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非某些部落相信做夢就是靈魂出遊,巫師常設置圈套捕捉夢中出遊的魂魄,捆綁起來吊在火上烤炙,魂在火中萎縮,主人就會病倒。
真實和虛幻的邊界時常讓人難以琢磨。夢境和現實之間有着隱秘的通道,當你接近時,強大的引力讓你不知身在何方。許多人想找到一條通道,也有人想遠離它。無論如何,籠罩着透明霧靄的南街,肯定是其中之一。
裘澤和俞絳並肩走在南街上。
時間已經不早,雖然夏末秋初天暗得晚,但已經有些紅燈籠在街上亮了起來,開始勾勒起夜晚的韻味。南街的夜晚是別有一番風光的。
裘澤指着街邊的一家酒吧,説:“在《清明上河圖》中,這裏就是掛着‘天之美祿’的酒家。”
俞絳朝這家酒吧看去。酒吧的門敞着,裏面都是長條的簡陋木桌椅,圓立柱上打進了許多大鐵釘,還懸着一把吉他。四壁多掛着波普風格的照片,酒櫃後的牆上是一排大幅的數十年前領袖像。門後的陰影裏坐着一個女人,雙腿交疊,淡淡地望着街上路人。
俞絳知道這個女人的故事,她和一個荷蘭男人開了這家酒吧,酒吧的風格都是那男人佈置的。有幾年,每個晚上男人都會對着女人彈吉他,所以酒吧的生意好極了。有一天男人不見了,酒吧的生意淡下去,女人每天坐在往日的陰影裏,也不知她有沒有把債還清了。
俞絳望了這女人一會兒,稍稍閉了眼睛,回想《清明上河圖》上的畫面,用手斜着一指:“在畫裏,那個方向不遠處,應該有個看相的。”
然後她轉過頭,順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去。
數十步外,行人交錯的空隙間,可以看見有個術士在街道一側放了把竹椅,身前擺了個寫了“鐵口直斷”的紙架子。問卦者是個中年男人,皺着眉毛,聳起一隻眼睛,並不很在意的樣子。只是腰已經不知不覺彎了下去。
俞絳看向裘澤,兩人四目交會,都無言以對。
這一路走過來,所見到的每個角落都暗合《清明上河圖》上的佈局。
“香飲子”對着涼茶鋪子,“天之美祿”或“新酒”都對着酒吧,“神課”和“決疑”的地方現在都有算命先生,“久住王員外家”的招牌處如今是家青年旅舍。回憶起來,《清明上河圖》卷末那處豎着“解”①字的店家,就是現在的那家拍賣行小樓。
而那些賣書畫、木器、筆墨、奢侈品如“劉家上色沉檀楝香”這樣的薰香鋪子,以及各色地攤,現今都成了賣古董的大小鋪子。
難以解釋的對應關係。如果説被一把火燒去的復古南街是地產商特意照着《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色造出來的,有相同佈局不足為怪,那麼之後在廢墟上陸續重新建設起來的新南街,竟也有這樣暗中相合的佈局,難道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推動嗎?
聚集在這條街上的古董商人,來自天南海北。而像開青年旅舍整天掛着笑容的浪子小二、坐在酒吧裏再不會笑的女人阿芳、總問“好吃嗎”的涼茶鋪女老闆,都各自有各自的故事。要説他們是被安排好,在街上的某個地方開某個類型的店,怎麼想都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不可能的事情如今卻發生了。冥冥之中有某種力量,看不見的法則建立了隱形的軌道,讓人們緩緩滑落到了今天的位置上。
裘澤和俞絳此刻所能想到的,是同樣的兩個字:巫術。
他們走在這條街上,感覺卻像是行走在一幅巨畫中。這樣的念頭一從心裏生起,往來的行人、兩邊的建築,雖然都披着現代氣息的外殼,卻總覺得像是《清明上河圖》裏景物的虛影化身一樣。
裘澤又想起了照相怪客的鬼相片。那些相片裏的虛幻樓閣,現在想起來,分明就是被燒燬前南街的樓閣,又或者……是一千多年前張擇端繪畫時所對着的那片綿延十里的檐角屋樑。
俞絳一顆接一顆地往嘴裏塞豆子,直到把兜裏的那小包豆子全都吃完。
“其實南街和《清明上河圖》裏的長街,並不完全一樣。”俞絳的舌頭在嘴裏四處捲一捲,把豆渣都吞進肚裏後,對裘澤説。
“你説的是南街太長了?”
俞絳點頭。
“可是……”裘澤説了兩個字,就沉默了起來。
《清明上河圖》的卷末,是一個十字路口。南街上也有很相似的這樣一個十字路口,然而過了這個路口,南街還要一直延伸到鎮子上,這多出來的一段,卻是在《清明上河圖》上找不到的。
“你想説,如果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並不完整的話……”
裘澤點了點頭。
《清明上河圖》後半段缺失之説,一向是關於此畫最熱門的討論,圍繞這一點有過許許多多的考據,從歷代的記載到印章和紙張的缺少。比如明代大學士李東陽在正德乙亥年(1515年)對此圖的題跋説“圖高不滿尺,長二丈有奇”。又有邵寶題説“長不抵三丈”,換算成今天的尺度,這幅圖該在七米左右。可實際上,今天故宮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圖》,只有五點二八米。
“哈,難不成這條長出來的南街,還成了你判斷《清明上河圖》確實有後半截的依據了?”俞絳用嘲笑的口氣説。
“前天那幅假畫……”裘澤停下腳步,看着俞絳説。
“幹嗎提起那幅畫?”俞絳的眉頭慢慢皺起來,“我是不太記得裏面畫的是什麼了,難道你記得畫的內容?”
裘澤點點頭。
“畫裏的內容……和後面那段南街有什麼關係嗎?”
“我也記不太清。似乎有點像。”
“切,什麼大概啊、似乎啊、好像啊,這些詞沒有任何意義,現在畫看不見,説這沒意思。”
想起那幅畫,裘澤自然就想起了把那幅畫拍走的“三道橫線”。他説買回去掛在廁所裏,真的嗎?
拍賣會上“三道橫線”一直在往手上寫字,再印到紙上。這種怪異的舉動讓裘澤當時覺得他腦子有病。就像俞絳在小樹林裏蹭樹時,裘澤認為她神經不正常一樣。可現在似乎還有另一種可能,那會是一種巫術儀式嗎?
“哈,‘王家紙馬店’現在成了賣紙的,雖然都沾了紙,不過這個對仗似乎不太工整。”
現在他們停下來的地方,就是昨天裘澤經過的那家掛着對聯的紙鋪。《清明上河圖》裏,這兒是賣清明節上墳燒祭用品的“王家紙馬店”。
裘澤往門旁掃了一眼,原來下聯是“落花歸燕總相聯”。
“滄水巫山原有對,落花歸燕總相聯”,這是一副詠對聯的對聯。
“小澤。”一個聲音從店裏傳出來。
裘澤看着走到店門口的少女,怔了怔,才説:“蘇憶藍?”
和三年前相比,少女長高了些,身子還是一樣的纖弱,只是雙眸顧盼之間,卻多了些什麼。
“真巧。”裘澤囁嚅了一番,卻只説出這兩個字。
俞絳站在一邊,眼神從這個瞄到那個,嘴角慢慢往上彎。
“其實昨天就看見你了,只是快三年沒見,不太敢認。你居然留長了頭髮。”
裘澤摸着耳朵笑了笑,心裏卻想:她的確變了。初二她輟學的時候,還和他一樣,是個內向不太愛説話的女孩子呢。
想到這裏,他才意識到,少女多出來的那股氣質是一種坦然自若的神采。和三年前一樣的不張揚,但內裏卻變得硬氣許多。
然後裘澤又從她的話裏嚼出了些味道,他本以為蘇憶藍正在店裏挑紙,她的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他往店裏掃了一眼,有些訝異。
“這店?”
“我現在是女老闆喲,履任第二天。”蘇憶藍微笑。
“原來的那個呢?”
“生意不好,就盤給我了。”
“啊,那個,這是我老師……”裘澤才想起俞絳來,轉頭一看,她卻早已經不在身邊,自己走掉了。
裘澤有些尷尬地把頭轉回來。
“這幾年你還好吧?”蘇憶藍問。
裘澤又開始笨拙地摸耳朵,這本該是他先問候的話。
“還好,你呢?”他只能這樣説。
“好啊。比那時想象的好呢。”蘇憶藍笑得舒展又自然。
蘇憶藍是裘澤的初中同學,在初二的下半學期,她輟學離開這座城市,因為一個很奇怪的理由:她要回到祖籍所在的某座小縣城裏,接受家族裏老人私塾式的教育。
她離開的時候,身邊所有人都覺得不可思議,並且惋惜。大家都覺得雖然學校裏的教育肯定有許多問題,但總要比私塾好些吧,並且那私塾還是一個沒有任何名師,只有家中長輩任教的私塾。
而現在蘇憶藍居然又回到了上海,並開了家小店。雖然她看起來氣色不錯,但裘澤卻還是有些憂慮。
“你家裏,他們教得好嗎?還在教?”裘澤不確定自己是否該問這些,用試探性的口氣説。
“該教的都教了,現在就是我自己看點書。”蘇憶藍説。
看她用並不在意的口氣談起這些,裘澤好奇起來,問:“那你這幾年,都學了什麼?”
蘇憶藍有點神秘地笑了笑:“到我店裏坐坐,我給你看。”
店裏的佈置和裘澤印象裏的這家店已經很不一樣了,到處都掛着對聯。
店中央擺了一件翹頭長案几,雖然只是便宜的杉木刷了層清漆,卻線條流暢,古樸自然。
案上已經鋪就了一張潔白宣紙,旁邊擱着的雙龍澄泥硯,左下的龍鬚處缺損了一小塊,露出的內中石芯上滿是歲月流痕,明顯不是新損的。這當然是一件古物,只這樣看了幾眼,悠悠盪盪的氣韻就透過幾尺虛空傳到了裘澤心裏,這是各抱情懷的墨客們千百年來在這方硯台上留下的烙印。裘澤差點忍不住要去摸一摸石硯,更直接地體驗過往大豪們壯麗的精神衝擊,只這樣想一想,都已經神馳萬里。
硯上已經研好了墨,此時稍稍有些幹了。蘇憶藍跪坐在長案旁的蒲團上,抓起一塊極樸實的長方黑墨,蘸水再研了幾下,抓起擱在旁邊的一支狼毫,吸飽了墨汁,懸腕在宣紙上停了少許時候,手腕輕輕一轉。
裘澤一直看着蘇憶藍,她的一舉一動有股説不出來的味道。手腕這樣輕巧地動了一下,垂着的毛筆往下一沉,卻彌散出挾着千鈞的凝重。好像有什麼極沉極重的東西順着筆管緩緩而下,透過筆端攏着墨汁的千百根狼毫,注入紙中。
從蘇憶藍寫下第一個字的第一畫起,裘澤的雙眉就齊齊跳動了一下。
在他面前的蘇憶藍、長案、宣紙融為了一體,起了奇妙的變化。
這種變化並不是有形的,僅是裘澤的一種感覺。但這感覺,和先前古硯隔空的遙感卻又不同。
空氣中有着無形的電力,讓他渾身都酥酥麻麻,尤其是頭髮根,一陣一陣,他彷彿都能聽見戰慄的刷刷聲。
蘇憶藍寫得很快,一個個字在紙面上跳出來,以某種頻率,和着某個曲調,踏着某種步伐,舞出一連串的奇異姿態。裘澤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這之間孕育着。一個他從沒見過,卻彷彿又有些熟悉的東西。
“與爾同銷萬古”,蘇憶藍寫了六個字,停下筆,看裘澤。
“你來對個下聯。”她眨眼的時候帶了少許狡黠。
難道她在家中私塾裏學的是古漢語?想想倒是很有可能。
裘澤定了定神,卻沒能完全從奇妙的感覺中掙脱出來。他盡力讓自己的注意力轉到宣紙上的對聯上。
這是李白《將進酒》的最後一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千年之下,仍有滾滾豪氣來。
只是少了一個“愁”字。
裘澤想了一想,就説:“問君能有幾多。”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是南唐後主李煜最著名的一句詞,其中唏噓感懷之意,任時光洗磨多久,仍綿綿不絕。和李太白的雄壯灑脱,形成鮮明對比。
蘇憶藍笑了,在紙上寫下了這句下聯。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對仗還算工整。並且同樣都在句末少一個“愁”字。
蘇憶藍寫完下聯,停了一停,微微閉上雙眼。
那種無以名狀的感覺此時仍沒有消退,反而更壯大起來,好像宣紙上每多寫一個字,它就多添了一分血肉,盤旋呼嘯着,讓裘澤隱隱畏懼起來。
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或許是自己的錯覺,裘澤對自己説。
蘇憶藍睜開了眼睛,執着毛筆在硯上一掭,又在紙上寫了四個字。
“把盞消愁”。
與爾同銷萬古,問君能有幾多。橫批把盞消愁。
真是絕妙的橫批,多了這四個字,整副對聯立刻神完氣足。
就在蘇憶藍落下最後一筆時,裘澤的異常感覺突然之間就消失了。彷彿毛筆落在紙上的最後一點,點開了虛空中一個無形的空洞,然後有什麼東西密密地震顫起來,電得裘澤渾身一抖,這震顫就像是一聲歡呼,然後順着空洞瞬間傾瀉出去,消散得無影無蹤。
“把盞消愁,你覺得怎麼樣?”蘇憶藍問。
“很妙,很貼切。”
“那你要記住喲。”蘇憶藍説了句有些奇怪的話。
裘澤正想問是什麼意思,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是馬甲打來的。
“有件事大概應該快點告訴你,關於你的兩個好朋友。”馬甲説。
“阿峯和文彬彬?”
“我看見他們上了警車,就走出學校沒多遠的時候。”
“啊?”
“我就知道昨天肯定是他們打的人,”馬甲哼了一聲,説,“真搞不懂你為什麼要和他們混在一起。”
“他們是我的朋友。”
“那你就去警局看看你的朋友吧。”馬甲説完掛了電話。
蘇憶藍和那兩兄弟也是同學,聽到他們的名字,問:“阿峯和文彬彬?他們現在好嗎?”
“恐怕不太好,”裘澤苦笑了一下,“我有點急事。”
蘇憶藍點點頭:“那你快去吧,反正我一直都在這兒,改天再聚吧。”
裘澤沿着南街一路小跑,一會兒才想起沒問蘇憶藍的聯繫電話,不過她既然就在南街開店,總能找到。
文彬彬的電話他打了好幾次,鈴聲一直響着,就是沒有人接。
裘澤只好試着改撥阿峯的號。因為阿峯口吃,平時裘澤從不給阿峯打電話,只發短信。
鈴聲響了幾下,咦,有人接了。
裘澤喘着氣停下來,已經跑出南街範圍,這兒能叫到出租車了。他打算問清楚兩兄弟現在人在哪裏,趕緊打車過去。
“你在哪裏?”
“家。”阿峯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哪裏?”
“你家。”阿峯又多説了一個字。
“啊?馬甲説你們被警察抓了。”
“胡説。”
“那文彬彬呢,他不接手機。”
當説話超過兩個字,阿峯就只好開始説繞口令。
“打南邊來了個啞巴,腰裏別了個喇叭;打北邊來了個喇嘛,手裏提了個獺獁。我們剛回來。提着獺獁的喇嘛要拿獺獁換彆着喇叭的啞巴的喇叭。他今天手機沒帶。”
雖然阿峯現在説話比從前利索很多,但好像比從前聽着更費勁了。裘澤苦惱地想。
等裘澤趕回家裏,才搞明白,文彬彬和阿峯的確是上了警車,但並沒被抓去警局。
事情還真的和昨天他們揍木頭有關。木頭回家並沒説自己被打,這種沒面子的事就算是父母,他也不想告訴,不過額頭上的傷怎麼看都很可疑。原本兒子不認,父母也沒打算就這麼點小傷追究什麼,但問題是木頭第二天一早就萎靡不振,後來更是昏迷了。
懷疑兒子前一天被打的父母這下就不肯罷休了,下午就到警局報了案。
打架的時候停車場里人很少,但總還是有人看見,何況還有監視錄像,一查就知。
巧的是調查的老警察正好認得這兩兄弟。準確地説,他認識的是文老爸。這一帶飛車黨的老大,不可能不和警察打交道,最近兩年文老爸開始收手,和警察的關係也緩和了許多。而這個兩兄弟見了要叫一聲“巴叔”的老警察,算是和文老爸有些交情的。
如果木頭的昏迷真是兩兄弟拳腳所致,木頭家肯定會花錢請最好的律師給他們落個重罪。巴叔只能儘量拖一段時間,要是木頭在這期間能醒過來,這件事多半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不方便進學校找人,巴叔在校門口一直等着。看見下完四國軍棋的兩兄弟釋然走出來,立刻就把他們叫上了警車。為的是給他們提個醒,這事情他不可能壓很久,萬一真到非把人帶走的時候,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可就算木頭醒過來,如果查到你們前一天打了人,也很難脱干係啊。穆家要是硬説落了什麼隱傷,唉,這種事很難説清楚的啊!為什麼你們巴叔……”裘澤問到一半,突然停了下來。
巴叔?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蘇憶藍奇怪地讓他記住的那四字橫批。
把盞消愁——巴暫消愁?
這可是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算命先生都準確的預言啊!
“喂,喂!”文彬彬見裘澤忽然傻了一樣張口結舌,喊了他好幾聲。
“哦,我是説為什麼你們巴叔説,人醒過來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裘澤把滿腹的疑問暫時壓下,眼前還是兩兄弟這場劫難要緊。
“因為巴叔説,最近這一帶無故突然身體虛弱,並且昏迷的人有很多。醫院裏的牀位也開始吃緊了,都懷疑是某種病毒作祟,但真正原因還沒查出來。木頭的症狀和那些人挺像的,拖一拖,就算人沒醒過來,只要醫院能查清引起大面積虛弱昏迷的原因,我們也可能會脱罪。”
“有很多人昏迷?”裘澤吃了一驚。
“對,聽巴叔説,病人的症狀就只是虛弱。如果是單個病人,鐵定就診斷成疲勞,壓力過大,或營養不良引起的了,血常規化驗和尿檢指數都沒什麼異常。”
裘澤點點頭,心裏依然很擔憂。兩兄弟會不會有事,全寄託在一種神秘的疾病上,這怎麼能讓他放心?説起來,要不是為他出氣,他們才不會惹上這種事。
“好啦,對於堅持愛與真實的罪惡的哼哈隊的我們,這點小事完全不在話下,正義是由我來決定的!”文彬彬彷彿對這場危機完全不在意。
裘澤立刻覺得自己的牙齒縫裏癢了起來,這種無所謂的樂觀主義,究竟要讓他撞到多厚的南牆才會破滅呢?
“一回來就問我們的事,你該不會是故意轉移焦點吧?我們可都是看見了,你那副樣子衝出去幹嗎?而且俞老師很快也跟出去了,別跟我説她不是去找你的。”
“我去南街了。”
“去南街用那副樣子?我們兄弟那麼多年,直徑一百萬光年裏最讓我信任的就是你……咳咳,當然還有阿峯啦。絕對有猛料的,老實交代。”
“我去……”裘澤沒準備隱瞞,只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講,把剝好的橘子送進嘴裏一瓣,甜裏帶酸的味道在舌齒間流轉,讓他忽地把後半段的遭遇講了出來。
“蘇憶藍在南街開店了。”
“什麼?”胖子大叫起來。連阿峯也張大了嘴,愣住了。
“原來是會老情人去了。”胖子臉上放光地説。
“哪有!”裘澤立刻否認。
胖子嘿嘿笑起來,阿峯搖了搖頭。
裘澤和蘇憶藍的故事他們都知道的。其實也説不上多精彩,只是蘇憶藍當年臨走前一天,把裘澤約到了咖啡店裏,坐了一下午。
真就只是坐了一下午。一個十四歲的男生和一個十四歲的女生,面對面坐着。低着頭或者看窗外。他們幾乎沒進行任何對話,“幾乎”的意思是,他們重複説了很多次“再來一杯”和“好的”。
關於悶蛋裘和前悶蛋蘇的故事,就是這麼簡單。少年們的初戀多是“盡在不言中”。
如今聽説兩人再次見面,胖子燃起了八卦之魂,兩眼放光,喋喋不休地問這問那,一直到裘澤説出那副對聯。
“把盞消愁?巧合吧,難道她和煤球一樣會預知?”
“巫……巫術。”阿峯發言。
如果沒有蘇憶藍的那句奇怪叮囑,如果沒有鬼影照片、沒落史、《清明上河圖》那些事,裘澤一定會以為是巧合。
可現在嘛……裘澤把最後一瓣橘子塞進嘴裏,輕輕搖頭。
“不對,你……你……”阿峯盯着裘澤連連搖頭。
眼看他又要開始説繞口令了,裘澤的頭痛起來。
“家裏沒米了,我去趟超市。”裘澤説完一溜煙跑下了樓。
阿峯的思路要比文彬彬清楚許多,已經從遇見蘇憶藍的事裏繞了出來,很明顯這並不是裘澤去南街的原因。
不過那是個比疑似預言的對聯橫批更重量級的消息,一説出來就會引發熱烈討論,裘澤可不打算空着肚子做這件事。
從超市提着一包十斤裝的米回來的時候,裘澤對着自家的大門多看了幾眼。
上面被人用白色的粉筆畫了些奇怪的圖案,一些圓圈三角和曲線。昨天回家的時候應該還沒有,是對門的陽陽乾的?裘澤比了比,那個還不能認路的小孩似乎還夠不到這麼高。
裘澤想起了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故事裏,畫在門上的那些記號。他摸了摸耳朵,暗自嘲笑了自己幾句,開門走了進去。
阿峯和文彬彬賴到裘澤家裏,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裘澤的好廚藝。手藝好、菜式多,像越來越愛方便麪的文老爸,大概一個月都燒不足裘澤一天燒的菜。
可是比起這兩天在裘澤這兒見識到的奇怪事情,美味佳餚的重要性立刻下降到了不值一提的程度。今晚開飯的時候,兩兄弟幾乎沒怎麼嘗桌上的菜,他們是就着南街和巫術下飯的。阿峯説的話一點都不比文彬彬少,因為他每説十個要説的字,就得附帶上五十個字的繞口令……
這麼説就好像裘澤是個鎮定自若的旁觀者一樣。實際上,他對討論的參與度要比去了水分的阿峯高,而且內向少年的內心世界,遠比外表看起來的模樣豐富熱烈許多。
他們就如同搭乘五月花號的冒險者們,看見了那遠方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龐大的陸地輪廓。他們相信自己看見的就是新大陸——巫術,它確實存在。欣喜、好奇、恐懼和渴望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緒油然生髮。
而站在船頭的哥倫布與其他冒險者的不同在於,他能聽見眼前這片遼闊無邊的未知土地對他的呼喊,這是屬於他的土地,將與他此後的人生密不可分。就像裘澤此刻隱約感覺到的脈動,這是他與巫術的某種神秘聯繫,就像漲潮時的海水一波又一波地逼近。
可是這有什麼用呢?一個巫術總要發揮點什麼作用的,阿峯説。當然,這並非他的原話。
在阿峯看來,這個能在不知不覺中讓《清明上河圖》中的景象在現實中實現的巫術,有些像隨處可見的那些形象工程。華麗,但似乎沒什麼大用。
“怎麼沒有用,這是掌控命運的力量!命運,這是至高無上的力量啊!”胖子抬頭看天,彷彿能看穿斑駁的天花板,直看見夜空裏的星辰一樣。
“讓人虛弱暈倒的怪病,會不會與這有關係?”裘澤設想了一個很糟糕的巫術結果。
“南街這副樣子很多年了,那種怪病才出現沒多久。”文彬彬搖頭。
裘澤的手機響起來。
“泡妞結束了沒?”俞老大大聲地問。裘澤趕忙把手機和臉貼得更近一點。
“沒,沒……”
“喲,倒看不出你這小傢伙,一晚上都準備約會去了嗎?現在的小孩子果然是不能只看外表啊,難道你已經不是處男了嗎?嗯,十七歲,倒也不能算太早了啊。”俞老大邪惡地在電話那頭笑起來。
嘟嘟,裘澤把手機在耳邊摁得太緊,不小心按到了兩個數字鍵。
“我沒有,沒有約會。”裘澤有一點點氣急敗壞地分辯着。
文彬彬和阿峯對看了一眼,各自做了個怪表情。
“那就給你二十分鐘,我帶你去個地方。”
“哪裏?”
“廢話那麼多幹什麼,我是你徒弟還是你是我徒弟啊!”
“……哦。”
裘澤放下電話,胖子和阿峯都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約……會?”阿峯問。
“當然不是。”
“那去幹嗎?”胖子問。
裘澤無語,對此他也不知道。
“不要做對不起蘇憶藍的事情喲。”胖子假裝好心地叮囑他。
“嗯。”阿峯很認真地點頭附和。
裘澤狠狠盯着這兩個人,心裏盤算着,該找個什麼樣的機會讓他們見識一下俞老大有多可怕。
二十分鐘後,裘澤在弄堂口上了坐着俞絳的出租車。
又過了十分鐘,阿峯和文彬彬也出了門。他們準備去逛一逛越來越神秘的南街,看看會有什麼發現。當然,還有看看好久不見的蘇憶藍。
文彬彬有種很新鮮的感覺,他已經多久沒有主動逛街了?久到自己都記不清了,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學校和家兩點一線,再就是充滿夢想地去見見美女網友。巫術真是個奇妙的東西,他想。
當阿峯把他的改裝自行車推出來的時候,文彬彬的臉色就變白了,夜裏阿峯看不見胖子的臉色,看見了他也不會在乎。
有沒有一種巫術可以讓阿峯不要把車飆得那麼快,文彬彬想。他像個小怨婦一樣跟在阿峯的車後面走,遲遲不肯上車,回頭看看已經關上的大門,開始後悔出行的決定。
門上好像畫了些什麼,文彬彬依稀看見了那些白色的線條。他有些疑惑,皺起了眉。
“上……上來。”阿峯大聲説。
胖子抖了抖,頓時把門上的白線條扔到了腦後,眼前可是有更值得他擔心的事情呢。
出租車載着俞絳和裘澤穿過了整個市區,司機一路快活地哼着小曲,直開到了上海的邊緣,一處依山傍水的別墅區。出租車在蜿蜒的湖岸水道間往裏開,裘澤看見在好幾幢別墅的花園一側,都有獨立的小遊艇碼頭。
進門的那一刻裘澤就嗅到了一股子複雜氣味。就像他自己家裏一樣,只是這裏更厲害些。這是許許多多不同時期、不同經歷的古玩放在一起的味道。
如果自己的感應力再強下去,去上海觀復博物館的時候,會不會有進迷宮的感覺呢?裘澤心想。
熱情招待他們的主人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俞絳叫他老黃。能住在這裏都是有錢到一定程度的人,能讓裘澤聞到那股味道,他當然也是個藏家。
“您這尊大神可真是難請啊!”老黃對俞絳説。每個領域都有頂尖的風流人物,俞絳在收藏界的名頭是獨一份,商界里老黃這樣的億萬富豪可就多了。
早有人把好茶端上來,放在一張山水花卉嵌螺鈿黑漆几上。客廳裏被老式傢俱和瓷器放得稍有些滿,官帽椅、太師椅、比裘澤家那張小些的當沙發用的羅漢牀,比較顯眼的是一對明代黃花梨高束腰方香幾,看上去挺像真的。一個几上放着個龍泉窯青釉堆塑蟠龍蓋瓶,另一個几上放着個青花花卉紋六稜瓶,前者是南宋的,後者是明朝的,加起來一千多年曆史,看上去也像是真的。客廳被五扇嵌青花瓷畫座屏分成了兩個區域,另一邊應該還有不少寶貝。
這樣的佈置,牆上當然不可能光禿禿什麼都沒有。一幅八大山人的《蘆雁圖》掛在裘澤的左首牆上,橘枝野鳥,逸氣橫生;一幅石濤的《大滌子自寫睡牛圖》掛在右側牆上,上面題着“牛睡我不睡,我睡牛不睡,今日請吾身,如何睡牛背”。這是石濤晚年著名的傳世之作,看得裘澤好一會兒拔不出眼睛。
“説出來有點讓人笑話。”老黃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從發跡前保留至今的習慣。
“上個月收了件東西,到手的時候高興得不行,可是時間一長,越看越彆扭。”
“喲,打眼了吧。”俞絳的語氣間有一絲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買的時候還請了林榮華老師一起去幫我掌掌眼,剛買回來的時候也沒覺得不對,唉,我找您那會兒也只是稍有點不踏實,不過又過了這麼些日子,我是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勁兒啊。”老黃長吁短嘆。
裘澤知道林榮華,那也是上海明清傢俱方面的大行家了。
“別廢話了,帶我瞧瞧去。”俞絳説。
老黃領着兩個人往地下走。下面本來是一間儲藏室和一個能停四輛車的車庫,現在被打通了當倉庫,一半放老傢俱,一半放瓷器。老黃就收這兩類玩意兒。
和這裏比起來,客廳裏那點傢俱擺放就壓根兒算不上滿了。放眼看去,桌子疊着桌子椅子摞着椅子,幾個珍寶閣貼着臉站在一邊,架子牀上放了一把炕幾和一張琴案。在裘澤看來,這兒的木器傢俱真要放開,足以佈置兩三幢這麼大的別墅,還能富餘下不少來。只是現在擠成了堆,什麼氣韻古意都沒了。
老黃所説的那件東西就在一進庫房的地方擺着。
這是一件烏黑色的束腰帶託泥寶座,寬高都有一米左右,用料極為厚實,是件大傢伙。這寶座的座圍子做成七屏風式樣,除了座面和束腰之外,通體都浮雕着蓮花、蓮葉和艾草,刻工很圓潤,沒有一點稜角。風格是明中前期的,色澤很像是紫檀,如果東西貨真價實,這樣的明代紫檀大件木器珍貴到讓人估價都難。市面上根本看不見,怎麼估價?
在這種四處都是老古董的環境裏,裘澤得親手接觸到東西,才能感覺出它的年代。他剛想用手搭一搭扶手,就被俞絳一巴掌打了回去。
“先用眼睛看,別總是想着投機取巧。”
俞絳早已經介紹過了裘澤的徒弟身份,老黃心裏還有些羨慕,在他看來,能讓俞絳手把手教,這小男生運氣好啊!
裘澤的嘴角一抽,手背上火辣辣的,俞老大下手還真是狠。
只是用眼打量,或許有了老黃前面的話先入為主,裘澤也覺得這寶座有些不對勁兒。判別紫檀的重要標準是顏色、木紋和重量,顏色似乎沒錯,木紋細密,但和紫檀的絞絲紋有些不一樣。可木紋這點也作不得準,同種木材會因為生長地生長年代的差異,以及開料切割時下鋸的角度變化,時而出現和標準木紋完全不同的紋路來。
裘澤還在這邊左看右瞧,俞絳已經哧地笑了一聲。老黃聽出這聲笑的味道,臉色立刻就難看起來。
俞絳在幾個部位敲了敲,又雙手把着座面邊沿用力抬了抬,感覺一下它的分量。
“這分量我和林老師都試過,倒是對的。”老黃還懷着一線希望説。
“分量是對。”俞絳點了點頭。
裘澤已經相當熟悉自己老師的惡趣味,這句話肯定沒説完。
果然,俞絳拿眼瞧着老黃的表情,停了幾秒鐘又説:“可是東西不對。斧子有沒有?”
老黃苦着臉搖頭。
“電鋸呢?”
老黃繼續搖頭。
俞絳嘆了口氣,對裘澤説:“這就沒辦法了,本來想讓你看看夾在這木頭裏的金屬塊的,多半是鉛。”
這種話裘澤當然是保持沉默,只當沒聽見。
老黃終於熬不住了,問:“這的確是假的?”
“這還能真?”俞絳反問。
她又咚咚敲了兩下,説:“這是用草花梨塗了重酪酸鉀和黑色混合液做出來的。”
説完用手在靠背上浮雕的蓮花、蓮葉上一拂,説:“這雕工不算太差,不過我見過一件類似的真品,人家那花葉都分出向背俯仰,枝梗穿插回旋,氣韻通達,還有元明之際剔紅漆器的遺風,一比就差得遠啦。”
説到這兒,俞絳朝老黃疑惑地看了一眼,説:“這東西看得仔細一點,就有馬腳露出來,你也算是認真玩了好幾年,當時就一點疑心沒起?你説那天還有林榮華?”
“對啊,林老師當時悄悄跟我説,讓我趕緊下手呢。”老黃一臉鬱悶。
“我先前説的那件真東西,他也應該是見過的,怎麼會比不出真假呢?這把年紀都活到什麼動物身上去了?”
俞絳説話不留半點口德,裘澤很想拿個橘子把她的嘴塞起來。
“嘿,那小子真是編故事的好手。”老黃恨得牙癢癢。
這把椅子買來的時候肯定不便宜,當然相比老黃的資產來説還算不了什麼,只是原以為的寶貝原來是假貨,這口氣可讓他胸悶得很。但是古玩這一行的規矩,真貨假貨全看買的時候自己一雙眼睛,買回來就沒有再去找賣家算賬的道理。所以老黃也只能把這口氣吞進肚裏。
“嗬,還有故事。老黃你難道不知道,買古玩最怕就是有故事。不過你和老林都上了當,這故事大概編得不賴,你講給我聽聽。”俞絳最喜歡的就是在別人傷口上撒把鹽。
“嗨,別提了。”老黃搖着頭,把兩人帶回一樓客廳。雖然這麼説,他還是簡單講了一下,自己是如何上的當。
那一天老黃在南街一個地攤上淘到一件清朝的黃花梨筆筒,這可是件真東西。他和攤主聊了幾句,攤主就告訴他這東西是別人家裏收的,他本錢小,那人家裏還有許多大件的收不起。老黃本來也只是聽聽,不過這攤主説,如果老黃出五千塊錢,就領他去。
領個路就得五千,還不帶還價的,這鈎子釣得老黃動了心。攤主還加了把料,説那人姓梅,是南潯梅家的後人。年紀很輕,看起來就是個浪蕩子,把祖上留下的一點老東西賣了換錢花。
梅家就是南潯著名的四象八牛七十二犬中的八牛之一,清末江南的鉅富世家。這樣的人家經過了這麼多年就算只留下點邊邊角角,那也了不得啊!
五千塊對老黃來説實在算不上什麼,就約了個時候,請了林榮華同行掌眼。地方就在距南街不遠的小鎮上,一幢有年頭的老房子,這寶座放在太陽很好的客廳裏,一點都不怕光線足被人看出了假。
“光線好你們兩個居然還都打了眼?”
老黃悶哼一聲:“那小子一番做派還演得真是像,明説就是賣了換錢花,不像通常那路騙子,一副不情不願傳家寶不能出賣的模樣。開出的價錢還不低,又敞開了讓我們看。”説到這裏他尷尬地嘿嘿一笑,人家敞開了讓看,都沒能當場看出毛病來。別説他,林榮華那也是好大的名氣,他都栽了,老黃覺得自己也不算太冤。
“再説,那姓梅的小子看上去還真是有點世家貴族氣。唉,就當長回見識了。煩您走這一趟,真是,謝謝啦。”這句謝謝,老黃説得有些憋屈。
俞絳笑笑,説:“你先別趕人,我倒有個事想問問。”
“哪裏哪裏,有什麼事您儘管問。”老黃幫兩人加滿了杯中茶。
“老黃你也算是上海地產界的一號人物,這個南街的來龍去脈,你應該挺清楚吧。”
俞絳這句話出口,裘澤心裏就一跳。他這才明白過來,今天俞絳帶他來,重點是在這裏。剛才老黃也説到了,他可不是今天才請俞絳來看椅子的,要不是想問南街的事,恐怕俞絳根本就不會來。
“你説的是……當年廣東何宏生買地造街的事,那條被火燒了的街?”
俞絳點頭。
“這事情當年可是轟動得很,幾億的錢就這樣打了水漂,他那個房產集團本來還是相當有實力的,這一下就毀了。”老黃唏噓了一番,問,“你想知道什麼呢?”
“他那時候是怎麼想起來要搞這個大項目的?”
“覺得能賺錢唄,要是沒那把火,那兒還真能給他整成個下金蛋的母雞。他可不單單是建南街北街,那鎮上的地都貸款盤下了許多,想着這兩條街一起來,能把周邊的地產全都帶上去。這想法可一點都沒錯,看看現在南街周圍的情形就知道了。唉,人有時候哪……”
老黃嘆了口氣,吧唧吧唧嘴,説:“都是命,我活到這把年紀,越來越信這個了。”
“我看過燒了之前南街的一些照片,那些仿古房子還造得像那麼回事,這都是誰給設計的?”
原來她下午去過照相怪客的小店了,裘澤心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碰到那個怪老頭。
“項義誠,是項義誠。”説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老黃的語調裏帶着讓裘澤一時捉摸不透的意藴。
俞絳也沒有想到,老黃立刻就答出了設計者的名字,這是個很有名的設計師嗎?
“這個人當時在我們圈子裏很有名,他不是搞設計的,他是個風水師。”
這個意外的答案讓俞絳和裘澤都開始興奮起來。
老黃看看兩人的神色,見他們並不反感這個話題,就繼續往下説:“我們這一行嘛,總免不了和風水師打交道。我也接觸過不少,風水這東西,學問深着呢,大多都是肚裏半瓶水拼命晃盪的,只有少數有真功夫。”
“這麼説,項義誠算是肚裏有實在貨的那種?”
老黃點頭:“這人的故事可不少,只要肯開口就能説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南街這趟,他是連招牌帶自個兒都砸進去了。”
講到這裏,老黃先給兩人打了個招呼,畢竟不是親身經歷的事,也都是圈子裏傳的,是不是確實,也很難講。
通常地產商請風水先生,只是看一看地,或者大概看看建築圖紙,指點一下方位佈局,沒有説具體參與到設計裏面的。可是何宏生那一次不知是怎麼想的,又花了怎樣的代價,居然請了項義誠來全盤主持。據説項義誠準備拿出他從未示人的壓箱底手段,把整條街佈置成前所未有的旺地。
所謂風水,雖然有許多的神秘之處,但總的來説,就是怎樣把土地和建築的功用發揮到極致,趨利避害。其中涉及採光、地氣、磁場,會對人體甚至虛無縹緲的運勢產生作用。但慣常來講,風水師很少會把話説死,因為那樣就沒了迴旋餘地,而親手設計佈置,更是非常慎重,這都是很容易砸招牌的事。所以項義誠的舉動,如果真的造出了旺鋪,他原本就不小的名聲立刻會飆升到行業的頂峯。
按照“沒落史”裏所説,風水中的各種方位和物品擺放,其實就是一種巫術儀式。自從巫術逐漸發揮不了作用之後,風水師也多是江湖騙子,沒多少真本事。放到三百年前,敢這麼説話的風水師不少,而今天這個巫術沒落的時代,哪個風水先生會有這樣的底氣?
結果當然就是項義誠壓箱底的手段沒能成功,一場前所未見的大火燒了南北二街。而項義誠本人在那之後也不見蹤影,許多人都説他死在了那場大火之中。
老黃當年與何宏生還有些熟悉,事後何宏生來找過老黃,希望能拆借些資金渡過難關。那時何宏生就極憤恨地説起,項義誠在工程開始和結束的時候又是祭天又是拜地,搞了許多花樣出來,問他算不算佈置成功,卻總是支支吾吾不肯給個準話。那時候何宏生心裏就開始不踏實,可不曾想沒幾天竟有了這樣的一場大火。
何宏生最後還是沒借到錢,巨大的虧空和過多的貸款讓他的地產王國迅速坍塌,最後在銀行的逼債下破產。
“項義誠設計的那條南街,和《清明上河圖》有沒有什麼關係?”
老黃一愣,看看俞絳:“就是馬上要來上海展出的《清明上河圖》?這能有什麼關係?”
俞絳點點頭,看來老黃所知的,也就僅限於此了。
“您怎麼會忽然對這事感興趣?”老黃問。
“也沒什麼,隨口問問啦。”俞絳連扯個謊都極不認真負責。
老黃苦笑,當然也不會再追問下去。
回去的路上,俞絳和裘澤的對話頻頻讓年輕的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偷看他們。
“如果那姓項的壓箱底手段是一種巫術的話,那照南街今天的樣子來看,沒準成功了。南街如今可是夠旺的了,可憐的何宏生。”
“可是這為什麼和那幅畫有關係?”
“《清明上河圖》上畫的街市不就挺旺的嗎?”俞絳隨口答道。
裘澤摸摸耳朵,好像有點道理,又好像挺扯。
“如果能找到一個真懂巫術的,就好辦了。”
裘澤想起了蘇憶藍。他沒立刻和俞絳提起,打算自己先找個機會,問一問蘇憶藍。現在和俞老大講,一定又會扯到約會、小處男之類的事情上。何況裘澤可還記着,俞絳耍賴到現在都沒講出她的秘密,那麼自己也該稍稍保留一下吧。
回到家裏,已經是深夜。很快就要到十二點,新的一天已經不遠了。
文彬彬和阿峯這幾天都睡得很早,這會兒已經睡着了。書房裏燈還開着,胖子卻在嘟嘟囔囔地説着夢話。
“我看見了,照片。”他含糊地説。
裘澤本來已經準備把門拉上,這時卻停了下來。
他説的是什麼照片?
“變出來的……巫術。”胖子的手在胸口上撓撓,又説了一句。
是在做關於巫術的夢吧,裘澤笑了笑,退了出去。明天起牀再問問他。
夜裏不知幾點,裘澤忽地醒了。
枱燈在屋角亮着,穩定、微弱、昏黃,抗拒着黑暗的侵蝕。每次裘澤在夜裏睜開眼,都會先看看這盞讓他安心的燈。
是煤球把他弄醒的。不管冬天還是夏天,煤球總會在裘澤睡覺的時候爬到牀上,湊在他腳跟。偶爾這小傢伙也會爬到裘澤脖子旁邊,尾巴翹一翹就會搔到他的耳朵,很癢,就像現在這樣。
裘澤把煤球撥開,打算繼續睡,卻聽見樓梯的響聲。
在這種上百年的老房子裏,夜裏萬籟俱寂之際,時常會有些聲響,畢畢剝剝的,裘澤一個人住了這麼多年,已經習慣了。或許是地板的輕微爆裂,或許是老鼠,或許是其他什麼,裘澤不想去深究。
但是這一次有些不同。
這是有人在樓梯上走。
經年的老舊木樓梯,走得再怎麼小心,也會有聲音。特別是晚上,這聲響是怎麼都掩不住的。裘澤卧室的門雖然關着,但是離樓梯很近。
咯,咯吱,咯……腳步很輕。
裘澤一下子醒透了,從牀上坐起來。
那個人在往樓下走。
小偷?
裘澤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沒有打開大燈,也沒有打開門衝出去,而是輕輕從牀上起來,站到了窗邊。
這扇窗臨着弄堂,這幢房子的大門就在窗下。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高高瘦瘦的身子在月光下拖出細細長長的影子。裘澤看着這個人拐過牆角出了弄堂的後門,站在窗後一動都沒有動。
是阿峯。
裘澤回到牀上躺下,心裏想着,阿峯這麼晚出去會是什麼事情。飆車黨的事嗎?他們倒是隻在晚上活動。阿峯的飆車技術讓他現在的聲望快趕上文老爸了。
又過了大概半小時,裘澤聽見樓梯重新響了起來。他站在房門後面,猶豫着要不要打開門問問是怎麼回事。
隔着門,阿峯在離裘澤只有一米的地方走過,地板發出輕微的響動。聽起來,他回去睡覺了。
裘澤噓了口氣。算了吧,他想,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秘密。他重新躺倒在牀上。
煤球輕輕地叫了一聲,不知怎的,裘澤隱約有些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