我在此道歉。他説。
那麼,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麼説嗎?
當三個星期之前,何夕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就知道她是為了什麼而來。她是那麼愛範哲,性子又剛強,心裏有了懷疑,是怎麼都不會放下的。
看來,對範哲出事的內情,你比我想象的要清楚得多啊。
死亡*範哲的最後告解(3)
對我夾刺的話,倫勃朗只是置之一笑。
你很喜歡她吧,我能看出來。
我默然不語。
你是個聰明人,我想你應該已經想到,何夕對男人一向不假辭色,為什麼會對你另眼相看。因為你長得有些像範哲,她愛屋及烏,愛屋及烏啊。最開始那些日子,你是不是感覺很好?她對你的態度,比對我這個哥哥都親切些,她對你的笑容,也比對我要多,你覺得她喜歡上你了?那天我把她和範哲的關係告訴了你,怎樣,是當頭一棒吧,我看你當時的表情
就知道了,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可笑?哈哈,哈哈倫勃朗用淡淡的口氣説着,即便最後忍不住笑起來,臉上的神情也很奇怪,既有些瘋狂,又有些無奈。
我瞼上的肌肉僵硬起來,沒想到倫勃朗會突然説出這麼一番話來,並且字字都戳到了我的痛處。
我瞪着倫勃朗,説:你喜歡她。
倫勃朗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也喜歡何夕。我沒有用疑問句,而是再一次肯定地重複道。
他張開嘴,似乎想否認,最終還是長嘆一聲,向後靠在椅背上,點頭承認説:是的,我喜歡她。
你喜歡她,她卻只把你當做哥哥,她喜歡範哲,而範哲只把她當做妹妹。是這樣的吧。
是的,你説的沒錯。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倫勃朗點頭。
她知道嗎?
倫勃朗搖了搖頭:
在她面前,我總是盡力掩藏着。我讓自己站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躲在她注意不到的角落裏,默默地看着。她心裏只有範哲,我是沒有機會的。我剛才太過失態了,否則你也不會猜到。
我看着這個面容硬朗的男人,孤兒院裏他可以為了何夕衝出去打架打得鼻青臉腫,而面對自己的感情時卻軟弱得不敢表白。人真是矛盾,我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是的。我笑笑説,
剛才我被你攻擊得很難受,所以總要找出些什麼來反擊。不過你不是一個容易衝動的人,在我面前你一直表現得很有禮貌,是什麼讓你剛才這麼失態呢?
一個人面對死亡時,情緒總是容易失控,請你原諒。
什麼?我驚訝得叫出來。
倫勃朗站了起來,拉開防護服的密封拉鍊,就這麼在我面前把整套防護服脱了下來。
你這是幹什麼?
因為已經用不着了。
用不着?難道説已經確認不會再有人受感染,封鎖即將解除?
當然不是。倫勃朗看着我説,你就絕不能把這身衣服脱下來,除非你願意被我傳到。
我驚得站起來,椅子也被我帶得翻倒在地上。
你説什麼?你染了範氏病毒?怎麼會?
請小聲些,我現在還不想把別人招進來。是的,我進入亢奮期倫勃朗看了看錶,有三小時四十分鐘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一時不知該説什麼。倫勃朗竟然患了範氏症,不久之後他就會成為莘景苑死亡名單上新的一員,海勒國際特派援助的醫療專家、何夕的哥哥,天哪!
是最後那位病人傳給我的,他的情緒不穩定,動作幅度比較大,我沒留神讓他在衣服上撕了道小口子。倫勃朗平靜地説,彷彿要死的不是他一樣。
我一時間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呆了半晌,澀聲問:還有還有別人知道嗎?
沒有,你是第一個。放輕鬆點,是我死,不是你死。先別説這個了,還有些其他的事情。倫勃朗神情自若地説,這時他看起來比我剛進門的時候好多了。
只是他突然告訴我他就將死亡的消息,又説先不談這個,那他想談什麼,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
好了,反正我的時間也剩得不多,就不兜圈子了。你是個很有能力的記者,我想你應該幫了何夕很多忙吧。你向我來要照片翻拍,是不是你上次和我説的那宗案子,警方找到了目擊證人?
沒想到我隨口扯的謊,卻讓倫勃朗歪打正着。
我點了點頭。
那麼已經確認了?倫勃朗慢慢地問。
確認了,是範哲。警方雖然還沒確認,但我和何夕已經知道了,現在倫勃朗這麼説,更是錯不了,他果然也有份兒!
倫勃朗搖頭嘆道:都是範哲那見鬼的好奇心,他的醫學追求讓他自尋死路,最終也把我牽了進來。
我忍住滿肚子的疑問。現在倫勃朗以為警方已經掌握了相當線索,加上自己離死不遠,這才願意説出來,我可別瞎提問,讓他自己説就行。
你們已經知道匕首了吧?倫勃朗問。
我心中猛地一跳,點了點頭。
順藤摸瓜的速度還真是快啊,中國警方。倫勃朗苦笑。
還有國際刑警組織。我説。心卻跳得越來越快。
範哲在告解時所提到了謀害別人的生命,不會是
那就難怪了,我知道國際刑警組織已經盯了匕首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你們一定很奇怪,像我和範哲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和他們掛上鈎,提供病毒給那些兇手吧?
倫勃朗的話就像雷一般在我耳邊炸響。就是他和範哲,就是他們給程偉平毒藥的,不,不僅僅是程偉平,還有許多人。
突然之間我想到何夕曾對我説過的話!
你們第一次幹是什麼時候?我問。因為緊張,連聲音都有些變形。
五年前。
是二OOO年?二OOO年!我無法剋制地張大了嘴。
何夕在第一天的晚上是怎麼對我説的?二ooo年一個愛爾蘭人因為不明原因染上了範氏症,五年來有案例可查的範氏症患者一共二十三例!
難道説,所有二十三例人身上的範氏症,都是你們乾的?我瞪着倫勃朗,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憤怒。
不全是,其中一部分是我們乾的,當然我們乾的每一宗都會被海勒國際監測到。當然,那個愛爾蘭人,他是個暴力狂,他的妻子無法忍受,要用最殘忍的方式報復丈夫。倫勃朗向我攤了攤手,
範氏病毒的確是一種很容易變易的病毒,就算我們不刻意培養,也遲早會變異出能讓人死亡的變種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幹這種事?我咬牙切齒地問,他們簡直在拿千萬人的生命當兒戲。
首先,我們缺錢,金錢人人都喜歡,何夕我沒法追求,只好去外面花天酒地了。而父親在金錢方面,是管得很嚴的。倫勃朗若無其事地説。
FUCK!我忍不住用英語罵了句髒話。這讓我想起了程偉平殺父的理由。倫勃朗和範哲竟然是這樣的人,我怎麼都不會想到,何夕只怕也絕不會相信。
倫勃朗用手往下壓了壓,示意我剋制怒火:請別激動,那多,讓你憤怒的兩個人,都快要死去了,你可以理解為惡有惡報。
依照你們幹過的事情,不管怎樣都不過分。我恨聲説。
在我而言金錢是主要原因,不過範哲能被我拖下水,和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是另一個原因,你不想知道嗎?
是什麼?我壓下怒意,問。
能在人身上起作用的範氏病毒變種,是在一次偶然的實驗裏被範哲得到的。但他相信終有一天,範氏病毒會在自然界裏演變成人傳人的病毒,所以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找出治療的方法。光在實驗室裏做研究進展很慢,人體實驗是最有效的。我要這麼幹,出於兄弟之情他又勸不動我,所以就索性加入進來,讓這件事變成一項醫學上的研究。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每次都要求對方提供死者服用病毒後的詳細情況。雖然和親自觀察不能比,但也是很有幫助的。
原來範哲在告解中所説,能造福人類的光明的目的就是指的這個。
因為他能共享海勒國際專門研究範氏病毒實驗室的研究成果,再加上取得的人體實驗資料,他的進展要比專門實驗室快得多。但是離研究出疫苗,卻還有相當一段路要走,可是一些患範氏病的人,我指的是自然病例卻已經出現。在這個時候,我們收到了程偉平的信。範哲看到治癒範氏症的希望很興奮,第一時間就趕到上海。可惜程根已經被他兒子掐死了。退而求其次,他取回了程根的內臟器官。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原本範氏病毒早該在程根體內消失,可實際上,範氏病毒和引發海尼爾氏症的病毒相互激發,竟突變成一種全新的病毒,説變種已經不合適了。這種新病毒生命力比範氏病毒強得多,在死者的體內還有殘留,結果就傳給了範哲。謝天謝地,沒有第二個人被範哲傳到,它的傳染性和範氏病毒不能比,似乎不直接接觸受感染的內臟,就很難染病。
原來範哲是這麼患病的,那程根為什麼沒有像他那樣?
在病毒的變異過程中,他自然地產生了抗體。我們試着把程根器官裏的抗體提取出來,但對範哲卻沒有一點用處。那種抗體具有很強的個體差異。
那麼這裏,這裏是怎麼回事?
這裏?倫勃朗皺了皺眉,
莘景苑和我們無關,沒有哪個兇手瘋狂到要殺死整個小區的人。這裏的範氏病毒變種自然進化,我們也很驚訝,竟然這麼快就出現了人傳人的變種。
這麼説病毒騎士和你們無關?
病毒騎士?什麼病毒騎土?倫勃朗不解地問。
我盯着他,覺得他的神色不似作偽。
那麼,什麼是永生?
倫勃朗呆了呆。
永生?他遲疑着問我。
是的,範哲在上海的教堂裏進行了一次告解,在那裏面他提到了永生,他説他幹了這些罪孽,為的是永生。
他竟然在上海告解。這回輪到倫勃朗張大了嘴,可是告解神父不是要為告解內容絕對守密的嗎?
這點就不勞你操心了,你只要告訴我為什麼他會説到永生。
我不知道。倫勃朗乾淨利落地説,不是他在胡扯,就是那個破壞守密原則把告解內容告訴你們的那個渾蛋神父在胡扯。
我仔細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卻無意與我對視,拿起桌上的一個本子遞給我。
我翻開,在第一頁上是一個賬號,還有一些人名和數字。
這是什麼?
反正我也要死了,範哲也要死了,就當是幫國際刑警省些事情。賬號裏的錢是賣病毒得來的,我能想起來的交易都寫在上面了,為什麼要這麼幹,我也稍稍寫了一些。
我向後翻了翻,果然有兩頁是倫勃朗寫的自白。
你剛才就在寫這些?
是的,我不寫,也會查到的。
我把本子收起,説:還有一個問題,就算永生是胡扯吧。説到這裏我注意了一下倫勃朗,他微微笑了笑。
但是,範哲一次性醫用手套上的針孔是怎麼回事?
針孔?什麼針孔?
你不知道嗎?範哲辦公室裏的一包橡膠手套,裏面每一隻手套上都被針紮了幾個洞。我想範哲帶來上海的手套也是這種扎洞手套,所以才會在剖取內臟的時候受感染啊。
怎麼會這樣,這是真的嗎?倫勃朗變了臉色,瞪着我問。
是真的,何夕發現的,她沒有告訴你們。
怎麼會竟然這樣倫勃朗喃喃地念叨着。看起來他對這件事一無所知。
倫勃朗博士
關着的門突然被拉開了,一位護土站在門口,她看着脱掉防護服的倫勃朗,驚訝地説:你,你怎麼
出去!倫勃朗向她大聲喝道,請先出去,有什麼事過十分鐘再來找我。
年輕的護士嚇得後退一步,疾步離開。
倫勃朗走過去把門關好,轉身對我説:看來我們的談話要到此為止了,至於你説的針孔,我並不知情,或許是哪個人的惡作劇,正好把範哲害死了。
他走回辦公桌後,打開抽屜,取出一支針管,捋起袖子扎進自己的手臂。
這是什麼?
一種神經毒劑,可以讓我快速死去。難道你以為我想讓自己拖到亢奮期結束,爆體而死嗎?這種毒劑至少能讓我的屍體保持完整。
我腦中靈光一閃,脱口問他:你是故意的,對不對,你是故意讓自己得範氏症的!
倫勃朗把空了的針管扔到地上,説:
是的,作為一個醫療人員,最後倒在自己的崗位上,這至少聽起來好一些。希望國際刑警會因為我的自首情節,給海勒國際和我父親留一些面子。
這時門外傳來紛亂急促的腳步聲。
希望你能努力些,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記得對她好一些,連着我和範哲的份。倫勃朗露出善意的微笑,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門被猛地拉開了,歐陽局長快步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剛才的那個護士。
倫勃朗博士,倫勃朗博士!他驚呼。
倫勃朗的臉變成灰色,他撐在桌上的手無力地鬆開,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