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海勒之約(1)
牆壁不是通常的白色,而是淡淡的藍色。這是一種能讓人安寧下來的顏色,但是在牆上,又隱隱畫着一些沒有規律可尋的奇異曲線,就像大海里起伏的波濤,盯着看久了,會讓人不知不覺沉迷於蘭色的汪洋之中。與其説這有助於放鬆心情,倒不如説有輕微的迷幻效果,這才是主人真正想達到的目的。
長廊裏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木凳上,我望着面前厚實的木門,王潤髮已經進去近一個小時了,我還要等多久?
這是一幢靠近上海延安路的新式石庫門建築的二樓,在滬上並不大的專業催眠師圈子裏,這個叫做“歐明德心理診所”的地方,是極為有名的,一般來説,催眠不是對人人都有效的,有所謂的極易催眠的“催眠體質”,更有諸多令大半催眠師都無能為力的“催眠絕緣體”。通常,一次催眠是否成功,和被催眠者的精神狀態息息相關,這其中也包括本人的性格,信仰等不可變因素,也包括被催眠時的情緒,還有對催眠師的信任度以及配合度。
這個歐明德了得之處,就是他能破解大多數的“催眠絕緣體”,對九成以上的人成功催眠,而且即使被催眠人心理上牴觸或者懷疑,他也有一套方法能夠步步瓦解對方的抵抗,當然這樣做的成功率大大降低,可是在其他催眠師看來,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不過歐明德對我的第一次催眠就以失敗告終,我還記得事後他像被水鬼附身般臉色鐵青的模樣。那次我因為進入一座三國時期的古墓探險,被墓道里刻着的詭秘符號暗示,徘徊在生死邊緣,經人介紹求助於他,他卻無功而返,這才有了我之後的尼泊爾之行。這説明他的催眠本事,和暗世界的奇人異士相比,還上不得枱面。
可這一次給王潤髮做催眠,他出馬是綽綽有餘了,我可不想什麼事都去向路雲求助。讓她這位中國古幻術一系當代的傳人幫王潤髮這個糊塗的傢伙長記性,實在是太過浪費了。對我來説這是尊大神,能不請還是不請的好,免得小事多了真有大事人家甩手,那才叫糟糕。雖然路雲與我關係不錯,凡有求從不推脱,但這每次見面都要考驗我定力的女人,心思可比何夕還難猜十倍,所以平凡人還是要有平凡人的自覺。
門終於開了。先出來的是王潤髮,後面是歐明德油亮的腦門。
“怎麼樣?”我急着問。
“哎呀,我是迷迷糊糊的,歐醫生説我不是適合催眠的人,這次催眠不太成功,所以還是沒能回憶起當時的具體情況。”王潤髮搖着頭大聲説。
我眼角的餘光瞟到歐明德以極輕微的幅度點了點頭。
“哎呀,那耽誤你上午工作真是不好意思,我想幫助警方出份力呢,沒想到還是不成。”我遺憾的對王潤髮説。
“哪裏哪裏,這個,我認錯了人,害你在警局裏待了大半天,才真是不好意思呢。”王潤髮連連擺手。
王潤髮性子耿直,我一説想找個催眠師幫他回憶他就同意了,連我要給他的兩百塊請假誤工費都不肯收,他是想以這種方式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老王啊,我和歐醫生好久不見,還想在這裏坐一坐,要不你自己回醫院?”
“好,好。那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我目視王潤髮下樓,從窗户裏看他拐出龍堂的窄道,這才轉身示意歐明德。
“進去聊吧。”他説。
我坐在鬆軟舒服的沙發上,一般人在走廊裏放鬆了心情,又坐到這樣的沙發上,恐怕只要歐明德稍加引導,就能進入昏沉欲睡的失神狀態中了。
“你催眠成功了?”
“當然。不過應你的要求,我最後給王潤髮的潛意識下了催眠失敗的指令,所以他在恢復清醒後才會這麼説。”
這是因為何夕的關係才特意事先對歐明德要求的,因為如果不讓王潤髮這麼認為,有什麼發現會很快讓調查此案的警方知道。
歐明德把一幅打印照片還給我。
“怎樣?”我接過來問。
“他確認了,就是照片上最右邊的男人!”
“確定嗎,不會再認錯了吧?”
“深度催眠狀態下王潤髮完全回憶起了當時的情形,誤認的概率很小。
就好比你前一刻看見一個人,後一刻讓你認照片一樣。”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我已經為此準備了很久,卻依然無法用完全坦然的心情去面對。
為什麼王潤髮會誤認我,為什麼我會覺得從未謀面的範哲似曾相識,為什麼滿腹心事難以接觸的何夕會對我的態度與他人截然不同,在酒吧有説有笑,最後還去了酒店。這些終於有了一個確切的答案。
那就是我的側面看上去與範哲非常相似!
王潤髮看到我的側面,誤以為是範哲,而等我被按在地上,一邊臉貼着地,他跑上來確認時,也只能看見我的半邊臉。而等他稍後看見我的正面時,因為先人為主的印象,也不會對自己先前的判斷產生懷疑了。
而我初看到範哲的照片,覺得眼熟,苦思許久想不出何時見過,如果那時我照照鏡子,或許就會恍然。
我的魅力,更不可能大到了吸引因為情郎徘徊在死亡邊緣而傷心欲絕的何夕,她對我甚至比對倫勃朗都和善些,就是因為我長得像範哲。或許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她看着我的時候,心裏一定隱隱浮現範哲的身影,第一天晚上,她一定是把我當成了範哲,才會發生那件事吧。我甚至忍不住去想,在我渾渾噩噩的時刻裏,她纏綿時一定在喊着範哲的名字吧……
的確,我曾經在心裏懷疑,何夕為什麼對我這樣,是她真的對我有意,還是別有所圖。
好了,現在可以不用再進行那種可笑的懷疑了,她嘴角的微笑,她柔和的眼神,全都是因為另一個男人。
在芮金醫院發現的秘密,我決定不再對何夕提起。那個不該出現的生命,就讓何夕處理掉吧。
我木然坐在沙發上,心裏百轉千折,想要揮劍斬情絲,卻發現自己拿的是把鈍劍,左衝右突,反勒得自己痛苦不堪。
正在暗惱自己為何如此不灑脱,歐明德遞了張紙給我。
我接過一看,上面寫了三個數字。
“836。”
“你如果不準備接受我的心理輔導,就把心事留回家想去,我先把王潤髮的事情講完。”歐明德是心理醫生,當然能看出我的不對勁。
“哦,不好意思,你説。”我強打精神對他一笑,“嗯,這麼説王潤髮還有別的發現?”
“當天王潤髮和那個男人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直到快出醫院大門才分開。所以王潤髮還看見他上了一輛等候在醫院門口的出租車。我引導催眠狀態下的王潤髮注意那輛出租車,結果讓他回憶起那輛車是大眾出租公司的,而車牌的最後三位數是836。我想這可能對你有用,你能據此查到照片上的人之後去了什麼地方。”
我並沒有對歐明德説前因後果,這是他察言觀色後為我額外做的事。
“謝謝。”我表示了感謝,雖然我覺得這其實並不重要。範哲是當天中午的飛機,他當然是打的回賓館拿行李後去機場。
範海勒之約(2)
出了歐明德的診所,我拐出弄堂走在延安路上。今天上海來了寒流,氣温比昨天低了好多,風很大,吹在臉上略略有一點刮進皮肉裏的痛。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
“咦,那記者,你不和歐醫生吃飯了?”一個大嗓門打散了我的茫然。
我隨聲望去,是王潤髮。他正在一個公交車站牌下驚奇地看着我。
“啊……我中午臨時有事,只好和歐醫生冉約時間了。你還沒等到車嗎?”
“可不是,都等了二十分鐘了。”王潤髮抱怨着。在這樣的天氣裏等二十分鐘的車是有些難熬。
“哦,我順路帶你回醫院吧。”我招手讓一輛出租停下。先前讓他先走是不得已,現在碰到了,當然不好意思不把人家送回去。
“那就謝謝啦。”王潤髮也不和我客氣,跟着我上了車。
芮金醫院並不遠,加上紅燈等候也就二十分鐘。王潤髮道謝下車後,我讓司機去浦東國際機場。
“啊,去機場,那你能不能稍微耽誤一會兒,我去加個油。”
“那算了。”我把車費給他。
“哎,等等,不會多算你錢的。”司機着急地説,這可是筆大生意。
可是我心情不好,不高興和他多磨蹭,開門下車。
芮金醫院門口排着好幾輛車,選擇多着呢。
我走到排在第一輛的出租車旁,正要拉門上車,眼睛掃過後面那輛車,卻一愣。
那是輛大眾的出租車。
不會這麼巧吧。我心裏想着,但這輛車車牌的最後三個數字,正是“836”。
我摸出寫着數字的紙對了一下,然後向這輛車走去。
“您好,去哪兒?”司機側過臉向我點頭示意。
“機場,浦東機場。”
他吹了記短暫的口哨,啓動了汽車,這可是筆大單子。開過前面停着的那輛車時,他特意降下車窗,露出笑容。
是在示威嗎?殘酷競爭無處不在啊。
“還是坐我們大眾的車子好啊。”上路之後,司機打開話匣子,開始誇耀自己所屬的大眾出租公司,其品牌優勢有多好,服務有多到位,以至於像我今天這種主動挑選他車的現象屢見不鮮。其實我知道,這正是上海所有小出租公司的駕駛員痛恨大眾出租的原因。
“你經常在芮金醫院門口泊車等客人嗎?”好不容易等到他説話的間隔,我趕忙插嘴問。
“是啊,這算是我的據點,要是車在附近,多半會過來看看有沒有生意。怎麼,您經常會從這兒要車?”
“哦,不是。”我心裏琢磨着,該怎麼開口問。
“您急着趕飛機不,要不要我給您開快點兒。”
“只要十一點前到就行。”
“那沒問題,肯定到得了。我開得穩一點,安全最重要嘛。您這是第一次坐我的車,包您留下個好印象。您看我可是三星駕駛員,有什麼要求儘管提。要聽音樂嗎?”
“不用不用。嗯?你確定我第一次坐你的車,你每天拉這麼多客人,
説不定拉過我呢。”
“不可能,我這人的記性特別好,要是您坐過,我肯定能記得。”
“記性好?”我笑了,“那我考考你。”
“考我記性?好,你考考看。”
“我有個朋友,上次説在芮金醫院門口坐過輛大眾車,司機態度特別好,可能説的就是你。你想想,今年八月二十號,你在這裏醫院拉過人沒?”
“八月二十號啊……”前面黃燈閃爍,他緩緩踩下剎車,讓車穩穩停住。
“早上一單,下午一單,一共做過兩單,你那朋友長什麼樣?”
“哈,你還真記得。他比我高半個頭,男的,和我差不多年紀。”
“早上的,是不是?人長得不錯。”他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好像和你還有點像呢,是你親戚?”
我心裏驚訝,這司機的記性還真不是吹的。
“對,是早上,你記得幾點嗎?”
“七八點吧,不到八點。去的教堂。怎麼樣,我可從沒見過記憶好過我的人呢。我記得送他到教堂的時候大概八點剛過的樣子。”
教堂?我心中驚訝。怎麼會是教堂,不是賓館嗎?
“還記得什麼教堂不?”
“當然了,徐家彙大教堂啊。”
那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範哲去那裏幹什麼?
意料之外的線索總能帶來意料之外的收穫,如果不是急着趕去見範海勒,我真想立刻去一次徐家彙天主教堂。
到達浦東機場的時候離十一點還差一刻鐘,不多久就接到了何夕的電話。説明了自己的位置,幾分鐘後她就出現在不遠處向我招手示意。
她穿着件皮毛一體的細腰夾克款藍色上裝,下身是條白色馬褲,兩邊有漂亮的棕色交叉紋褲線,腳上蹬了雙翻毛皮靴,長髮在腦後紮了個髻。我這些天從未見她這樣打扮,勃勃英氣直逼而來,同時又盡情展露了身體的動人曲線。她就像製造出了巨大的空間塌陷,根據廣義相對論,候機大廳所有人的視線都不可抗拒地往那裏偏移。
“怎麼樣?”我剛走近,她就急着問道。
“是他。”我沉聲説。
何夕神情一凝,停了停説:“走吧,父親已經在等你了。”
“他是天主教徒嗎?”何夕走得很快,我加緊腳步跟上她問。
“是的,你怎麼知道?”
“他離開醫院後,去了上海一座天主教堂。”
何夕放慢了速度,轉頭看我,説:“他去教堂了?難道是去告解?”
“告解?”我眼睛一亮,“很有可能。如果他對自己的行為有負疚感的話……”
“下午我們一起去一次,如果是告解的話,找到那個神父。”何夕説。
“好。”
範海勒之約(3)
這是一家中餐館,已經上了四個冷菜,進門的時候,何夕告訴侍者可以上熱菜了。我們的時間並不多。
我們的桌子在一個玻璃隔間裏,一位滿頭銀髮的老人正從印着甲骨文花紋的毛玻璃悠閒地看着外面來往的旅客。發覺我們到了,他轉過瞼,站起來伸出手。
他的手相當有力,消瘦的臉龐在露出笑容的時候原本就明顯的皺紋變得如刀刻般四處縱橫,很滄桑。不過他的金邊眼鏡和細狹的雙眼又給這張臉增添了許多儒雅風範。
“聽我女兒説起過你,感謝這些天你對她的照顧。”
範海勒的第一句話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連聲説:“哪裏,哪裏。”
他看我拿出筆記本來,擺了擺手説:
“來,邊吃邊聊,不用那麼正式。事後有什麼記不清的,你可以問何夕,她的記性可是很好的,而且許多問題她也可以代我回答,就當是我説的,沒關係。”
他的態度相當友善,看來何夕説了我些好話,讓他對我有了個好印象。
“聽説您是上海人?”
“是啊,最近一次回來還是在一九九八年,完全都不認識了。”範海勒感嘆着。
“您什麼時候離開中國的,我覺得您的經歷應該很傳奇吧。”
“一晃有四十多年了……”
範海勒原本學的是中醫,出於對醫學的熱愛,他極希望能夠系統地學習西方醫學,進行中西醫的對照比較,從而走出一條新路來。所以他在三十多歲的時候,辭去了中醫醫學院教授的職務,毅然離開中國。那時“文革”尚未開始,否則即便他有海外關係,也走不了。
這些經歷他幾句帶過,在西醫有成後如何以“醫者濟天下”的理念成立海勒國際,説得更是簡單,不過其中的艱辛故事如果真要講,恐怕等他上飛機也只説了個開頭吧。
“您是範氏病毒的發現人,這個病就是以您的名字命名的,能不能談談這次上海莘景苑的情況。”這是本次採訪的重點,同時也是我自己相當關心的問題。
範海勒的眉毛慢慢擰緊:
“這是一個相當危險的病毒,它的危險性不僅在於高致命性,更在於這種病毒形成新變種的速度和其他病毒相比,要快許多。這次在莘景苑造成傳染的病毒是一個新變種,出現了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人傳人特性。這是危險的信號。目前海勒國際正致力於開發一種廣泛適用於大多數變種的疫苗,但這項研究還剛剛開始。”
“莘景苑採用了相當嚴格的隔離措施,但還是有那麼多人染病死亡,這是否意味着在前期有什麼地方還做得不夠好,以後如果再發生類似的情況,還有什麼地方能改善嗎?”
範海勒擱下筷子,看着我説:
“你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這也就是在中國,要是在西方哪個國家,絕不可能做到上海這樣第一時間的強制性隔離,那會產生災難性的後果。這次市政府的處理,我覺得可以成為一個範例,萬一再次在人口密集區發現範氏症患者,在確定傳染性之前就要控制起來。”
“已經做得很好了嗎?但事實是死亡人數已經逼近百人了。”
範海勒搖了搖頭,説:
“坦率地説,這座城市,我的故鄉,逃過了一次大劫難。這其中有幸運的成分。範氏病毒在人體內造成破壞後會被迅速殺滅的特性未變,但在那之前,它是極具傳染性的,直接接觸者感染幾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間接接觸也可能染病。這次的第一位發病者在傳染期沒有出過小區,否則的話……”他沒再説下去,只是又一次輕輕搖頭。
一直以來,我只是擔心上海可能遭受的襲擊,卻未曾想到原來已經非常走運地逃過了一劫,聽範海勒這麼説,不禁一陣後怕。只要第一位感染者坐過一回地鐵,就算採用最嚴厲的隔離措施,事態也會迅速惡化至不可控制。
定了定神,我問了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
“可是傳染總有個源頭,就像SARS,現在認為源頭在動物身上。那麼這次莘景苑的源頭在哪裏,您能做些推測嗎?”
“既然有所謂第一受感染者,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帶病毒的不是人。但是由什麼動物,或者什麼昆蟲,經過完善的調查之前很難下結論。許多動物也會因為範氏症死亡,但也有一些生物,範氏病毒無法修改其基因,那麼對這些生物來説,這種病毒就是無害的,我們人體內也有許許多多類似的病毒,這些病毒在人體內相安無事,但或許對一隻大雁來説,就是致命的。另外有一點你要記住,”範海勒注視着我,眼角的皺紋裏透出些許無奈,又有些意味深長,
“不要以為我們能搞清楚所有的事情。歷史上有太多次瘟疫的病源沒有搞清,甚至有許多傳染力極強的瘟疫,連為什麼會突然消失都令醫學家們費解,比如一九一八年發生的全球性流感,全球約有二千萬到五千萬人在這場瘟疫中喪生……”
“等等,”我嚇了一跳,打斷他問,“您剛才説多少人死於那場流感?”
“二千萬到五千萬!讓人難以置信的數字吧,就發生在不到一百年前,在整個人類文明已經進步到相當程度的時候。十八個月後,這場災難離奇地消失,彷彿病毒自動撤退了一樣。”
“竟然會這樣。”我看了眼何夕,説,
“何夕還曾經向我描述了一旦範氏病毒變異得更可怕後,人類面臨末日的可怕景象呢。這麼説來,這種事情並不一定會發生啊。”
範海勒微微一笑:
“從沒有一種生物是因為得了傳染病而滅亡的,冥冥中有着看不見的制衡啊。可是,要是真有那麼一天,在範氏病毒自動撤退之前,人類會付出多大的代價呢?可以肯定地説,如果範氏病毒像一九一八年流感那樣蔓延,以今天的醫學水平,死亡的人數不會比一百年前少。”
我的筷子抖了一下,險些讓夾着的青菜掉下來。和範海勒這樣閒聊式的談話,卻讓我比從前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由範氏病毒帶來的危機。一年前的南亞大海嘯死了十萬人,已經慘烈得讓全世界震驚,如果範氏病毒能在今天重複一九一八年那場災難的話……如果還有人在推波瀾……
“我想問一下,如果這種病毒……被人工培養,有沒有可能被作為生化武器,就像炭疽那樣?”
“你為什麼會這麼問?”範海勒皺起眉頭問我。
“啊……只是,有這樣的擔心,如果這種病毒威力這麼強,那簡直連核武器都給比下去了。現在的恐怖襲擊在許多國家都很猖獗,要是有人像在美國那樣把範氏病毒夾在信裏寄出去該怎麼辦?”我猶豫了一下,沒把上海正遭受範氏病毒的恐怖襲擊威脅説出來,這是極度秘密的事情,雖然不得已向何夕透露,相信她現在聽我這樣説,也不會告訴她父親的。
“目前在實驗室條件下,範氏病毒不易被大量培植,嗯,或許以後也會有更容易存活的變種出現。但是,以此作為恐怖襲擊的手段,”範海勒思索了一下,搖頭説,
“這種病毒目前還是相當罕見的,我想你多慮了,一要有合適的時機取得,二要有能力培養,一般的恐怖分子應該做不到。”
“那要不是一般的恐怖分子呢?”我很不合適地追問,因為我沒有把原因説出來,就顯得這個問題很無理。
範海勒看了看我,他不明白我為什麼要糾纏在這點上,不過還是開口回答了我。
“如果忽視範氏病毒獲取和培養的問題,那麼我認為,用沒有傳染性的範氏病毒進行襲擊,能起到很強的震懾作用。但是用像這次新發現的變種進行攻擊,我覺得是不可想象的行為。”
“為什麼呢?”
“如果不想把自己也搭進去的話,最好別這麼幹。擴散一種高傳染性並且無藥可救的病毒,就連瘋子都要考慮一下。恐怖分子畢竟還是有理智的,他們搞襲擊也都有自己的目的,所以我覺得他們不會冒着病毒全球擴散的危險這麼幹,無論他們追求什麼東西,用範氏病毒最後只會適得其反。我覺得要是有人想以生化武器來恐怖襲擊,有許多更好的選擇,比如炭疽,就是埃伯拉都比範氏病毒好得多。”
可是這個世界上是有很多偏執狂加瘋子的,沒準病毒騎士就是一個。範海勒的話並沒能讓我放下心來,反倒令我在心裏更擔憂了。
這時何夕打了個招呼,起身離開上洗手間,範海勒目視她離開,忽然問我:“她很迷人,不是嗎?”
“啊,是的。”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範海勒收回視線,朝我笑了笑,沒再説什麼。
他是告誡,還是鼓勵?眼前這位老人滄桑的面容背後掩藏了太多東西,難道他只是隨口説一句嗎?
“聽説何夕的哥哥正在生病?”我也不清楚自己是基於何種心理,居然鬼使神差地問了這一句。
“是的。”範海勒面容一黯,“他感染了一種未知的病毒,我們無能為力。”
“對不起。”我有些後悔提起這件事。
“我們的醫學還在初級階段啊。”範海勒嘆了口氣。
“範哲在患病前來過上海,會不會上海潛伏着另一種致命的病毒呢?”關於範哲既然開了口,我就準備多問幾個問題,我不相信範海勒會對女兒的懷疑一無所知。
“我知道何夕與範哲之間的關係,也瞭解我女兒此時的心情。她對一些事情有自己的想法。一開始我想阻止她,不過現在看來……”
範海勒拿起小茶杯喝了口菊花茶。我盯着他,為什麼老人總喜歡把一句話分成兩句講。
“隨她吧,如果你願意幫助她的話也好,畢竟在上海你比較熟悉,幫我照顧好她。”説到這裏範海勒語氣又是微微一緩,這讓我本來已經接近死寂的心思又稍稍活動了一下。
“如果真的像她懷疑的那樣,有隱情的話,我也急切地想知道。範哲,他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啊。”説到這裏,我第一次看到他眼中流露出明顯的情緒,那是無法掩飾的悲傷,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時的哀慟欲絕。
我一時無語,飯桌上的氣氛變得壓抑起來。
何夕很快回來了。
“怎麼了?”她敏鋭地覺察了我與範海勒之間和她離開前有些不同。
“哦,沒什麼,我正向範老先生請教他的醫學研究理想呢,現在國內一直説中西醫結合,實際上中醫已經變成了附在西醫上的皮毛,好的中醫越來越少了,結合一説只是空談罷了。”我遮蓋着説道。
“啊,那你一定被他的想法嚇倒了吧。説實在的,在這點上,我可是完全都不能理解呢。”何夕釋然説。可我反而被她説得一頭霧水。
範海勒輕咳一聲,對何夕笑了笑説:“哪裏,你可別這樣説,我剛才才説個開頭,其實那多生在中國,對我的想法,應該會比你更容易接受呢。”
聽了範海勒和何夕這番對話,我倒對範海勒會“嚇倒我”的醫學理念
真的產生了興趣。
“中醫和西醫走的完全是兩個路子,看起來完全不着邊,至少從現代醫學,也就是西醫的角度看,中醫的很多治療理念不可理解,治療手段更顯得愚昧落後,比方説刮痧。在西方國家的華裔為孩子刮痧曾一度被認為是虐待兒童,許多人被告上法庭,有部電影叫(《刮痧》,説的就是一宗類似案件。後來中醫在世界上的影響漸漸大起來,雖然不能和西醫相提並論,但諸如刮痧、金針、穴位按摩等醫療手段已經被許多西方人接受,中醫診所在美國和歐洲目前非常流行。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這些手段確實有
效。”
“你可別鋪開了講啊,就要過安檢上飛機了,小心耽誤時間。”何夕笑着打岔。
範海勒瞪了何夕一眼,不過那眼神里,疼愛遠遠多過責備。
“可這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為什麼根據一種現代醫學完全無法理解的理論衍生出來的治療方式,竟然會真的有明顯療效?真的有穴位嗎?真的有經絡嗎?為什麼儀器發現不了,解剖也發現不了?”範海勒説得激動起來,原本清癯而略顯蒼白的臉也紅潤了。
“這個問題不解決,中西醫的真正結合就無從談起。”範海勒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繼續説。
“難道您解決了這個問題?”我瞪大眼睛問他。我這個不懂醫的人也知道,這可是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大難題啊。
“不能説解決。這些年來許多人都在研究這方面,有的人試圖以內分泌來解釋經絡,但在我看來這根本不對頭。我呢,是有點自己的想法。”説到這裏範海勒停了下來,又開始賣起了關子。
我的興趣已經被完全吊了起來,連忙問:“那您怎麼解釋?”
範海勒得意地笑了笑,此時已經説到了他的癢處。他白面無鬚,否則一定會捻髯而笑的。
“在你眼裏,我女兒很漂亮吧。”
我不知他為何突然又提起這個話題,看了眼何夕,説:“任何人都會認為她很漂亮,除非那個人的審美有問題。”
“你看她的眼眸是什麼顏色的?”
“淡藍色。”我説出來就有些後悔,我該看一眼何夕再説的,一般人都會這樣,現在不假思索地説出來,誰都會明白我對她有多注意。
範海勒只是一笑,又問:“你看她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
“也是藍色的。”
“白色的褲子,是嗎?”
“是的。不過這和我們剛才的話題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你確定這件衣服就是你看到的這個顏色嗎?”範海勒指着何夕問我。
“當然,難道你覺得這件衣服不是藍色?”我忽然有些心虛,可我讀書時候體檢並沒查出來色盲或色弱啊。
“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們人眼能分辨的顏色是很有限的。”
我點頭。
“一隻蒼蠅看出來的世界和人是不同的,因為它們眼睛的光學結構和人不同,蒼蠅看這件衣服,很可能就不是藍色的,那麼是蒼蠅對,還是人對?”
“這個,我們是人,當然要站在人的立場上。”
“其實,眼部結構再精密的生物,能分辨的光譜也是極有限的,這代表什麼?這代表着一個人,一件衣服,究竟是什麼樣子的,我們並不知道,我們所看見的是全部的一丁點。”他伸出小指比了一下,以示只有極少的一點點,
“不單是視覺,我們能聞到多少氣味,就算是狗,又有多少氣味分辨不出?還有聽覺也是這樣。一個人認識世界,是從眼、耳、鼻來認識的,但這三個器官所反映出的世界,離這個世界的原樣可差得太遠了。哦,要再加上觸覺,那同樣不可靠。科學儀器是人體器官的放大和延
續,它們的作用同樣有限得很。”
“所以您認為像經絡、穴位這些,是真實存在,但由於我們的認知手段有限,所以還發現不了這些就在體內的東西?”我皺着眉,一邊思索他
的話,一邊問。
“對,就是這樣。”
這時何夕已經結完賬,她搖了搖頭,顯然對她父親這種大膽的想法並
不很認同。
“差不多了,我們往安檢去吧,邊走邊説。”
“我倒是想到一個理論,可以和您的想法相呼應。”我起身的時候説。
“説來聽聽。”
“我們現在所接觸到的一切物質,只佔宇宙總物質的百分之四左右,而比這些被稱為一般物質多許多倍的,是一種被稱為暗物質的東西,這些物質看不見,目前也探測不着,是由遙遠宇宙裏一些天體不正常的運行軌跡推斷出的。而比暗物質總質量更多的是暗能量,同樣看不見摸不着。如果暗物質、暗能量不僅在遙遠的宇宙空間裏存在,而且在我們身邊也有的話,那麼中醫理論就能解釋了,因為經絡是暗物質,所以目前的儀器查不出。可它確實存在,所以能發揮作用。”
範海勒用力一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個想法太好了,補充了我想的許多不足。不僅僅暗物質,還有暗能量。我一直以來堅信中國道家的練氣術是真實有效的,沒錯,那就是暗能量,流淌在身體裏的暗能量!”
何夕搖頭,輕聲對我説:“父親特別迷信道家的學説,一直根據道家古籍做各種嘗試性的醫學研究。要是在過去,他肯定會煉丹養氣做個方士的。”
“怎麼,你不相信?”
“也不是完全不信,可我還是習慣從西方醫學出發,根據被證實的理論踏實地進行研究。這可能和我的學習環境有關吧。”
範海勒的身影消失在安檢通道後,剛才他和我們言談甚歡放聲大笑,但此刻為什麼他的背影卻顯得如此憔悴?
是我多心了,還是範哲給他造成的打擊實在太大,讓這位老人的內心,已經不堪重負?
範海勒之約(4)
從很遠處就能看見徐家彙天主教堂兩座鋭利向天的尖頂。這幢漂亮的哥特式建築是上海最大的天主教堂,建造於一九一O年,歷史悠久,屬於上海市文物保護建築。繞過門口的噴水池,我和何夕走進這座富麗堂皇的大教堂。
今天是週六,我們到的時候是下午,並不是彌撒時間,教堂裏的人並不多。我向一位天主教徒詢問神父所在,他指了一位戴眼鏡穿黑色便服的中年男子給我看。
“您好神父。”我走上去對他説。
“您好,第一次見到你,是哪位教友帶你來的嗎?”他向我微笑。
“並不是。是這樣的,我有一位朋友三個月前可能到這裏進行了一場告解,那也是一個星期六,在早上。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找出那位聽他告解的神父。”
神父睜大了眼睛,驚訝地望着我:“哦,您想幹什麼呢?*
“他被牽扯進了一宗很嚴重的案子,我想問問……”
神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打斷我:“哦天哪,您不是我主的信徒吧?”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低聲唸了一句,“信我主得永生。”
“呃,是的。”我尷尬地回答。
“那麼我告訴您,任何情況下,神父都不能透露告解者的告解內容。這是最基本的守密原則。”
“啊。”我驚訝地看了一眼何夕,她也皺起了眉頭,看來何夕也不是天主教徒,對這項規定不太清楚。
“但是,這可能關係到許多人的生命。對於警方來説,這也是非常重要的線索,是否要公安局出面……”
“先生,”神父搖了搖頭,再次打斷我,“誰來都沒用,我説過,是任何情況。透露告解內容是嚴重違反教規的,哪怕那是個在逃的犯人,我們也無法提供幫助。”
事前我也猜到神父會對告解內容守密,這是基於道德的一般推斷。所以本準備先自己試試,實在不行就讓警方出面,想來真正威脅到了公共安全,總能讓對方開口。沒想到天主教在這方面的規定竟如此嚴厲,看似完全沒有迴轉的餘地。
“看來只能再想辦法了,再説我哥哥也不一定是找神父告解,他第一次到這個教堂來,並不認識神父,説不定他只是到這裏對着聖母和耶穌像默默懺悔。”何夕對我説。
或許範哲並不是來懺悔的,而是來這裏找什麼人、辦什麼事。還得想個辦法,最好能確定範哲那天來這裏都幹了些什麼。我在心裏想着。
神父又一次皺着眉,對何夕説:“請不要把天主教和新教搞混了,天主教是不允許教友獨自懺悔的,只有神父才能代替主寬恕你的罪。”
“對不起。”何夕立刻向他致歉。
神父對何夕的態度相當滿意,微笑示意原諒了她的過失,問道:“你們説的那位教友,並不是本地教友吧?我想本地教友大多都該來過這裏。”
“是的,他在瑞士,三個月前來過上海,只待了短短幾天。”
“是嗎,我們一般只接受本地教友的告解,倒並不一定是做完彌撒的時候,平時只要約好時間就可以。如果是不認識的教友,特別如你説是外國的教友,在我的印象中,最近幾個月我不記得有哪位神父接受過這樣的
告解。”
“哦,不過他看起來就是中國人的模樣。”何夕補充説。
“是的,大概一百八十五釐米高,側臉和我很像,來的時候應該還提着兩個箱子。”我説。
神父搖了搖頭:“應該是沒有。”
可是他在説這句話的時候,旁邊有人“啊”地低聲驚呼了一聲。
轉頭望過去,是個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年輕男子,印象中剛才他一直站在我們旁邊。他穿着件神服,我想應該也是神職人員吧。他無疑是被何夕的美麗所吸引過來的,我記得神父也能結婚生子,所以這種反應一點都不奇怪。
“方波,怎麼?”神父問他。
“他們説的那個人,好像,我見過。”方波説着望向何夕,“也是在一個星期六吧,我們剛做完彌撒,大概在上午九點左右。”
“對。”我和何夕一起點頭。
“他向我做告解了。”他緩緩地説。
“向你?”神父奇怪地看着他。
“其實不能這麼説,我是一個修士,並沒有資格聽告解。但那天這個人堅持這麼幹,他先向黃堅勇神父要求,被拒絕後又找了我。”
“原來是這樣。”神父沉吟片刻,説,
“你並沒有做告解神父的資格,所以你聽到的不能算作告解,這樣為告解守密的教規就不能約束你。你自己決定是否告訴這兩位朋友吧。”説完他向我們告辭走開了。
“我們有非常重要的原因,希望您能幫助我們。”何夕對修士方波説。雖然她的態度依然略顯冷峻,但異常專注的眼神已經讓這位年輕修士有些侷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