柬埔寨密林中有火王居住,他擁有三種符籙:洪水時代的蔓草果實、花開不謝的遠古藤條、神靈守護的劍。前兩種可以招來洪水,神劍離鞘則太陽躲藏,人獸沉睡不醒。按照一百年前的記述,柬埔寨國王每年向火王饋贈美好的布帛織品,專供包裹符籙神劍之用。
有些人的力量非同尋常,便註定將接受更多考驗。每個人都曾在某個時候意識到自己有超凡之處,或許缺乏信心,或許缺乏方法,最終卻以為那是一種錯覺。這往往並不是件壞事。
遠景的校服請了專人設計,樣子挺神氣,用料也很好。不過一件校服如果從來不洗,也從來不燙,最後變成的樣子,會讓設計師看見後有去死的衝動。
當然,文彬彬還不至於把校服從高一穿到現在。等穿到裘澤實在看不下去的時候,單純的清洗也不會有多少用處,文彬彬會再向學校訂一件。
文彬彬的校服釦子和往常一樣沒有解開,他像套毛衣一樣把校服往頭上一套,雙手掙扎了一陣,從袖管裏成功地伸出來,再拽住衣角往下一拉,胸口一挺,就大功告成。
不過今天他在一挺胸的時候,一粒釦子啵地彈了出來,掉在地上。
“又胖了。”裘澤在旁邊説。
“這是宅男的宿命。”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煤球對地上的扣子很好奇,走過去撥弄起來,一轉眼釦子就不見了。
“把釦子還給我。”文彬彬抓起煤球一陣搖晃,釦子從烏龜殼裏掉了出來。
“你準備自己縫釦子?”裘澤有些好奇地問。不過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説了蠢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小澤,”文彬彬嚴肅地對他説,“你的責任就是幫我縫釦子。”
“那你的責任是什麼?”
“維護世界的和平,防止世界被破壞,堅持愛和真實的罪惡……”
裘澤立刻走出了更衣室,阿峯也緊跟着他走了出來。
教室裏沒有坐滿,有幾個同學請了病假,奇怪的是卻比往常熱鬧一些,要知道現在已經是早自習的時間了。
裘澤他們三個人走進教室的時候,一個因為假裝正經而顯得陰陽怪氣的聲音響了起來。
“哈,今天你們總算沒有再逃課,可是早自習的鈴已經在一分鐘前響過了,裘澤你遲到了。”木頭昨天把可樂罐扔到裘澤臉上後,似乎膽子一下子就大了很多。往常他從來沒有在大庭廣眾下這樣挑釁裘澤,特別是阿峯和文彬彬在場的時候。但現在他看見裘澤眉角的那道小傷口,立刻就忍不住想説些什麼。
遲到是因為昨天晚上他們討論了大半夜的照片鬼影和銅鏡,裘澤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世謎團説出來,這讓文彬彬非常興奮,不停地幫他分析各種可能性。不過他分析的那些怎麼聽都像是動漫腳本,很不靠譜。今天早上文彬彬賴在牀上又想逃學,阿峯往他脖子裏塞了冰塊才跳起來的。
裘澤向來跟木頭就沒什麼話好講,聽木頭這麼説,不解釋不反駁,默默從他面前走了過去。
阿峯跟在裘澤後面,但他經過木頭的時候停了下來,彎下腰,湊近木頭冷冷地看他。
“你幹什麼?”木頭向後仰,想要離阿峯遠一點。“現在可是早自習。”他底氣不足地説。
阿峯慢慢直起腰,走向自己的座位。就在裘澤旁邊,他們三兄弟是坐在一起的。
“我要代替月亮懲罰你。”走在最後的文彬彬衝木頭揮了揮拳頭。但他的威懾力顯然不足,視線裏看不見阿峯之後,木頭的膽量又回來了,他還把頭轉開,輕輕地發出一聲“切”。當然,只有緊挨着他的同桌才能聽見。
“真的是美女。”裘澤他們坐好之後,教室裏又重新恢復了剛才的話題。
“我也看見了,穿了條皮裙的是吧?身材真是好辣。”
“如果是新老師的話就贊啦!。”
“哎呀,前面怎麼這麼慢,還沒看好。”
原來是討論今早在校門口看見的美女,被手手——坐在最前排左邊那個又瘦又小的男生,用手機拍了下來——他最愛幹這事,現在正在班裏傳閲呢。
男人當然都對美女抱以極大的興趣,而班裏的這些男生當然覺得自己已經是男人了。就連女生也忍不住要湊過去瞧一瞧,裘澤有點奇怪,不知道她們這是什麼心理。
不過聽到這個美女是穿皮裙的,不知怎麼,他就有了不太妙的預感。
皮裙、皮衣、皮褲、皮靴、皮鞭……很容易聯想起來的。
李兩光在教室外面重重地咳嗽了一下,然後走了進來。
教室裏立刻就安靜了。
李兩光這個名字很特別,讓人容易想到李四光,還有一小部分人會想到軒轅三光。不過李兩光和李四光、軒轅三光有個非常大的分別,她是女的。
李兩光年紀並不太大,沒過三十歲。但作為一個還沒結婚的女人,她肯定不覺得自己還很小,這從她每天的精心打扮就能看出來。有人説她是遠景的一朵花,但沒有詳細形容這是朵什麼品種的花。
今天她的嘴唇又抹得太紅了,還畫得大了一圈,她覺得這樣會顯得自己的嘴唇更豐滿性感。此外還一貫地上了腮紅,指甲也是血紅的。不知這算不算她的特意搭配。可是她的氣色卻不太妙,臉陰沉着,這樣就讓她的紅嘴唇格外奪目。
以往她如果看見早自習時教室裏這麼亂,一定會説教一通。可是今天她雖然臉色不好,卻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站在講台上,皺着眉頭,抿着嘴。台下一點聲音都沒有,通常李兩光班主任這副樣子,意味着她很快會爆發,而當她導火索的那個人會很慘。
“裘澤,你昨天下午哪裏去了?”李兩光忽然説,聲音有點甕聲甕氣。
“有點事情。”裘澤站起來説。
“下次跟我説一聲。”
裘澤應了一聲坐下,前面的木頭回過頭朝他盯了一眼,他肯定沒想到李兩光在心情這麼差的時候,還沒有狠狠教訓裘澤一通。
“文青峯、文彬彬,昨天你們一天都沒有來,哪裏去了?”李兩光大喝一聲,這時她已經開了嗓,咧開大嘴説。
一高一矮兩個人站了起來。
“家裏有點事情。”矮的那個學裘澤説。
“又是有些事情,如果你們的成績有裘澤一半好我才不來管你們。”
“如果只要一半的話,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文彬彬小聲嘟囔。
“家裏有什麼事情?文青峯。”李兩光問。
“我們……”文彬彬剛回答了個開頭就被截住。
“我沒有問你,我問的是文青峯。嗯?你説有什麼事情?”
“搬。”阿峯從嘴裏吐出了一個字。
“搬?搬什麼搬,搬石頭啊。説清楚!”
“我……啊我……們搬……搬……搬……那那……個搬……”阿峯的腦門立刻就冒汗了。
“你以為每次説一個字兩個字別人就不知道你口吃啦。”李兩光真的是有問題,平時她可不會這樣説阿峯,對文老爸她還是很忌憚的。
“你想裝酷嗎?我告訴你,口吃就是口吃,不説話還是口吃,只有多説話口吃才會好。像你現在這樣能不説話就不説話,打算口吃一輩子嗎?”
這個時候,早操鈴響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今天不做操,不用換跑鞋。快點快點,到操場上集合去,我看你們哪個人最磨蹭。”
“她真應該去教小學生。”文彬彬低聲説。
“你不覺得那會給小學生留下心理陰影嗎?”呂忘言在旁邊説。他和文彬彬一樣,都是常挨李兩光數落的人。木頭説他的名字起得不好,什麼教訓都記不住。
大操場的主席台上放了一排椅子,校長李光頭就坐在其中,在他旁邊果然有個穿皮裙炫着長腿的美女。
“哇塞,站在前兩排的人爽了,你説等會兒她站起來的時候,他們會不會看到小熊圖案?”文彬彬嚥着口水説。
裘澤愣着沒理“鹹濕宅男”,他的預感果然應驗了。
俞絳總算沒有頂着紅頭髮來學校,裘澤原以為她洗黑了,仔細一瞧覺得黑中有藍,又挑染過了。她現在很沒有精神,這和旁邊紅光滿面的李光頭形成了極大的反差。在升國旗奏國歌的時候,俞絳也是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坐下去,腦袋不時往旁邊一歪一歪的。
她瞌睡着呢,這麼早爬起來,真是太可怕了。不過她才因為睡懶覺丟了上個飯碗,新飯碗總得先提起精神對付幾天吧。説到提起精神……還真困難,她倦得連豆子都不吃了。
收藏古董的都是有錢人,把小孩送去貴族學校的也是有錢人,碰巧遠景的校長李光頭也喜歡擺弄古董。這些因素加起來,讓俞絳昨天沒打幾個電話,就成功地和李光頭接上了頭。
李光頭自然知道俞絳的名氣,貴族學校當然要有些和普通學校不一樣的地方,這樣的大專家願意給他的學生上課,説出去就是給遠景這塊招牌鍍了層金。而且這層金還不是有錢就能鍍上的,如果俞絳不是落到這步田地,怎麼都不可能跑到中學裏來。
專家就得有專家的待遇,高薪只是一個方面。遠景高一、高二的學生每週有三個下午的最後一節課是選修課,都是和升學無關,提升眼界、增長見聞的雜項課程。俞絳只需要在週一和週五開兩節選修課就行,比在大學裏都輕鬆,還單獨有自己的辦公室。
李光頭在旁邊滔滔不絕地為大家介紹俞絳的來頭,而俞絳在旁邊努力地把眼皮撐得開一點,再開一點,再開一點。
在俞絳和自己的眼皮作艱苦鬥爭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碰自己的腳。她心裏一火,是誰敢佔老孃的便宜?正這麼想着,高跟鞋又被碰了一下。然後她模模糊糊似乎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俞老師,俞老師!”
李光頭替俞絳吹噓了半天,等到要俞絳自己來説兩句的時候,轉頭一看,俞老師靠着椅背歪仰着腦袋,在旁邊睡得那叫一個香,口水都流出來了。
俞絳回過神來,接過話筒,在説話之前迅速把口水吸了回去。
“噝……”全校同學都聽見了這個奇怪的聲音。
“大家好。”俞絳説,然後她轉過頭,雙眼迷濛地問李光頭,“要説什麼?”
“隨便,隨便説兩句。哈哈,哈哈。”李光頭笑得明顯很假。
“很高興能來遠景當老師,古玩是很有意思的一門學問,我想你們很快會體會到這一點,只要你們的智商能過七十的話。”
下面都笑了,他們以為這位美女老師説了句俏皮話。除了裘澤,暫時誰都不知道智商過七十到底是什麼意思,顯然他們自認為智商遠遠超過了這個數字。
回到教室的時候,大家還在討論這位新來的老師,嗡嗡嗡的聲音此起彼伏,竟然都忘了教室裏還站着一個臉色已經鐵青的李兩光。
“我看誰在吵!”李兩光突然發出尖鋭的嘶叫聲,好像要和人拼命一樣。真是太可怕了,高二(2)班的學生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班主任這副模樣。連躲在裘澤書包裏的煤球,都探出腦袋想要看看出了什麼事,被裘澤一把摁了回去。
李兩光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惡狠狠地在教室裏巡視了兩遍,然後黑着臉快步走了出去。
李兩光的壞心情顯而易見,這和俞絳有關係嗎?裘澤覺得很有可能,雖然這並沒有任何理由。俞絳是個很善於惹麻煩的傢伙,不管走到哪裏都一樣。或者説她太有個性了,裘澤從來沒見過這麼有個性的女人。
不過俞絳真的變成了他的老師,這意味着他可以就近請教各種問題。恰好他現成就有一個——那面銅鏡。今天早上臨出門他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法感覺到確切的年代。就像在收音機邊打手機會嚴重影響無線電信號一樣,在這面銅鏡上有太多的干擾,依附在上面的信息成了一團亂麻,讓他無法憑藉異能理出頭緒。
第一節課的鈴聲響了,一個龐大的身軀走進教室。
這就是一台人肉機器,穿着緊身的短袖T恤,糾結的肌肉稜角分明地一塊塊鼓起來,傳説雷世仁雷老師如果也願意戴一下胸罩,那麼全校沒有一個女學生的CUPSIZE能夠超過他。大家都對這個傳言深信不疑。
這麼一個能把任何衣服穿成緊身衣的人站在講台上,無論男生女生都會感覺很有壓迫感。偏偏雷世仁又特別愛炫他的肌肉,一年四季他有差不多一半的時間是穿着短袖出現的。如果不是老師不能穿背心上課的話,他肯定會選擇這種用料更少的服飾。
其實如果一個人不愛炫肌肉,就不會把自己操練成這副模樣。而操練成這副模樣,當然更要炫給大家看,這就是個惡性循環,至少裘澤是這樣認為的。當他看見雷世仁在講述分子運動或者能量守恆的時候,自覺或不自覺地讓自己的胸肌抖動幾下,就會冷不丁地也跟着抖一下。
是的,你沒看錯。雷世仁不是一位體育老師,他是教物理的。他一直説,阿諾都可以當州長,他教物理就沒什麼可奇怪的。但實際上,學校裏體育組的那幾位老師,看雷世仁的眼神都有點異樣。這就像一羣賽跑選手向終點衝刺的時候,被一個往廁所衝刺的路人超過一樣,多少總是有些困擾的。
雷世仁的物理課上得不錯,他很善於利用自己的特殊體形來製造效果,讓物理變得更有趣。一般來説,沒有兩把刷子的老師是進不了遠景的。不過這在李兩光身上並沒有得到很好的體現,她總是把政治課上得讓人昏昏欲睡。
“在烈日炎炎的夏天,當我們戴上如圖7—24所示的太陽能涼帽,一定能感受到新能源的清潔和實惠!圖7—25所示是一輛用太陽能電池和電動機驅動的小玩具車。看完以上材料請同學思考,並提出一些問題進行討論,例如可以提出:一、太陽能是取之不盡的嗎?二……”
下面的同學聽着雷世仁的課,不時轉頭用眼神交流一下。
非常不對勁。
今天雷世仁講的是太陽能。不過和李兩光一樣,他似乎也出了些岔子,講課的時候心不在焉,幾乎就是在照本宣科,現在連思考題都照着教科書上讀了出來。
更誇張的是,他時常講着講着就停下來,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耶,他又停下來了。
教室裏一片奇怪的寂靜,雷世仁目光呆滯地看着教室的某個角落,已經有差不多半分鐘沒説話了。
“雷老師!”一個好心的女生終於忍不住提醒他。
“哦,呵呵。”雷世仁傻笑兩聲,又開始念教科書。
這難道也和俞絳有關嗎?裘澤想。但他很快又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妖魔化俞老師。
“今天真是奇怪的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文彬彬説。
“嗯。”裘澤和阿峯同時點頭。
很少得到呼應的文彬彬立刻振奮起來,他握緊拳頭,目光炯炯地説:“所以今天可能是改變命運的一天。”
這一次沒人理他。
文彬彬早就習慣了這一點,他很快換了個話題:“早上李兩光真是過分,明知道阿峯你口吃,還要那樣講。”
兩兄弟的關係非常好,見不得哪一個受欺負。
阿峯咧嘴笑了一下。
“不過阿峯,我倒覺得,她有一點説得沒錯。”裘澤説。
文彬彬和阿峯詫異地看他。
“阿峯的口吃如果想要好轉,的確不能總是不説話。口吃和生理無關,是個心理問題。”
“多……説話?”
阿峯和文彬彬、裘澤説話的時候,口吃要好一些。文老爸把他從孤兒院裏抱回來的時候,他就有口吃,這多半和孤兒院的環境有關。
“其實我想了很久,有些口吃的人講英文的時候不口吃,或者唱歌的時候不口吃。阿峯,你試試説繞口令,可能會有幫助喲。”
“繞口令?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那種?”文彬彬瞪大了眼睛,在他想來,這樣複雜的話,阿峯怎麼可能講得下來。
“吃……吃……”果然,阿峯試了一下,就是“吃”不下去。
“鼓足一口氣,一下子説出來。就像……就像你飆機車的時候轟油門那樣。”裘澤鼓勵他。
提到飆車,阿峯的眼睛就亮了。他想了想,深深吸了口氣,把臉憋得通紅,牙齒咬得緊緊的。
裘澤和文彬彬都緊張地看着他。
阿峯的腦袋猛地向前一衝,就像是機車突然發動衝出去那樣。與此同時,一個聲響巨大的“吃”字從他的牙縫裏躥了出來,之前他吸進去的那口氣,有三分之二都隨着“吃”字吐了出來,隨着氣一起迸出來的,還有繞口令剩下的十六個字。
“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一秒鐘,阿峯只用了一秒鐘,就説完了這十七個字,像打機槍一樣快。
“阿峯你的口吃好啦!”文彬彬驚喜地喊叫。
“我……我……”一口氣泄完之後,阿峯又被打回了原形。
“哪有這麼快,不過至少説明繞口令是個有效的辦法。要多練練。”裘澤説。
阿峯又説了幾次,真是神奇,就連文彬彬和裘澤都沒辦法把這句繞口令説得這麼急這麼快。深吸一口氣,然後一下子噴出來,阿峯説繞口令就像是飆車一樣迅不可當。
“這句是最簡單的,你要多試試其他更復雜一些的。比如這個:
哥哥挎筐過寬溝,
快過寬溝看怪狗,
光看怪狗瓜筐扣,
瓜滾筐扣哥怪狗。”
接下來的幾節課就沒什麼可説的了,一切和往常一樣。不對勁的老師只有李兩光和雷世仁兩個,算是個別現象。裘澤抄了好些繞口令給阿峯,上課的時候阿峯低着頭,嘴動個不停,神情嚴肅又認真,練習得很用功。
“哥哥弟弟坡前坐,坡上卧着一隻鵝,坡下流着一條河。哥哥説:寬寬的河,弟弟説:白白的鵝。鵝要過河,河要渡鵝。不知是鵝過河,還是河渡鵝……嘴説腿,腿説嘴,嘴説腿愛跑腿,腿説嘴愛賣嘴。光動嘴不動腿,光動腿不動嘴,不如不長腿和嘴……”
每次課間休息的時候,學生會門前都堵得人山人海,全是來報俞絳教的選修課的。毫無疑問,大多數是男生。
本來大家的選修課在開學初就已經選好,俞絳這麼橫插進來,等於有許多人會退了原來的課,轉修“古玩”。要是換個老師這麼做,一定門可羅雀,根本招不到幾個學生。但俞絳的來頭實在很大,更主要的是,她長得實在很漂亮。現在那些開選修課的老師一個個都在暗自祈禱,自己的學生不要逃走太多,不然就很沒面子了。
直到第三節課下課的時候,學生會的狀況還沒有改善多少。裘澤看着文彬彬一次次往裏衝,又一次次被頂出來,搖了搖頭。
文彬彬怒了。
“比黃昏還黑暗的,比鮮血還鮮紅的,隨着您埋在時間之流裏的偉大之名,我在這黑暗裏起誓,阻擋我們去路的一切愚蠢之物,結合你我之力。實現誓言——龍破斬!”他雙手合十架在額頭上,像匹獨角獸一樣埋頭彎腰,向着前面一個個挪動的屁股奮力衝去。
結果當然是再次被彈出來。
“小澤,”文彬彬甩着痠痛的手對裘澤説,“只能靠你了,我看俞美女昨天對你的印象應該不錯,要把我們的名額都搞定喲,不要光顧着自己。”
“回頭試試看。”
“在直徑一百萬光年的範圍內,能讓我相信的人,只有你。”文彬彬用力地拍着裘澤的肩膀,鄭重地説。
吃完午飯,裘澤磨蹭了好一會兒也沒去找俞絳。想到又要見到那個古怪的美女,他心裏就惴惴不安。他可從來沒對哪個老師有過這樣的心情。
吃完這個小橘子再去,他想。
這已經是他吃的第三個小橘子了。
校園廣播正在放一首陳奕迅的老歌,這時忽然中斷插播了一條通知:
“高二(2)班的裘澤同學,請速去俞絳老師處。重複一遍……”
許多道眼神瞬時集中在了裘澤身上,他立刻感受到了其中的怨念。
“這真是……”裘澤在心裏狠狠抱怨着,趕緊跑出了教室。
問清了俞絳辦公室的方向,裘澤低着頭快步走。他本來在學校裏就很出名,一頭長髮走到哪裏都藏不住,現在更成了眾矢之的。
俞絳的辦公室在辦公樓的三樓,在校長室旁邊,原本是個小會客室。上午李光頭髮動了十幾個高一學生迅速打掃佈置了一番,沙發、電視、電腦、冰箱什麼的一應俱全。
在二樓樓梯轉角的廁所門口,裘澤碰到了李兩光。剛向班主任打了個招呼,就看見雷世仁從男廁所裏走出來。裘澤和李兩光的眼頓時就直了。
雷世仁的打扮已經和早上第一節課時完全不同。上身是光着的,一件白色T恤斜搭在肩膀上,兩塊馳名已久的大胸肌和八塊腹肌每走一步都在跳動。下身改穿了短褲,腳下一雙球鞋。誇張的是他把全身都塗滿了橄欖油,就像是參加健美比賽的選手那樣。
李兩光張大了嘴,手捂着胸口,兩隻眼睛盯着雷世仁黝黑髮亮的肌肉,看得呆了。
“雷……老師。”李兩光氣息微弱地説,裘澤從來沒見過她這樣小聲小氣地説話,聲音只是在嘴裏滾了滾,剛吐出去就消散了。
所以雷世仁根本就沒聽見這聲招呼,他看見兩人,有點意外,卻什麼都沒説,只是點頭打了個招呼,目光堅毅,神情肅然,往樓上走去。
李兩光的頭隨着雷世仁的背影一點點往上抬,直到雷世仁已經轉過去不見,還沒有緩過來。
“李老師?”裘澤叫她。
“哦……”李兩光感嘆了一聲,又有些不敢相信地問,“剛才,那是雷老師嗎?”
“是啊。”
“哦……”
“那個,我先去找俞老師了。”裘澤快步跑上樓,扔下班主任一個人站在廁所門前發呆。
三樓的走道里,裘澤遠遠瞧見雷世仁站在一間辦公室的門前。他已經停在那裏有一會兒了,等到裘澤都快走到他身後,才突然走了進去。
裘澤抬頭看門牌,沒錯,這是俞絳的辦公室。
裘澤沒敢就這麼進去,探了半個腦袋,看看裏面會發生什麼。
啊……雷世仁手裏拿的是什麼?
一枝玫瑰花!
剛才從廁所裏出來的時候,他明明雙手空空,從哪裏變出來的?似乎只有兩個地方可以藏,要麼掩在搭肩的那條白T恤下,要麼塞在短褲裏。應該是前者吧。
雄孔雀求愛時要展示漂亮的尾羽,雷世仁為什麼這樣打扮現在就很清楚了,他展示的是肌肉,那是他最為驕傲的東西。
雷世仁背後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一手拿着花,垂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發抖。大象也會發抖?他可真夠緊張的。
俞絳在幹什麼呢?她坐在辦公桌前,側對着雷世仁,雙眼緊盯着電腦屏幕。從裘澤的角度能看到一點,她在玩打磚塊。
打磚塊,一款經典的桌面小遊戲:用一塊板接住小球,把它反彈回去打光天上的磚塊。俞絳玩得很帶勁,這從她左手拈着的那粒豆子遲遲沒送進嘴裏就可以看出。
至於兩米外的肌肉疙瘩,被無視了。
“俞老師,你好,我是物理組的雷世仁。”
窗外有兩隻鳥唧唧喳喳叫得歡,在梧桐樹樹冠上跳來跳去。一朵雲緩緩飄開,露出後面的太陽,俞絳旁的窗沿亮了起來,陽光蔓延,最終把她整個人都罩了進去,在她側臉的輪廓外環繞上一團光圈。有人説專注的女人最美,此時的俞絳在雷世仁眼裏就像個女神,至於讓她專注的是什麼東西,那並不重要。
“俞老師,那個……我想送……我覺得這間辦公室還少了點東西,這朵玫瑰……”雷世仁結結巴巴,都快趕上阿峯了。他的耳後根沒塗上橄欖油,所以窘得開始發紅。
“放那邊。”俞絳隨手指了個地方。
似乎挺好説話的嘛,是在玩遊戲的緣故嗎?裘澤對俞絳的印象有所改觀,然後順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垃圾筒。
“呃,放在哪裏?”沒有領教過俞絳惡劣風格的雷老師還不明白。
俞絳左手的豆子被扔了出去,劃了個拋物線,準確地落到了垃圾筒裏。
“看見了?”
就在半分鐘前雷老師還覺得他面對的是個女神,現在他已經被雷到了。
雷老師被雷到了。裘澤忽然覺得這句話很有趣,然後他立刻警覺自己什麼時候變得趣味惡劣,昨天之前還不是這樣的呀。
俞絳耍帥的扔豆子動作很快害到了自己,畢竟分了神,此前屏幕上的小球已經火星飛濺閃電一樣到處亂跑,板子一下沒接住,立刻就GAMEOVER。
“SHIT!”女神大罵。
她轉頭狠狠看着雷世仁。
雷世仁還處於被嚴重打擊後的僵直狀態中,連那一塊塊肌肉都無精打采的。
“你知不知道自己形象很差?”俞絳毫不客氣地説,“我最討厭的就是肌肉男。”
雷世仁不禁低下頭瞄了眼自己的形象。
“看什麼看,看什麼看,平時對着鏡子還沒看夠啊。如果你的智商能過七十的話,那麼……算了,或許我該給你個機會,證明你不是我想得那樣糟糕。”
雷世仁的眼神立刻亮了,就像快淹死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不明白,快淹死的人就算抓到十根稻草也還是會被淹死。
“聽好了,超過三秒鐘你就不用猜了。春雷動,打一個外國作家名字。”
“啊?”在三秒鐘裏雷世仁只來得及發出一聲摸不着頭腦的疑問嘆詞。他隱約聽見身後有人輕聲地説“雨……雨”,但根本反應不過來。
“啊?啊什麼啊,是雨果明白嗎?搞不懂智商沒過七十的人怎麼可以在這裏當老師。你看看你自己。”俞絳站起來,走到雷世仁面前,伸出手戳他的大胸肌,每戳一下可憐的雷世仁就向後退一步。
“胸大無腦,這就是典型的胸大無腦。換一種説法,由於肌肉吸取了太多的營養而使大腦沒有得到足夠的發育。你覺得人是大腦重要還是肌肉重要?”
“大腦。”雷世仁弱弱地回答,這時他已經退到了門口。
“明白這一點説明你還沒有徹底腦殘,你那隻手上是什麼?”
“玫……玫瑰花。”
“拿這東西來幹什麼?”
這時雷老師已經完全退到了門外,裘澤及時讓開了身子,免得被他撞到。
雷世仁嘴唇囁嚅着,平時那股子炫肌肉的男子氣概全不見了。
“知不知道這一招很老土,這從另一方面反映了你的智商問題。我真的很為你的學生擔憂,一個人什麼最重要,創意、創造力,明白不?我看你是把肌肉練進了腦袋裏,怎麼培養學生?”
俞絳説到這裏手一揮:“自己回去好好反思。”
雷世仁帶着他的玫瑰花灰溜溜走開了,經過裘澤的時候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旁邊一扇原本開了一條縫的門被裏面的偷窺者迅速關上了,那是校長室。
“躲那麼遠幹什麼,快進來!”
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那截然不同的語氣,雷世仁驚訝地轉回頭,看見俞絳正對裘澤露出笑臉。在這一刻,他多麼希望自己就是裘澤呀!
“俞老師,我不會放棄的,我會讓你看到我的創意。”不知哪裏來的勇氣讓雷世仁在走廊裏大聲地宣告自己的決心,不過當他的聲音還在迴盪的時候,巨大的身軀早已經飛快地跑下樓梯不見了。
“切。”俞絳撇了撇嘴,把裘澤拉進辦公室。
“剛才我好像聽見,你在那坨肌肉後面説什麼喲。”
“沒有。”裘澤大幅度搖頭。
“算你智商過七十了,不過要做我的學生,可不是隻有這一小點要求就行的。”
裘澤很想説,要麼就算了。不過這樣的話想必雷大塊頭都沒膽説出來。
“當然你也不用太緊張,保持昨天那樣的水準,就勉勉強強啦。”
裘澤看她又把一粒豆子送進嘴裏,心裏擔憂地想,昨天那樣的水準,她指的到底是什麼呢。
“對了。”俞絳用手指指辦公桌上的一個牛皮大信封。
“學生會送來的選修課報名名單,太多了,要刪掉大半,你拿去處理吧。”
“處理?”
“就是選些人上我的選修課。”
“那……是要出題考?”
“哪有那麼麻煩,隨便勾就是了。你以為我會對他們有什麼指望嗎?不過有一點你要幫我把把關。”
“嗯。”
“不能有長得歪瓜裂棗的,特別像剛才那種大塊頭肌肉男,千萬不要選進來。”
“……哦。”
俞絳蹺起二郎腿,兩條穿着黑絲襪的長腿交疊着在裘澤面前輕輕晃動。這情景讓裘澤有些不太自在,不禁伸手摸了摸耳朵。
豆子一顆接着一顆地彈進嘴裏,經常練習所以她先前的準頭才那麼好。俞絳看着男孩的食指在微微發紅的耳廓裏滑來滑去,感覺很有意思。
“幫我倒杯水來。”豆子吃多了當然會口乾。
“要不要嚐嚐?”俞絳接過水杯,問裘澤。她指的是豆子。
裘澤搖頭。他覺得這房間裏若隱若現似乎有股異味,很懷疑俞老師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候又幹了些什麼。
“切,你就喜歡吃橘子,有什麼好,酸溜溜的,像個女人。”
“我的橘子很甜。”
“隨你的便。”俞絳喝了口水,肚子裏立刻咕嚕嚕叫了一聲。裘澤很想向後退,但他堅持住了。
“你玩古董多久了?”俞絳總算説了句和她身份相符的話。
“差不多五年。”
“有人教過還是自學?”
“自學。”
“哦,還行。那就是自己喜歡嘍,金石書畫、瓷器、木器、青銅,你對哪些更有興趣?”
“差不多,”裘澤想了想回答,“都有興趣。”
“貪多嚼不爛,”俞絳一本正經地説,“人的精力有限,只能選一兩門專精。”
裘澤忍不住抬眼看看她。
“我是非人類啊,哈哈哈哈。”俞絳很開心地大笑。
“不服氣嗎?好好做我小弟,姐姐給你糖吃喲。”俞絳説着扔了個東西過來。
裘澤一把接住,不是糖。
“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水平。説説這是什麼?”
這是一個半透明的藍色珠子,比糖果還小些,中間有個孔,可以穿在繩子上。珠子有很多地方都破損了,表面也並不十分光滑。有一些圓形的花紋分佈在珠子上,圓紋每一個都由層層相套的圓圈組成,就像是蜻蜓的複眼。
“蜻蜓眼。”裘澤脱口而出,他把這枚蜻蜓眼放在掌心,細細觀看。感覺出來的年代也沒錯,能對得上。話説回來,俞絳身上揣的東西怎麼會是仿品。
咦,俞絳有點奇怪地看着裘澤。她發現面前的男孩忽然變得和前一刻有些不同,一種混雜着興奮、自信和一點點狂熱的光芒從他的眼睛裏、臉龐上、身軀中煥發出來,這和他之前的靦腆氣質形成了很大的反差。昨天在拍賣會過後,他幫別人看東西的時候也是這樣,真正讓俞絳記住他的,正是這一點。
“這是春秋末期戰國早期的海藍胎蜻蜓眼琉璃珠,中國最早的玻璃製品之一。我曾經見過黑色和淺綠色的,這最著名的海藍胎還是第一次見,真漂亮。”
“繼續説。”
“這種玻璃工藝包括形制,相傳是從西方輾轉流傳到中原的。這樣子的蜻蜓眼是較早期的樣式,後來還演變出了連珠紋、潑墨紋等更東方式的圖案。不過漢代以後琉璃價格漸降,黃金首飾取而代之,蜻蜓眼的製造方法就失傳了。”
“知道這種紋路的含義嗎?”俞絳問。
裘澤搖頭。
“在埃及和西亞等多處出土了同時期差不多紋樣的琉璃珠,這是判斷它由西方傳入的依據。而這種紋路,代表神人的眼睛,用以抵禦邪惡。眼越多代表法力越強,而層數越多代表法力越深。當然,傳到中國之後,這種巫術意義就逐漸消失了。”
俞絳隨口補充道。她把蜻蜓眼拿回來,又取了一個小瓶子,卻並不給裘澤,只是拿在手裏叫他看。
“再瞧瞧這個是什麼?”
這是個圓筒狀的小頸、無蓋青花瓷瓶,上面繪了一棵翠樹、兩隻鳴鳥。
“這是……鼻煙壺?”裘澤記得以前逛南街時看的鼻煙壺裏,就有這種形制的,不過他自己收藏的幾個卻是扁扁的小口大肚形的鼻煙壺。
“倒是説得沒錯。那你説這是什麼年代的?”俞絳又問。
既然俞絳不把東西給他,那他就只能從形狀和花紋的風格上來判斷年代了。這倒也不難,本身鼻煙壺就只有兩種可能,要麼清朝,要麼民國。這青花的風格,卻是清初的,還帶着明末的餘味。
“清朝的。”裘澤説。
俞絳笑眯眯地搖頭。
“難道是民國仿清初的風格?”
俞絳繼續搖頭。
“這怎麼可能。”裘澤皺起眉頭。
鼻煙就是用鼻子聞的煙泥,不需要點燃,色澤由淺黃到深黃都有。當然留到今天的,都已經是黑的了。
裘澤在古玩方面涉獵極廣,鼻煙壺並不算是很冷門的收藏門類,他當然是有所瞭解的。最早西方進貢鼻煙是在明末萬曆年間,但這東西明顯不對明朝皇室的胃口,沒人會去聞它。而到了清朝康熙、雍正時期,兩個皇帝都對這些有異味的小黑泥有興趣,收下了大量西方的鼻煙貢品。
所謂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於是清朝三百年,這一喜好由上至下蔓延到整個社會。最後形成了一種鼻煙文化,各種社交場合必互敬鼻煙,如果自己的鼻煙壺上不了檔次,當然就很沒有面子。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只用一種高級鼻煙壺,也是一樣的沒面子,就如現在拿幾個月工資買一件名牌衣服充門面一樣的瞎。
鼻煙壺的生命力一直延續到民國初年,所以説到鼻煙壺,那就只有兩個時期,不是清朝就是民國。怎麼可能不對呢?
俞絳把鼻煙壺遞給了裘澤,裘澤指腹碰到温涼的瓷面,小瓶上的歲月印痕就立刻告訴他這是明朝的東西。
“明朝?”他嘴裏喃喃説着,翻過來看底。
俞絳卻不知道裘澤還有特殊的本事,看到他一拿到手上,就説出了正確的答案,微微點了點頭。
把小瓶翻過來,答案就更清楚了——大明嘉靖年間的款字。
只是裘澤依然想不通,明朝哪裏有人聞鼻煙呢。
“嘉靖年燒製的瓷瓶,當時是作為藥瓶的。不過清初鼻煙剛流行時,沒有專門的鼻煙壺,就拿這種藥瓶代用。所以你説這是鼻煙壺也沒錯。”俞絳給裘澤上了一課。
“嗯。”裘澤很認真地點頭。不管這個老師有多少劣習,但她的確有料。
“你那隻烏龜貓呢?”俞絳把瓷瓶拿了回去。隨身帶着這種小玩意兒,也不知她派什麼用場,或許瓶子裏面裝了什麼。
“煤球是貓,”裘澤説,“在教室裏。”
“真的帶到學校來了?快拿來讓我玩一會兒。”俞絳興致盎然地説。
“那……好吧。”裘澤在心裏祈禱煤球有點眼色,等會兒藏進烏龜殼裏,不要被俞絳玩殘。本來他並不常帶煤球上學,只是今天文彬彬吵着要玩,才帶來的。
“還有件事,昨天拍賣會上,最後那幅圖。”
“怎麼?”
“假的?”
“當然是假的。”俞絳奇怪地看裘澤,在她看來,這麼簡單的東西,自己的小學徒不會看不出來吧。
“我當時也這樣覺得,不過後來,”裘澤又摸了摸耳朵,有些不好意思地説,“我忘了是怎麼看出來假的了。”
“咳,這是開門的假貨,你看那個……那個……咦?”俞絳皺起眉毛,眯起眼睛,眼珠在眼眶裏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轉了好幾下。
“我也忘了。因為太假所以忽略了假在哪裏。”俞絳搖了搖頭,自己也覺得邏輯不通。
“有鬼。不過,畫和你有關係?”
裘澤搖頭。
“那管那麼多幹嗎?想不通就不要想啦,除非再看見那幅畫。這個世界不看開一點,可是活得很累的啊。”俞絳似乎意有所指。
“那麼,其實我自己還有件事。有面銅鏡我看不太清楚,俞老師你能幫我看看嗎?”
“好啦好啦。先把烏龜貓拿來是正經,還有叫我老大,要乖乖聽老大的話喲。”俞絳伸手去捏裘澤的耳垂。裘澤沒躲掉,被拉扯了好幾下。
“你有很多惡習哩,又吃橘子又摸耳朵。嗯,你的耳朵長得很有意思喲。”俞絳很不負責任地隨口胡説道。
“痛痛。”
“叫聲老大來聽聽。”
“老大。”
“沒誠意。”俞絳把裘澤的耳朵扯來扯去,很開心地玩着。
“老大老大老大。”
俞絳滿意地鬆開手:“快去把烏龜貓拿來。”
裘澤飛快跑回教室。勾選修課名單的事情交給了文彬彬,他剛用中午剩下的半條小黃魚餵了煤球,現在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這項工作。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文彬彬哼着不知名的小調,拿出一支粗大的紅筆,開始畫圈。
“扁擔長,板凳寬,板凳沒有扁擔長,扁擔沒有板凳寬。扁擔要綁在板凳上,板凳偏不讓扁擔綁在板凳上。”阿峯兩耳不聞身邊事,在旁邊自顧自念個不停。
“俞老……大要求美型。”裘澤提醒他,他的耳朵還有點痛,讓他很想找面鏡子照一照左耳、右耳是不是還一般長短。
“那……我可以吧?”文彬彬望着裘澤,眼中閃着期望的小星星。
“大概,是底線了吧。”裘澤打量了文彬彬一眼,幸好他身上都是肥肉,不是俞絳最煩的那種。
把煤球送到俞絳那裏,在心裏默默祝福了小貓,裘澤就回家去取銅鏡。一來一去花了不少時間,再回到學校的時候,下午第一節課已經開始了。當然,對此裘澤並不在意。
敲門沒反應,但門並沒有鎖上。裘澤開門走進去,發現俞絳躺在長沙發上,歪着頭在睡覺。
“我把銅鏡帶來了。”
“哦。”
“老大?”
“放……放着。”俞絳含含糊糊地説,也不知是不是夢話。
裘澤猶豫了一下,把銅鏡放在長沙發邊的茶几上,帶上門離開了。
現在的時間回到課堂並不合適,天上的白雲排着隊把太陽擋在後面,要是逛南街的話,並不會太熱。逃學少年在更衣室換了自己的衣服,沿着操場的邊緣,往校門走去。操場上有上體育課的同學,許多個白色的羽毛球飛向天空又落下,此起彼伏。
裘澤掏出手機,他還記得李兩光早上説,逃課的話要向她請假。似乎這麼説有些彆扭。
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下午請假”,他發出了這條四字短信。
許多人側過頭看他,這個束着長髮、衣袂飄揚的少年,在那些穿着校服的同齡人身影旁緩緩走過,旁若無人,有些憂鬱。
斜眼的門房老趙正在檢閲他的“士兵”。他把幾個大廢物袋裏的瓶瓶罐罐挑出來,在面前整齊地擺成幾排,高高矮矮,胖胖瘦瘦。擺一會兒老趙就要直起腰來捶背,然後用滿足的目光打量地上越來越龐大的陣列,再過一兩個小時它們就會按斤賣給收舊貨的老張。
裘澤走過陣列的時候,老趙的臉對着另一邊,卻已經看到他。遠景招這樣的校工有些不尋常。
“讀書好嗎?”他聲音混濁地説。
他的臉轉過來對着裘澤,可是裘澤又覺得他在看其他地方。
他是在問裘澤書讀得好不好,還是讀書這件事是否好,又或者是其他的含義,裘澤不明白,只是朝他笑笑,便走出了遠景中學的校門。
裘澤懷着心事往南街走去的時候,煤球從長沙發的內側掙扎出來,踩過俞絳的肚子,跳到地上。至於俞老大,已經睡死了。
煤球叫了幾聲,沒有人理睬它。於是它翻了個個兒,開始轉圈。停下來的時候,它甩了甩腦袋,往某個方向爬去。
那是個單人布沙發,煤球試了幾次,很辛苦地爬上去,鑽進俞絳的LV包包裏。
在那裏它發現了一大包豆子,混着脆脆小魚乾的豆子。LV包很大,足夠它在裏面折騰,很快它就嚐到了魚乾,一種令它讚歎得叫了一聲的新滋味。
其實煤球有些想撒尿,如果在教室裏,裘澤會把它從窗台放出去,讓它自己在花壇裏解決。只是現在這個房間裏,門窗都關着。好了,先吃魚乾,撒尿的事等憋不住再解決。煤球的腦袋雖然很聰明,但畢竟沒有進化到為長遠的事情作打算的程度。對貓來説,半小時就足夠長遠了,特別是眼前有美味的時候。
於是俞絳的LV包時不時晃動一下,併發出奇怪的聲響。
一個多小時後,俞絳從沙發上坐起來。她的眼睛還有些迷濛,這表示她剛才睡得不錯。
房間裏有股奇怪的味道,並不很濃。在這方面俞絳並不很敏感,畢竟她自己就常製造奇怪的味道,自然會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
她在沙發上呆坐了會兒,漸漸清醒過來。然後就看見了茶几上的銅鏡。
這就是裘澤説過的銅鏡嘍,她想了起來。
伸手拿起銅鏡,看了幾眼,然後翻過來。她看得很認真,很少有東西能這樣吸引她。
有點意思。
嗯,很有意思。
俞絳捏着圓形玉鏡鈕,用力晃了晃,似乎要驗證古時的工藝是否牢固。
很牢固。當然了,這玉鈕和其他的玉是連在一起的。
可是俞絳還不準備罷休,她隨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把鋼裁紙刀,用刀柄敲鏡鈕,從各個方向敲,並且敲得很用力。這可是玉的,保不準哪下敲下去就碎了,如果裘澤在這裏的話,不管他有多畏懼俞老大,也一定會撲上去把銅鏡搶回來。
敲了一會兒,俞絳放下裁紙刀,又重新搖晃鏡鈕,用盡全身的力氣,好像不把鏡鈕擰下來就不罷休。
她終於成功了,鏡鈕朝左邊動了一下,然後她朝這個方向用力一推,一轉,再一拉。
開了。
鏡背的玉看起來是一整塊,可實際上並非如此。連着鏡鈕的一方玉板和周圍的玉分離開來,露出了藏在裏面的夾層。
這真是一個完美的設計,掀起來的玉板邊緣是不規則的,恰好合乎玉面雕刻的紋路,不知究竟的人就算仔細看,都很難瞧出內中奧妙。
俞絳笑了,伸手把裏面藏着的東西取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