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將近中午時,我總算補足了睡眠,説來真的很奇怪,一旦陽光照在身上,自己會覺得自己晚上那種想法不現實。於是我暫時將不安扔到腦後,準備今天的工作。
回想昨晚的經歷,覺得也許是人一到夜晚就會比較容易胡思亂想罷了。蘇迎大概只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女孩子,這很正常。
暫時擺脱那個奇怪的女孩,按照計劃,我今天要採訪一個真正的行家。
我撥通了那位叫阮修文的考古專家的電話。電話裏的聲音比較客氣,原來他一早便到上海了。下午他很忙,於是我約他在他的賓館房間裏於晚上進行採訪。一問之下,他住在希爾頓酒店,我不禁有點吃驚,因為那可是一家五星級酒店。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我在家惡補基礎的考古知識,上網拼命瀏覽相關網頁。做採訪之前,記者要做大量的準備工作,準備相關問題,瞭解基礎知識,不然到時候聽別人大講天書,不但自己出醜,報社的面子也會丟盡。這一點上,我還是比較敬業的。所以記者所學往往比較雜而不純。
順便地,我也在網上看了一些關於大海傳説的東西。畢竟在和一個美女聊天時一句也插不上,只當聽眾,顯得實在有些無能。小小的虛榮心可以原諒。
在前往希爾頓酒店的路上,我忍不住做着種種猜測。這個阮修文好像非同一般,國家的考古機關哪有這麼多錢給他們的考古專家住高級賓館?就算是高級幹部,也未必有這種待遇啊!另一方面他也應該是相當有本事有身份的,不然怎麼北京就派他單獨一個人來,總不成是上海這邊單方面誇大考古的重要性?我胡亂猜想着,不知不覺車已經到了華山路,我按他給我的房間號,敲開了他賓館房間的門。
“你就是那個《晨星報》的記者?”阮修文彬彬有禮地向我伸出手來,我趁機端詳了他一下,他身材瘦長,皮膚相當白皙,戴着圓框眼鏡,目光相當鋭利,給人精明能幹的感覺。這形象與我先前所見的考古學家們都不相同,那些人有的總是一臉嚴肅,有的看上去飽經風霜,和他一比之下都像建築工人一般。我當然不是詆譭張強他們,而是阮修文確實非常特別。既不是學究型的學者,又不是總在工地開工的工人型的古銅色皮膚,我做了自我介紹,便和他握手。
“你們記者真是神通廣大。沒想到我剛一到上海就要接受採訪。”阮修文笑着招呼我坐下,“我來這裏的事,原本很少人知道。”
“還有其他媒體的記者採訪過你?”
“這倒沒有了,你是唯一的一個。”
我暗自得意,這次總算可以做一篇獨家採訪,接下來就要看這位專程遠道而來的專家有何高見了。阮修文的衣着感覺上比較休閒,但相當有品位,説起話來也比較隨意,還沒等我發問,他先開口道:“其實這次上海方面同意讓我來參與,我已經感到很高興了。”
“你是考古協會派來的吧?”我邊問邊掏出記錄用的筆記本。
“啊……是的。不過是我主動提出要來的。我這次要來的主要原因是我對這次發現的這座遺址十分好奇。你也知道,在上海的市區會有這樣的發現在中國考古界這幾年來算是很大的新聞。而且我的身份比較自由,可以隨便走動。”
“可以請教你在考古協會的身份?”
“我是自由考古學者。就是基本上自費進行考古活動,只是在中國考古學會掛個名而已。”
“哦!”我衷心發出一聲讚歎。這樣的職業只在電視或小説裏看見過,好像也有真實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但從事這種職業,也一定要有幾分家底,不然怎麼擔負得起大筆開銷?
“那你平時就純粹憑自己興趣來選擇研究對象了?是不是就像那部《奪寶奇兵》一樣會探探險、尋尋寶呢?”我好奇地問。
“偶爾吧。我們的生活絕不如你們想像的那麼有趣。我也很喜歡那部電影,有時間我們可以慢慢聊。”
我笑起來,接着意識到我此行原來的目的。
(2)
“我聽説你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對志丹苑遺址的用途和建成年代重複考證是嗎?現在存在哪些分歧呢?”
“確實如你所説。至於分歧嘛主要就在幾個方面,比如説年代。我來這裏之前,官方發佈的説法是元對吧?”
“是的。”
“其實那只是非常模糊的判斷。他們主要的依據是現場發現的鐵錠,有一種説法是這種形狀是在元朝時改進而來的。但從其他東西看來還是有很多矛盾的地方。比如説護瀆壘,本身也是學術界有爭議的問題,事實上我聽説目前送了一隻鐵錠到北京去進行同位素測定,但即使結果出來了也不能作任何結論性的準確判斷。”
“哦。是同位素測量技術的問題麼?像誤差之類的。”
在採訪之前,我的準備工作不是白做的。
“可以這麼説吧,因為同位素測量的結果還是不可避免地會有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誤差的,而元朝你也知道,歷史本來就短,很可能就是明朝時的人沿用元朝舊物或者宋朝時就已經有了這種鐵錠。所以年代問題的分歧還要看接下來的工程進展來做進一步研究。”
“其實在考古工作上,往往在事實無法知道的情況下,我們並非尋找哪種説法最接近事實,而是哪種説法能得到更多的證據支持。因為一般來説,後者就可以代表事實。”
“我懂了,還有遺址的用途,如果不是水關建築,又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性呢?”
“這才是最令人想不通的。”阮修文聳了聳肩,從身邊的桌上拿起幾張照片,“在北京時就聽説了,今天下午親眼見識到才相信,這些建築建設之精巧決不僅僅是水關建築這麼簡單。”
他指着照片上的幾處木柱的架構處:“像這些堆架的構造在同時代的建築中是絕無僅有的,絕對不是為了牢固,而是其他不可知的原因,也許是裝飾,總之顯得十分精巧,而且非常工整,無論怎樣想,用何種解釋,也難以説清為什麼要大費周折地將它造得如此規模。可以肯定的是,沒有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是絕對無法建成這座建築的。”
阮修文談話時給人咄咄逼人的感覺,這也和我先前遇上的考古學者説話一句一停、慢條斯理地完全不同,而且相當有説服力。
“那麼説,存在徹底推翻原有結論的可能性咯?”我迅速地在筆記本上記下。
“我認為有可能。”
“我們記者要的就是這個。”我笑道。
“你看這些青石板。基本上我們排除日後形成的可能性。可是明明已經有了階梯,還要打木樁、鋪石板,這不是很奇怪麼?依我來看,這簡直是一種奢侈,這種情況至多出現在達官貴人的墓中,水關則決不可能。”
我表示明白地點了點頭,隨口説道:“那不是和金字塔一樣奇怪了嗎?”
“有那麼一點點相似,但沒那麼不可思議。我認為只要再等幾天,再有一點進展或許就能得到解釋。”阮修文笑起來,“關鍵都在於建造者究竟是誰無法得知。不管是老百姓和官府都不可能。從目前做出的建築動機和建成年代來看找不出什麼合理解釋,所以我才來這一趟。我不是最棘手的事情是不會千里迢迢跑來的。”
“會不會是皇家的人,某些皇親國戚督造的水關建築,於是大肆揮霍鋪張,非要弄成這樣不可?”
“不可能。”阮修文否定道,“要知道無論是歷史上著名的繁榮的唐,還是科技和文化都得到相當發展的宋,當時的上海這裏一直是非常荒僻的地區,當時所説的江南也離這裏有相當距離,無論怎樣和皇帝是扯不上什麼關係的。”
我在腦中想着建造者的種種可能,忽然想到很多人都認定金字塔是外星人的傑作,那麼志丹苑遺址也許是海底人建造的也不一定。我不由苦笑一下,我現在採訪的是一位考古學家,不是天真幼稚的女大學生。這個荒唐的念頭立刻被我拋下。
“會不會是舉行某種儀式,像祭祀啊什麼的,我記得以前小時侯就讀過這樣的古文,好像是西門豹什麼的……”我又隨口問道,還沒等阮修文開口,我隨即又自己否定了自己,“哦,我只是隨口説説,我一時忘了這是在河裏,在水底下的,呵呵。”
(3)
聽了這句話阮修文卻忽然看了我一眼,目光閃動,好像想到了什麼,然而他目光中的靈動轉瞬即逝,只是笑着對我説:“那多先生,你可真有意思。”
在輕鬆的氣氛中我們結束了這次採訪。阮修文確實與一般的考古學家不同,可能他的考古知識更多地來自於親身的經驗而不是書本,因此他不像別人一樣説話時總愛夾雜大量生僻的專有名詞,而會不時地簡單地提出自己的一些假設和推論,非常健談而且風趣。
前面説過,我不是那麼勤奮的記者,總是會把當天採訪的東西當天寫完,再晚也要拼命趕出來。反正據阮修文所説,只有我一個記者去採訪他,知道他的人也不多,而且像他這樣的人,估計即使接受多次採訪也不會一再重複同樣的內容。所以這是我的獨家報道,稍微放一放,拖個半天也沒問題。於是我直接回到志丹苑,打算明天再趕去報社完成稿件。
到達志丹苑的時候,已是九點多了。我發現我經常在志丹苑的夜晚出入,對這裏的夜景已是熟門熟路。那邊的工地剛剛停工,小區裏不少人家的燈都亮着,但走在路上還是一片寂靜。我下意識地注意起有沒有那隻困擾我的黑貓的蹤跡,但一路東張西望走到樓下,都一無所獲。
“那多!”一個清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抬頭一看,蘇迎正從二樓的窗口探出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頭髮直垂下來,“剛下班嗎,上來坐坐嗎?”
由於今天得到了獨家資料,我心情還算相當不錯,當然欣然而上。來到蘇迎家門口,門開着。我一進去就看見蘇迎正在餵魚。巨大的水族箱中那十幾條各色的海水魚此時正紛紛聚攏在蘇迎身前爭食。
“嗨!”她看見我,向我打招呼,“坐啊!”
我隨隨便便地坐下,問她:“什麼事,還沒等我進家門就叫我?”
“沒什麼事,你今天晚上還要忙工作嗎?”蘇迎往我對面一坐,雙手抱膝地看着我。
“不,我今天接下來沒什麼事了。”
“其實,我覺得昨天和你聊天真的非常愉快,我從來沒和人聊天聊得這麼開心。今天你要是沒什麼事,再一起聊聊好吧?”
我笑起來,直了直身子:“你學校裏沒人陪你説話嗎,怎麼就拉着我一個半陌生的大男人窮説?”雖然這樣説,我心裏不禁還是暗自得意,看來我的魅力還是相當不錯,居然吸引住這麼個美女纏住我不放。這可不是我自我感覺良好,每次都是她先主動邀請我是事實。
當然她説聊得開心……恐怕只是單方面的而已。
“不算陌生了吧。”
對於我這句略帶調侃的問話,蘇迎只是笑了笑,用手理着長髮,沒有直接回答。
我直覺地感覺到,她是有些孤獨和寂寞。但就現在而言,一般的女孩如果孤單寂寞,大多會選擇電視和網絡,上上網和別人聊天應該更加放鬆沒有壓力,而且説不定還會碰上與她同樣的海底人狂熱分子,加入某個俱樂部什麼的。現在她放棄這兩大消遣的途徑,這麼積極主動地邀我上來聊,莫非,莫非這個美女看上我了?我不禁再看了她一眼,蘇迎長的就是一張明星臉,而且還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不化妝、不打扮的那種自然美。不會我真是交桃花運吧?
我本人是很享受自己的單獨空間的,因為我不喜歡被各種亂七八糟的規矩束縛,所以才一個人租房子住。有些自律的人一直強迫自己過軍營式的生活,我過這種生活估計不出幾天就會瘋掉。當然現在美女有要求,我當然不可能拒絕,但這樣下去,她要是天天晚上邀我上樓,我也吃不消,再説,最可疑的一點是,一個長得像她這樣的美女,怎麼可能有如此的孤獨感?昨天在她家待了這麼長時間,她一個電話都沒有。照理説,如果她的周圍簇滿狂蜂浪蝶毫不奇怪,而且她又拍過廣告,上過電視,在學校總能算個校花,再不也該是風雲人物,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今天你都做了些什麼工作?你們記者平時都挺辛苦呢。”蘇迎問起我來。
(4)
“哦,我今天去採訪了志丹苑考古的進展情況,哎,其實……”我説着突然發現蘇迎全神貫注地盯着我看,我立刻聯想到那次她説“找海底人”的樣子。“怎麼了?”她有些焦急地追問。她這樣看着我使我有些不自然起來。我清了清喉嚨,決定用我得到的資料來打消她奇怪的海底人的念頭。
“其實進展還是相當慢的。這次去採訪到的東西和上次沒多大分別。不過今天來了一個
專家,是來重新考證一些還存在分歧的細節的。”
“那關於遺址的建造者啊用途啊有什麼新發現嗎?”
“用途方面還有待重新考證。不過基本上可以肯定它是元朝時期左右的產物。其他方面還是和原來差不多,要説新發現,倒是給他一説,好像新疑點比較多。”
“什麼疑點?”
“就是那些鐵錠啊木樁啊什麼的,被那個專家一説,好像每件都變得可疑了。具體結論也還沒下,要再過幾天再看。”
蘇迎的神情有些失望。不過隨即又十分積極地對我説:“你還會採訪下去吧,下次有了新進展一定要告訴我!”
她的這種態度令我有些不自在,好像在向我施加某種壓力。
“為什麼這麼你在意這次考古呢?”我問道。
蘇迎甩了甩頭髮,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後用一種近乎鄭重的口氣説道:“我倒有種想法,我向你提過的海底人,還記得嗎?”
我不由暗歎了一口氣,我猜得沒錯,又是海底人。即便如此我還是回答:“是的。”接下來她説的那些我猜也猜得到。
“我想,”蘇迎一字字地説道,“這裏會是什麼人造的呢?説不定這裏,這個遺址就是以前海底人建造的。我認為這裏可能是海底人進行祭祀啊、慶典啊之類活動的地方。”
我不由覺得有些好笑。由於剛才和阮修文才談過話,腦中充滿的是對志丹苑理性的分析認識,所以現在在我看來蘇迎的想法非常無稽。
就像我所認為的,蘇迎對海底人的執念真的達到了一種信仰的高度。比如,基督徒會把一切歸為上帝的力量,而佛教徒則認為是佛祖保佑。蘇迎則把事件都歸引到海底人的方向。於是所有得不到解釋的事物她都會聯想過去。我不禁想立刻結束談話回家。
蘇迎卻仍然饒有興趣地説:“我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
我想説一句“那你又不説是外星人造的,依我看這個可能性不是同樣大”,不過還是忍住了,只是冷靜地問她道:“你有什麼根據嗎?我是指實質性的證據。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跡象能夠表明有人類以外的因素參與吧。”
我的語氣一加重,她立時安靜下來,看上去似乎是啞口無言了,又似乎是欲言又止,我就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一時間陷入沉默。她抿起嘴唇,神情漸漸顯得有些不愉快。
我見她這樣,忙想説些什麼岔開話題:“不過今天那個北京來的考古專家真的很有意思,人很文氣,又很健談……”
蘇迎顯然對我後來的話不在意。她有些怔怔的,看來還是對我反駁她的觀點耿耿於懷。但我確實覺得她的想法離譜,而且我覺得我採用的方式已經非常客氣了,索性也就不再多説話。
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我起身告辭説累了。她也不説什麼,我頗為沒趣地獨自下樓,思忖道我是不是過分了,搞成這樣不歡而散。
躺在牀上,我在心裏稍微假設了一下,如果蘇迎確實知道些什麼秘密而不便説出,所以堅持以為志丹苑遺址與海底人有關的話,可事實上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在心裏還是覺得,蘇迎還是個愛幻想的女孩。
半夜裏,我睡着才沒多久,一陣刺耳的叫聲又把我吵醒。我想還是那隻貓在哀叫,直到天亮叫聲歇止了我才又勉強睡着。到了將近中午,炎熱的天氣又把我弄醒,這次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於是我打起精神準備去報社上班。中午去上班基本上是常事,只有新人或者白痴才會常常打着呵欠早早趕去報社。
引子
由於天氣悶熱,走到小區門口已是滿身大汗。在這種天氣下,人總是異常懶惰,所以我理所當然地順手招呼了一輛的士去上班。坐到車裏,空調冷風一吹,腦子終於清醒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