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得有人朗聲道:“說到以武功定盟主,若是刀霸、巫魔趕來,勝了我江南群豪,咱們也須奉他們做歸心盟主嗎?”正是久不言語的辛棄疾在臺上挺身而言。這話說得氣勢奪人,眾人均覺有理。辛棄疾朗聲道:“請各位聽我一言!”
臺下微微一靜,立時便有人喊道:“請辛軍師吩咐!”“辛軍師見識高遠,快來給咱們指點迷津!”辛棄疾不似虞允文一直為太子效力,但因他久居草莽,行事磊落,在群豪心底,威望反較虞允文為高。
辛棄疾昂然道:“這位繼任歸心盟主之人先要符合三件要則:一要師出江南名門;二要胸襟寬厚,交遊廣闊;三嘛,便是此人定須俠肝義膽,忠心國事。”群豪齊聲稱好,都說這“約法三章”大有道理。
“最緊要的,”辛棄疾驀地提高聲音,目光掃視全場,“便是羅盟主為奸人所害,這個繼任盟主最好是能給羅堂主報仇之人!”羅雪亭仗義遠播,在江南豪傑心中地位尊崇,給羅雪亭報仇雪恨,實乃群豪心底至關要緊之事。聽了辛棄疾的話,眾人都覺深合己意,更是轟然叫好。
四下裡喝聲將盡,婁千絕尖聲尖氣的怪笑又響了起來:“給羅老報仇確實要緊!只是兇徒難定,若是三五年間尋不到正主,咱們這三五年便不推舉盟主了嗎?”這人性情乖張,看來頗好與人大唱反調,但偏偏他唱的反調也另有幾分道理。
“這位婁兄說得卻也在理!”辛棄疾“呵呵”一笑,“但咱們今日還應有言在先,誰若能給羅老報得大仇,便是當之無愧的歸心盟主。反之亦然,誰若是登上這歸心盟主之位,也須全力擒拿兇手!”眾人均無異議,一齊稱善。
辛棄疾又道:“今日形勢如此,也只得以武功高低,定出盟主之位。咱們便來個比武奪帥!”他生性豪邁,對大宋以文治武之例素來不以為然,反覺以武奪帥更能激勵江南的尚武之風。眾人一陣呼喝吶喊,紛紛喝彩。
一旁的虞允文不由暗自一嘆,忽地轉頭望著卓南雁,沉聲道:“老弟,咱們這是背水一戰,你定要奪得這盟主之位!”卓南雁一愣,卻搖頭道:“小弟自會熱血報國,但小弟性子粗疏,這統領群豪的盟主,只怕小弟做不來!”
虞允文大急,低聲道:“形勢如此,眼下便連請太子的旨意都來不及了。你不爭這盟主,難道要那些別有用心之人當了歸心盟主?”卓南雁本待辯駁,但望著他沉沉的目光,只得點了點頭,心底卻想:“做這盟主,大是麻煩,少時再慢慢勸他。”他生性疏狂,雖自幼便盼著重開四海歸心盟會這一天,但只是想兼承其父遺志報效國家,以盟主之尊號令群雄的野心,卻半點兒也不曾動過。
這時挺立臺上的辛棄疾又定下了幾條規矩:比武點到為止,不得傷人性命,更不得施展歹毒暗器;若有人連勝三場,便當暫且休息。群豪連連稱是,許多青壯豪客不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虞允文也知非比武不可,嘆一口氣,大步走到臺心,朗聲道:“眾家英雄,眼下金虜大兵壓境,凡我大宋男兒,都當奮力衛國。咱們今日之戰,不為選出個天下第一的高手,只為推出一位德行服眾、俠肝義膽的盟主!哪位若是比武時下手陰狠,或是藉機尋仇,那便是與我大宋為敵的禍國奸賊,凡我大宋武林同道共擊之!羅老的在天之靈也定然饒他不過!”眾人轟然稱是。
其時天色陰鬱,運氣慘淡,映得湖水也是白茫茫的,彷彿浮雲被孝,天地同悲。佇立臺下的許多豪客盡著孝衣,衣冠如雪,更增悲慨之氣。
當日羅雪亭散發英雄帖時,旨在力倡歸心之旨,舉凡叫得上名號的宋朝大小門派,均發了帖子。這時玄武湖畔的群豪可說是會聚大宋的武林精英了。但千餘豪傑齊至,眾人均是不知深淺,誰也不敢貿然當先登壇。
微微沉了一沉,忽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入娘撮鳥的,這比武奪帥的頭一陣,又是讓老子搶了先!爽快啊爽快!”
青影閃處,一個乾瘦漢子騰身躍上臺來,正是五湖幫幫主胡斷眉。此人武功不高,膽子卻大,更愛凡事搶個風頭。他在金鯉初會上雖被打下擂臺,卻只是筋骨外傷,得靈藥將養數月,已無大礙。此時挺立臺上,想到近日來大宋的兩場熱鬧比武,臨安的金鯉初會和這玄武湖畔的比武奪帥,都由自己打了頭陣,胡斷眉不由咧開嘴哈哈大笑。
正自得意洋洋,忽覺眼前烏光乍現,一位肥肥胖胖的黑袍漢子已凝立臺上,胡斷眉見這人來勢如風,大吃一驚,忙退開兩步,喝道:“直娘賊的,來的倒快!你給老子報上名來!”群豪見他被這黑袍胖子驚得笑聲頓止,說話間更是怯意大露,不由蕩起幾聲零落的嬉笑。
那黑衣胖子四十開外年紀,身子圓圓滾滾,胖臉上卻滿是凝重之色,道:“老子搶得這歸心盟主,那便能號令江湖了,是不是?”胡斷眉皺眉道:“那是當然!”那胖子又正色道:“皇帝老子第一,歸心盟主第二,是不是?”胡斷眉搔了搔頭,道:“差不多吧…反正老子是這麼想的。”
那胖子如釋重負,喜道:“除了趙官家,誰也管不了這盟主了,是不是?”胡斷眉點頭道:“料得如此!入娘撮鳥的,不然這群人爭來爭去地做什麼?”眾人聽到此處,已覺這胖子是個渾人,偏偏又遇上胡斷眉這個活寶,見他二人問答滑稽,不由笑聲四起。
“好極好極!”那胖子連連點頭,“俺若是當了盟主,那…那誰也不敢隨意欺負俺了!”說話間喜形於色,叫道,“哈哈,紫菜頭,老子奪了這歸心盟主,看你日後還敢扇我耳光、扯我頭髮不敢!”
胡斷眉聽他言語,似是個久遭欺凌之人,又瞧他腦袋光禿禿的,自是被那“紫菜頭”撕扯所致,不由大起同情之心,問道:“這紫菜頭竟敢如此欺辱你,這鳥人是誰?”胖子嘆道:“紫菜頭嘛,自然是我老婆!”一語甫出,群豪的笑聲已轟然四起。原來這胖子嘮叨良久,居然是個怕老婆的漢子。
那胖子也“嘻嘻”而笑:“那咱們這便動手吧。”聲音甫落,驟然出手,一把便扣住了胡斷眉腰間的維道穴和東門穴,將他攔腰提起。這一下快如飄風,出其不意,驚得眾人的大笑頓時一停。群豪大多知道五湖幫主的身手,雖非一流,卻也硬朗狠辣,不想一招間便被這胖子捉住。
“不成不成!”胡斷眉大叫起來,“你這胖子偷襲,算什麼本事?”那胖子滿面歉意,道:“這算偷襲嗎?好,那咱們再行來過。”放脫了手,退開兩步。
胡斷眉挺身立好,抽出背後大刀,當胸一橫,目光咄咄地緊盯著那胖子,喝道:“進招吧!”那胖子道一聲“好”,驟然欺上,探掌便扣住了他的刀背。胡斷眉大驚,奮力抽刀,卻陡覺腰間一麻,又被那胖子制住了維道穴,抓住腰帶提了起來。
這兩下仍是奇快無比,起落之間,已將胡斷眉擒在手內,渾如老叟戲頑童。群豪相顧愕然,均想:“這胖子舉止怪誕,實則卻是個武功詭異的高手!”
那胖子依舊一副笑嘻嘻的神色,道:“這下子我可當得那歸心盟主了吧?”胡斷眉搖頭道:“單單勝得老子,可還差得遠呢!”忽然間情急智生,央求道,“我說老兄,你費這麼大氣力,不過是要對付你老婆!不如將你老婆讓給我,我替你整治,這一陣便算小弟勝了如何?”
群豪聽了他這句胡話,又不禁笑出聲來。那胖子居然大喜,連道:“多謝多謝!你若能整治得了她,那是最好!”說話間將胡斷眉放了下來,道,“走,你這便跟我去。”緊緊抓住胡斷眉的腰帶,似是怕他反悔。
眾人更是笑得打跌,驀聽有人尖聲高道:“誰要整治老孃?”一個紫發婆娘騰身躍上高臺,身材臃腫,滿面煞氣。那胖子見了她,頓時變色,斜身縮到胡斷眉身側。胡斷眉見這婆娘滿臉橫肉,頭髮紫紅,不由哈哈大笑:“你這婆娘便是紫菜頭嗎?這名兒起得當真對路…”
話未說完,那婆娘身形疾晃,已將他一把扯過,揚手一記耳光重重劈來,喝道:“老孃的閨名兒是你叫的嗎?”胡斷眉被她一巴掌劈上,不禁頭昏腦脹,陡覺腰間一緊,已被那婆娘攔腰提起。那婆娘左掌抓起胡斷眉,右掌連揮,劈面拍向那胖子。那胖子大駭,左右騰挪,居然閃避不開,臉上重重捱了一記,口中“呵呵”大叫:“賊老婆又打漢子啦!”猛向前躥,將胡斷眉一把扯過,擋在身前。
群豪見這三人嘶號扭打,在臺上攪作一團,不由鬨然大笑。
端坐檯側的卓南雁驀地低聲道:“龍鬚!”一旁的虞允文微微一驚,道:“你說這對胖子夫婦是龍鬚?”卓南雁點頭道:“他們容貌變了,但出手武功卻難盡變。當年我去醫谷求醫,出手阻攔的龍鬚中便有這兩人。”
虞允文冷笑道:“咱們正要去尋他們,這些龍鬚倒自己跳了出來!不自量力,竟要蓄意攪亂歸心盟會!倒省了咱們氣力,好得很,好得很!”卓南雁卻搖頭嘆道:“龍鬚組織嚴密,行動詭秘,便捉住了這兩個小龍鬚,也難以揪出上面的大龍鬚!”說話間眼芒一燦,揚眉道,“不過小龍鬚既已到場,大龍鬚只怕也該到了吧!”
廝打之中,胡斷眉惱怒起來,驀地反手拽出飛刀,七八把飛刀連珠價甩出,疾向那婆娘射去。刀光燦然躍出,猛見臺上青影閃動,一人斜飛而至,大袖疾揮,已將飛刀盡數卷下,跟著左掌飛探,正按在那胖子肩頭。那胖子只覺肩上一股冷氣注入,頓覺脊背痠麻,慘叫聲中,已被那人凌空提起。
那婆娘大怒,轉身相攻。那人身形如青鶴舞動,輕飄飄地轉開,縮在袖中的右掌凌空疾點,相距尺餘,已閉住了那婆娘肋下大橫穴,跟著右手暴吐,已將她衣領揪住,倒提了起來。
這兩下兔起鶻落,轉瞬之間,這一對武功不俗的夫婦已被這人舉手製服。此刻他身形一定,群豪才瞧清出手拿人的正是青城派掌門石鏡道長。“老雜毛…”那婆娘便待破口大罵,猛覺頸後大椎穴一麻,滿口穢語便吐不出來。
霎時間彩聲雷動,叫好之聲頻頻響起:“石鏡道長好俊的身手!”“青城掌門,果然名不虛傳!”更有識貨的高聲叫道:“馭鶴步,天風指,當真讓人大開眼界,痛快痛快!”
石鏡道長昂然挺立,大喝道:“今日是我江南武林歸心盟會的正日子,豈容你們如此胡鬧!快給老道滾吧!”雙掌齊揚,那對夫婦便如稻草一般高高飛起,直向臺下落去。
群豪見他二人跌落的勢道奇猛,急忙四散躲開。這對夫婦眼看要跌個七葷八素,哪知將要落地,體內那股冷氣忽逝,兩人雙足使力,牢牢站穩。此刻他們均知是石鏡手下留情,再不敢停留,便在四周群豪的鬨笑聲中,抱頭遠竄。
“好功夫!好功夫!”胡斷眉挑起大拇指,連連喝彩,忽見石鏡灼灼雙目又向自己逼視過來,忙拱手道,“嘿嘿,本幫主自己會滾,不勞道長動手!”
四下裡鬨笑又起,胡斷眉卻滿不在乎,大步走到臺邊,大笑道:“老子適才以一敵二,這會兒我還在臺上,自然是我勝了!不管怎樣,這歸心盟主比武奪帥的頭一戰,乃是本幫主旗開得勝!”便在臺下此起彼落的譏笑哄罵聲中,施施然飛身躍下。
一道粗沉渾厚的冷笑聲忽地傳來:“石鏡道長,你一出手便連敗三人,這會兒要不要歇上一歇?”
此刻臺下群豪正自鬨笑,聲音嘈雜,但這人淡定沉冷的笑聲居然字字不亂,清清楚楚地傳入千百人的耳中,群豪均是一震,笑聲頓止。石鏡臉上青氣一閃,道:“那也不必,貧道只因痛心老友辭世,不願這三個渾人攪鬧盟會,這才一怒登臺。嘿嘿,老道自知德薄技淺,豈足擔當這歸心盟主之位?但哪位英雄若要賜教,便請上來。”
卻聽那人沉聲大笑:“石鏡道長的高招,自然還是要領教一番。”一道雄偉身影猶如蒼鷹展翅,凌空躍上高臺。看他身披紅袍,獅面濃眉,不怒自威,正是崑崙派掌門“寧折不彎”寧自隆。
石鏡知道當日金鯉初會上,此人敗在自己掌下,就此耿耿於懷,暗道:“寧自隆終是個胡人,武功不俗,氣度卻小。”當下淡然一笑:“得與寧掌門二次切磋,老道不勝之喜。請吧!”寧自隆點一點頭。那日臨安較技,許多精妙武功未及施出,便敗下陣來,當真越思越是懊惱。他性子爽直,此時也懶得多言,渾身骨骼“格格”作響,已是蓄勢待發。
卓南雁暗道:“秦老賊辦的那金鯉初會遺禍無窮,今日不知還有多少人為了那金鯉會的舊仇而自相殘殺。”雙眉一蹙,便待上前勸解。虞允文看他身子一動,忙按住他臂膀,低聲道:“不忙!老弟此時身懷重任,不可妄動。”
寧自隆昂首望天,雙眸如電閃動,暗道:“他那鬥姆天風指如此高妙,尋常武技實難勝他!眼下也只得施展冰河暗勁了。”
相傳崑崙山下河川寬闊,水流看似舒緩,實則湍急,且又寒冷無比,名喚冰河。這門“冰河暗勁”的神功,便由崑崙派前輩高人由此悟來,成為崑崙派的鎮派玄功。金鯉初會時,因這門奇功須得蓄勁良久,事後更會神疲力倦,寧自隆未及施展,便惜敗在石鏡掌下,此刻他誓雪前恥,索性便以冰河暗勁傾力一搏。
凝氣聚力間,一股涼絲絲的勁氣已在寧自隆身周盤旋凝聚,頃刻間真氣愈濃,已化作一股雄奇氣勁。臺側的兩排雪白大旗如被暗流席捲,竟簌簌輕顫起來。
石鏡眼見對手真氣蓄而不發,渾身神氣若斷若連,臉色一凝,竟不敢再託大挺立,腳踏九宮方位,展開馭鶴步法四下游走。他腳步忽實忽虛,有時虛點數下而不落足,有時卻一邁便連環幾步。寧自隆則始終兀立如山,身周勁氣漸濃,鼓盪之間,襲得臺側大旗獵獵狂舞,白布交接,似有兩條白虹縱貫臺上。
眾人見他二人一動一靜,不由越看越奇。一時群豪愕然張目,無人喝彩,反更增凝重之氣。
驀然間寧自隆揚眉大喝:“咄!”一聲喝出,高臺兩側白旗悚然一抖,齊齊垂下。眾人心神一震之間,寧自隆身形疾閃,大袖橫飛,便往石鏡臉上拂來。石鏡左掌也是縮在袖中不出,反向他袖上迎去。
兩人手臂交接,大袖舒捲,瞬息間已生出七八種變化。卓南雁眼前一亮,忍不住喝了聲好。原來他看出寧自隆以力試力,以氣催氣,甫一接上,便連換了數般勁力,但石鏡展開青城絕學,順著來勁變化,抖顫騰挪間已將冰河暗勁盡數化去。
這是道家“化勁”的真功夫,專能以柔克剛,以弱當強,若非數十載玄門苦修,斷難施為。卓南雁在施屠龍門下多年,對此術卻浸yin不深,此時細看,但見石鏡施展的化勁功夫與天衣真氣中的“衝而化之,凝而造之”的衝凝訣頗有相通之處,不由看得雙目發亮,心馳神醉。
寧自隆幾番試探冰河暗勁越催越強,衣袖鼓盪增粗,猶如大蛇般翻轉如意,催卷而上。他武功走純剛一路,到此境地,已是剛柔並濟的大成境界。
石鏡跟他相抗數下,便覺對手勁氣厲害,自己難攖其鋒,忙斜刺裡飛步踏出,但覺這馭鶴步一下飛轉,加在臂上的冰河暗勁便不似先前那般雄渾難耐,當下腳下生風,連環疾轉。
寧自隆冷哼聲中,腳下也是龍騰虎躍,步步緊逼,袖上勁力依舊越催越猛。旁人運功相擊,勢道一強,則招法必簡。奇的是寧自隆勁氣越強,衣袖上變化越疾越快,或彈或抖或繃或按,渾如大河滔滔,波瀾萬狀,卻又水力雄渾,勢不可擋。
石鏡臉上青氣漸濃,道家玄門的化勁之法已被他施展到了極處,當真是圓轉自如,隨機運轉,鬥到酣處,彷彿周身無處不轉,進退遊走之間,便似無數圓球湧動。冰河暗勁雖如怒潮催湧,但轟擊在或大或小的圓球上,勁氣不由隨之疏散消減。
兩人腳下都是越轉越快,要知人身氣勁全賴雙足生髮,若是腳下稍慢或是立足不穩,掌上勁氣不免滯澀。此時二人各展絕技,便如一青一紅兩道弧光在臺上盤旋來去。
旁觀群豪首次看到如此別開生面的拼鬥,但見兩人雙臂交接,掌臂間抖的圈子忽大忽小,腳下卻始終快如鬼神御風,不禁目眩神馳。眾人對這兩大高手的內家真氣的較量難窺其奧,但對這倏進倏退的絕頂輕功卻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時間彩聲轟響,經久不息。
驀地寧自隆振聲長嘯,聲若龍吟,冰河暗勁已提到了十重勁力。便在他全力攻出的一瞬,陡覺手下一空,卻是石鏡驀然間撤開了手臂。本來二人傾力相抗,如此臨危收勢大是行險,不料石鏡的化勁功夫施到極處,居然有此一功。
寧自隆一驚之際,卻見石鏡左手縹緲而出,鬥姆天風指倏地戳向他的面門,這一指氣的蒼勁,凌厲冷峻,寧自隆雙眉一蹙,忙拼力後錯,同時靈鰲手倏地翻上,橫拍對手左肩。他料敵有誤,至此已是輸了半招,情急之下只得施展出兩敗俱傷的打法。
猛聽“砰”的一聲,石鏡的身子竟橫飛出去,重重跌落在臺上。眾人齊刷刷暴起一聲驚呼。卓南雁也騰地站起,他本來看出石鏡虛實相應,已佔得先機,哪料到忽然間卻又大敗虧輸。
“石鏡道長!”寧自隆一招得手,卻看出對手危急間竟驟然收指,讓了自己半招,這才轉勝為敗,不由怔怔喝道,“你這卻是為何?”
石鏡顫巍巍地站起身來,眼圈泛紅,苦笑道:“寧掌門,羅老都去了,這些江湖上的…勝敗浮名,跟我大宋國事相較,卻又算得了什麼?”話一出口,身子發顫,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適才生死相搏,寧自隆全力一掌,已讓他受了不輕的內傷。
寧自隆頓時愣住。他身為崑崙掌門,雖非居住在高遠深寒的崑崙山上,但算來也是吐蕃人氏,只在這兩年遊歷江南,深慕漢風,這才逗留不去。此時聽得石鏡言語,寧自隆重棗般的臉色更是紅得發紫,忽地深深一揖:“江南武林,果有豪士!我寧自隆只知爭這虛名浮利,井底之蛙,可比道長差得遠了。”大步上前,攬住石鏡的手臂。
二人酣鬥良久,此時不免惺惺相惜,四掌交握,一起哈哈大笑。石鏡受了內傷,無力再鬥,寧自隆扶著他飄身下臺。群豪敬重二人的豪邁言語和精妙武功,齊聲喝彩鼓掌。
本來臺下不少武林高手豪情勃發,欲待上臺一搏,但此時見了青城、崑崙兩派掌門的精深武功,均是心中驚佩交集,雄心頓息。一時誰也不敢上臺,倒冷場了起來。群豪嘈雜低語間,忽見灰影乍閃,一人飄身上臺,卻是適才一直冷言冷語的怪客婁千絕。
“如此好差事,居然沒人敢當!”婁千絕雙手抱肩,“嘻嘻”而笑,“婁某人素來當仁不讓。哪位英雄若要指教,便請上陣,若沒人上來,婁某這可就是歸心盟主啦!”
臺側響起一聲大笑:“指教可不敢當,駝子不才,正想見識見識婁兄的風雷追魂杖法。”談笑間丐幫幫主莫復疆大步上前。
婁千絕瞥他一眼,冷笑道:“我早料到你會上陣,只因我罵了你兩句,你便擔待不起了。嘿嘿,這等氣魄,又怎能當得了歸心盟主?小氣小氣!”莫復疆蒼眉一緊,喝道:“婁兄伶牙俐齒,莫某甘拜下風!只是咱這可是比武奪帥,可不是比嘴奪帥!”一句話說得臺下鬨笑四起,眾丐幫弟子齊聲給幫主鼓氣吶喊。
“歸心盟主可得要文武雙全,”婁千絕仰天打個哈哈,“這鬥口,比的乃是見識文采。莫幫主此時自愧不如,莫非承認是個一勇之夫,難堪盟主大任嘍?”莫復疆臉上一僵,自知嘴上難佔便宜,索性冷笑一聲,默然不答。
婁千絕鬥口大勝,洋洋得意,笑道:“莫幫主見識口才不成,手上功夫料來也強不到哪裡去!”霍地在腰間抽出一根烏沉沉的杆棒來。原來這杆棒一直柔柔地盤在他的腰帶內,此刻被他運勁一抖,嗡然疾顫,瞬間跳直。
莫復疆見他單掌斜握棒尾,棒尖斜指腳下,氣勢沉渾,竟是本門杖法的起手招式“拽牛尾”,不由蹙眉道:“拽牛尾,你怎地也會這套杖法?”
婁千絕森然一笑:“難道你只認出這招起手勢,卻沒認出我這根神杖?”莫復疆這才看他杆棒,卻見那杆棒長僅四尺,通體漆黑,乍看上去毫不起眼,凝目細瞧,便覺出一股迫人的熱氣,不由渾身一震,喝道:“伏魔杖!你…你竟是怒叔祖的傳人?”
“虧你還記得怒視組!”婁千絕翻起白眼,“本門的大自在杖法你還記得幾招?”莫復疆微微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不料今日竟見得本門棄徒,好極好極!”掣出背後的降龍棒,在臺上一頓,滿臺轟然微震。
原來丐幫有一套威力驚人的大自在杖法傳世,代代只由幫主傳承全套杖法。莫復疆的太師祖當年做幫主時曾收過兩名弟子,其中那自號“怒丐”的二弟子在武功上悟性高於師兄,卻性情暴戾,手段狠辣,素為其師所不喜。最終這全套杖法仍是傳給了莫復疆的師祖。怒丐惱怒之下,竟要暗算師尊,終被其師廢去武功,逐出門牆,其後不知所終。
莫復疆多年前便聽得婁千絕那風雷追魂杖之名,早欲一會,只是婁千絕素來行蹤詭秘,敗於林逸煙後更是杳無音信,便一直未曾照面。此日相逢,莫復疆瞧見他那烏沉沉的怪杖,想到當年怒丐那把殺氣騰騰的伏魔杖,才知這婁千絕竟是本門棄徒怒丐的後人。
“你我有緣,終得見個高下,且看是我伏魔,還是你降龍?”婁千絕緊盯著他那鑌鐵鑄就的降龍棒,依舊大逞口舌之利,驀地目射寒芒,尖聲喝道,“咱們便依著本門規矩,耍耍懶龍三關,輸了的非但要退出這歸心盟主之爭,更要讓出本門掌門之位。”言語之間,竟是連莫復疆的丐幫幫主之位都要一舉奪下。
“懶龍三關?”莫復疆目光一燦,豪氣勃發,仰天大笑道,“好,隨你怎樣,俺都接著。駝子怕過誰來?”
丐幫傳世的大自在杖法乃是唐朝一位綽號“懶龍”的俠丐所創,全套杖法分三重境界,乃是氣勢不同、各有玄奧的三重杖法,號稱懶龍三關。便以怒丐之能,當年也未曾學全,不料今日婁千絕竟以此叫陣,怎能讓莫復疆不惱。
婁千絕大笑道:“還有些膽魄!”腕子一顫,伏魔杖倏忽盪出,直往降龍棒上擊來。莫復疆瞧他出手招勢,正是本門師兄弟較技慣勢,當下也橫杖揮出。兩杖交擊,發出嗡嗡異響。
大自在杖法的修煉,起始先以長而堅韌的大杆子抖顫劈掄,因長杆難以把握,正可體悟自身內勁彈抖之力。練到圓轉自如時,杆子便再更換,漸短漸硬,直到如伏魔杖、降龍棒一般的四尺長短,渾如自家手臂,才算登堂入室。此時二人杖棒交擊,均覺渾身氣血震盪,各自敬佩,斜退兩步,凜然對視。
婁千絕一聲怪嘯,黑杖疾抖,已展開大自在杖法的第一關“八方風雷”來。這重杖法寓意丐幫弟子風餐露宿,不畏寒暑,闖蕩八方。婁千絕揮杖之間,意氣縱橫,杖間夾有隱隱雷風。莫復疆讚一聲“好”,也使出“八方風雷”杖法,降龍棒矯夭飛騰,風雷變色。
群豪眼見他們雖只二人鬥杖,但棒打八方,滿臺都是電光躍動,烏氣盤旋。群豪但聽杖棒相擊,如有輕雷頻發,震人心魄,不由神搖心折,喝彩之聲不絕。
片刻工夫內四門、外死門的“八方風雷”堪堪使完,婁千絕見杖上絲毫不佔上風,驀地單足獨立,黑棒橫展,正是第二關“傲骨雄魂”的一招“龍抬頭。”莫復疆見他揚眉兀立,大有鐵骨錚錚、睥睨世俗之感,不由喝一聲彩,鐵棒疾封,應了“傲骨雄魂”中的一招“關山月。”
這重“傲骨雄魂”共分為“朱絲繩”、“玉壺冰”和“青白眼”三路杖法。前兩路取南朝鮑照“直如朱絲繩,清如玉壺冰”的詩意,以示丐者需有耿直清白、潔身自好之志,杖法剛峻奇拔,有傲然獨秀之意。頃刻間二人棒杖交纏,連過數招。莫復疆杖法剛猛,“朱絲繩”的曲直如意,“玉壺冰”的圓轉清峻,盡皆展露無遺,隱隱佔得上風。
丐幫眾弟子極少見幫主施展棒法,此刻得見這套鎮幫神杖,無不鼓氣歡呼,許多使棒高手更用心默記。
婁千絕連聲厲嘯,忙施出最後那路“青白眼”來。這路“青白眼”杖法取意晉人阮籍以青白眼視人之狂狷舉止,示意乞丐行事仍須有傲骨,杖法更是剛硬峭拔。這已是當年怒丐得自師尊的最後一路大自在杖法,他心性偏狹,只取杖法中的輕狂之氣,到此已是誤入歧途。此時婁千絕使來,更見狂放,杖風激射,壓得臺側白旗盡向外展,聲勢驚人。
莫復疆卻哈哈大笑:“閣下黔驢技窮啦!”杖法倏變,指東打西,圓轉自如,正是“懶龍三關”的最後一關“逍遙煙霞。”這套大自在杖法,到此才是俠丐遁世、逍遙物外的大自在境界,婁千絕見所未見,數招之間立見不敵。
“這哪裡是逍遙煙霞?”婁千絕驀地縱聲尖叫,“老子這才是懶龍三關的逍遙煙霞!”杖法由剛勁狂縱一變而為陰柔詭譎,伏魔杖縱橫舒捲,滿臺烏光沉沉,似有黑雲翻滾,將莫復疆緊緊裹住。
“林逸煙!”卓南雁驀地低喝了一聲。虞允文也大吃一驚,道:“怎麼,你是說他這路杖法?”卓南雁緩緩點頭:“這路杖法魔氣十足,大有林逸煙的手眼氣象!”目光遠眺,臺下人群中卻不見林逸煙的身影。
“當年婁千絕曾敗在林逸煙手下,就此下落不明!”虞允文倒吸了一口寒氣,“原來他是被林逸煙收服,做了一枚對付丐幫的棋子!”想到林逸煙數年前便埋下了對付丐幫的一記殺招,不由心中更驚。卓南雁依舊緊盯戰局,眼見莫復疆猝然不備,連連倒退,不由為莫復疆暗自憂心。
猛聽得一聲響亮,伏魔杖和降龍棒又交擊一處。伏魔杖陡然化剛為柔,在降龍棒上倏地彎起,杖頭靈蛇般蕩起,矯夭異常地向莫復疆胸前連戳三下。這一招虛實難辨,黑杖忽曲忽直,決非大自在杖法所有。虞允文看得心緊,忍不住“啊”的一叫。
陡見莫復疆面色凝重,降龍棒如龍昂首,嗡然躍起,自潑墨般的漆黑杖影中直蕩過去。這一招“問心無愧”正是大自在杖法中的壓卷絕招之一,莫復疆習成之後從未輕用,此刻探臂舒棒,意勁綿綿,已將逍遙煙霞的杖意展到極處。
一股雄偉無匹的大力蕩來,將黑森森的伏魔杖蕩在一旁,降龍棒直破中宮而入。婁千絕眼見棒到,身子卻騰挪不得,神色霎時灰黯。猛聽莫復疆一聲低嘯,降龍棒硬生生在他胸前半尺處頓住,喝道:“婁老弟,勝敗已分,咱們終究是師門一場…”
婁千絕點一點頭,咧嘴苦笑,黑杖橫拽,似要扶杖認輸。驀地伏魔杖疾跳而起,杖頭一道光華直射莫復疆面門。這一下驟出不意,群豪齊聲呼喝出聲。猛見莫復疆的鐵棒劃個圈子,勁響聲中,已將一把飛刀擊得橫飛出去。丐幫幫主性子外粗內細,曾聽師父說過怒丐的伏魔杖中暗藏尖刀之典故,一直暗自留心,此時果在間不容髮之際盪開暗器。
哪知婁千絕倏地躍起,駢指戳到。這一指運指如劍,氣勢凌厲,莫復疆只覺肩頭一痛,已被戳中。
原來當年林逸煙見婁千絕心懷異志,便以丐幫幫主之位相誘,將他收服後,曾指點過他的大自在杖法。洞庭煙橫雖是宗師手眼,到底也不能急切間悟出婁千絕夢寐以求的那一路“逍遙煙霞”杖法,只是另傳了他幾招赤火白蓮劍的指劍功夫防身。此時婁千絕臨危出指,果奏奇功,大喜之下,揮杖橫擊。群豪恨他卑鄙,齊聲怒喝。
驀聽莫復疆憤聲悲嘯,降龍棒不管不顧地劈面砸下。這一招直來直去,看似毫無道理,偏偏杖端凝聚著無盡氣勁,勢若開天闢地,正是大自在杖法的最後一招“天高地遠。”卓南雁正待上前相救,瞥見莫復疆這大氣磅礴的一杖,不由揚眉喝彩。
陡見黑芒閃爍,婁千絕的伏魔杖被遠遠震飛,一股雄渾勁風劈頭砸下。婁千絕心內倏地閃過一念:“死!”他生平殺人無算,此時卻不禁渾身痠軟,忽覺那股勁風順肩掃下,跟著雙腿一痛,已被莫復疆橫棒掃倒。
“今日歸心盛會,”莫復疆收棒兀立,瞠目喝道,“駝子不會殺你。婁兄好自為之!”他肩頭血流如注,但言語豪邁,氣勢凜然。婁千絕臉如死灰,再不多言,翻身拾起伏魔杖,轉身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