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裏的匕首(1)
林醫生面色又難看幾分,説:“這我不清楚,你們可以去公安局問。門診就要開始了,不能耽誤病人的時間,先這樣吧。”
“程根的病歷資料,海勒國際出面要的話,還是能拿到的。”走出門外後我對何夕説。
“剛才那個人,有些話沒説。”何夕轉頭看了眼內科門診裏林醫生的背影。
“嗯,你問他屍體有沒有燒掉,和是否做了解剖時,他的反應的確不正常。”我點頭。
“你有沒有辦法再側面瞭解一下。”何夕説。
“好的。”
走到門診大廳口,一個護士從外面匆匆進來,我見過她。
“喂,你好。”我忙攔下她。
“我是晨星報社的記者那多,耽誤你一會兒。”我把名片遞給她。
“有什麼事嗎?”
“三個月前我採訪過一個病人,叫程根,那時候我在病房裏見過你,你做過他的護理工作吧。”
“啊,程根!”她張大了嘴,臉上露出驚駭之色。
“是啊,我知道他後來被兒子害死了,而且還……唉。”我嘆息着搖了搖頭。
“真的是太慘了,絕症都熬過來了,死在兒子的手裏,內臟還被人掏得空空的,唉呀。”
我和何夕互視了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驚訝。
內臟被掏空了?
驚訝歸驚訝,可不能愣着。
“關於他內臟被掏空這件事……”我一邊説一邊飛快地想着説辭:“知道的人也不多,這個,警方也還沒完全搞清楚,你……”
“我不是去做過筆錄了嗎,我知道的都説了啊。”護士睜大了眼。
“當然,我也看過那份筆錄。”我已經想好該説什麼,壓低聲音:“有關領導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我們報社把這件事寫成內參送上去,因為我採訪過程根,所以就讓我寫這篇內部稿件。警方的筆錄對我寫稿而言,太單薄了,所以需要對你做一次採訪,讓你重新把知道的詳細説一遍,希望你能配合。”
“哦,可是我現在要上班。”護士説。
“當然不會佔用你上班時間。”我笑了:“中午,在這裏附近找個地方,請你吃頓便餐。”
拿到了這個叫杜琴的小姑娘的手機號碼,我衝着她匆匆離去的背影打了個響指。一切搞定。
“你反應挺快啊。”何夕説。
“呵呵。”
“真是不可信的男人。”
我的笑容僵住,看了看何夕,彷彿什麼都沒説過的樣子,只是嘴角微微地向上翹起。
“你剛才給杜琴的那個,不給我一張嗎?”
“啊,什麼?”我沒反應過來。
“這段時間你打算去哪裏?”何夕卻問了另一個問題。
“約的是十二點,還有三小時,我想去莘景苑,雖然算起來只能在那裏呆一個多小時。”説到這裏,我終於想明白何夕上一句説的是什麼,忙摸出名片遞過去。
何夕接過放進皮衣口袋裏。
“你的電話是多少?”我摸出手機打算記下來。
“90032222。”
“那麼好記的號碼,區號呢?”
“021。”
“啊?你在上海有房子?”
“芮金賓館總機,你知道我住幾號房。”
我啞口無言,心中喪氣,招手叫了輛的士。
“生氣啦?”車子開了一會兒,坐在後排的何夕問我。
“沒有,我在想那個小女孩,童童。”我説。
何夕不再説話,過了一會兒,她遞給我一張紙。
上面寫着一個伊妹兒地址,還有一個22開頭的電話號碼。
我沒出息地露出笑容,好在她坐在後面看不見。
“22?那是哪裏?”
“日內瓦,海勒國際總部。電話很難找到我,郵件我不常回。”
後面這句是何夕的説話風格,我自動過濾了。
倫勃朗拿着兩套防護服出來接我們,其中一件是天藍色的何夕自帶裝,昨天消毒後就寄放在救護中心裏了。
看到連續兩天我都和何夕同時出現,倫勃朗不免有些驚訝。
“又那麼巧和她碰見?”倫勃朗悄悄問我。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何夕卻聽見了。
“一起來的。”她説。
“啊。”倫勃朗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滿疑惑,不過他沒再追問下去。
童童死了。就在今天凌晨。
現在的死亡人數是二十二人,幾乎是昨天數字的一倍。在地下的那些臨時隔間裏,還有三十一人在等待着。
三幢被感染的樓裏,還住着六十七個人。等待他們的,不知是什麼。
醫療小組又增加了三名新支援的護士,可是其中的一個已經不能在崗位上工作。今天早上她第一次看見病人在面前死去,被血濺了一身,嚇倒在地上的時候,手被鋼絲牀的鋭角劃破了,防護服更裂了一大道口子。所有的人都為她祈禱,我也是。
問題並不在死者的鮮血,那裏已經沒有範氏病毒,但是她穿着防護服接觸過許多剛進入亢奮期的病人,她的防護服外層本身是有危險的。
她只有二十歲,志願進來的。
今天我沒再和病人作親密接觸,可以去給居民送他們要的東西,就是我昨天看到的那些,水、餅乾、米……
他們會問我情況怎麼樣,有多危險,還要隔離多久。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完全不用擔心。倫勃朗讓我這麼説。
送完安全區的東西,輪到三幢感染區。有一家要大米,開門的男人頭髮潦亂。
“醫生,其實我什麼都不缺。”他定定地望着我:“我只是想當面問一問你,我的妻子和女兒怎樣了。”
我扔下米落荒而逃。
這是讓我無法喘息的一個半小時。
十二點,杜琴來到了和我們約定的小餐廳。
她堅持吃完點的台式滷肉飯再説,並且只吃了一半就不動了。
“回憶那事情很難受,我怕自己犯惡心。”她又喝了半杯紅茶,才開始敍説。
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九日,一篇名為《芮金醫院驚現奇蹟,致命絕症莫明康復》的新聞刊登在上海晨星報社會版後的第二天上午。
杜琴去為這篇報道的主角查房,在她的感覺裏,老頭子已經完全好了,難怪他這幾天總是吵着要出院。
特護單人病房的門關着,杜琴扭了一下門把手,鎖上了。
她敲了敲門。
裏面沒動靜。
她敲得更大力,開始用力轉門把手,並且開始叫喊,病房裏依然寂靜一片。
杜琴覺得情況有些不對,她回憶了一下,確定病人沒有出院,就準備去找護士長拿鑰匙。
她的手剛放開把手,門就被猛地向里拉開了。
杜琴嚇了一跳,站在她面前的是個龐大的身軀。
她認得這個胖子,是程根的兒子,叫程偉平。
“查房。沒事幹嘛鎖門啊!”在醫院裏,她可不用顧忌這些使用特護病房的人有什麼貴氣的身份,尖着嗓子大聲説。
“不用查房了,再也不用查了。”程偉平低低地説着。
“你讓開。”杜琴皺起眉毛。
程偉平往旁邊讓了條縫,杜琴推了一把,擠進去。
程根躺在牀上,瞪着眼睛,臉色鐵青,張着嘴巴,吐出半截舌頭。
杜琴用她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高叫起來,程偉平抱着腦袋,慢慢地蹲了下去。
警察很快趕來,銬走了這個掐死自己父親的兒子。
旁邊病房的病人説,先前聽見過激烈的爭吵聲,但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
中午,警方的事情告一段落,護士長讓杜琴把屍體先推到太平間裏去。杜琴照做了。
二十日早晨九點,杜琴護理的另一個病人也死了,那是個肝癌晚期病人。她覺得自己很觸黴頭,兩天居然跑了兩次太平間。要知道芮金醫院的病死率還是挺低的。
太平間平時的門是鎖着的,杜琴把鑰匙插進去,轉了幾圈,才發現鎖開着。
“哪個傢伙忘了鎖門。”她罵着,聲音迴盪在昏黃暗沉的走道里。其實她心裏有些怕。
她把門拉開,打開燈,把車推進去。
突然,她的心臟猛地收縮,張開嘴,卻駭得叫不出來。
有一個放屍體的冰櫃被拉開了。
杜琴鬆開推車的把手,向後推了幾步。這時,她心裏只是想着,趕快再叫個人來。
可是就這樣叫人來,萬一並沒有什麼大事,只是誰忘了關,豈不是在小姐妹中落下笑柄。她心裏隱隱覺得這樣的可能性很小,但,總得先上去看一看。
她拿起門邊的一把掃帚,慢慢地朝拉開的冰櫃走去。
好像就是昨天她把程根推進去的那個位置!
杜琴停下腳步,她想起了程根拖在外面的舌頭。
就看一眼,就看一眼。她對自己反覆説着,雙手握緊了掃帚的竹柄,舉到額前,微微貓着腰,又開始一點點往前走。
那上面躺着人,頭衝着杜琴,她看見了,那怎麼都閉不上的眼睛,已經變成青色的舌頭。是程根。再往前一點,看見他的脖子,光着的胸膛和肚子。
哦不!那是什麼!
杜琴退了一大步,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掃帚早掉落在前面。然後,她又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
程根的胸口被鋒利的刀劃開,直到小腹,肌肉組織被往兩邊拉開,露出肋骨。肋骨裏面是空的,心臟、肝、肺還有腹部的所有臟器,連腸子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
説到這裏,杜琴的臉色已經慘白。
“好了,你先停一停。”我説。再説下去,她大概真的會把剛才那半份滷肉飯吐出來。
“謝謝。”杜琴拿起紅茶,另一隻手也扶上了杯子,捧到嘴邊喝了一口。
“你很快就報警了吧。”我説。
黑暗裏的匕首(2)
杜琴點點頭:“後來警察一直在調查,還沒什麼結果。聽説程根和程偉平父子間的關係一直很緊張,沒準是程偉平讓人乾的,古時候要是恨極了一個人不是還要鞭屍的嗎。”
“等等,你剛才説那是哪一天?器官被盜是哪一天?”何夕問。
“八月十九日的夜裏。”
“八月十九。”何夕輕輕地念着。
“怎麼了?”我問。
“沒什麼。”何夕搖了搖頭。
“那今天就先這樣,謝謝你接受採訪,萬一還有什麼要問的,再打你電話。”我對杜琴説。
“那多,我想見見程偉平,你有辦法嗎?”走到外面,何夕對我説。
“你見他幹什麼?”
“噢,我想,我想問問他程根好轉時的情況。”
“那該問護工,當時程偉平不在程根身邊。”我説。
“我個人的原因,對這個案子很關心,想多瞭解一下,你能不能幫我?”何夕坦白地説。
我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確認她不準備再告訴我些什麼,才説:“好吧。但你見程偉平的時候,我要在旁邊。”
“怎麼想起我來了,是不是有了需要我們特事處出馬的事情,這段時間真是太無聊了。”郭棟在電話裏説。
“是有是找你幫忙,不過目前看來,和你們特事處還扯不上關係。”我把程偉平的案子告訴他。
“我去了解一下案情,一般來説安排你和犯人見一面還是能辦到的。”
“那就麻煩你了,怎麼,最近你們警局沒什麼稀奇案件讓你們忙嗎?”我隨口問。
“我們現在是最清閒的部門了,原本還以為接到更刺激的案子。稀奇事是有一件,莘莊有個小區小莘、莘……”
“莘景苑。”
“咦,你怎麼知道?”郭棟大為驚奇。
“你先説你的事。”
“四天前,110夜裏接到報案,説那裏有人死了,去了兩個員警,結果再沒回來,隨後那兒就被部隊接管,別説到底出什麼事,連兩個警察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局裏後來居然不再過問,你説這事是不是有問題。你是怎麼知道那裏的?”
“我父母住在那裏,被封鎖了當然知道。”我心裏想着,禁口令是不能對無關者説,但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這個剛成立的特事處以後的作用會越來越大,我還會和郭棟打很多交道,現在雖然瞞得死死的,但以後他知道一定心裏有想法。
“不過,我現在是特批唯一進入那裏的記者。”我説。
“啊,你還真是神通廣大,那裏怎麼回事?”郭棟興奮起來。
“是一種傳染病。具體你知道,我不能多説。那兩個警察一定是被隔離了。”
“哦……這樣啊。”郭棟顯得有些失望,但他沒追問下去。
“對了,上次你説起的,特事處接手的第一個案子,老洋房裏的骷髏頭,現在破了嗎?”
“還沒。案子我沒管,扔給下面人去做了,你知道情況,所以我也沒給他們限期。那屋子的主人是醫生,所以應該是醫用的,人出國有三四十年了,嘿,慢慢找吧。”
下午還是在莘景苑裏,倫勃朗給我看了一份剛整理出來的病情一覽表,主要是亢奮期何時開始,何時結束,何時死亡。中午這段時間,又死了一個人。
我問起他兩名警察的事。
“已經死了一個,另一個很幸運,目前還沒有症狀,不過還需要觀察。”他這樣説着的時候,步話機突然想起來。
聲音很響也很雜,語速又快,我只聽清“亢奮”兩個字。
倫勃朗把步話機慢慢放到桌上。
“又有人發病了?”我問。
“是方玲,方玲進入亢奮期了。”他説。
是那個護士。
“你和何夕處的不錯?”倫勃朗忽然問。
“昨天在酒吧裏偶然碰見,一起喝了點酒。”
“那可真不容易,她是個優秀的女孩,但總是把人趕得遠遠的,朋友太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眉頭卻微微皺着,似乎有什麼話憋在肚子裏。
難道他喜歡何夕?我心裏猜測着。
“這兩天你還沒進過病危區吧,要不要去看看。”倫勃朗問我。
“病危區?”
“當然,一般意義上進入亢奮期實際上就病危了,不過我們把結束亢奮期的人再隔離出來,因為他們隨時可能死亡,和亢奮期病人混在一起很不妥當。”
“好。”我覺得自己現在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戰地記者,再殘酷再危險的地方也不能逃避。
倫勃朗陪着我走下樓梯,穿過亢奮期病人的隔離區。
籃球場和網球場之間本來是一整面鋼化玻璃幕牆,讓在兩個場地上運動的人可以相互看見對方的身姿。現在這面牆被黑色的絨布遮住,把兩邊完全隔絕開來。
門在我後面關上了。我本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第一波的衝擊不是來自視覺,而是嗅覺。
連密閉防護衣都無法阻絕的血腥氣,從經過三道過濾的呼吸口毫不客氣地鑽進來,之濃烈刺鼻,好像空氣裏所有的分子都沾着血珠,黏稠的讓我每一個動作都遲緩起來。
地是暗紅色的,和外面一樣式用簡易材料搭起的一個個單間,面積比外面大些。這些單間是沒有頂的,我看見有些單間外面的牆上還有斑斑印記,那一定是從裏面噴濺起來,落到外面的牆上。我抬頭向上看,果然,三米多高的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全是紅斑。
我簡直懷疑自己到了屠宰場!
“最後階段病人是很痛苦的,我們能做到的最有效的手段,是給他們注射最大劑量的麻醉藥,或者説毒品,以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在死前的一刻,病人會突然清醒過來,注射再多的藥都沒有用。”
倫勃朗領着我走向那些小間。
“等會萬一發生什麼,千萬要鎮定。方玲是前車之鑑!”
我跟着倫勃朗察看着一間間病房,那些躺在牀上的人都已經腫脹得不成人形,雖然處於麻醉中,但都發着抖,並且不時地抽搐幾下。
醫護人員翻看着他們的瞳孔,聽着他們粗重如牛的呼吸,徒勞地幫他們注射抗生素。牀邊,心電圖曲線在屏幕上發了瘋似的竄動。沒有呼吸機,用不着心臟起搏器,更不用輸血,傳統挽救病危者的手段都用不上,那隻會讓他們死得更快。
我看着一位護士為病人換上鹽水瓶,問倫勃朗:“為什麼還要幫他們掛生理鹽水,這不是給體內亢奮的內臟增加營養嗎?”
“你説的沒錯,可是如果完全停止能量攝入,其結果不是讓內臟的平緩下來,而是迫使它們從其他地方攝入養份,比如肌肉、皮膚。那樣的話,外觀會變得多慘不説,肌肉皮膚鬆弛萎縮後,能承受的體內壓力變得比之前小,人會死得更快。”
“啊。”一聲嘶吼響起。
牀上的人突然睜開眼睛,他的眼珠外凸,臉扭曲着,鼻孔張大,咧着嘴。剛才那一聲叫喊很快就啞了,現在從他嘴裏發出的只有“嗬嗬”,像野獸一樣。
護士立刻向後退去。
“快退出去。”倫勃朗擋在我身前,反手推我。
我剛退到門外,就聽見“砰”地一聲悶響。
血從門裏沖天而起,化作紅雨落下來,淋在我身上。一團不知什麼東西在我肩頭碰了碰,彈落到地上。
“拖把,需要三根拖把。”
“先拿掃帚和簸箕來,地上要掃一掃。”
“水龍,水龍在哪裏……”
我聽見叫喊聲響起,身邊人來人往,變得熱鬧起來。
我只是呆呆站着,看着血從面罩上慢慢往下流,木然無語。
那天回到家,我洗了兩小時的熱水澡,還是覺得身上有血的味道。
接下來的日子我再沒去過那塊黑布的後面。這樣的經歷有一次就已經足夠了。只是我在對着外面隔間裏的人時,也總想到那篷血雨。
“為什麼你總是不喜歡笑?”我問何夕。
還是那個酒吧。我天天都會來這裏,每次也都會看見她。
其實自從我進了莘景苑,也很少有笑容,每次看到外面的世界裏人來人往,卻不知道巨大危險近在咫尺,心裏百味雜陳。不過和何夕在一起的時候,心情又有不同,要放鬆得多,也容易笑出來。
我知道為什麼。
“就是對着那些快要死去的病人,我也沒見你笑過。雖然大多數時候我已經麻木了,但總還是儘量擠出笑容給他們看,讓他們覺得還有希望。”
“沒有希望。”何夕喝了一小口啤酒説。自從那天之後,我們就都只喝啤酒,並且適可而止。
“可是醫護人員的天職就是給病人希望,哪怕是虛假的。”我堅持。我希望何夕在工作的時候可以對病人一些安慰,我想她如果願意對他們笑的話,作用會比我大得多。
何夕保持沉默。
我們之間總是我説得多,她説得少,相處了幾天,反而是第一天晚上最融洽。可能是酒精的緣故。
“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繼續。”何夕站了起來。
我點點頭,拿起外套披上。我總是陪她走到芮金賓館,今天也不例外。
“這幾天時間過得特別快,算上今天,我在莘景苑已經呆滿一週了。”
“你已經習慣了吧。”何夕説。
我笑了笑:“今天早上我走到救護中心門口的時候,在想,這個建築就像頭張開嘴的巨獸,被送進去的,沒一個能活着出來。”
“那你呢,你算什麼?”
我想起了黑幕後那一堆布片發紅的拖把。
“我們就像幫巨獸剔牙搞衞生的小蟲子。”
“不知所謂的比喻。”何夕説。
“喂!”
“喂!”
一個人在旁邊的小巷裏招手,見我們停下來看他,手招得更急了。
“幹嘛?”我問。
“誰是何夕,你們誰是何夕。”他焦急地喊着。
“找我?”何夕向他走去。
黑乎乎看不清那人的臉,我趕忙跟上去。
“有人讓我把這個瓶子給你。”那人晃了晃手裏的東西,走上來。
“什麼東……”何夕話沒説完,那個小瓶裏就噴出一團氣霧,何夕晃了晃,倒在地上。
那人又衝我噴了幾下,我捂着口鼻,還是不小心吸進一絲,頓時頭髮暈。
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我忙往後退,頭上卻被人從後面重重砸了一下,前面的人趕上來又噴了一記。
醒過來的時候,頭比那天醉酒更痛十倍。
一個人搖着我的肩膀,暫時看不清是誰。
疊影慢慢清晰起來,是何夕,她蹲在我面前,一臉焦急。
黑暗裏的匕首(3)
“別搖,頭痛。”我制止她。
“你流血了。”
我摸摸腦袋,有點黏,旁邊地上是兩塊殘磚。
“好多年沒被板磚拍了。沒事,腦袋沒破。”我扶着牆站起來。
“被搶了嗎,你少東西了?”我問。
“我也剛醒,還沒察看。”何夕説着摸了摸領口,又檢查自己的口袋。
我打開包,皮夾還在。
“好像沒少東西,項鍊和錢都在。”何夕説。
“我也沒少錢。”我捂着頭皺眉説:“不為錢,又沒劫色。”説着看了眼何夕,她衣冠還算整齊。
“看什麼呢,他們什麼都沒幹。”
我看了看錶,大概暈了不到半小時。
“你真的什麼都沒少?他們是衝着你來的。”我説。剛才分明聽那人叫何夕的名字。
何夕搖頭。
“那就只能先回去了,我和警局的朋友説一聲,讓他們幫着查查,剛才你看清那傢伙沒?”
“背光,看不清。是不是有兩個人?”她問。
何夕先暈倒,沒看見動手砸我的那個人。
“是的,背後還有一個。你惹過誰沒有?或許這代表某種警告。”
“警告?”何夕用極低的聲音重複了這兩個字。她抬起頭,看見我詢問的眼神,又慢慢搖了搖頭。
我想起她對程偉平的異樣熱心。
“這幾天你一個人出門的時候小心點。”我説:“明早我來接你吧。”
“不用,倒是你,找家醫院包紮一下吧。”何夕看着我的額角,我忙伸手把那裏的一道血跡抹去。
第二天我戴了頂帽子遮住頭上的紗布,去芮金賓館接何夕。從她以往到莘景苑的時間我能算到她大概會在什麼時候離開賓館,而敲開門的時候她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色,確定地説她的面部表情一貫沉靜,很少有什麼事讓她動容。
之後每天的接送變成一種默契,然後晚上我們會在酒吧裏再次碰見。坦白地説,我已經完全被她迷住了。她那麼聰明,一定覺察到了。可是我的精神一直很疲憊,蓄集不起足夠的能量向她挑明。
再等幾天吧,莘景苑裏的情況正往好的方向發展,我心裏原本繃緊到不斷割傷自己的弦也漸漸鬆弛下來。雖然死亡人數已經達到足以讓不知情者震駭的七十人,但疫情被牢牢控制在三幢樓裏,沒有蔓延開。
還有十三人住在地下一層裏,先期發病的兩幢樓已經連續兩天沒發現新感染者,第三幢樓的感染速度也大大下降,目前那三幢樓裏還有三十八個倖存者。歐陽的精神比前段時間稍好一些,近些天他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一家家走訪莘景苑居民上了,我陪着他走過幾家,這也是採訪的一部分。他特意先去了我家,好生安慰了我父母,並大大誇讚我一番。這些日子我幾乎每天都先到家裏小坐,所以父母也知道一切都在好起來,母親也沒像第一天那麼擔心我了,只是看到我明顯瘦來來,免不了叮囑一番。
類似那天晚上的情形再沒出現,何夕的行蹤我基本上也瞭解,沒什麼異常跡象。雖然我心裏對此一直存着疑惑,卻也無法可解。對這樣的襲擊,警方不可能花大力氣調查,所以並無結果。
郭棟前段時間到外地進行封閉培訓去了,我託他的事情也拖了下來。特事處的副處長到底接受的是怎樣的培訓,誰來作的指導,我對這些很感興趣,郭棟卻不能告訴我。
這天我依然直到傍晚才離開莘景苑,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是郭棟的。
“所託已經辦妥。”
他白天多半打過電話,但我在莘景苑裏接不到。
我把短消息給身邊的何夕看。
她盯着這六個字看了很久,嘴唇漸漸抿成一線。
“這個案子很特別,國際刑警已經介入調查。”郭棟説。
我和何夕坐在他的警車上,往提籃橋監獄去。
我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何夕,她神情相當專注。
“死者生前生意做得比較大,加上不定產身家幾億,但他和嫌犯……哦,上週已經判無期,應該説是犯人,他和案犯的關係卻一直相當惡劣。這個父親對兒子的表現向來不滿,動輒打罵,而程偉平又是個典型的花花大少,卻無法從老爹那裏拿到足夠的錢,就動了殺心。”
“聽起來也沒什麼特別的啊,怎麼又要扯上國際刑警?”
“程偉平是在醫院裏和他父親發生激烈口角,衝動之下當場把他父親掐死的。但在這之前,他還有一次謀殺未遂。”
“謀殺未遂?”我奇怪地問。
“你知道匕首嗎?”郭棟反問我。
“匕首?扎人的那個匕首?”我莫明其妙。
“是殺人的匕首。”郭棟説:“這是一個國際暗殺組織。”
“不會是程偉平找上了這個組織來殺他老爹吧,這個組織聽起來很牛的樣子,可怎麼他老爹毫髮無損,反而要他最後自己動手呢?”我想起了他之前説過國際刑警組織,一時間狐疑起來。
“你猜得沒錯,程偉平的確找上了匕首。他在澳門的賭場裏認識了一些黑道份子,其中一個告訴了他匕首的情況,並且以一種極曲折的方式幫他聯繫上了這個組織。至於他老爹一開始未受傷害,倒不是匕首名不符實,而是程偉平錢不夠,他最恨他爹的一點就是總不願多給他錢。”
“錢不夠?匕首沒接他的單?”
“不是,就現在國際刑警組織瞭解到的情況看,匕首是由很多小組織組成的,匕首其實是一個平台,你可以理解為在這個平台上有多種商品,有的貴一些,有的比較便宜。”
“這麼説他選擇了最廉價的一種?”我恍然説道。
“差不多是這樣的。是自助式的。”
“自助?”我瞠目結舌:“買兇殺人還帶自助的?”
“據這個程偉平對方提供一種毒藥,保證吃完二十四小時後才會見效,七十二小時左右死亡,對下毒者而言相當隱蔽。最重要的是,對方保證死者是死於一種罕見疾病,不會有任何醫療機構在死後能檢驗出毒藥成份。”
“啊。”我輕呼一聲,何夕也轉過頭看了我一眼。
範氏病毒!此刻我們心中所想必然是一樣的。
“怎麼了?”郭棟問。
“哦,我是驚訝怎麼會有這樣無聲無息還查不出的毒藥,簡直像武俠小説裏的故事。”
“這個毒藥……”郭棟嘿嘿一笑:“這毒藥是夠古怪,下毒之後,程偉平特意離開上海出差,好躲開老爸的死亡時間,他絕對想不到回來之後,程根比吃毒藥之前更活蹦亂跳了。諷刺的是,他老爹原本得了絕症,吃了他的毒藥,居然好了。”
我想起那天在醫院裏見到他時,他的古怪神情。那是他在事後得知程根得了絕症之後,一肚子邪火卻發不出來的表現吧。
“這麼説來,國際刑警現在是打算順着他這根藤來摸匕首了?”我説。
“哪有這麼容易。匕首既然能把那麼多組織擰到一起,就想好了某一個組織爆光後的應對,國際刑警此前也打掉過掛靠匕首接單殺人的幾個組織,都沒能撼動匕首的根本。這次他們也只是想再剁掉匕首的一根觸鬚罷了。就是這樣也相當不容易,程偉平和給他毒藥的組織是通過一個臨時註冊的網上郵箱聯繫的,現在那個郵箱已經廢棄,我們的網絡專家無能為力,已經把資料移交給國際刑警方面了。依我看,沒有進一步的線索,光憑這些是抓不住人家的。”
“那毒藥怎麼交到程偉平手上的?”一直默不作聲的何夕突然發問。
郭棟轉頭看了何夕一眼,頗為讚許。
這是個關鍵問題,可是……
“喂,你專心開車!”我被他的動作嚇了一大跳,忙提醒他。
“通過郵件指定時間,指定地點。東西是裝在小玻璃管裏的幾毫升液體,埋在長風公園一處花圃的泥土下。沒留下一點可供追查的痕跡。”
“程偉平付了多少錢?”我沒問能不能通過付款途徑追查,其他保密工作都做得這麼成功,不可能在這點上出疏漏。
“一萬美金。這還是他問朋友借湊出來的,他自己根本拿不出這些。”
“不多啊。裏面應該還會扣掉匕首的提成。”
“對。”
我摩挲着冒出一點點鬍子渣的下吧,沉吟着説:“這樣算起來,那個組織實際到手的不會有多少,他們應該是全球接單的,還要負責安排給貨主送貨,那他們幹這樣的勾當才賺這麼點,似乎……”
“這點是讓我們有些想不通,可他們就是這麼幹的,並且成功地讓我們一籌莫展。哦,現在已經輪到國際刑警頭痛去了。哦,另外有點不太尋常的地方,作為低廉價格的一個回報,毒藥的提供方要求接受者在成功實施謀殺後,把被害者搶救期間的完整病歷和屍檢報告放到那個郵箱裏去。”
“這倒真是個古怪的要求,聽起來似乎是他們確認毒藥的有效性似的。”説了這麼一句,心裏模模糊糊地掠過某種感覺,卻想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程偉平這次當然沒什麼屍檢報告好傳上去,相反他發了一封郵件大罵他們給的毒藥是狗屁。哈哈。”
“內臟被盜這件事,是程偉平乾的嗎?”何夕問。
聽上去她是順口接着問些案情,可我覺得並不簡單。這是我的直覺,何夕因為一個不願告訴我的原因,使她對程偉平案的某個方面特別感興趣。這個方面就是內臟被盜嗎?
她是從事醫學研究的,或許會和內臟打交道,嗯,器官移植,還是別的什麼?我胡亂想着各種可能性,郭棟已經在回答何夕了。
“程偉平對此矢口否認,他説沒找人幹過這件事,不是警方告訴他的話,他也不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他好像挺驚訝的。當然這也可能是他的偽裝。”
“會不會是做黑市器官生意的?”我問。
“有這個可能,畢竟程根不是病死的,相反他死前內臟器官的狀態非常健康。可是……”
“可是再健康他也是個老人,同樣冒風險,為什麼不去偷那些二三十歲死者的內臟,那樣更能賣得出錢。”何夕接口説。
“是的。”郭棟承認:“這是個疑點。另外,負責這案子的刑偵員還有個大膽的推斷,從要求程偉平提供病歷和屍檢報告這點看,毒藥提供方對藥效比較關心,所以也有可能是他們所為。可如果是這樣,必然有一個我們猜不到的原因使他們對此如此關心。哦對了,其實醫院的監視錄像可能拍到了偷內臟的人。”
“哦?”何夕和我同時發出了驚訝的聲音。
“是門診大廳的監視錄像拍到的,時間是早晨八點三十分左右。有一個穿着連帽風衣的可疑人,你知道那時天氣還很熱。他低着頭,提着兩個方型手提箱往出口方向走,這兩個手提箱非常像是專用存放人體器官的箱子。可惜錄像上分辨出不他的面目。但當時在他的旁邊走着一個醫院的清潔工,但他事後也回憶不起來穿風衣的男子倒底長得什麼樣子。”
郭棟這麼説的時候已經把警車開進提籃橋監獄停好,他熄了火,看了看錶,對我們説:“下車吧,程偉平應該已經在探望室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