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只覺雙耳嗡然一響,險些栽倒在地,驚道:“霜月她…她到底怎樣了?她在哪裏?”許廣滿面愁雲,忙道:“老弟勿慌,林姑娘嘛,唉,説來話長…她那日第一回醒來,不見了你,便急惶惶地向我們打探。師尊便騙她説,你給他的一位師兄帶走療傷,其實師尊哪裏有什麼師兄!好歹勸説,總算讓她安了心…”卓南雁此時心急火燎,聽他慢悠悠地“從頭道來”,心底當真火煎一般難受。
只聽許廣道:“她醒了的那兩日間,我們給她餵食芝藥,配以金針刺穴,維持其體內生機。兩日之後,師尊再喂她千年醉,讓她昏睡五日。後來嘛,這位胖胖的莫仁兄,又送來了參齡久遠的地精神參和許多靈藥,喂服之後,倒也有些效驗。只是…唉,這丫頭甚是機靈,真所謂智者不壽,大有道理。她漸漸明白了自己必是患了重病,有幾次醒來後便急着問你的下落。不知怎地,那一次醒來,她卻不再多問了,只是在醫谷中四處走走遊遊…
“也怪我多嘴!”許廣説着狠狠一拍大腿,“那日我在屋內,跟師尊説起你去給林霜月求藥,過了這麼久,怎地還不回來?師尊便罵我多言,我們師徒不免爭吵了幾句。忽聽窗外‘撲通’一聲響,我疾奔出屋,卻見霜月跌倒在地,原來她竟都聽到了。得知了你身無武功,卻去替她求藥,這小丫頭頓時哭得眼淚汪汪,更哭罵我們不近人情,不通情理…嘿嘿,她罵得對,罵得對!”
“自此之後,這丫頭便終日價憂心忡忡,再也不飲那千年醉,日思夜想,只盼着你早些歸來。但幾日之後,她憂慮傷神,竟不思飲食,身子愈發虛弱。”許廣連連嘆氣,掐指算了算,“算來到今天,她已近十日粒米未盡,每日裏只靠人蔘的藥力吊着,自大前日起,她便昏昏沉沉地,迄今未醒…”
卓南雁強撐着聽到此處,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攥住他的手,喝道:“快帶我去見她!”許廣被他攥得痛入骨髓,連連痛呼,忙帶着他向外疾走。蕭虎臣嘆息一聲,也大步跟出。
踏入後院一間四壁雪白的屋宇,撲面而來的便是濃濃的藥氣,似乎這屋子四壁都是用藥壘成的。卓南雁一眼便看見了僵卧在牀的林霜月。分別許久,林霜月沒有一分血色的玉頰又消瘦了許多,此刻雙目緊閉,沒有一絲聲響。一個十四五歲的小鬟正給她擦拭額頭。
奔波多日,終得再見佳人,卓南雁卻覺渾身痠軟,四肢被吸乾了真氣般沒有一絲勁力。他一頭栽倒在牀前,緊握住那柔軟卻又冰涼的玉手,大聲呼喊:“小月兒,我來啦!你快看看我…”
嘶喊數聲,林霜月那長長的睫毛絲毫沒有顫動一下,卓南雁一顆心似要跳出喉嚨,扭頭向肅立不語的蕭虎臣叫道:“蕭前輩,你…你快救救她!咱們這時不是已有了紫金芝嗎?您不是説過,填精氣,起虛勞,這靈芝最是靈驗,快快給她吃呀!”此時他心底惶急,聲音哽咽,言語更是全無倫次。
“不是那個道理了!”蕭虎臣沉沉一嘆,“醫家診病,最重病人胃氣,所謂胃氣在則人在,胃氣絕則人亡!霜月這丫頭十日未進粒米,胃氣已盡,莫説是紫金芝,便是太上老君的金丹…也救不了她啦!”饒是大醫王心堅如鐵,説到此處,也不禁眼眶發紅。
卓南雁只覺耳內轟轟亂想,幾乎昏倒,摸她仍有微弱脈搏,忽想:“我便將這一身內氣全輸給她,也要救她醒來!”正要運功送入,忽覺手中的柔荑泛起微微的一絲顫動,他的心怦然一震,忙大叫道:“霜月,月牙兒,小月兒…”聲音帶着哽咽的呼喊,全自肺腑中噴湧出來,喊着喊着,許多往事便在心底翻騰起來,聲音便成了一片嗚咽。
忽然間,林霜月美麗的睫毛抖了抖,雙眸竟緩緩地張開了。四目對望,霎時兩人全都痴了。
“雁郎,”林霜月的櫻唇微微闔張,聲音細若遊絲,“我…我又在做夢了嗎?”卓南雁歡喜得也覺陣陣恍惚,忙一把抱住她柔軟的嬌軀,顫聲道:“是真的!是我,是你的雁哥哥回來啦!”忽然間淚水如雨滾落。
“真的是…我的雁郎!”林霜月的雙眸泛出了光,她的玉頰本來蒼白得似要透明一般,但眼內的異彩竟讓她一下子耀出許多生機,“你…你讓我摸摸…”她舉手要撫摸他的臉,但顫巍巍地卻沒有氣力。卓南雁忙伸手握住那柔荑,撫在自己臉上,貼在她玉背上的手已將一股內力柔柔地送入她的體內。
渾厚的內氣注入,林霜月漸覺有了氣力,玉手在他臉上輕輕撫摸。喜道:“你、你的傷病…竟全好啦!”卓南雁見她此時此刻,仍記掛着自己的內傷,便止不住點頭,卻再難説出話來,淚水潸然垂落,直打在她美玉無暇的臉上。
不知是那淚水的魔力,還是源源注入的內氣,林霜月的玉頰竟躍出了一抹微紅。她痴痴地凝望着他道:“別去弄什麼紫金芝啦…只要、只要你回到我身邊便好,我…再不讓你走了。”説着緊抓住他的手,死死地摳着,輕聲道,“…我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怪夢,夢見自己在長長的冰河裏走…四周好冷,連個人影也不見。那冰河好長,走了好久,也不到盡頭,隱隱約約地,我似是聽到你在喊我…”
卓南雁覺得她體內温熱,怕她身子柔弱,不能承受,便不敢再注真氣,聽了她的話,心內憐惜,只將她緊緊摟住,道:“是我喊你!好月兒,那療你毒傷的靈藥紫金芝,雁哥哥也給你帶來啦。過不了幾天,你便能復原,便能跟往日一樣!”
聽了此話,林霜月不由雙眸一亮。蕭虎臣忽地踏上一步,道:“小丫頭,你若要跟你的雁郎恩愛終生,便該吃飯,吃了飯有了胃氣,才能服藥,才能跟你的雁郎天長地久,長相廝守!”
林霜月“哦”了一聲,忽道:“是,我是有些渴了…便給我…來碗粥吧。”此時求生之念大起,竟覺身上有了幾分氣力。許廣見她竟肯吃飯,心中大喜,忙帶着丫鬟出屋去整治粥飯。蕭虎臣轉身叮嚀道:“先給她熬一碗蔘湯,人蔘要二兩以上的。”許廣匆匆而出。
三人忙碌之間,林霜月的手卻一直緊握住卓南雁,似乎怕稍一鬆動,他便又會離己而去。少時蔘湯捧上,卓南雁便一勺一勺地餵給她喝。林霜月的纖手仍緊攥住他的袖子。
喝了蔘湯,林霜月的玉頰又增了些血色。許廣喜道:“好極好極,小姑娘肯喝湯,那便有了生機!”蕭虎臣也是又驚又喜,給她把了脈,眉毛掀動,哈哈笑道:“好小子,原來你才是給她療傷的聖藥。情之所至,起死回生!老夫行醫幾十載,才頭回遇到。”
林霜月聽了蕭虎臣的話,不由嬌靨生暈。卓南雁更是大喜若狂。過不多時,那小鬟捧來了稀粥,卓南雁讓林霜月靠在自己懷中,慢慢喂粥給她喝。林霜月此刻心底踏實,氣血運轉,便覺腹內空蕩蕩得飢餓難耐,竟一口氣喝了兩碗粥。
唐晚菊和莫愁沒敢進屋,一直在屋外徘徊。聽得許廣出屋説了林霜月病情好轉,兩人才鬆了口氣。莫愁自稱有功,連呼大醫王該當好好款待一下他這個“小月兒的救命大恩人。”蕭虎臣心情大佳,居然好不嗔怪莫愁的大嚷大叫,反命手下僕役即刻整治酒宴。
日暮時分,醫谷正堂上破天荒地擺上了一大桌酒菜。蕭虎臣師徒陪着莫愁和唐晚菊觥籌交錯。許廣連説:“這麼多年,可也沒見師尊如此高興過!”蕭虎臣笑道:“林丫頭肯喝粥吃飯,小命便保住了大半條,又有那紫金芝祛毒補氣,身子復原便只在旬月之間。這讓老夫如何不喜?”
莫愁笑道:“難得大醫王這麼喜歡小月兒,那便等她病好之後,收她做乾女兒吧!”蕭虎臣手拈鬚髯,微笑不語。許廣道:“師尊是喜歡林姑娘的聰明伶俐,便不收作乾女兒,也會收她為徒,傳她一身醫道。”唐晚菊和莫愁齊聲大笑。
這邊笑語歡聲,盡興痛飲。那邊林霜月的小屋內燈光閃爍,寧靜温馨。卓南雁一直在塌旁陪着她。兩人輕訴別情,林霜月累了便閤眼歇息,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眼望着他,絮叨別離經過。
卓南雁不敢讓她過於勞累,看看天色已晚,便勸她早些安睡。林霜月卻搖了搖頭,嬌靨紅暈,望向他的盈盈秋波中滿是依戀之意。卓南雁知她病後心神虛弱,索性吹熄了燈,和衣躺在她身側,將手輕輕環在她的纖腰上。兩人緊緊依偎,過不多時,林霜月便酣然入夢。
藉着穿窗而入的淡淡月輝,卓南雁又瞧見她曼妙的櫻唇宛然翹起,隱含笑意。他不禁想起自己闖出無極諸天陣的那晚,她也是這般在自己懷中含笑安睡。那股熟悉的淡淡幽香又在鼻間飄蕩,恍然若醉之間,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在山谷間起伏飛舞的美麗動人的螢火蟲。
第二日再起來,林霜月便能自己進粥了。這回蕭虎臣卻不讓她再喝參湯和葷腥,只以米粥調理脾胃。待三日之後,她髒氣緩和,蕭虎臣再將紫金芝分作十數塊,每日喂服她一塊。千載靈芝果然效驗奇特,林霜月服後總愛酣睡,或是平日無故地便香汗淋漓。蕭虎臣説,她嗜睡乃是紫金芝補其虛勞,出汗則是臟腑強壯後的排毒之象。
林霜月想到蕭虎臣曾説過,卓南雁體內還有那古怪纏綿的龍涎丹殘毒,便要將紫金芝分給卓南雁服用。哪知蕭虎臣給卓南雁把了脈,卻驚覺他體內再無毒質,細問他在皇宮內的神奇遭遇,料想是那天罡輪內的金丹有煉骨壯脈、熔治臟腑之妙,讓卓南雁殘毒盡去。眾人俱都歡喜。
七日之後,林霜月氣力大增,嬌靨上瑩光粉致,已能自如行走。又經蕭虎臣投以金針藥石調養,眼看着她的病情一日好似一日。
這些日子,莫愁卻常常獨自發呆。卓南雁總是打趣他在思念龍夢嬋。每次聽他如此取笑,莫愁都是死撐着不認,有時更會為了分辯“本公子決非那等樣人”而爭得胖臉通紅,但每到他一人獨處之時,莫愁又會怔怔出神。
頑皮嬉笑的莫愁竟會如此鄭重其事地思念一個女子,這女子竟還是豔名遠播的金國妖女龍夢嬋,卓南雁想想也覺好玩。眼見林霜月病勢將愈,卓南雁怕莫愁“相思成病”,便請唐晚菊陪他先行出谷。莫愁大喜,説道他這是耐不住谷內清淨,決不是思念龍夢嬋。
卓南雁親送兩人出谷,三兄弟踏着醫谷的柔柔青草,緩步而行。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唐晚菊悠悠嘆道,“當真想不到,才醫好了卓兄和林姑娘,又讓莫愁犯了相思病!”莫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即嘆了口氣:“唉,本狀元取笑小桔子多年,今番終於被小桔子揪住了短處,從今往後,只怕要時時挨他奚落了。”
卓南雁笑道:“莫愁,你瞧那位龍姑娘,當真對你有意?”莫愁臉色微變,眼望遠處山色,怔怔出神不答。唐晚菊嘆道:“莫愁憂心的不是龍姑娘,而是他那幫主老爹!”卓南雁心頭一緊,道:“不錯,莫幫主嫉惡如仇,只怕不會讓莫愁跟龍夢嬋…哈哈,不對,龍姑娘早就改邪歸正,已不是什麼邪惡妖女了,莫幫主也嫉之不來呀?”
莫愁狠狠地嘆道:“俺那幫主老爹才不管那個呢!”卓南雁笑道:“無妨,實在不成,我替你向令尊求情!”唐晚菊也勸道:“實在不成,你跟我一同去西夏,咱們嘯傲塞外,豈不快哉!”莫愁卻忽地咧嘴冷笑:“實在不成,我便去求羅堂主羅大伯,嘿嘿…嘿嘿!”
卓南雁瞧他那笑頗有幾分不懷好意,皺眉道:“羅堂主的面子,料來令尊定然會領,但你怎知羅堂主定會為你説話?”莫愁嘿嘿一笑,更是大賣關子,道:“你們可知羅堂主為何跟他老哥羅大,一直不大合得來?”
二人齊齊搖頭。“這事説來話長,”莫愁洋洋得意,笑道,“羅堂主的原配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便故去了。他中年喪妻之後,便一直未娶。不想卻在五十多歲時,跟一位傾慕自己多年的女弟子傾心相戀了一回。嘿嘿,那漂亮女弟子只因傾慕羅堂主,多年未嫁,那時總有二十五六了,比羅堂主整整小了二十多歲,又曾是他的弟子,嘿嘿,這豈不比我娶金國妖女為妻更加膽大妄為?”
唐晚菊和卓南雁都是大吃一驚。唐晚菊嘆道:“我知道羅堂主行事灑脱,卻不料還有這等驚世駭俗之舉。後來怎樣了?”
莫愁嘆道:“那時羅堂主的老哥羅大極是不願,説他們師徒婚嫁,太也不成那個體統。聽説羅老伯卻力排眾議,竟動了迎娶那女弟子之心,為此更跟他老哥鬧翻啦。只是那女弟子事到臨頭,卻又擔憂害怕起來,説是不敢壞了羅堂主的名頭。再後來,那女弟子身染重病而亡,倒讓羅堂主傷懷了好長時間。”説着小眼一瞪,“這件事只有羅堂主的親近至交知曉,你們可別四處亂説。”
卓南雁嘆道:“羅堂主果然睥睨世間禮法,至情至性,卻才是豪傑風骨!”莫愁點頭笑道:“老爺子曾説過一句大有道理的話,無情未必真英雄,憐香如何不丈夫!嘿嘿,他老人家的教誨,本公子便只記住這一句!”卓南雁與唐晚菊一起大笑。
行出谷口,卓南雁又送出好遠,才與二人殷殷分別。
…
卓南雁在醫谷這段時日,餘孤天帶着副使施宜生等一干人等早沿江南河乘船北上,過鎮江直抵楚州,渡過淮河便到了金國境地。眾人不敢稍歇,又換快馬,一路加鞭疾行,匆匆趕回了燕京。
跨過那軒昂挺闊的大安門,在皇宮正殿大安殿下肅立片刻,餘孤天忽覺心底一陣難言的酸楚:“這本是我家的江山,這大安殿,本該是我完顏冠坐的地方啊!”雖然早已覲見過金主完顏亮數次,但餘孤天每次彎腰候在巍峨的殿宇下時,都不禁心神盪漾,恍惚間,他總覺得自己便是那端坐金鑾俯瞰芸芸眾生的至尊天子!
“宣餘孤天、施宜生覲見——”內侍們一聲接一聲悠長的吆喝,自大安殿內一層層地傳了開來。餘孤天心神一竦,緩步踩上大安殿那光潔開闊的玉階。他的步子踏得極慢極穩,待進得金碧輝煌的大殿內,餘孤天的心思已從縹緲的九霄降到了平實的塵寰。那個高高在上的完顏冠早煙消雲散,他又成了謙恭謹慎的餘孤天。
今日的早朝氣氛有些別樣,滿朝文武都戰戰兢兢地肅立不語,大殿當中卻跪着一個鬍鬚花白的老僧。
餘孤天匆匆列在班後,跟施宜生並肩而立。他打量了一眼那老僧,立時認出是久居中都的磁州高僧法寶大師。據説這老僧神通佛理,半年前到中都説法,被大金的達官顯貴爭相延請禮敬,今日不知為何,卻被完顏亮宣上殿來。
“張浩,張暉!”完顏亮渾厚的聲音在殿內響起,帶着一股冷森森的煞氣,“聽説你們每到寺廟,都是這和尚法寶居中上座,你們環坐其側,有這事嗎?”左丞相張浩和平章政事張暉慌忙出班跪倒,點頭稱是,説話間竟已聲音發顫。
“佛者,本是一小國王子,能輕舍富貴,修行成佛,自是讓人崇敬!”完顏亮冷冷道,“但若以佛法求福求利,豈不虛妄?法寶——”他這轟然一喝,法寶登時一凜,顫聲道:“貧…貧僧…”竟哆嗦着説不出話來。
“瞧瞧,這些和尚不過是寫不第秀才,生計不足,才去為僧!”完顏亮一臉鄙夷之色,又望向戰戰兢兢的二張,冷冷道,“卿等身為宰輔,居然跟市井老婦一般,甘心向一個和尚屈膝,禮之敬之尊之媚之,置朝廷威嚴於何處!”
詞鋒咄咄間見法寶體似篩糠般堆在地上,完顏亮又揚眉大笑起來:“身為高僧長老,也怕死嗎?定力都哪裏去了?來人,妖僧法寶妄自尊大,杖二百;張浩、張暉有失臣體…杖二十!”
一聲令下,殿前武士大步上前,將三人“請”到殿下,脱了衣服揮杖便打。餘孤天看得咋舌不下,暗道:“完顏亮這奸賊當真蠻橫,大臣禮敬和尚,他也要橫插一手!”
便在三人嗷嗷的慘叫聲中,完顏亮冷森森的目光已向餘孤天望來,淡淡地道:“餘孤天,你們出使南朝,有何收效?”
餘孤天的身子一震。雖然已經是第三次面聖了,但他每次看到這個殺父仇人,都會在仇恨之中夾雜着一陣莫名的惶恐。他知道這時刀霸和巫魔都不在完顏亮身側,若是自己暴然出手,定會一掌料理了他。一念及此,他的心便突突發顫:“不成,不成!現下還不是時候,我還得借他之力復國!”雖是竭力凝定,但眼前還是閃過許多血淋淋的情景。
“啓稟陛下,這一路還算順暢,”餘孤天終於將自己的心神平復下來,緩緩地道,“畫工已將沿路直到臨安的城郭地貌、山水形勢盡數錄入地圖。只是,棋戰卻失利了…”
“噢?”完顏亮似乎並不意外,淡淡地道,“南人還是有人啊!”餘孤天暗鬆了口氣,道:“棋戰雖然失利,但臣藉機在廷上詬罵趙構。宋主趙構全無膽略,哭泣奔逃。我大金國威更振,雖未開戰,已佔得氣勢,烏棋士也是死得其所!”完顏亮目光閃爍,似乎看到了趙構那倉皇怯懦的臉孔,不由面露微笑。
“不過,”餘孤天鑑顏觀色,愈發有了底氣,道,“臣此行也發覺了我大金私通南朝的一個細作!”完顏亮眼芒一亮,低喝道:“誰?”餘孤天躬身道:“副使施宜生!”當下將施宜生跟宋臣飲酒時所説的“北風甚勁”、“筆來筆來”之言説了。
施宜生面色驟變。他那日跟湯思退飲酒時,身邊除了跟隨多年的僕人再無別的金國官吏,此刻聽得餘孤天言之鑿鑿,説的全是當時細密情節,不由渾身冷汗淋漓。他忽然明白,餘孤天善使細作龍鬚,定是自己身邊的那個僕役被買通了。
“施宜生,”完顏亮的聲音倒柔和了起來,卻透着一股説不出的寒意,“果有此事嗎?”此時情知難逃一死,施宜生反倒鎮定下來,搶身跪倒,悽聲道:“陛下,兵鋒一起,萬民塗炭。況且宋人無罪,我大金師出無名,又有大江阻隔,大軍萬萬不可輕發!”邊説邊叩頭慟哭。
“好,原來是這個道理,”完顏亮的面色一片鐵青,驀地大喝一聲,“如此你便向南朝盡漏我軍機?拿下!”一聲怒喝,震得滿殿百官心旌搖曳。殿前武士飛步衝上,將施宜生按倒在地。
“禮部侍郎施宜生私通宋國,妄泄軍機,”完顏亮忽地頓了頓,長吸了一口氣,才森然吐出兩個字,“烹了!”
少時便有大鼎架在殿外的金水橋下,鼎下烈火熊熊,燒得熱氣蒸騰。百官中本有人要待給施宜生求情,但見這萬事已備的情形,均是心中惶恐:“原來陛下早備好了湯鑊,施宜生那是必死無疑了。”
近來金主完顏亮喜怒無常,遇有臣僚規勸伐宋,便會疾言怒斥。前番有太醫祁宰上書進諫,列出天時、地利、人和三條不順,反對伐宋。完顏亮震怒之下,將這位忠心耿耿的太醫就戮於鬧市。前鑑不遠,此時誰敢多言。
殿內一片讓人心冷的悄寂,過不多時,殿外便響起施宜生陣陣撕心裂肺的慘號。百官盡皆頭皮發麻,心底戰慄。有兩位年老官吏臉色慘白,惶急之下竟犯了心悸,當廷昏倒。
完顏亮的臉上卻波瀾不驚,大袖一揮,道:“散朝!”由內侍扶着下了寶座,忽又扭頭向餘孤天道,“孤天,你跟朕來!”
餘孤天急忙俯身應承。百官尚未散去,餘孤天便在那些或羨慕或鄙夷的目光中巴巴地跟了過去。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卻在他的臉上掠過。施宜生泄露軍情,正是他餘孤天寫了密奏,遣人飛報完顏亮的。餘孤天知道,此時施宜生廷下被烹,完顏亮對自己必會更加看重。
跟着完顏亮大步走入後宮,餘孤天悄然四望,但見精巧迴廊蜿蜒深長,廊外嫋嫋柳絲如幕,軒昂殿宇間時見奇石幽池,巍峨大氣中隱藴自然婉約。他才凝定下來的心底便又泛起一絲難言的酸楚和惆悵。
完顏亮的步履忽地慢了下來,悠然道:“完顏婷…找到沒有?”
餘孤天的心“咯噔”一跳,斜眼覷見完顏亮臉上神色淡然,忙彎腰賠笑道:“已有了音訊,似是給卓南雁藏了起來。瑞蓮舟會便是卓南雁這廝從中作梗,跟烏棋士那場棋戰,也是此人趕來攪了局。”他頭一句話不過隨口敷衍,越説越是心內鬱憤,不由憤然道,“終有一日,臣定要親自手刃了他!”
一抹陰雲在完顏亮的臉上倏忽掠過,他卻笑了笑:“聽説你在龍驤樓時,便對完顏婷頗為有意?”
餘孤天的心又是一沉,苦笑道:“見少艾而慕少艾,也是人之常情。完顏婷那丫頭當年號稱金國第一美人,許多少年龍驤士見了,都是神魂顛倒,臣自是未能倖免。呵呵,倒讓陛下見笑啦。”跟完顏亮打過幾次交道,餘孤天感覺到,有時憨些直些,反倒能為完顏亮所喜。
聽他直承其事,完顏亮果然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只是你這小子太沒本事,這丫頭終究讓那個卓南雁搶了去。”餘孤天臉色微變,心內如被火燎了一下,沉聲道:“臣定會將她奪回來…”見完顏亮目光灼灼地掃過來,忙又垂下頭,加了一句,“…獻給陛下!”
完顏亮的臉上又露出一絲莫測高深的笑容,忽道:“看這個屏風怎樣?”餘孤天一驚抬頭,才知兩人這時已進了那軒敞的御書房。迎面是幾扇精緻的檀木屏風,上面細繪江南山水,險峻山頂上,有一戎裝帝王勒馬遠眺,瞧那帝王裝束相貌,依稀便是完顏亮,又見屏風上還題着四句詩,筆勢豪縱,正是完顏亮的御筆。
餘孤天為討他歡喜,緩緩念出聲來:“萬里車馬盍混同,江南豈有別疆封。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峯。好詩!”堆出滿面欣喜折服之色,由衷嘆道,“陛下此詩吞吐天地,氣蓋八方。由此觀之,江南之地,指日可得!”
完顏亮的笑容舒坦了許多,道:“你可知我為何定要平定南朝?”餘孤天小心翼翼地賠着笑:“陛下英武奮發,千古所無,自該做下秦皇漢武的大功業!”完顏亮卻搖了搖頭,長舒了口氣,道:“朕每讀《魯論》,看到孔子那句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便頗不舒服。嘿嘿,夷狄,夷狄!咱們女真人在那些漢儒眼中想必也是夷狄了。”
餘孤天也是正統的女真皇胄,聽了這話,也覺心底有氣,昂然道:“漢朝封疆不過七八千里,我大金幅員萬里,怎地會是夷狄?”完顏亮又搖頭笑道:“在孔子眼中,只有漢人才是正統。咱們女真人,便是有個國君,也不如他們漢人沒有君主,咱們千秋萬代只是夷狄,決非正統。哼哼,這是什麼道理?”
他最後一句轟然一吼,倒唬得餘孤天一凜。完顏亮卻在屏風前大步徘徊,慨然道:“自古帝王混同天下,然後自成正統!”
餘孤天見他拈髯睥睨,言語間氣勢凜然,也不由心底一動:“這奸賊倒也有些氣魄。”俯身笑道:“正是!眼下我大金南有宋國,西有西夏,東有高麗,真能天下一統,也是萬民企盼之事。依臣愚見,這等千秋功業,還須陛下親為!”
“御駕親征?”完顏亮雙眉一揚,笑道,“朕正有此意!”自他興起侵宋的念頭起,身邊近臣少有附和之人。似餘孤天這般,鼓動他御駕親征的,更是頭一個。完顏亮大起知己之心,哪料到餘孤天是別有用心,大笑聲中,拍着餘孤天的肩頭道:“朕果然沒有看錯你!”
大凡篡位登基的皇帝,都因恐懼自己得天下不正,更好深織羅網,大興告密之風。雖已君臨天下多年,但完顏亮骨子裏始終深怕民情不穩,故而一直倚重細作遍佈天下的龍驤樓。只是新任龍驤樓主撲散騰性子豪邁,將諸般實務一發推給了餘孤天。
這餘孤天八面玲瓏,既是個女真人,又是文武雙全,當日將完顏亮平生最頭疼的滄海龍騰完顏亨“手刃”,使這大金皇帝得以安枕,已讓完顏亮對他大是看重,更因餘孤天能投其所好,舉凡重大民情官情,都能密報完顏亮,近日來漸為完顏亮重用。特別是那個施宜生“通敵”的密奏,更讓他在完顏亮心中的地位穩如泰山。
笑聲朗朗間,完顏亮穿過御書房,又向前行。餘孤天只得在後跟隨。完顏亮今日興致頗高,大笑道:“你到得南朝,可看到趙構最寵愛的劉貴妃了嗎?”餘孤天暗道:“趙構的寵妃,怎能讓我看到。”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卻又投其所好,低笑道,“聽説劉貴妃豔絕宋國,陛下平定南宋,自可盡收其美!”
“説得好,”完顏亮雙眸閃光,笑道,“不知這劉貴妃跟完顏婷這一南一北兩大美女,到底哪個最豔?到時可得好好品品!”餘孤天心底似被利物刺中,幾乎便想上前狠擊一掌,卻又強行忍住。
忽聽完顏亮嘆道:“你知道嗎,撲散騰性子孤傲,已漸漸難堪大任。近日蕭抱珍飛鴿傳書,説這撲散騰意氣行事,竟擅自放跑了完顏烏祿。嘿嘿,不識大體!不識大體!”餘孤天心中一動:“他説這個作甚,難道要讓我取而代之?”一念及此,心底狂喜,忙低下頭,恭恭敬敬地道:“僕散門主確是性子執拗了一些,好在蕭教主剛柔並濟,足堪大用。”他知道越是此時,越要謙讓謹慎,萬不可稍露野心。
“蕭抱珍?”完顏亮卻輕輕地一搖頭,“那不過是個契丹人!”他説着目光沉沉地向餘孤天望來,“朕所倚重的人不多,你餘孤天恰是其中之一!自今日起,龍驤樓精鋭,可歸你調遣。”
饒是餘孤天恨他入骨,此時也不禁心頭髮熱,忙跪倒謝恩。完顏亮道:“你明日便即刻啓程南下,動用江南龍鬚,替朕攪亂形勢。待我大兵一起,即速與朕會合,為朕前纓!”看餘孤天連連叩首稱是,他手拈鬚髯,又笑道,“若能在平南中立功,朕便賜你姓完顏的皇姓!那時你便是完顏孤天了,哈、哈、哈、哈…”
“謝主隆恩!”餘孤天的心又是一陣刺痛,卻還得叩頭謝恩。
“起來吧!”完顏亮點一點頭,笑道,“朕賞你兩樣東西!”大步向前走去,轉過兩道迴廊,踱入一間雅緻殿宇。
跟着完顏亮一步踏入殿內,餘孤天便覺一股妖嬈縹緲的異香撲入鼻中,卻見殿內的紗簾幔帳盡是粉紅顏色,迎面八折屏風也是淡粉輕紗所制。那粉瑩瑩的紗屏薄如蟬翼,能朦朦朧朧地瞧見屏後兩個美豔女郎一坐一卧,軟語媚笑,清晰可聞。
餘孤天的臉騰地漲得通紅,急忙跪倒在地,顫聲道:“臣…冒入後宮,死罪!當真是死罪!”完顏亮哈哈大笑:“是朕帶你來的,怎地算是冒入?進去吧,這便是朕賞你的第一樣東西!”
“他竟將這兩個美妃賜給了我?”餘孤天萬難相信,揚起一張紅臉,渾身輕飄飄地如在夢中,覷一眼那紗屏,薄薄的一層紗難遮春光,隱約可見屏後那兩個女郎身上也只披了一層輕紗,正自掩口嬌笑。餘孤天的目光在那兩具起伏玲瓏的嬌軀上一掃,登時心頭狂跳。
迷醉之際,眼前忽地閃過完顏婷的盈盈秋波,他驟然想到在那子胥廟中,她摟住自己婉轉嬌啼,要跟自己長相廝守,霎時間心神一清:“婷姐姐!我怎能負了婷姐姐?”忙又俯身叩頭道:“陛下,這…這份大禮太重,臣不敢消受!況且國事未畢,臣也不敢…不敢…”
“朕知道你這人不愛財,”完顏亮笑吟吟地打斷了他,“卻不知道你還不近女色。如花美女,乃上天恩賜,豈能不加珍視?”餘孤天聽他笑語淡淡,那笑聲似乎很隨意,又似乎別有深意,不由心底一動:“自古帝王御下,不怕手下重臣貪財好色,就怕臣僚全無貪心,那便是所謀深遠,貪圖他那江山社稷了。這奸賊疑心最重,可別讓他瞧破我的心思!”
一念及此,餘孤天眼內耀起了喜滋滋的光,呵呵低笑:“臣不是不近女色,而是不敢近。不怕陛下笑話,臣至今還…還沒嘗過那滋味,陛下今日厚恩,臣肝腦塗地,也難報答萬一。”完顏亮雙眸閃光,揚眉大笑:“原來你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那可難得的緊,還不快進去!難道還用朕來教你?”
便在完顏亮狂肆的笑聲中,餘孤天昏頭昏腦地跨過了屏風。
眼前輕紗飛卸,雪膚紛呈,聲聲嬌喘伴着陣陣甜香襲來,餘孤天立時迷醉在一片夢境般的脂香粉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