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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節:情海生變 梟雄入陣

    不想好事成雙,歸心盟主熱鬧非凡的婚禮過後,轉日便有聖旨下到鎮江府,江南羣豪各有封賞。原來趙構欣聞完顏亮兵變被殺,狂喜之餘便慨然決定御駕親征。反正南侵的金兵大勢已去,趙官家這“身先士卒”的樣子做起來沒有半分風險。眼下御駕車馬和十萬禁軍已在趕往建康的途中,所以聖旨來得極快。

    虞允文的請功奏摺拿捏得極有分寸,四海歸心盟的好漢中多是不願求官的閒雲野鶴,便只得金銀厚賜;時俊、潑六腿等大小官軍將領都得加官進爵,辛棄疾被封為建康通判,霹靂門雷老夫人更被封為二品誥命夫人,作為抗金主將的虞允文也被封為江淮路宣撫使。眾人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唐門掌門唐千手居然被特賞為拱衞大夫、遙領金州觀察使。那拱衞大夫雖只是正六品,卻已是大宋武職六十階中數得上的官階了,觀察使更為遙領中最高的閒差。羣豪瞧向唐千手的目光都多了幾分稀奇。唐千手極力按捺,淡淡一笑,臉上卻不禁放出紅光來。

    最讓羣豪吃驚的是這次得封賞最厚之人,除去虞允文,居然是卓南雁。虞允文將卓南雁寫做擊殺完顏亮的首要功臣和唐島海戰的大功臣之一,又得太子從旁力薦,趙構龍顏大悦之下,大筆一揮,擢其通判鎮江府。

    通判乃是僅次於知府的地方長官,又因鎮江府乃是江南繁華的大去處,這鎮江府的通判更是非同小可。卓南雁從沒動過當官的念頭,虞允文寫那奏摺事先也未曾跟他商量,忽然間高官厚祿從天而降,不由蹙眉沉吟。

    虞允文知他生性疏狂,忙拉着辛棄疾趕來相勸。辛棄疾也新晉為建康通判,那建康在宋朝地位尤重,正可一展其平生抱負。他躊躇滿志之際,自然跟虞允文一起,説了許多大道理來勸卓南雁。卓南雁暗道:“眼下金兵才退,仍需留下與允文兄同進退。若是做官不爽快,老子大可一走了之!”便點頭應允。

    這通判雖位在知府之下,卻非知府的屬官,而是與知府共理政務,更可監察知府及州縣官吏,因而有“監州”之稱。聞知新任監州上任,鎮江知府、判官、推官等地方官吏忙趕來探問。

    鎮江知府賴知非是紹興進士出身,宦遊多年,頗有政聲。前段時日金兵屯兵揚州,鎮江形勢危急,賴知府急得一籌莫展,虧得虞允文及時率眾馳援,完顏亮被殺後金兵撤兵,賴知府才如釋重負,拉着卓南雁的手客套連連,最後説道:“老弟新到鎮江,宅院只是倉促收拾的,請老弟暫且將就。愚兄這便給老弟新置好宅…”

    少時便有下人趕來,請卓南雁去驗看宅院。莫愁好奇心起,拉着龍夢嬋和唐晚菊跟卓南雁一同前去看熱鬧。原來賴知府口中所説的“倉促收拾”的宅院,坐落在鎮江府豪宅林立的甘露大街上,前堂、後寢的主宅算在一起也有十餘間,宅左還另有偏院和後花園。丫環、下人聞知新主人駕臨,遠遠排成兩排恭候。

    莫愁看得新鮮,連叫:“當官就是好,這宅子可着實讓我這叫花子眼熱。”卓南雁住過燕京王府、進出過宋金皇宮,卻也不以為奇,見莫愁歡喜,便大手一揮,道:“老兄看得過眼,這主宅便請莫兄住了,小弟只算在此暫住便是了!”莫愁哈哈大笑,連誇卓南雁“當官後還不忘本”,但終覺不好意思獨吞人家的宅院,便拉上唐晚菊一起來“笑納薄禮。”

    到得晚間,鎮江知府賴知非更在府內“略備薄酒”宴請虞、辛、卓三人,一來恭賀虞允文、辛棄疾榮升,二來給本府的新任通判卓南雁接風洗塵。

    賴知非此次設宴,悉心籌備,鎮江府的大小官吏、各界頭面人物悉數赴宴。哪知開宴時,只來了辛、卓二人。原來此時金兵方退,大將李顯忠已選拔了萬餘勇士渡江追襲金兵,虞允文身兼江淮路宣撫使的重任,要全力協助李顯忠收復被金兵侵佔的淮西州郡,已然趕赴疆場,無暇赴宴。

    賴知府本要乘機結納朝廷的第一紅人虞允文,見他未到,大是遺憾,只得轉而巴結辛、卓兩人。卓南雁雖然職位在他之下,卻因馳援唐島、刺殺完顏亮而威名遠震,辛棄疾更是聲名早著,又新晉為職位更重的建康通判,顯見前途不可限量。賴知府在酒宴上舌綻蓮花,全力奉承。鎮江大小官吏也是諛詞潮湧,沒口子地誇讚二人,聽得兩兄弟頭大如鬥。

    出得賴府,呼吸到清冷的夜風,辛、卓二人才如釋重負。卓南雁兀自悶悶不樂,到:“若是朝廷讓我做官,也該讓我去軍中效力,怎地讓我做這通判?終日價與這些腦滿肥腸的俗吏富紳打交道,真真煩煞人也!”

    辛棄疾嘆了口氣,道:“老弟,聽説你當日討要紫金芝,曾對萬歲大是不敬,可有此事?”卓南雁笑道:“若非如此,也要不到那紫金芝。”

    辛棄疾濃眉蹙起,道:“你在破金之戰中居功至偉,又得太子力薦,朝廷不得不用你。但萬歲偏偏給你做通判文職,實在是才非所用…”卓南雁見他嚥下了下面的話,不由揚眉笑道:“幼安兄,跟小弟我,有什麼話直説不妨。”辛棄疾嘆道:“通判要監察州府官吏,習斷錢穀、獄訟諸事,最是磨人性情。想必萬歲的本意,要麼,是想將你的性子磨去,以備來日大用;要麼,便是想將你磨走…”

    卓南雁心中一動,仰頭笑道:“我卓南雁素來不大討人喜歡,趙官家的本意,定是要將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磨走啦!”辛棄疾面色微變,苦笑道:“這是愚兄淺見,只為讓你多些小心,官場上的險惡艱難,只怕比江湖更甚,兄弟豪縱坦蕩,好讓愚兄擔憂。”卓南雁哈哈大笑:“説到生性豪縱,幼安兄哪裏輸得小弟半分了!大哥去建康上任,也須小心在意。”

    辛棄疾濃眉一揚,道:“近日金兵南侵,萬歲迫不得已,讓和國公張浚出山,判建康知府。愚兄正可與國之柱石的和國公共同治理建康。”卓南雁喜道:“張浚大人此次出山,可是眾望所歸。大哥文武雙全,正可全力輔佐和國公!”辛棄疾慨然道:“眼下金兵潰退,我大宋豪傑四海歸心,正是收復故土的大好時機,咱兄弟可要大展身手了!”

    卓南雁被他説得肺腑一熱,知他這便要走馬上任了,心底依依不捨,道:“又該與大哥分手了,不知何時才得相聚。”辛棄疾攥緊他的雙手,道:“咱兄弟一道抗金破敵之時,自會再見!”

    兄弟二人便在淒寒的冬夜裏拱手作別,心內卻都是熱血沸騰。

    自卓南雁從金營回到鎮江後,便一直託付丐幫羣豪和雄獅堂眾弟子四處探查,打聽完顏婷和其母逍遙島主的蹤跡,但屈指已過了四天,卻丁點兒音訊也沒有。卓南雁心內憂急日增。

    轉天清晨,他頭一遭去府衙上任,判官、推官等幕職官都加意奉承。但當卓南雁問起本府錢穀、賦役之事時,眾幕僚則支吾不言。卓南雁察言觀色,已料到那賴知府必然做了吩咐,眾人才不敢明言。卓南雁暗道:“這位賴知府心機極深,莫不是怕我來奪權?又或是這鎮江府的錢穀税賦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

    他掛念完顏婷的傷勢,憂心忡忡之下,一時也無暇細究鎮江府的勾當。到得晌午,賴知府等一干鎮江官吏又請他赴宴玩樂。這一回都是鎮江府衙的親近幕僚,那筵席於豐盛豪奢之外,更增了幾分靡麗:十餘名美豔伎女在席前歌舞助興,脂香粉膩,轉盼生嬌。

    這頓酒宴自午至暮,午宴連上了晚宴,眾官吏飲酒觀歌,臉上都泛了紅光,各自逸興橫飛之下,都是口若懸河。這位開口便是“時近年關,小弟因戰亂擾攘,今年收租才四萬石,不及年兄遠甚!”那位便笑道:“今年全仗着新置地二百畝,才算稍稍貼補戰亂之虧。”跟着又有人笑道:“你哪裏比得上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新近在甘露大街大興隆寺西置了一處好宅院,園林之佳冠絕一時啊…”

    聽他們開口閉口都是求田問舍,卓南雁心內鬱悶更甚。賴知府一直偷眼望他,見他悶悶不樂,便笑道:“卓老弟才送走了幼安兄,想必掛念摯友,心緒不佳。這幾位美姬,都是一時絕色,老弟看哪個入眼,待會自可帶走,稍解煩悶…”

    此時金兵方退,李顯忠、虞允文等將士正為收復失地而浴血苦戰,與戰場只一江之隔的鎮江府官吏卻文恬武嬉,蠅營狗苟。卓南雁只覺一股説不出的怒火直撞到喉頭,將酒盅在桌上重重一頓,霍然立起。

    滿堂賓客齊齊一驚,呆愣愣地望着他。卓南雁眼望着那一張張帶着錯愕的醺醺醉臉,才猛地想到辛棄疾的叮囑,只是此時心內憤懣,竟連“不勝酒力”的套話都懶得再説,只拱了拱手,冷冷地甩下兩個字:“告辭。”便在滿堂客人竊竊的嘈雜議論和賴知府陰沉沉的目光中大步走遠。

    回到甘露大街的那套豪宅內,屏退僕婦傭人,獨卧在雅緻幽靜的卧房內,他卻覺得一顆心漸漸發沉,昨晚被辛棄疾的慷慨言語激起的熱血,不覺已冷了下來。

    過不多時,但聞嬌笑盈盈,環佩叮噹,一行人已移到窗外。管家的聲音畢恭畢敬地在門外響起:“爺,賴知府送來幾位美人兒,説爺的酒沒喝好,他老人家心內不安,特命幾位美人陪爺盡興!”卓南雁冷哼一聲:“讓她們都去吧!賴知府的美意我心領了。”管家不敢違抗,躬身唱喏,一陣笑語鶯聲,眾女蹁躚遠去。

    堂外才冷清下來,一道綽約的人影忽又映上窗欞。卓南雁凝眉道:“不是讓你們走了嗎,怎地還來此囉嗦?”那人一聲冷哼:“當了官,架子便大了嗎?”卓南雁一躍而起,喜道:“是文島主嗎?快請,快請!”急忙點亮了屋內燈火。

    燭光將屋內染成一片橙紅,文慧卿已冷冰冰地立在他身前。幾日不見,文慧卿臉上頗有風霜之色,劈頭便道:“卓南雁,聽説你新近升了官,還成了婚,可喜可賀。”卓南雁一愣,道:“晚輩做這通判只是勉為其難,至於成婚麼,卻是晚輩的朋友莫愁大婚,想必是島主弄混了。”

    文慧卿“嗯”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愣愣坐下。卓南雁忙問:“婷兒怎樣了?”文慧卿臉色霎時一悲,道:“婷兒…只怕她不成了!我都不知道,她還能撐上幾日…”卓南雁只覺腦袋嗡然震響,霎時渾身泛冷,驚叫道:“怎麼回事?那晚婷兒未曾受傷,只是使力過度而已。怎麼…怎麼會這樣了?”他心內驚慌之下,聲音竟是出奇得大。文慧卿黯然搖頭,道:“她確實未曾受傷,但她卻中了劇毒。你可知完顏亮那昏君是怎麼死的嗎?”

    聽得文慧卿將完顏婷暗自配製、塗抹奇毒“龍蛇變”之事細細説來,卓南雁不由愕然痴立,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盛。

    “那龍蛇變的劇毒只在離魂鳩上,只要在離魂鳩的毒性未發時吃了解藥,便無兇險。偏偏婷兒將這解藥餵給了誤中毒藥的餘孤天。可惜那時餘孤天鳩毒已發,解藥也救不回他一命了…”文慧卿聲帶哽咽,靜室中聽來更覺迴腸蕩氣,“但婷兒卻已無解藥可服。我這幾日已是費盡了心力,卻也無能為力!”

    卓南雁心內陣陣撕痛,沉沉的悲慟中更隱着一絲疑惑:“餘孤天當日早定下了除亮秘計,為何婷兒還要與完顏亮同歸於盡?那日我在杭州郊外遭困,婷兒趕來救我,那時她的眼神為何如此悽楚?難道只因得知了我對小月兒的心意?”一念及此,更是難受,大叫道:“婷兒在哪裏,我要去見她!”

    “你是該去見她的,”文慧卿幽幽地道,“她快不行了,只想再見你一面。”

    兩人展開輕功,如飛掠出。繞過幾個街角,便進得一處普普通通的宅院。誰也料不到富甲天下的逍遙島主,竟會跟女兒隱居在這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內。

    完顏婷瘦了,臉色也蒼白了許多。但她看到卓南雁忽然趕來時,眼神卻一下子亮了起來,從牀上掙扎起身,一把揪住了他的手,叫道:“雁哥哥,你…當真是你嗎?我早就讓娘去尋你的,可娘偏偏不肯答允我…娘還説,你已成婚了,再不肯來見我,是嗎…”她本來欣喜歡笑,但説到委屈之處,淚珠潸然滾落。

    卓南雁忙緊緊握住她的柔荑,低聲道:“沒有…是你莫愁大哥成婚呢…”他想向她笑一笑,但心內抽搐,如何笑得出來。

    完顏婷那掛滿淚滴的笑靨一下子明亮起來,道:“雁哥哥,我、我只怕不成了,你能答允我一件事嗎?”卓南雁的心怦然一顫,大聲道:“婷兒,誰説你要不成了!你別胡思亂想。有什麼事,你只管説便是!”

    “我是使毒的,還不曉得自己的事嗎?我的血脈越來越僵了,若不是娘身上帶着逍遙島的至寶靈鰲膽,只怕早就不成啦…”完顏婷説着,蒼白如紙的玉頰上躍出一抹暈紅,“雁哥哥,我便只這一兩日的時光了。在燕京…咱們的那場婚事被完顏亮那惡賊攪了,連合巹禮都沒行,你、你…”櫻唇發顫,竟然説不下去。

    卓南雁望着那雙凝滿哀求的盈盈妙目,心內猛地湧起一股熱浪,大聲道:“是!婷兒,我這便娶你。咱們在這裏拜天地、行合巹禮…”

    “真的,真的嗎?”完顏婷雙眸發亮,滿面耀彩,狂喜之下,忽又咳嗽連連。文慧卿嘆息一聲,上前點了她兩處穴道。完顏婷一聲**,軟倒牀上,沉沉睡去。

    卓南雁急道:“婷兒這毒傷當真便沒治了嗎?聽説大醫王便在建康,咱們這便加緊趕去,央求醫王他老人家醫治!”文慧卿冷冷道:“蕭虎臣?聽説這老二是林霜月的師父吧?就不必煩勞他了。”卓南雁心內一沉:“不錯,大醫王脾氣古怪,若知道婷兒和我的干係,斷然不會出手醫治。況且路上若有差池,婷兒的病體如何能擔當?”

    眼見完顏婷安睡牀上,眼角眉梢扔凝着甜甜笑意,他的心猛然一橫,就向文慧卿跪倒,大聲道:“晚輩懇請伯母應允我和婷兒的婚事!伯母若是答允,晚輩這便去操持!”

    文慧卿沉沉一嘆:“我給她喂服了東海靈鰲膽,當能暫時剋制她體內的毒性發作,可延她九日之命。算來,你還有兩三天的工夫籌辦。”她説着面色一寒,抬頭緊盯住卓南雁,冷冷道:“小子,你給我記好了!我讓婷兒跟你完婚,只是為了滿足她臨終之願,讓你這小子撿了便宜!”

    卓南雁諾諾連聲。文慧卿又道:“話雖如此,我逍遙島主的女兒出嫁,也須堂堂正正,定聘、迎婚之儀,半分馬虎不得。”卓南雁微一思量,便點頭道:“好。晚輩明日派人來定聘,後日來迎娶婷兒!”眼見完顏婷兀自沉睡,不由沉沉嘆了口氣,向文慧卿一揖到地,便即轉身而去。

    回到府內,卓南雁連夜去主宅內來尋莫愁。主宅大廳內絳燭高燒,酒菜滿桌,莫愁、龍夢嬋夫婦正和唐晚菊、方殘歌一起飲酒説笑。原來方殘歌明日便要回建康雄獅堂,今晚特來與莫愁、唐晚菊兄弟辭別。見卓南雁趕來,莫愁等人忙拉他一同入席。

    聽得他説出後日便要完婚,方殘歌的臉色頓時一沉。莫愁卻搖頭晃腦地笑起來:“好極妙極大喜至極,可得喝你跟小月兒的喜酒了。怎地這麼急呀?嗯,想是跟老兄我一般,男人都是這般猴急。不過,小月兒何時到的鎮江,怎地也不來見我?”卓南雁黯然搖頭,道:“我要迎娶的不是小月兒,是婷兒!”這下便連方殘歌都驚得大張雙眼。

    “哪個婷兒?”莫愁的小眼睛更險些從眼眶內滾落,“你這小子莫不是失心瘋了,居然背了小月兒另結新歡?”龍夢嬋橫了他一眼,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這位婷兒,實則便是南雁在燕京明媒正娶的郡主完顏婷。只是聽説那場婚事出了亂子,連番變故之後,連龍驤樓主完顏亨都下落不明!”

    唐晚菊兀自驚道:“你娶了這完顏婷,那…那林姑娘又該怎樣?”卓南雁鬱郁地吐出一口氣,道:“婷兒只有三四日好活了。她臨終之願,便是與我重結良緣,了結那場半闕婚事的缺憾。”方殘歌沉吟道:“聽説那日瓜洲渡兵變,那位完顏姑娘被逍遙島主救走了,就此不知所終。莫非完顏姑娘與這逍遙島主有何干系?”卓南雁嘆道:“不錯。這位逍遙島主便是婷兒的生身母親…”

    聽他三言五語的説罷了完顏婷中毒的前因後果,莫愁和唐晚菊連連點頭,便連龍夢嬋都收起了嬉笑。莫愁嘆道:“只有三兩日好活啊?你這位羣主情人是個十足的苦命人啊!”隨即拍起胸脯道,“既然如此,這件事便包在老哥身上!哈哈,文島主算是我半個師尊,明日我親去下儀定聘!”

    幾人計議已定,便加緊忙碌。卓南雁不願在鎮江府給他的通判宅院內成婚,莫愁便將婚典禮堂定在鎮江府一位交遊廣闊的大豪紳的宅子內。這富紳姓沈,人稱沈富貴,也是莫愁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之一,聞知大名鼎鼎的四海歸心盟主調用他這豪宅給朋友成婚,倍感榮光,着力籌辦。

    翌日一早,莫愁便依着時俗,親去文慧卿那裏下了金釧、金鐲和金帔墜等“三金”和綵緞錦裙、珠翠首飾等諸般聘禮,至於牽羊、擔酒等相應彩禮,更是樣樣不缺。卓南雁曾得了朝廷的不少金銀賞賜,此時盡數拿出來交給莫愁去折騰。

    到得午後,逍遙島豪客崔振便率人趕來沈宅“鋪房。”宋時迎娶風俗中的“鋪房”本是指女方來男家佈置新房並送嫁妝,後來便成了女方炫耀嫁妝的誇富手段。崔振更帶來了大批人手,單那送隨嫁奩具的廂車便有八輛。

    原來這幾日文慧卿精心置備,事先更詳問了燕老鬼當日芮王府婚宴規模,他為人爭強好勝,一來不肯委屈了女兒,二來更不肯輸給那“狠心人”完顏亨半點風頭。逍遙島財力雄厚,將鎮江府的幾處酒樓瓦舍盡數賣出,將騰出的大筆金銀全派上用場,雖是倉促籌備,也是豪奢無比。廂車內各種裝飾新房的精美珠玉一箱箱地擺上,奇珍異寶層出不窮,看得眾人眼界大開。沈富貴雖然闊氣,也瞧得瞠目結舌,自愧不如。

    只是如此一番鬧騰,鎮江府官吏庶民均知新任通判即將成婚,江湖上也傳得沸沸揚揚。大暮時分,一名小吏乘快馬疾馳到沈宅,進得廳堂便大叫道:“卓通判嗎?知府大人有關照,請你萬不可與那女真郡主成婚。”

    卓南雁跟莫愁並肩而出。莫愁翻起白眼喝道:“你姥姥的,哪個混賬説新娘子是女真羣主的?”那小吏微笑道:“卓通判迎娶的新婦複姓完顏,乃是當日大金芮王府的郡主,此事天下皆知,還能辯駁得了嗎?知府大人説了,我大宋官吏,迎娶女真郡主,乃是叛國棄義的行徑,連我鎮江闔府官員都擔待不起。請卓通判念及自己的大好前程,懸崖勒馬!”他雖是滿面堆笑,但説的話極不客氣,顯是賴知府早有了吩咐。

    “叛國棄義?”莫愁怒道,“滾你姥姥的,卓老弟何等英雄,你這羣酒囊飯袋卻説他是叛國棄義!”卓南雁卻沒有半分興致跟那小吏糾纏,只擺了擺手,冷冷地道:“你去回覆賴知府,卓某之事自己擔待,決不會連累鎮江同仁,更不勞他賴某人費心!”那小吏冷笑兩聲,深深一揖,轉身而去。

    莫愁兀自憤憤不平,罵道:“那姓賴的好沒分曉,膽敢胡亂生事,大雁子,要不要本盟主出馬,替你教訓教訓這老小子?”卓南雁卻搖了搖頭,只道:“我去瞧瞧婷兒!”

    忽聽門外響起一聲冷喝:“莫愁不可造次!”一道高瘦的身影大步而入,正是羅大。莫愁看着羅大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孔,不由吐了下舌頭,道:“咦,羅大人不是早就回臨安了,怎麼今日大駕光臨?”羅大冷冷地瞥他一眼,道:“南雁眼下已是官府中人,豈能再由着你用這些江湖上的規矩胡鬧?”

    卓南雁拱手道:“羅大人一直在太子身旁隨護,為何來到此間?”羅大道:“萬歲要御駕親征,太子已隨陛下的車駕到了建康,眼下楊殿帥彙集二十萬兵馬也正陸續趕來。老夫先一步趕來鎮江,正聽得你要成婚之事…”卓南雁看他欲言又止,笑道:“羅老有何指教,便請明言。”

    羅大正色道:“太子一直在陛下駕前給你美言,陛下這便要召見你。你這便要面聖的緊要當口,怎地偏要娶這金國郡主?”卓南雁淡淡一笑:“小弟已面聖過多次,此次面聖與否,原也不大要緊。”羅大一呆,忙道:“若老夫所料不差,你面聖之後,自會更得重用。便要娶那金國郡主,也該等些時日,悄然行事的好。”

    “不成!”卓南雁斷然搖頭,“她身染劇毒,性命只在旦夕之間,一日也拖延不得!”羅大愕然道:“你…你一意孤行,豈不喪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卓南雁解下身上官袍,信手拋在椅上,冷冷地道:“若是百姓有難,家國有需,我卓南雁自會蹈死不顧。至於自家前程,旁人譭譽,我卻從不放在心上。”

    羅大沉聲道:“可眼下官家便要召見你,你卻如此胡鬧。朝廷百官若是得知,又該如何議論?”卓南雁微笑道:“這是卓某自家的事,跟朝廷毫不相干!”羅大臉色鐵青,憤憤地盯了他幾眼,終於猛一頓足,“騰、騰、騰”地大步而去。

    那一串擂鼓般的足聲遠去,莫愁才醒過味來,驚道:“大雁子,你這婚事當真麻煩,連趙官家都跟你作對!”卓南雁苦笑道:“婷兒一生中最美好之事,便是當年芮王府內的婚典。她這便要去了,我説什麼也要讓她歡喜…”

    “説得好!”龍夢嬋自內廳翩然而出,笑道,“這才是至情至性的卓狂生,這才讓人佩服!”莫愁得老婆點化,茅塞頓開,也連連點頭。卓南雁仰頭看看沉沉的夜色,心內掛念完顏婷,匆匆而出。

    見到卓南雁趕來,文慧卿卻對他甚是冷漠,更不讓他與完顏婷相見,之説怕完顏婷見到他後心緒激動。在卓南雁的強請之下,文慧卿才帶着他悄然繞到後院,但聽完顏婷的屋內幾個使女嘰嘰喳喳,顯是在操備婚禮諸事。諸女嬌笑聲中,不時傳來完顏婷輕輕的歌聲,那聲音雖低軟,卻有説不出的歡快感。卓南雁心內稍安。文慧卿拉了他出來,淡淡地又問了幾句明日的婚典安排,便即揮手送客。

    趕回沈宅,已是躍上中天。卓南雁正要再去看看洞房的佈置,忽見兩道身影飄然躍過院牆,身法甚是快捷。卓南雁心中一動:“莫不是什麼江湖朋友來此生事?”忙提起追去。

    那兩人早去得遠了,遠遠望去,只見兩道瘦影在月下奔行奇快。卓南雁暗自稱奇,身法展開,漸漸逼近。那二人繞個圈子,才在一片密林前停下。其中一人冷冷哼了一聲,另一人則顫聲道:“師尊,嫣兒到底在哪裏?”原來竟是唐千手、唐晚菊師徒二人。卓南雁心下奇怪:“深更半夜的,唐千手將小桔子自府中約出,不知卻有何事?”他本不願偷聽旁人説話,但覺唐晚菊聲音發顫,顯是懷着極大恐懼,他生怕好友吃虧,便踅到樹後觀望。

    但見唐晚菊揚起手來,道:“這指環…您是從何得來?這…這是我留給她的定情之物。她定是來了…”唐千手冷冷道:“孽障!這紫星指環乃是我唐門枯榮觀高手才堪佩戴的信物。你這廝膽大包天,竟敢將這指環送給那賤婢!”

    唐晚菊急道:“她不是賤婢!”唐千手怒道:“住口…”唐晚菊搶着道:“她率直淳樸,如清水芙蓉,純淨自然…”唐千手怒喝道:“她是西夏人!除了我大宋漢人,女真人、西夏人、吐蕃人諸般蠻夷,都是豬狗不如!我堂堂唐門子侄,焉能與之婚配!”

    這一喝聲音響亮,唐晚菊頓時啞然無語。唐千手沉沉一嘆:“前番莫愁娶了龍夢嬋,那龍夢嬋雖是巫魔弟子,好歹還是漢人,又有虞允文主婚,料也無傷大雅。但拓跋嫣這西夏党項人,十足的蠻荒夷女,與豬狗一般無二!我身為拱衞大夫、金州觀察使,門下最得意的弟子卻娶了党項人,便跟娶了母豬母狗一般,傳揚出去,我臉面何在?”

    卓南雁聽到此處,但覺心內憤懣,便要奔出去與唐千手理論,卻又覺終是人家門內之事,但覺一陣無奈,便想轉身離開。走開幾步,只聞唐晚菊兀自大聲抗辯。驀然間唐晚菊的聲音倉惶起來:“…師尊,拓跋嫣決計不會丟下這指環的,你…你將她怎樣了?”

    “你説的不錯,”唐千手仰天一陣大笑,“那賤婢是千里迢迢地趕來尋你啦,卻撞在了老夫手中!哈哈…”唐晚菊哀求道:“你要怎樣?”唐千手森然道:“眼下給你兩條路。其一,你答允我,今生今世不再見她,我便饒那賤婢一命。其二,你若執迷不悟,我這便去取她狗命!”

    唐晚菊簌簌發抖,道:“師尊堂堂一派掌門,當真要殺一個弱女子?”唐千手森然道:“我唐千手殺人無算,幾曾眨過眼睛?況且我平生所殺都是鉅奸大惡的該死之人…”微微一頓,驀地語現蕭索,“除了曾因迫不得已,給一位大德下毒,可説平生無愧!”説到這裏,他又惱怒起來,大喝道,“休得婆婆媽媽的,你爽快答應,不然我立刻趕回去下手。”

    卓南雁再也忍耐不住,大步走出,低喝道:“唐掌門!”唐千手一凜,隨即乾笑道:“卓少俠…”卓南雁道:“當初你下毒加害的那位大德,可是大慧禪聖?”

    唐千手目光倏地一寒,愕然道:“你,你…”卓南雁只見他這一瞬猶豫,心內也自了然,冷冷地道:“大慧禪聖寬厚仁慈,你為何對他老人家下毒?”唐千手似被什麼鋭利的暗器擊中了,身子竟微微一晃,黯然道:“是禪聖告訴你的嗎?呵呵,他老人家曾親口答允我,決不説破此事…”

    卓南雁搖頭道:“不是!大慧他老人家圓寂之前,兀自不肯吐露絲毫,仍只説下毒之人乃是受逼無奈。”想到大慧禪聖玄功精深,若無劇毒纏身,區區南宮參如何能將其重傷至死,心內悲慟一片,低嘆道,“嗯,那時逼你下毒之人,定是格天社了?”唐千手冷哼一聲,並不言語。

    “自那時起,唐門便受了格天社的鉗束了吧?”卓南雁卻覺心底舊惑盡解,沉聲道,“金鯉初會上,翁殘風所使的唐門毒針,便是你給的吧?當日在洗兵閣,你明明看出酒中有毒,卻裝作不知,便因你怕那是趙祥鶴的安排,是以不敢聲張!”

    “一生痛處!一生痛處!”唐千手聽他字字如刀,終於閉了眼,似嘆似泣地呼道,“老夫當年本欲光大唐門,可惜一念之差,卻使我唐門受累。”卓南雁見他痛楚啜嘆,也嘆道:“唐掌門那日在四海歸心盟會上敗在晚輩手下,便曾言明唐門謹遵我號令。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唐掌門不會言而無信吧?”唐千手眼中閃過一抹怒意,卻老老實實地道:“唐千手言出必踐。你要如何,便爽快説!”

    “請唐掌門應允,”卓南雁一字字地道,“讓拓跋嫣嫁給晚菊!”

    唐千手凝視着他,眼中如欲噴火,雙手突突發顫,似要出手相搏。卓南雁冷冷地道:“眼下我有兩條道。其一,將你毒害大慧禪聖之事傳揚開去,妾瞧江湖上如何看待你蜀中唐門。其二,將你曾與格天社趙祥鶴勾結之事傳揚開去,看你拱衞大夫、金州觀察使,還當得久長嗎?”

    唐千手身子一抖,終於吐出幾個字來:“好!你是勝了!”唐晚菊心頭狂喜,忙撲通跪下,道:“師尊,我跟嫣兒的事決計不會聲張,更不會拖累唐門。”唐千手猛一頓足,將指環拋在地上,喝道:“孽障,那賤婢…便在北固客棧!”説罷轉身而去,盛怒之下,去勢如疾風掣電。

    唐晚菊喜極而泣,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兄…卓兄,這可得多謝你啦。大伯殺人不眨眼,若不是你,只怕他真會去殺嫣兒。”

    卓南雁苦笑道:“嫣兒姑娘運氣不好,千里尋夫,卻撞上了唐千手。若是她早兩日來,你便跟莫愁同日娶妾了。”唐晚菊苦笑道:“小弟沒這麼好的福氣,斷不敢如莫愁一般聲張的。”卓南雁道:“別人不去,我可是定要去喝你喜酒的!”唐晚菊喜道:“那是那是,卓兄是定要請的。小弟這便去救嫣兒,咱們明日一起喝你喜酒。少陪了!”拱一拱手,如飛而去。

    卓南雁目送他行遠,暗自替他歡喜,但想到唐千手所説的“除了漢人,女真人等諸般蠻夷,都是豬狗不如”的話,心底又是憤然又是鬱悶,隱隱地,更覺一陣無能為力。

    翌日午後,婚禮賓客便已陸續到場。忽聽鼓樂聲響,宅院外熱鬧非凡,原來莫愁已然率領迎親隊伍趕回。一羣樂官、伎女簇擁着大花轎喧譁而來,轎外更有兩排逍遙島的豔妝使女隨護,眾女打扮得花枝招展,引得無數後生趕來湊趣。

    一羣閒漢、樂官們大聲高唱起喜歌和攔門詩。披紅掛綠、身着吉服的卓南雁大步迎上,但見兩位使女已扶了完顏婷下轎。卓南雁凝目看時,只見完顏婷身披華貴嬌豔的紅妝,雖是頭罩紅巾,仍透出一股説不出的嬌豔和喜氣。在一通“仙娥縹緲下人寰,咫尺榮歸洞府間”、“攔門禮物多為貴”等喜氣洋洋的攔門歌聲中,完顏婷被使女攙着,嫋娜而入。

    江南婚俗比之燕京更添了許多講究,少時撒谷豆、跨鞍等熱鬧過後,完顏婷終得入室稍歇。申時一過,禮樂再起,眾賓客知道參拜大禮將行,都入大廳觀禮。卓南雁不願與官府中人糾纏,四海歸心盟的莫復疆、石鏡等江湖豪客又多已迴歸各處,這觀禮賓客除了唐晚菊和莫愁,便都是莫愁招呼來湊趣的一羣酒肉朋友和沈富貴的諸多商賈朋友。

    眾賓客上得廳來,但見廳內佈置得豪奢無比,一對新人的衣着服飾處處有講究,處處見富貴。原來逍遙島主文慧卿連番遣來奇人,將廳堂洞房佈置得美輪美奐,操辦起來不遺餘力。若説前幾日莫愁的婚典只是熱鬧,這回卓南雁迎娶逍遙島主之女,則是堂皇華貴,耀人眼目。數年之後,鎮江名流豪紳論起這場婚典,依舊讚歎連連,自愧不如。

    行“坐牀富貴”之儀後,卓南雁再用綰着雙同心結的紅緞牽着新娘完顏婷緩步行上廳來。行這“牽斤”之禮時,燕京婚典時牽着完顏婷緩步入廳的點滴不由浮上心頭,那本是許多喜氣張揚的影子,但卓南雁想到完顏婷命在旦夕,卻不由心內抽痛。新人一入大廳,唐晚菊便向一個紅裝少女低聲叮嚀。那少女連連點頭,喜盈盈地上前,用一根玉如意挑開完顏婷的蓋頭。卓南雁知這少女便是拓跋嫣,見她嬌俏可人,也自替唐晚菊歡喜。

    新娘子豔容展露,眾賓客齊有驚豔之感,贊聲紛起。卓南雁跟完顏婷四目交投,見她清澈的明眸內閃着夢一般的盈盈喜意,自是那嫣紅的笑靨下卻透出一抹蒼白,讓他心痛的蒼白。

    正自熱鬧,忽聽得堂外響起一聲大笑:“雁兒,這等美事,怎麼不叫上師父我?”笑聲朗朗,滿堂賓客盡皆聽得清楚。卓南雁喜道:“是師尊到了!”果見施屠龍已大步走入。卓南雁急忙迎上,又驚又喜地道:“難得師尊大駕光臨!”

    施屠龍呵呵一笑:“本來早該到的,路上遇到一位故友,耽誤了時日。這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卓南雁忙將他與文島主引薦了。文慧卿今日一直臉色陰沉,忽見卓南雁的授業恩師、武林中最是逍遙自在的棋仙趕來,才展顏微笑。

    棋仙來得正是時候,跟文慧卿分做了男女雙方的主婚人。在禮官的高聲吆喝聲中,一對新人蔘拜雙親。賓客齊齊舉杯慶賀。

    參拜禮畢,新人再回洞房。禮官高聲吆喝,在諸多後生們熱熱鬧鬧的撒帳歌聲中,夫妻二人盈盈交拜,跟着又行了合髻禮。禮官最後取來雙杯,再行合巹禮。那對金盃環嵌珠玉,光彩耀目,又以金線相連,以示一生相連、永不離棄之意。卓南雁拈起那金燦燦的酒杯時,心內也不禁怦然一熱。

    半乾半酸的交杯酒啜入口中,卓南雁不由想到完顏婷對自己傾心愛戀,為這一刻更是痴心苦盼,可惜旦夕之間便要香銷玉殞,那一股苦痛的滋味慢慢地從喉嚨滾入腹內,卓南雁的眼眶不由一陣潮濕。抬頭望去,見完顏婷也正脈脈含情地望着自己,那張嬌靨生了酒暈,猶如霞映錦花,明豔絕倫。

    這一刻,完顏婷是如此絢爛,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

    交杯酒一喝,洞房內的熱鬧婚儀已過,眾後生賓客知趣地退去。豔麗華貴的洞房內寂靜下來,完顏婷偎依在卓南雁懷中,輕聲道:“雁哥哥,你給我唱個歌兒吧…”卓南雁摟着她的纖腰,但覺她體內的氣脈運行如欲凝滯了一般,心內痛惜,忙將她緊緊擁住,強笑道:“你要聽什麼歌啊,我可不大會唱曲兒的。”

    “就唱他們唱的撒帳歌吧,喜氣些!”完顏婷痴痴望着他,幽幽地道,“那些江南人唱得不好聽。我還是愛聽燕京的調子…”説着聲音漸漸低了。卓南雁嗯了一聲,便唱道:“撒帳東,宛如神女下巫峯。簇擁仙郎來鳳長,紅雲揭起一重重…撒帳北,津津一點眉間色,芙蓉帳暖度**,月娥喜遇蟾宮客…”

    這婚曲上唱的撒帳歌,卓南雁也只聽過幾次,此時心內痛楚之下,更唱得顛三倒四。但見懷中的完顏婷臉含笑意,眼波如醉,他的歌聲卻不由微帶哽咽:“我輩探花歸去後,從他兩個戀香衾…”

    完顏婷的眼中驀地湧出了晶瑩的淚花來,低低地道:“你、你…”卓南雁怕她氣力不濟,忙將一股內力送入她體內,俯身傾聽,只聽她的聲音已變得細若遊絲:“你這渾小子…你…你再也不會離開我了吧?”

    輕柔呢喃聲從她的香唇邊滑落,那深情款款的笑靨便凝住了。

    “婷兒!”卓南雁痛呼一聲,只覺一顆心隨之迸碎。他大聲呼喊,將內力不住送入,卻再無一絲迴音。卓南雁的淚水潸潸滾落,眼前一片模糊。他俯身痛吻着她的櫻唇,但覺口中滿是苦澀,也不知是兩人誰的淚水…

    正自悲慟萬分,忽聽得腳步聲響,一羣人急匆匆闖入庭院,跟着房門外便響起賴知府氣急敗壞的怒喝:“卓通判在哪裏?快讓他出來見本官!”跟這便聽莫愁嬉笑怒罵,已與賴知府爭辯起來。卓南雁低嘆一聲:“婷兒,他們擾你清靜,待我趕了他們走。”將完顏婷放到榻上,邁步而出。

    “卓南雁,”賴知府忽見披紅掛綠的卓南雁昂然立在眼前,不由大叫道,“眼下聖駕將臨,萬民踴躍抗金,你卻置朝廷王法於不顧,執意與金國郡主完婚,實屬輕藐國法綱紀。走吧,跟本府回知府衙門,將此事説個清楚!”將手一揮,身周衙役手揮鎖鏈,便要上前。

    卓南雁面色陰寒如水,森然道:“我今日沒這個心思,請各位暫且回去。”大步向前行去。他身形一動,便帶着一股説不出的凜然威勢。賴知府和眾衙役恍惚間覺得迎面走來的不是一人,而是千軍萬馬一般,心下驚懼,亂糟糟地向後便退,竟被卓南雁一人逼出了後院。賴知府被眾人擁着,踉踉蹌蹌地退過院門,才覺大沒面子,強撐着喊道:“卓南雁,你…你膽大妄為,來人,給本府拿下!”眼見賴知府故作怒意的神色下掩不住的一股倉皇,那些衙役則蠢蠢欲動,卓南雁再也壓不住心內的厭惡和怒火,昂頭大喝道:“滾!全都滾吧!”

    這一喝玄功灌注,聲若霹靂疾發,直向賴知府和身旁那羣捕快、衙役撞去。眾衙役只覺耳畔訇髯震響,賴知府首當其衝,更覺心顫耳聾,胸口如遭錘擊,一跤坐倒在地。

    施屠龍這時已自前廳聞亂趕來。他行事更是乾脆爽直,連話也不説,上前連抓連擲,將七八個衙役遠遠拋出後院。賴知府見他將百十斤的活人隨手飛擲,將七八個衙役遠遠拋出後院。賴知府見他將百十斤的活人隨手飛擲,如揮稻草,更是嚇得面如白紙。施屠龍懶得多言,大手連揮,冷冷地道:“快滾快滾!”賴知府這才想起那些江湖武人的種種手段,心內發冷,扭身便跑。眾衙役爆一聲喊,隨之散去。

    前廳中飲酒猜拳的一羣江湖朋友聽得叫喊,全趕來看熱鬧,見狀齊聲鬨笑,指指點點。施屠龍向發愣的卓南雁擺手笑道:“沒事啦。回你的洞房吧。”見卓南雁兀自痴痴呆呆,忙上前推他,“賊小子,喝多了嗎?新娘子等着你呢。”

    卓南雁怔怔地道:“婷兒去了…”施屠龍大吃一驚,問了幾句,仍覺難以置信,道:“我去看看。”卓南雁知道師尊和徐滌塵交厚,也俗通醫術,忙帶着他急急趕回後院。走入洞房,二人卻齊齊吃了一驚,屋內空空蕩蕩,完顏婷業已不在。

    “姑爺,”崔振忽自門外閃出,拱手道,“島主已將郡主帶走了。島主吩咐了,決不再讓世間濁物污了郡主的清淨。”卓南雁道:“文島主在何處?我要見她。”崔振黯然搖頭:“島主吩咐在下告知姑爺,她近日不想見你。”頓了一頓,又道,“島主還説,莫盟主算是她的記名弟子。待過得些時日,她將郡主安頓好之後,自會告知莫盟主,由他來知會姑爺。”卓南雁心下奇怪:“怎麼找我,還要經過莫愁?”正要細問。崔振拱一拱手,轉身去了。

    賓客散盡,府內便顯得有些冷寂。莫愁和唐晚菊都去送賓朋了,只卓南雁和師尊施屠龍對坐小酌。

    廳堂上喜洋洋的紅綢彩繡和珍稀飾物,這時反倒襯出一種説不出的淒冷。卓南雁只管將酒一杯杯地倒入喉嚨,怔怔地渾然不知師父在説些什麼。

    也不知過了多久,卓南雁忽將酒杯一頓,搖晃着站起身來。施屠龍道:“你要怎地?”卓南雁道:“去找文島主。弟子想再看看婷兒…”

    猛聽得庭中傳來一聲驚呼:“大雁子,大事不好,大事不妙!”莫愁大呼小叫地躥進廳來,將一件外裹紅綢的東西塞到卓南雁手中,叫道,“你瞧瞧,這是小月兒託人送來的!”

    卓南雁打開紅綢,赫然入目的正是自己留給林霜月的定情之物天罡輪,頓時心底發顫,驚道:“這…小月兒怎麼來啦?”莫愁苦笑道:“我也不知。這玩意是個雄獅堂弟子送來的,説是林姑娘命他轉送給你。小月兒還託他捎來一句話,祝你跟完顏婷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小月兒一直在建康伺候林叔叔,怎麼會知道了我這婚事?”卓南雁驚道,“難道她偏偏今日趕來?不可能,天下哪有這般巧的道理?”施屠龍道:“月牙兒自小便有些小心眼兒。你們速去尋她,將此事前因後果跟她説個清楚。”

    莫愁道:“我適才跟沈富貴送幾個江湖朋友出去,正碰到那送信來的雄獅堂弟子。我多了個心眼兒,沒讓他走!”卓南雁心急火燎,拉着莫愁的手,飛步而出。那雄獅堂弟子果然老老實實地守在大宅門外。那弟子倒認得卓南雁,聽他問起,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弟全然不知底細,這東西是方師哥送來的,那句話兒也是他讓小弟傳的。”

    “原來是方殘歌,我説這兩日怎麼一直沒見他影子!”莫愁一拍大腿,憤憤叫道,“這小子看小月兒時總是眼泛桃花,莫不是小月兒趕來尋你,卻被這小子截住,一通鬼話給你二人挑撥離間,他好乘機得利。”卓南雁心底劇震:“小月兒雖對我生死以之,但婷兒偏偏是她心中的死穴。若是她親眼目睹我與婷兒拜堂,定會傷心欲絕…”急問那弟子,“方殘歌現在何處?”

    “方公子説有急事,將這物事交給小弟後,便急匆匆地去了。”那弟子説着一笑,“呵呵,他口中説是急事,卻是滿面春風,我還從來沒見方帥哥這麼歡喜過。”

    莫愁怒道:“這方老三,太也不講義氣!老子這便去尋他,罵他個狗血噴頭…”忽聽得“咔嚓”一聲,院門被人撞開,方殘歌踉蹌奔入。莫愁又驚又喜,正待破口大罵,忽見方殘歌口角、胸前都是血跡,不由驚道:“你這算負荊請罪嗎?老子還沒罵你,你自己便先塗了滿頭的狗血?”

    “卓兄,快去救林姑娘!”方殘歌扶住門框,忽地又吐出一口血來,喘息道,“她被林逸煙…掠走了!”莫愁見他口吐鮮血,倒收了嬉笑,忙上前扶住,細問端詳。方殘歌強撐着道:“我、我和林姑娘在路上撞到了那老魔頭…他劫去了林姑娘,還讓我傳話給卓兄,今夜子時,孤身一人到甘露寺前…與他相見!”

    卓南雁想到林逸煙不過要與他相見,倒不會加害林霜月,心底略安,揚起那天罡輪,道:“此物乃是林霜月隨身攜帶,為何要退還給我?”方殘歌垂下頭去,支吾道:“林姑娘本是今日趕來看你,卻驚見你跟那位金國郡主拜堂成親,便即含淚而出。我見她滿面淚痕,忙上前問候。她順手便逃出這玩意兒,託我轉送給你,更説了祝你跟完顏婷白頭到老…”

    原來他一直痴戀林霜月,那晚客棧之中鼓足勇氣表白,卻落得林霜月對他敬而遠之,讓他心內痛楚難掩。得知卓南雁忽然要與完顏婷成婚,卻放方殘歌又看到了一線希望。

    方殘歌自被獅堂雪冷收為弟子,除了刀霸僕散騰那等前輩宗師,可説罕逢敵手。如此情場小挫之後,反倒激發了他遇挫愈強的雄心。那晚聽卓南雁説出要與完顏婷成婚,他雖臉上不露聲色,心內卻是大喜若狂,問明瞭卓南雁的婚典良辰吉日,盤算好了行程後,便即悄然乘船趕回了建康,去明教春華分堂尋林霜月。一見林霜月,方殘歌便向她添油加醋地説起卓南雁和完顏婷成婚之事,至於完顏婷身染劇毒、命不久長等底細,全然抹去不説。

    林霜月自是將信將疑,當即便跟他乘船趕來鎮江。船艙之中,方殘歌的一通謊話則越説越圓。他先點明逍遙島褚乃是完顏婷的生母,這失勢的大金郡主看似可憐,其實富可敵國。那晚卓南雁深入金營刺殺完顏亮,之所以一路順暢,全賴逍遙島傾力相助。而逍遙島主之所以要冒險相助卓南雁,便因他是逍遙島的乘龍快婿!

    這些謊話不過方殘歌憑空杜撰,卻正戳中林霜月最擔心之處:“雁哥哥原不會對我變心的,但他這人偏有一股要做大丈夫的痴氣,若是那逍遙島主以家國大義相激,他又要去刺殺完顏亮,難保不會答應…”一念及此,不由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飛到鎮江。

    方殘歌這時更顯出些護花熱心來,給船家多加了銀兩,催促他快些行船,又對林霜月道:“逍遙島勢力龐大,你我此時貿然前去,只怕會被他們阻住,不如稍作喬裝,不被熟人認出。”林霜月本來冰雪聰明,但此刻六神無主,聽方殘歌好意出謀劃策,便全由他。

    建康相距鎮江不遠,乘船來去極是方便,但方殘歌早已算準了行程時辰,任是船行如飛,帶着林霜月趕到鎮江沈府時,卓南雁的婚典已近尾聲。其實賓客甚多,他二人喬裝之後悄然近前,往來張羅的莫愁和唐晚菊便全沒留意到。

    林霜月不知完顏婷中毒的緣由,眼睜睜地望着卓南雁和完顏婷拜堂成親,不由柔腸寸斷。她本來要奔過去質問卓南雁:“你我山盟海誓,言猶在耳,為何會忽然變心?”想到醫谷分別,卓南雁交給自己天罡輪,留作定情之物,不由熱淚盈眶。

    “雁郎,你要跟她成婚也就罷了,但為何不來告訴我一聲?你便有什麼難言之隱,我…我都會容你的。”這些話在她心底翻騰不已,但她生性靦腆,這般大庭廣眾之下的質問,終覺心內猶豫,一時芳心砰砰亂跳,只恨自己晚來一步,不能將這些話跟卓南雁私下裏問個明白。

    正自心痛如煎,忽聽身前有幾個肥頭大耳的賓客低聲議論:“聽説這廳堂都是女家佈置的,真是富貴通天啊,單那隻珊瑚寶樹,總得兩三千兩白銀吧?”“呸!那是七寶玲瓏樹,怎麼也得八千兩!看那面碧玉屏風,不説那精妙的雕工,單那一色青碧的和闐王就是價值連城!”“嘖嘖這小子竟娶了這麼個富貴天仙,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這幾人全是沈富貴的朋友,不知卓南雁和逍遙島主是江湖上的何許人也,看到滿室珠寶琳琅滿目,只顧讚歎不絕。

    林霜月這才轉頭環顧廳堂內豪奢華麗的飾物陳設。她生性高傲,所在的明教又實力雄厚,自幼便沒將金錢放入過眼內,此時忽然間竟有些自慚形穢:“她確實是富可敵國,又有個誠心誠意愛她的母親。我的孃親卻已去了,大伯和爹爹卻只會逼我怨我…”一念及此,心底騰起陣陣淒冷寒意,心灰意冷之下,只想快些離開這地方。

    一旁的方殘歌察言觀色,低聲道:“霜月,這裏哪有什麼滋味,咱們還是走吧!”林霜月怔怔地點頭,渾渾噩噩地隨他轉身,卻仍回眸向卓南雁望去。遠遠地只見卓南雁正自凝望完顏婷,眼內全是脈脈深情,她的心內便如被人剜了一刀:“雁哥哥原是愛她的啊,他們這算是破鏡重圓了…”怔怔地取出卓南雁留給她的定情之物天罡輪,讓方殘歌轉交。此時萬念俱灰之下,竟連與卓南雁相見一面的心思都斷了。

    方殘歌見她心神恍惚,怎能放過這充當護花使者的好時機,便將那天罡輪順手交給那雄獅堂弟子,自向林霜月去大獻殷勤。林霜月滿懷悽楚,只想儘快離開這傷心之地,方殘歌便要送她一程。哪知二人才行出不就,卻撞上了林逸煙。好在林逸煙還要留着方殘歌傳話,便未下死手,可憐方殘歌花沒護成,還被打得口吐鮮血。他到底深愛林霜月,便強忍傷痛,趕來報信。

    這許多來龍去脈,諸如偷去建康古董林霜月之語,方殘歌自然全部抹去了。卓南雁聽他斷斷續續地説出緣由,許多地方頗不能自圓其説,但隱隱地已能猜出大概。此時他哪有心思跟方殘歌爭執,跟施屠龍、莫愁等人交待兩句,便要急急趕往甘露寺。

    施、莫二人放心不下,都要與他同去,卻被卓南雁攔住了,道:“小月兒還在他手中,林逸煙喪心病狂,咱們還是小心在意為好!”施屠龍嘆道:“林逸煙便是這個脾氣,若對上了你,你便逃不脱。他既已發招,晚應不如早應!”卓南雁點頭道:“弟子理會得!”轉身大步而去。

    甘露寺在北固山上,相傳於三國東吳時始建,其後屢建屢廢,自本朝大中祥符年間最後一次重建後,歷經百年風雨,此時又已荒廢,只剩下可憐巴巴的幾座殿堂,黑黢黢地挺立在暗夜裏。卓南雁急匆匆趕到寺前,卻見冷月寒山、蕭寺枯木,説不出得沉寂荒涼,並無一個人影。

    事已至此,卓南雁那顆如遭火焚的心倒漸漸冷靜下來,便在寺前安坐,靜候林逸煙。子時一過,便見一道乾瘦的人影悠然而來,竟是在四海歸心盟會上大敗後便不露面的婁千絕。卓南雁知道此人乃是林逸煙的死黨,這時也懶得多言,冷冷地道:“林逸煙在哪來?”

    婁千絕格格怪笑:“跟我來吧!”轉身便行。卓南雁只得跟上。見婁千絕不住前後觀望,便冷笑道:“老子一人來的,身後沒有援兵。”婁千絕笑道:“諒你也沒這膽量,敢在教主跟前使詐。嘿嘿,你張口便説援兵,可見早生了懼意…”卓南雁知道此人伶牙俐齒,最愛鬥口,倒懶得跟他多嚼,只道:“咱們這是去哪裏?”

    婁千絕卻再不搭理他,引着他下山後一路趕到江邊,上了一艘小舟,命艄公揚帆南下。卓南雁追問了幾次,眼見婁千絕始終一副冷冰冰的怪相,再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把揪住他脖頸,將他凌空拎起。婁千絕的武功也算極高,但失機一失,在卓南雁天衣真氣的籠罩之下,卻全無掙扎之力。耳聽得卓南雁大聲咆哮,脖頸喉嚨處更是劇痛難忍,婁千絕不由喘息道:“這都是教主的吩咐,讓我不可與你多言。你也該知道教主的脾氣,他老人家盤算已定之事,分毫更改不得。那位林聖女自然是好好的,教主決計不會為難於她…”卓南雁冷哼一聲,才將他拋在腳下。

    婁千絕不知有何打算,這船行得極慢,一路走走停停,直到池州,婁千絕才命船泊岸。卓南雁忽道:“咱這是要去南宮世家嗎?林逸煙是要讓我帶他進那無極諸天陣,是嗎?”婁千絕臉色微變,冷笑道:“你見了教主,便會全都知曉。”

    果然自此向西南一路輾轉,不一日便到了天柱山下。

    深冬時節,山林蕭瑟,天柱山更增冷硬奇崛之色。林逸煙正在山下一間寺廟內等候他們。這寺廟自外看去荒冷破敗,內裏的殿堂廂房卻收拾得井井有條。卓南雁瞥見大雄寶殿上的佛像已換做了摩尼像,心底便是一動:“南宮參死後,南宮堡勢必頹敗,看來林逸煙已將手悄然伸到了此處。”

    潔淨的禪房內,林逸煙依舊披着那身永遠光鮮閃亮的墨黑長袍,正自端坐品茶。卓南雁在路上早已打定主意,此刻劈頭就道:“我帶你去無極諸天陣,你這就放了霜月!”林逸煙幽幽地盯着他,目光中五味雜陳,忽地笑道:“你想通了?”卓南雁道:“你且先讓我見見她。”林逸煙悠然笑道:“我豈會將月牙兒帶到此處來?”卓南雁怒道:“你若不放她,休想讓我帶你進陣!”

    忽聽有人一聲冷笑:“你這狂生,膽敢如此跟教主説話。”一道消瘦的身影飄然轉來,竟是久不露面的慕容智。當日金鯉初會,慕容智重傷逃遁,此後再無音訊,實則是覓地潛修。當日他腹部雖被林霜月刺中,好在不是致命之傷,但經脈傷損數處,將養了幾個月後,雖內傷痊癒,功力卻不免大打折扣。

    “啓稟教主,”慕容智已向林逸煙躬身道,“屬下都已安排妥帖。南宮鐸這便趕來見教主,這小子已對咱聖教死心塌地!”

    卓南雁見慕容智突然出現,又聽得南宮參之子南宮鐸也被慕容智收服,心中一動:“婁千絕、慕容智這些死黨全都出動了,再加上新近收服的南宮鐸,看來林老魔此行當真勢在必得。”耳邊不由響起那晚在客棧之中林霜月説過的話:“依着他的性子,定要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大事來,讓眾人明白都是大家錯了,都去回頭對他頂禮膜拜。”

    林逸煙微微點頭,卻不言語。慕容智眼見卓南雁蹙眉沉思,不由喝道:“臭小子,識相的,便快快帶我們進陣。休得再想耍什麼花活…林聖女…”他本想説“可還在我們手上”,忽覺如此説話未免顯得太過心虛,忙改口道,“林聖女眼下可不願見你。”

    卓南雁揚眉喝道:“若不見她,老子説什麼也不去!”林逸煙目光倏地一寒。婁千絕見狀,抬手便掣出了伏魔杖,慕容智也森然踏上一步。卓南雁哈哈大笑:“要打上一場嗎?老子奉陪到底!”他雙掌險垂腰際,真氣凝而不發,卻已有一股雄渾大氣橫壓出去。環伺身周的三大高手各自一凜。

    林逸煙終於吐出一口氣,冷冷地道:“好!只須你老實帶我們進陣,出來之後,我自會讓你們相見!”説着眼神變得愈發冷峻,“若是你不答允,今生今世,再也別想見她一面。”

    卓南雁聽他的語氣中透着一股説不出的陰森,心底不由騰起一股寒意。慕容智這時卻賠起笑來:“月牙兒是本教聖女,咱們難道還會為難她嗎?只因她不在世間,若要見她,又須往返數日,只怕耽擱了進陣的大事。教主一言九鼎,你若應允了便能如願見到月牙兒,何樂而不為呢?”

    “這魔頭執意今日入陣,看來勢難推遲。他手段毒辣,全無半分人情,也不可激怒了他。”卓南雁想到此處,索性朗聲道,“好,我答允你。但你也須答允我,今生今世再也不得為難她。”

    林逸煙雙眉一豎,卓南雁卻跟他凜然對視。微微一顫,林逸煙終於斬釘截鐵地道:“依你!”卓南雁道:“請教主立下誓來。”慕容智和婁千絕齊聲怒叱。林逸煙卻笑道:“好!出陣之後,本教若有食言,便遭明尊降罪,永墜黑暗世界!”

    卓南雁聽得他以明尊立誓,心內稍安。林逸煙又細問了他上次入陣的經歷,凝眉盤算片晌,點頭道:“你上次入陣當在戌時左近,這回咱們還是選在一樣的時辰!”

    此時日色西斜,離着戌時已近。少時,庭內響起南宮鐸的叱喝之聲,他口中罵罵咧咧,搡着一個老者大步趕來。慕容智迎出門外,見那老者衣衫襤褸,肩頭打着滿盛雞鴨的竹籠,不由皺眉道:“你帶這老頭兒來做甚?”

    南宮鐸笑道:“您曾吩咐過,要預備些活雞活鴨以備不測。這老頭子是啞巴,手腳倒還麻利,正可給咱提着雞鴨。”説話間一眼瞧見了居中而坐的林逸煙,連忙跪倒參拜,“屬下南宮鐸,拜見聖教主!”自南宮參那龍鬚老頭子的身份被揭,南宮世家便被官府查抄,南宮禹等人雖都不知南宮參暗投龍鬚之事,也盡數被抓。南宮鐸則僥倖逃脱,這世家浪蕩子弟怎忍得了江湖飄零的冷清,被慕容智小施手段,便即歸降。

    林逸煙見他相貌堂堂,滿面的幹練伶俐,心下歡喜,臉上卻不露聲色地微微點頭。慕容智的目光仍凝在那破衣老者身上,道:“他是本地土人嗎?”南宮鐸代答道:“正是,孤苦伶仃的一個老倌。呵呵,我南宮世家故老相傳,大陣內極是兇險,有時候多這個活人,可比雞鴨還要管用得多。”

    慕容智“嗯”了一聲,忽地閃上前去,劈劈啪啪地扇了那老者四記耳光。這一下出手奇快,便連卓南雁都不及阻攔。那老者大駭,口中嗚嗚亂叫,一跤跌倒在地。慕容智冷笑道:“南宮世家的人怎地不會武功?”南宮鐸苦笑道:“這廝又蠢又啞,怎麼學武?”

    “當真半點兒武功也不會嗎?”慕容智冷笑聲中,左腳倏抬,正要向那老者肩頭掃去,忽覺一股勁風自後襲來,慌忙收足,斜刺裏躥開。他這一下退得極快,後臀還是被卓南雁的腳風掃到,不由瞪着卓南雁道:“你這賊小子,又要幹什麼?”

    卓南雁上前擋在老者身前,喝道:“你敢踢這老人一腳,老子十倍奉還!”慕容智臉色一白,怒道:“進出大陣,萬事都須仔細,若不試試,怎知這老小子不會武功!哼,還沒進陣,你便要造反?老子偏要踢他。”卓南雁冷冷道:“那你便試試!”

    “夠了!”林逸煙一喝起身,揚眉道,“時辰將到,咱們走。帶着這老頭兒。”南宮鐸向那老者連連比劃。那老人嗚嗚點頭,拎起籠子,可憐巴巴地跟在南宮鐸身側。南宮鐸在前帶路,林逸煙則緊跟在卓南雁身後,慕容智跟婁千絕並肩行在最後。六人各懷心思,大步前行。輾轉行不多時,便到了磨玉谷前。

    再次望見五行天那五塊孤兀高聳的石柱,卓南雁不由想到當時與林霜月在此纏綿兩別的情景,心內一聲長嘆:“小月兒,你等着我,我自會將一切原委説給你聽。”仰頭觀望天象,默然推測入陣方位。

    那老者見到那五塊怪石,嚇得渾身發抖,見南宮鐸衝他指指點點,知道要進大陣,更是雙手連擺,嗚嗚亂叫,死活不肯相從。婁千絕滿面不屑,道:“多個累贅,有什麼用處?放這老小子走吧。”慕容智“嘿嘿”冷笑:“遇見兇險,多個人試試也好。”林逸煙一笑點頭。那老者驀然“嗚”地一叫。轉身便跑,被南宮鐸一把揪住,拽到身後。

    卓南雁忽道:“第一重陣法乃是五行天,諸位跟緊了我,運功護住心脈,無論遇到什麼怪事,都要勿驚勿怪!”重臨這天下第一險惡大陣,連他也不禁收起了往日的狂氣。回顧那老者,連比劃帶説,“你便跟在我身後,我定然不會讓你有事。”那老者見了他清澈明亮的目光,臉上驚惶之色漸漸消散,微微點頭。

    眼前便是那帶着劍痕的無極諸天石碑,遠處則是直聳入雲的黑黢黢的五塊居巖,慕容智、婁千絕等人均是縱橫天下的老江湖,但此時不知怎麼,都覺有些心慌意亂,忙各自鼓氣運功。只有洞庭煙橫林逸煙兀自負手凝立,臉上神色淡定,瞧不出半分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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