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子,你還好嗎?”莫愁已嘻嘻哈哈地飛步趕到,站在洞口,提鼻子四處亂嗅,“適才本大少似是影綽綽地瞧見一名女子,這會兒怎地不見了?好香好香!這香氣卻比小月兒的來得妖豔,莫非是你那個金國的公主情人?”
“胡説什麼,”卓南雁在他肩頭狠狠一捶,道,“你倒來得正是時候!”這時唐晚菊和醉羅漢無懼也快步上前。故友見面,本該是一番歡喜,但卓南雁還在悵惘完顏婷的無奈遠走,心底無盡黯然。
原來羅雪亭如此妙計安排,倒不是有甚先知先覺。只是瑞蓮舟會之後,趙祥鶴成了秦黨的漏網之魚,未加治罪,反被趙構重用。羅大和羅雪亭兄弟卻對他深懷忌憚,暗中對其多加偵控。卓南雁一行浩浩蕩蕩地趕到臨安附近,趙祥鶴已得了訊息。洗兵閣之戰後,他對卓南雁自是恨之入骨,便想乘機料理了這個死對頭。他調兵遣將,猶恐有失,更親自出京,務求斬草除根。只是這堂堂大內禁宮侍衞統領出京,動靜終究不小。羅雪亭得訊後,心底疑惑,忙約了莫復疆帶着莫愁等人,一同趕來。但趙祥鶴派遣青龍七宿出馬在先,莫愁等人晚出一步,自然讓卓南雁多了一番兇險。
卓南雁見萬秀峯率人悻悻退走,羅雪亭和莫復疆聯袂追趕趙祥鶴,料來也沒甚閃失,便和莫愁、唐晚菊一同折回客棧,去尋沈丹顏。離着客棧還有裏許,便見對面燈火通明,一隊官兵已挑着燈籠趕來。
原來適才蕭長青在店內一陣大鬧,也驚醒了店中夥計,循聲趕來,正見沈丹顏橫卧地上。沈丹顏穴道被點,口中卻還能言,忙讓夥計去救被麻倒的幾名公差。眾公差被冷水潑醒,聽得沈丹顏説明原委,知道本州“少年棋仙”被人擄走,登時大驚,忙挑燈四出搜尋。
沈丹顏肢體兀自酥麻,卻仍讓人尋了頂軟轎,抬着自己一同尋找。正自憂心如焚,忽見卓南雁安然而來,她不由喜極而泣,點點清淚順着玉頰滑落。
翌日一早,眾人便一起啓程,趕赴臨安。路上卓南雁問起太子近況,莫愁將大頭一擺,苦笑道:“本大少去安葬大慧上人的法骨後,便四處閒逛,幾日前才回臨安。朝廷的事情,我這叫花子怎麼知曉。”唐晚菊道:“秦賊死後,秦老賊的一羣死黨,如曹泳、王揚英、汪召錫等均被貶逐,天下人心大快。但趙官家還是不願用張浚大人,曾放話説,‘朕寧亡國,不用張浚’!只是太子…近來倒少有消息!”卓南雁的心不知怎地,便微微一沉。
進了臨安城,眾人先隨沈丹顏去接待太平棋會棋手的館驛歇息。
整潔幽靜的客房內,莫愁和唐晚菊聽得卓南雁略述了去醫谷求醫經過,均是滿面訝然。莫愁連拍大腿,噴嘖連聲:“大雁子的傷情雖怪,一時卻無大礙。小月兒這病卻是半分延誤不得,唉,本大少生來便是個憐香惜玉心腸。走,咱們這便去見太子。”唐晚菊卻道:“那日小弟途經建王府,卻見大門緊閉,不知是何緣由。”
卓南雁聽了,心中忽然惴惴不安起來。三人快步出了驛館,直上御街,一路趕到建王府前,果然見府門緊閉,只懶洋洋地站着兩個侍衞,迥異於往日的熱鬧景象。
唐晚菊道:“若是太子不在,王府大門也該四敞大開,如此冷清清的豈不古怪?”莫愁恍然大悟道:“想是太子升了官,又換了大房子!哎喲,不對,他已是太子,再升官,豈不成了皇上?”
卓南雁卻焦躁起來,上前便要去詢問門前侍衞。忽見街角轉出一個青袍書生,正是虞允文。莫愁雙眸一亮:“允文老弟,你來得正好!”虞允文抬頭看見三人,也是喜上眉梢。
聽得卓南雁説來求見太子,虞允文卻臉色乍變,低聲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請隨我來!”他帶着三人匆匆轉過兩個街角,在一座偏僻酒樓中撿了間閣子坐了。
卓南雁見虞允文面色凝重,忙問:“怎麼,出了什麼大事?”虞允文長眉緊蹙,半晌才沉沉一嘆:“太子失勢了!”
三人均自變色,卓南雁更覺腦袋嗡地一響,驚道:“太子在瑞蓮舟會上護駕有功,更親手扳倒了秦檜老賊,怎地會…”
“壞就壞在他親手扳倒了秦老賊上。”虞允文嘆道,“當年秦賊一手遮天,聖上便扶植太子一系,來對抗秦黨。眼下秦黨瓦解,聖上反而對太子生了嫌疑,起因便是近日臨安坊間忽傳出一番謠言,説太子在晉封建王之前,曾被封為‘普安郡王’,那‘普’字乃‘並日’二字相合,正是‘天有二日、世有兩主’之意。聖上本好猜度,聽得這傳言後,更覺不安,竟疑心太子早知道了瑞蓮舟會上金人行刺聖駕之謀,只是佯作不知,以盼到時漁翁得利…”
“胡説八道!”莫愁怒道,“金人那龍蛇變本就是假意行刺皇帝,只為栽贓太子。太子能得個鳥利!”唐晚菊搖頭嘆道:“君心難測!君心難測!那‘普為二日’的謠言,更是翻老賬,只怕也是有人別有用心地乘機蠱惑。説不定便是餘孤天離開臨安時,暗遣龍鬚所為。”
虞允文點頭道:“瑞蓮舟會後,聖上雖有疑心,終究還隱忍不發,先是全力貶逐秦黨,但對太子已日漸冷淡。偏在這節骨眼,朝野間又風聞金主完顏亮要提兵南侵,太子憤慨,竟向自己的父皇慷慨請纓,若是金人來犯,他要親自率師抵禦金兵。”
“請纓禦敵,又有什麼不好?”莫愁奇道,“太子爺這般行徑,很有氣魄啊!”虞允文嘆道:“太子殿下也是這般心思。哪知聖上正自犯那疑心病,這時更疑太子要奪兵權,圖謀皇位!”唐晚菊“嘿”了一聲。道:“當年安史之亂,唐肅宗也是先以太子之位掌兵權,其後乘亂即位。有這前車之鑑,後世皇帝往往在危難之際,懼怕太子掌兵。”
虞允文暗道:“不必説唐朝典故,便是趙構自己,不也是趁着靖康之變,以皇子身份先為兵馬大元帥,後登帝位的嗎?”只是他身為宋臣,不敢似莫愁般地議論天子,長長一嘆,又道,“太子這一請纓,登時為聖上所忌,將他重重申斥一通,三日後又找個茬子,命他進宮替聖上為韋太后服喪。”
“進宮服喪?”卓南雁顫聲道,“這麼説,太子已不在建王府中?”虞允文點頭道:“不錯!韋太后雖是聖上生母,但半年前早已薨了,聖上託口夢見太后,命太子替他前去太后靈前守孝。韋太后薨後,因陵寢沒有建成,一直未曾下葬,現今梓宮(作者注:帝、後的棺槨)仍在皇宮內的蒼梧殿中。太子眼下便在蒼梧殿內奉旨守孝,殿下也知自己處境艱難,為避嫌疑,決不踏出皇宮一步,朝臣舊友,更是一概不見。便連我,近來也難見他一面。”
卓南雁呼地立起,又頹然坐下,怔怔地道:“朝臣舊友,一概不見…”
虞允文沉吟道:“聖上此舉,料來也只是對太子小小懲戒,過不了多久,聖上回心轉意,自會再行重用。”莫愁拍着大腿叫道:“你老兄不要含含糊糊,到底須得多久,三五日還是七八個月?小月兒的傷病,可是丁點兒耽擱不得!”
唐晚菊見虞允文眉頭擰成一字,也不禁嘆道:“自來皇帝的心思都是最難揣度。除了去央求太子,便再沒別的辦法取來紫金芝嗎?”莫愁冷笑道:“法子自然有,不是明搶,便是暗奪!只是皇宮內有鶴老賊在,誰能去盜了來?”虞允文忙道:“不到萬不得已,且莫用強!”
久久不語的卓南雁忽地長身而起,大步便往外行。
“老弟,”虞允文叫道,“你要去何處?”卓南雁一陣煩悶,頭也不回地道:“太子眼下勢窘,便不必勞煩他了。”心底暗道,“莫愁所説的強奪暗盜,雖也是個法子,卻怕會連累好友性命。事已至此,只有我先獨自設法進宮!”想到那即將展開的太平棋會,他的雙拳不由猛然攥緊。
虞允文見他神色悒悒,深覺歉疚,忙拉住他道:“南雁,咱們自不會旁觀。眼下愚兄且先竭力蒐羅諸般歲久效弘的參芝靈藥,遣人送往醫谷,助大醫王給林姑娘全力固本祛毒。咱們這裏,先要設法去面見太子,且看他有何良策!”
卓南雁點一點頭,眼望窗外陰鬱的日色,沉聲道:“那太平棋會開賽在即,小弟倒可前去一試。”虞允文眼芒一亮,道:“不錯,若能在棋會上折桂,自可進宮,那時或能見到太子殿下了。”
當下四人分別,莫愁和唐晚菊隨虞允文去搜尋靈芝參藥。卓南雁則獨自趕回驛館。
沈丹顏正在他的屋內相候,見他滿面黯然地歸來,問明瞭緣由,心底也替他憂愁,軟語安慰了幾句,又告訴卓南雁:“各州精選的三十二名棋士均已齊聚京師。五日後,太平棋會便在謙德宮落子開戰了。”卓南雁精神一振,暗道:“好,我只需在棋會上力挫羣雄,便能進宮了。只需進了皇宮,便多了幾分把握…”
轉過天來,羅雪亭便來探望。相別不久,卓南雁卻覺這位豪爽長者又消瘦了許多,原來羅雪亭自燕京翠鶴山之戰後,迭遇傷損,元氣未復,那晚又因卓南雁之故,與趙祥鶴拼酒鬥功,鬥智鬥力,雖然平分秋色,卻終究精氣耗損頗重。卓南雁不忍累得他憂心,便沒開口説出林霜月之病。羅雪亭聽得他功力難復,倒好生痛惜,極力安慰了許久。
唐晚菊和莫愁也都常來看他,説到虞允文傾盡全力,果然尋到了不少功效不凡的仙芝靈參。卓南雁心下略安,懇求二人及早動身,將芝藥送往醫谷。
這幾日間,卓南雁便在驛館內潛心棋道。他深知自己已是背水一戰,只許勝不許敗,故而醉心於縱橫十九道中,於師尊施屠龍的那一套“補天弈”戰法鑽研尤多。
沈丹顏常來跟他推究棋藝。兩人曾先後對局三次,前兩局卓南雁仗着算路通神,妙招迭出,都是中盤大勝。第三局,卓南雁開局便祭出鑽研已久的補天弈,不料沈丹顏卻將靈動的棋風施展到極處,棋局形勢幾經反覆,最終卓南雁竟以一子之差敗北。
卓南雁知道這補天弈雖然棋理高妙,但用之實戰卻有許多未明之處,難至化境。
“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着眼!”當日師尊施屠龍説起新悟棋道時便曾如此議論,但經營中腹卻另有難處,特別是若開局幾步便下在中腹,子力難以發揮其效,實則形如廢棋。
卓南雁困惑之餘,不由心底連道可惜:“師尊對棋道的悟性高我甚多,這補天弈他必然較我領會得深遠許多,可惜師尊隱居不出,難以再得他的指點。”
雖然這麼想,但他卻是個遇挫愈強的性子,更加廢寢忘食地發憤鑽研補天弈。終日臨枰冥思苦想,卓南雁日漸消瘦,滿面長鬚,亂髮蓬鬆,全不知收拾。
再轉過天便是棋會開戰的正日子了,這一晚沈丹顏又來看他。這幾日間兩人除了弈棋,極少説話,便説上幾句話,也是離不開圍棋。卓南雁正在燈下觀棋,見了沈丹顏推門而入,衝她一笑點頭,便又低頭擺佈棋局。
沈丹顏見他如此,芳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失落:“他這般入了魔一樣地下棋,還不全是為了那位林姑娘?”不知不覺地,她竟對那個從未謀面的美麗女子,生出更多的羨慕,“我倒寧願自己變成那個卧病在牀的小月兒,若是他肯為我憂心半晚,我便心滿意足了。”
卓南雁見她悵立不語,才想起什麼,抬頭笑道:“姐姐怎地不坐?”沈丹顏跟他凝滿血絲的雙眸一對,恍然間覺得自己的滿腔幽怨全被他看透,不由雙頰火熱,忙垂首笑道:“你近日醉心棋道,連鬍鬚也忘了刮啦!”
卓南雁一愣,伸掌撫了一下那下巴上的短鬍子,笑道:“這太平棋會萃集天下名手,定然藏龍卧虎,我可沒什麼把握。留他一大把鬍子,臨局之時,也好嚇嚇對手。”
“你當是邊關殺敵嗎?”沈丹顏嫣然笑道,“還要效法狄青。”扭頭忽見驛館桌案上早備好了梳洗用具,心中一動,飄然走近,道,“明日便是棋會了,姐姐幫你梳洗一下。”
卓南雁依舊垂首觀望棋局,只點了點頭,道:“那就有勞姐姐啦!”沈丹顏笑了一笑,用銅盆舀了清水,將毛巾浸濕了,在他頭臉長髮上細細擦拭,再提起案頭的小刀,小心翼翼地給他刮剃鬍須。
短鬚紛紛墜落,重又現出那一張俊逸英挺的臉孔。沈丹顏趁機向他痴痴凝望片刻,見他始終渾然不覺,不由幽幽嘆了口氣,將他頭髮擦拭得半濕,給他梳好髮髻,又用梳子給他細細梳理腦後的長髮。
捋着他漆黑濃密的長髮,沈丹顏忽地生出一股柔柔的情愫:“若是我能常常這般服侍他,給他梳髮刮鬚,該有多好。”這念頭倏地閃過,她玉面上便有一抹輕紅如煙騰起,暗道,“我…我這是怎麼了,近來時常這般胡思亂想!”眼見卓南雁手拈棋子,一直凝望棋盤,她的芳心又是一陣淒涼,輕聲道,“明日棋戰,今晚你也不可太過勞神了。”
卓南雁“嗯”了一聲,忽覺人影閃動,抬頭看時,才見沈丹顏已走到門口。他心底微覺歉意,笑道:“該死!小弟這幾日魂不守舍,顏姐姐,你這便走了嗎?”沈丹顏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既有惆悵失落,又有柔情流轉,微微一沉,才笑道:“天晚了,你早些安歇。”説罷再不停留。翩然出屋。
第二天,太平棋會便在臨安御街北段禮部貢院旁的謙德宮內落子開戰。
這謙德宮本是皇家祭祀文王之所,殿宇軒敞,深廣的院落中古木參天,幽靜深邃中透出一股弘大氣勢。參賽的三十二名棋手分成十六對,在古樹碧蔭下分枰對弈。
眾棋士均是由大宋各州選送或京師的王公舉薦的,多是棋力正盛的壯年棋士,也有名重棋壇多年的皓首老者,更有州府變着法子獻媚,別出心裁地選來了兩位十二三歲的少年神童。最引人注目的,卻是眾多氣定神閒的男棋士中,還雜有三位美女棋手。三位女郎以沈丹顏為首,都是方當妙齡,貌比花嬌,惹得幾個年輕棋士不住拿眼睛偷瞄那三名美女。
棋賽前,新任宰執湯思退先趕來對眾棋士温言勉慰,説了一番“國運昌隆則棋運昌榮”的大道理,然後才揮手命眾人開戰。
臨安棋風最盛,太平棋會又是前所未有的棋壇盛會,謙德宮外早擁了不少嗜好棋道的棋迷。掌辦棋賽的官員命人在謙德官外立起十六張巨大棋盤,棋盤旁寫了對壘棋士的姓名。卓南雁這一回用的卻是本名,“卓南雁”三個大字赫然高懸在巨幅棋枰之旁。
對局棋士每一落子,自有僕役用長竿將棋子貼上大棋枰。圍觀百姓聚在巨幅棋盤下,指指點點,大過棋癮。
卓南雁的對手卻是個笑容可掬的白髮老者,衣着隨意,襟懷半敞,手裏面搖着一把大蒲扇,瞧上去跟個鄉農差不多。卓南雁看他起始幾下落子平平無奇,便也渾沒在意。哪知這老者棋風沖淡,簡潔質樸,看似平凡的招法中反藴着極大的韌力。卓南雁一時不備,險釀苦果。至中盤時,持黑的老者反而盤面佔優,不僅佔得實地,還可借勢侵佔中腹。
好在中盤激戰開始,卓南雁仗着年輕腦活,算功過人,展開了一番艱苦卓絕的對殺。那老者畢竟年紀大了,算路不及他又快又準,一番苦戰,被卓南雁出手屠去黑邊上的一塊棋。勝負之勢逆轉,那老者卻仍有騰挪之術,竟憑着深厚的對局閲歷,以聲東擊西之術左右纏繞。卓南雁對他一記暗藏圈套的妙手沒有參透,竟又被他扳回了一些盤面。
好在卓南雁師從棋仙,根基紮實,面對眼花繚亂的棋形平心靜氣,盡展本門剛柔並濟的棋風和自己算路精準的長處,在收官之時更是步步為營,最終以二子之優艱難取勝。
“佩服佩服!”那老者輸了棋,照舊滿面春風,竟向卓南雁拱手笑道,“公子棋力高妙,讓老夫大開眼界。”卓南雁忙道:“不敢,若老先生再年輕十歲,晚輩便只有甘拜下風!”他這話倒是肺腑之言,回思這一局棋幾經反覆,苦苦掙扎之下才反敗為勝,他後背衣襟都已被汗水浸透。
那老者呵呵一笑,眼見棋枰旁的棋官錄下勝負結果後遠遠走開,才低聲向卓南雁道:“小老弟,棋仙施屠龍是你何人?”卓南雁肅然道:“正是晚輩的授業恩師。”那老者哈哈大笑:“果不其然!老夫敗在棋仙傳人之手,這一局輸得值!”蒲扇搖擺,笑吟吟地去了。
雖然驚險,卻終於順利晉身十六名強手之中,卓南雁還是暗自鬆了口氣。當晚回驛館安歇,便去問沈丹顏的戰果。原來太平棋會的頭**戰,當真是弱肉強食,四名年過五旬的老棋士和兩名棋壇神童全部敗北,三名美女棋士中除了沈丹顏苦戰過關,另兩位美女全於首輪凋謝。
轉天再戰,卓南雁遇上了建康棋手黃琴。黃琴在江南棋界小有名氣,眼見跟自己對陣的是個毫無名氣的後輩小子,不由大喜。哪知狹路相逢勇者勝,卓南雁放手一搏,將自己沉渾靈動並重的棋風發揮得淋漓盡致。反觀黃琴則先是大意輕敵,及至盤面落後時又顧慮重重,縮手縮腳,這一局竟以十六子的懸殊差距慘敗給卓南雁。
同一日,沈丹顏也輕鬆取勝對手。因為勝得太過容易,沈丹顏心底反生出了許多疑惑,跟卓南雁覆盤時連叫古怪。卓南雁笑道:“這又有何奇怪的,你乃棋會中碩果僅存的一位美女棋士,想必朝廷早有關照,遇上你的棋士自然戰戰兢兢,只敢敗不敢勝!”他不過隨口取笑,沈丹顏卻面色倏變,苦笑了幾聲,道:“你還有閒心取笑我,明日你對陣江南棋魔路吟風,可是一場硬仗!”
“江南棋魔?”卓南雁笑道,“這綽號可威風得緊!不知這路吟風是什麼路數?”沈丹顏道:“聽説此人的棋道跟令師一樣,也是得自道家,只是令師棋仙的棋路氣韻流暢,視棋如道,棋中有仙氣,而路吟風的棋路卻是簡捷質樸,枰上只求一勝,棋中如有魔氣!這便是‘道分南北,棋分仙魔’的典故,這路吟風正是道家魔宗的傳人!”卓南雁點頭道:“姐姐這麼一説,我倒想起來了。但師父確曾説過,道家魔宗的棋路,也大有可觀,其實仙宗、魔宗,只是旁人的稱呼,棋道上哪裏有仙魔之分?”
“施老的話大有見解,”沈丹顏眼泛異彩,忽道,“難道他沒跟你説過他當年戰勝棋魔路吟風之事嗎?”卓南雁搖頭道:“師父惜字如金,勝過哪個棋壇高人,更是從不對我説起。”沈丹顏莞爾一笑,道:“據説路吟風棋藝大成後,縱橫江南棋壇多年未逢對手,只在數年前於施老手下敗過一局。據説那也是棋仙歸隱之前的最後一局,施棋仙勝了路棋魔後,卻點評説,此人他日當橫掃天下。”
卓南雁笑道:“多年之後,我這棋仙弟子再戰棋魔,也是好玩得緊!”沈丹顏格格一笑:“聽説這路吟風嗜棋如狂,除了圍棋之外,可説不諳世事,人以‘棋痴’稱之。他聽了之後,倒挺歡喜,説他不喜歡‘棋魔’這名字,倒願意做個‘棋痴’!”
沈丹顏走後,卓南雁便又獨自苦苦鑽研補天弈。他隱約覺得,這位似魔似痴的路吟風,必是自己的勁敵,若要晉身最後四名的棋待詔,還須經歷最後這場驚心動魄的苦戰。
夜晚無事,他閒敲棋子,只覺對補天弈似有所得,卻又遇上了許多新的難題。耳聽得屋外悠遠的梆子聲,卓南雁不禁長嘆了一口氣,無力地仰靠在椅上,信手將幾枚棋子拈在指上,便有絲絲的清涼直透進心脾裏。他熟悉這種清涼,那是他病弱不堪的少年時代唯一的温暖。
他不禁想起了當年,為了林霜月,小小年紀便毅然以三番棋挑戰林逸虹,森峻挺峭的金風崖上拈着棋子在手,那清涼之感與今日何其相似。不想多年之後,自己仍要以棋來與這詭譎難料的命運相抗。
蒼白的燈燭下,那棋上的瑩瑩清光恰似林霜月泛着淚的眼神,在柔柔地與他對望,撫摸着他疲憊的身心。
卓南雁也想不到,他的對手“棋痴”路吟風竟是個皮膚黝黑的魁梧壯漢,瞧上去便如個打柴樵夫一般。其實路吟風少年家貧,確曾以打柴為生,後來機緣巧合,在山中得遇一位神奇道人,見他年少聰穎,才傳以道家魔宗棋法。當年輸給棋仙施屠龍後,路吟風反而得到棋仙極高的讚譽,名氣更增。臨安棋迷都以路吟風為本次棋會奪魁勝算最大的三位棋手之一。路吟風方當壯年,對太平棋會也是志在必得。
二人分先,竟是卓南雁持白先行。啪,一粒白子直打在中腹。
連一旁的棋官都不由一愣。要知圍棋中一直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説,中腹因盤面太廣,最難守住,故序盤時都是從角到邊,然後再向中腹展開。開局第一手便下在中腹,便如廢棋一般。
路吟風登時一愣,抬起一張黑臉掃了卓南雁兩眼。他生性謹慎,決不因對手籍籍無名而大意草率,沉吟了多時,才依着道家棋路,穩穩地走了一手掛。
卓南雁白子一落,心底也是一震,原來他這些日子苦思補天弈,此刻竟不知不覺地施展開來,但這時紋枰對陣,有進無退,索性第二子、第三子全依補天弈的棋理打在中腹。三枚白子如三顆朗星,在深廣的棋枰中央遙遙相應。面對如此怪着,路吟風不得不陷入思考,深思良久,卻才落子。
謙德宮外早豎起了四面巨幅棋枰,八名棋手的對局一招接一招地被傳到巨枰上。圍觀的士子百姓見了卓南雁的怪招,齊聲稱奇,議論紛紛。
兩人下得都是極慢。事關重大,卓南雁也一改往日落子如飛的棋風,深思熟慮之後才落子。路吟風性子深沉,對卓南雁這個無名後輩更是百倍小心,每一子都要苦思良久。直弈到午時,才走了三十幾手。
午膳之後重開戰局,棋枰上風雲漸起,路吟風強大的中盤力量開始展現,他的棋厚重如山,沉穩如淵,枰上的各路要津都穩穩佔據。而卓南雁則因序盤時落子中腹,實地略少,這時他對補天弈領悟不透的劣勢卻顯露出來。路吟風看準時機,直驅黑棋強入中腹,要鑿破卓南雁的空中陣形。幾下短兵相接,卓南雁都吃了小虧,不由拈子沉吟,久久不落。
驀地一道細線般的聲音傳入卓南雁耳中:“混賬小子,還不在右邊上跳夾!”
“師尊來了!”卓南雁身子簌地一震,心頭一陣狂喜,凝神細看,果然是妙招,忙將白子向施屠龍的指點之處跳夾。此子一落,登時對單跳的黑棋形成泰山壓頂的強勢,更與先前的中腹三子遙相呼應,白棋局勢豁然貫通。
路吟風登時一凜,思忖良久,只得依託自己左邊的實地向外拓展。但卓南雁接下來的幾招,卻全有棋仙施屠龍以傳音入密之術指點,端的落子如神。白棋依託中腹三子之力,右封黑棋舒張之勢,左攻黑方盤曲大龍,更借勢向下盤擠壓蔓延。
卓南雁的棋越下越活,不由對師尊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才是補天弈,棋棋相濟,順勢而化,師尊果然已盡悟補天弈之妙!”落子間隙,他偷眼向身側濃茂的樹陰瞧去,卻始終不見施屠龍的身影。
又下了十幾手,卓南雁心有所悟,已能臨局應變。施屠龍便不再傳音,任他落子,只在他蹙眉沉吟之際,才出言指點。路吟風叱吒江南棋壇多年,自非等閒之輩,臨危不亂,仗着算計精到,將下盤一路黑子揮師向上,強行斬關破陣,手法強悍,魔性畢露。
偏偏躲在卓南雁背後的,正是他路吟風的剋星。棋仙非但對路吟風的棋路瞭然於胸,更兼旁觀者清,每一出言,無不切中要害。饒是路吟風步步紮實沉穩,仍抵不住白棋恢宏開闊的棋勢,最終以四子之差敗北。
大名鼎鼎的江南棋魔路吟風居然敗在名不見經傳的後生小子卓南雁之手,便連棋枰前的棋官都目瞪口呆。圍在謙德宮外觀棋的百姓更是嘈雜議論,既驚於路吟風之敗,更奇於白棋那前所未見的弘大棋風。
這一局雖有師尊暗中指點,但臨局苦算,也早讓卓南雁耗盡了心血。獲勝之後,他頭腦間兀自不住盤旋着各種黑白棋型,昏沉沉地也忘了自己跟路吟風説了什麼,只依稀記得路吟風黑着臉向自己深深一揖,一言不發地大步走遠。
怔怔地走出謙德宮,卓南雁才見街上燈火早上,適才秉燭苦戰多時,他竟渾然不覺。灰濛濛的天上無星無月,翻滾的沉厚黑雲內似淤積着一場大雨。
宮牆外兀自圍着不少好棋的百姓,全都要瞧瞧這力勝江南棋魔、晉身四大棋待詔的少年是何許人也。見卓南雁緩步而出,人羣爆出鬨然一片響亮,便有人圍攏上前,或拉手寒暄,或盤問師承,或叫好打氣。
卓南雁頭腦紛亂,只得四下拱手,正自煩擾不堪,忽覺腋下被一隻有力的鐵掌托住,耳邊響起施屠龍的聲音:“這邊來!”施屠龍袍袖鼓風,便似兩隻看不見的巨手,將人羣硬生生撥開一條通道。他步履奇快,攜着卓南雁幾個轉折,便轉出御街,鑽入一家偏僻的小酒肆。
在那張油亮的小桌前坐定了,卓南雁才回過神來。望着對面熟悉萬分的鐵一般剛毅的面孔,他忽覺嗓內發熱,深藴心底的委屈一下子湧了上來,嘴唇哆嗦了一陣,才哽聲道:“師父…”
施屠龍蒼眉緊蹙,伸出右掌在他肩頭、臂間一陣摸索,才顫聲道:“雁兒,你這身功夫…原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
卓南雁望見師父震驚的神色,心底更是刀割般難受,卻仍強撐着笑道:“弟子能撿回一條命來,已是全賴大醫王妙手回春啦!”將瑞蓮舟會上迭遇兇險、醫谷求醫之事簡略説了。
施屠龍沉沉嘆了口氣,那張臉似是鐵鑄般地凝在燈影裏,沉了好久,驀地揚聲叫道:“店家,上酒!”
師徒兩個三大碗水酒入喉,施屠龍忽地長長呵出口氣,笑道:“雁兒,縱橫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自你北上燕京之日起,乾的哪一樁事不是驚天動地、驚心動魄?這般行徑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所為。”卓南雁給他説得心頭一熱,眼睛也亮了起來,忙給師父斟滿了一碗酒。
施屠龍目光電閃,仰頭再幹了一碗,又大笑道:“若是畏手縮腳,一輩子老死牖下,縱使活上百歲,又有什麼味道?你這混賬小子大難不死,為師已然知足得緊啦!”他到底生性疏曠,胸中塊壘一澆,便又談笑自若。
給師尊一番開導,卓南雁也覺心底豁達了許多,忙道:“師父,您的頭痛惡疾好些了嗎?那大醫王脾氣雖然古怪,卻已和徒兒結成了朋友,師尊若是得便,可去醫谷求治。”施屠龍呵呵一笑:“你師父的脾氣你還不知,老石猴一生不求人。人生在世,便是病苦煩惱,留着解悶也好。”卓南雁知道師父平生最慕莊子的曠達疏放之風,常説“命乃在天,雖扁鵲何益”,雖然拗他不過,卻還是將醫谷的確切方位説了。
“好啦!”施屠龍只將手一擺,笑道,“你怎地不問問師父為何來此?”卓南雁微微一愣,隨即揚眉道:“哈哈,太平棋會震動天下,師尊號為棋仙,怎能不來瞧瞧熱鬧。若非拘於明教舊人的身份,只怕還會上陣對局呢。”
施屠龍點一點頭,解下背上的一副鑌鐵棋盤,攤在桌上,道:“那補天弈,你解得多少?”卓南雁大喜:“正要向師尊討教!”施屠龍將四枚座子擺好,再一枚又一枚地將十幾枚棋子擺上,正是卓南雁跟路吟風那局棋的序盤,前後次序,絲毫不爽,跟着細細指點。卓南雁對補天弈手追心慕已久,經得師尊深入淺出地一番點撥,終覺眼前開闊一片。凝思良久,忽道:“先前我的補天弈只知注重中腹,苦求其弘大之境,卻終究難與邊角相應。師尊的妙旨卻是注重中腹,卻不刻意強求,而要講究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説到底,便是一個和字!”施屠龍將一枚白子“啪”地打在天元上,道,“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以求中腹與邊角的調和。”
卓南雁恍然大悟道:“棋棋相濟相成,以成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境!師尊當日説得清楚,可惜弟子這時才全弄明白。”若説他以前的領悟是一顆顆獨自發光的明珠,師父這番闡幽抉微,則恰似一根金線,將無數明珠穿在一起,燦然生輝,圓轉如意。
兩人走出小酒肆,才見I門外早已雨水滂沱。沁涼的夜風捲着萬千水線橫空掠下,將盛夏的悶熱一掃而空。卓南雁給涼絲絲的雨水一激,不禁打個冷戰。施屠龍解下背後的雨傘,在他頭上擎開。
卓南雁笑道:“還是師父久走江湖,想得周全。”伸手要替師尊掌傘。施屠龍卻搖頭道:“不必,我送你一程!”卓南雁瞧師尊臉色沉凝,心底微覺奇怪。
師徒二人趟着街頭泥濘的雨水,慢慢地走着。施屠龍忽道:“我不知你為何去參加這勞什子的太平棋會,料想你這麼做,必有你自己的道理…”卓南雁暗想:“師父古道熱腸,若得知小月兒有難,説不定會夜探皇宮,惹來兇險!左右我再勝一場,便能進宮見到太子了。”當下呵呵一笑,便沒言語。
“但你此次赴會,倒可了卻我一個心願,”施屠龍一跛一跛地慢悠悠走着,咧開嘴笑道,“你是我施屠龍的徒弟,這天下第一棋士,雖是個虛名,我卻不願讓旁人得了去。”卓南雁心中一振,道:“徒兒定不會給師父丟臉。”施屠龍扭頭望着他,目光在漆黑的雨夜中熠熠閃動,道:“既已赴會,便要獨佔鰲頭!”
卓南雁挺胸笑道:“弟子奪了這天下第一棋士,便跟師父得了一般無二。”施屠龍一笑:“今日你對陣路吟風,補天弈尚且生澀,我也只得臨陣操戈,過了他一番棋癮。可惜這等花活,咱們今後卻也不能再耍啦。”卓南雁笑道:“弟子知道。”
施屠龍點了點頭,頓住步子,眼望烏沉沉無邊無際的雨幕,緩緩道:“便送你到這裏吧,師父要走啦。”
卓南雁一怔,道:“這大雨夜晚,您要去哪裏?還是跟弟子回驛館安歇。”施屠龍搖頭嘆道:“這天下第一等棋壇盛會,讓我冷眼旁觀,豈不憋悶死。嘿嘿,沒來之時盼着來,來了之後盼着走!好在看到了你這小子,也算給老夫了卻一番心願。”
“弟子定然不辱使命!”卓南雁知道師父性子執拗,必然説走就走,想到跟他又是匆匆聚散,心底有些戀戀不捨。陡覺頭上一濕,卻是施屠龍忽將雨傘移開,綿密的雨珠登時打在了他的頭臉上。
“今後風雨再大,”施屠龍的目光炯然一亮,緩緩道,“都須你自家來扛了!”
卓南雁身子一震,仰首望天,卻見萬千條暗青色的水線,密匝匝地從遙遠浩渺的天宇上撲打下來,拍在他的頭臉上,激得他肌骨生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就在泥水橫流的青石板上跪倒,向施屠龍叩下頭去,大聲道:“雁兒全曉得啦。”
“起來吧!”施屠龍大笑道,“跟我哪裏來得這多的麻煩俗禮!”大袖一拂,轉身便行,也不撐傘,就在漫天雨水中大步而行。卓南雁抬起頭,卻見施屠龍的身影已消失在濃厚的雨幕中,只一縷似歌似嘯的長吟搖曳傳來:“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卓南雁**地自雨中站起,縱目遠望,卻見黯得發紫的滄冥像個厚重的鍋蓋,遠處的疾電躍動,將翻滾沉浮的臃腫雲塊映得忽明忽暗,他忽覺身上凝滿了氣力,忍不住縱聲長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