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月在沉沉昏睡中,也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車前響起南宮馨的一聲嬌呼,跟着便聽劉三寶憤聲大喝:“狗賊!放開她!”馬車劇烈顛簸,終於停下。
林霜月一驚躍起,搶出車來,卻見道旁古松一根橫枝上立着一個白衣儒生,臉上蒙着青巾,臂彎中卻夾着南宮馨,正自呵呵冷笑,顯然是這人適才出其不意地掠走了南宮馨。劉三寶連連大吼,掣出大刀,便待上前。
“且慢!”林霜月眼見那人臂膀中攬着南宮馨,但凝立在那松枝上,仍靈動如蜻蜓落荷葉,知道來人武功絕高。她伸掌按住了劉三寶,眼望那人道:“完顏婷早已下令收兵,閣下怎地不遵號令?”
那人“呵呵”低笑:“誰説我是婷郡主手下?”他聲音顯是故意壓抑,聽來古怪至極。林霜月明眸一轉,冷笑道:“我瞧也是。閣下好大身手,卻欺負一個女孩子,確是連那些龍鬚都遠遠不如!”
劉三寶眼見南宮馨被他挾在肋下,一動不動,心底着了火一般得急,在樹下仰頭大喝:“狗賊!你快放她下來!”驀地揮刀狠狠斫在樹幹上,震得那古松簌簌亂顫。那人冷哼一聲,大袖疾揮,幾根碎枝被袖風捲起,猛向劉三寶射來。劉三寶忙揮刀抵擋,陡覺腕上一痛,已被一截樹枝射中,大刀險些脱手飛出。
“賊小子知道厲害了嗎?”那白衣人冷森森地向下俯瞰,“若是識相的,便將那姓卓的留下,你們都給我滾!”
“他是誰,到底為何來跟雁郎為難?”林霜月臉上不露聲色,心底卻憂急無比,“這人雖是孤身一人,卻比那些龍鬚都要難對付萬倍!”忽聽得身後傳來卓南雁虛弱卻冷定的聲音:“南宮參,卓南雁在此,你待怎地?堂堂正正地過來便是,快快放了馨丫頭!”
“這人竟是南宮參?”林霜月聞言一震。那白衣人已笑道:“卓小子,真有你的!”扯下臉上青巾,現出一張俊朗儒雅的面龐,仰天哈哈大笑。卓南雁冷冷地盯住南宮參,道:“你早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修老祖孫倆,卻怎又言而無信?”適才馬車急停,恰巧將他震醒,瞥見這白衣人掌上的勁道手法,登時猜出來人是自己死對頭之一的南宮參。
“馨兒算來還是我侄女,老夫怎會為難她?”南宮參臉上笑意從容,“嘿嘿,我本來只想跟卓狂生算算舊賬!但你這小子偏偏要逼得老夫現出真容,老夫只得多殺兩條性命了!”話音才落,忽聽一道低沉的嘆息聲響起:“善哉善哉!幾日不見,南宮堡主怎地變得暴戾如此?”聲音輕緩,帶着一股悲天憫人之氣。卓南雁和林霜月都是雙目發亮,均想:“謝天謝地,這老禪聖來得正是時候!”
南宮參卻神色大變,遊目四顧,卻見夜沉如墨,哪裏有禪聖大慧的影子!忽然間腳下古松劇烈搖晃,一股巨力緣樹傳來,自雙足湧泉穴鑽入崑崙穴,沿着足太陽經迅疾射入。南宮參心底劇震,自知先機頓失,忙騰身向樹下躍去。他腳才落地,陡覺眼前已多了一道枯瘦的黑影,一凜之際,卻見一根手指已當頭戳來。雖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指,但指上氣韻竟似籠罩天地。“一指禪!”南宮參心中一寒,情知此時若再退避,必會勝算全無,猛然咬牙,將臂間的南宮馨向大慧撞去。
耳畔似是響起一聲嘆息,漫天遍地的鐵指倏忽不見。南宮參還不及喘一口氣,猛覺手上一輕,南宮馨已被大慧抓住,向後拽去。南宮參獰笑一聲,緊扣住南宮馨的玉臂,奮力回拉。大慧知道若再回奪,兩大絕頂高手的巨力之下,必會將南宮馨硬生生扯成兩半,嘆息一聲,只得收力。
南宮參早就算到大慧慈悲為懷,不會跟自己硬拼,正自慶幸,陡聽背後響起一聲怒喝:“狗賊!”劉三寶的大刀早已勢若疾電般地劈下。若在平時,南宮參自不會將劉三寶這一刀放在眼內,但此時正跟佛門第一高手的禪聖對陣,哪敢回頭接招,只得鬆開握着南宮馨腕上的手爪,斜刺裏橫移丈餘。
大慧就勢將南宮馨拉了過來,一股柔和的勁力送入,登時解開了她被封的穴道,跟着掌力輕吐,將她向劉三寶送去,笑道:“接好啦!”身子片刻不停,仍向南宮參欺去。劉三寶那一刀劈得極猛,忽見南宮馨飛來,手忙腳亂地拋了大刀,伸手抱個正着。南宮馨生性精靈膽大,但此際忽被劉三寶抱住,竟覺説不出的較弱委屈,忍不住嚶嚀一聲哭出聲來。劉三寶驟覺一個軟綿綿的嬌軀鑽入懷中,陡然間便似身外雲霄,痴痴地只是説:“你沒事就好,你沒事就好!”
卓南雁和林霜月眼見南宮馨安然脱困,都長出了一口氣,齊向大慧望去。卻見大慧和南宮參以快打快,瞬息間竟疾拼了四五招。卓南雁的雙瞳一縮,暗道:“當日師尊曾説這南宮參的武功還在我之上,那時候我還頗不服氣,不想這廝跟禪聖動手,竟然不落下風!”林霜月暗道:“跟南宮參這狗賊,何必講什麼武林規矩,不如我上去助大慧上人將這廝料理了。”但隨即又想,“不好!這狗賊奸狡成性,若是乘機攻襲雁郎,那可大事不好!”一念及此,只得擎着雙劍,在卓南雁身旁看護。
猛聽砰然一聲震響,激戰的兩人四掌相交,各自退開數步,凝神對望。大慧枯瘦的身子卻抖了抖,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恭喜堡主煉成了空谷流波的高妙心法!”南宮參“嘿嘿”笑道:“當晚洗兵閣一戰,禪聖受傷非淺,這時重傷未愈,實不該強自替人出頭,跟老夫為難!”
大慧雙手負後,衣襟迎風輕拂,淡然道:“卓少俠離京後,和尚忽地心血來潮,偏要過來瞧瞧他。一路緊趕慢趕,卻不想恰好撞上堡主。呵呵,若是堡主此時收手,和尚自然不會多事!”
南宮參眼芒一閃,冷冷地道:“那也只得得罪了!”五指驟然握緊腰間的紫煙劍,一股森寒的殺氣登時在夜空中瀰漫開來。
大慧低眉垂目,恍若入定,沉聲道:“堡主之才,天下罕見,可惜甘願為惡,委實可嘆!”南宮參森然道:“老和尚此言未免偏頗!這小賊當日在洗兵閣如此辱我,大師親眼所見,老夫豈能善罷甘休?”
大慧低嘆一聲,卻不再言語。卓南雁等人均知一場惡戰在所難免,眼見南宮參殺氣愈來愈濃,大慧卻仍是垂眸靜立,都不禁心底為他擔憂。
山道上一片寂靜,只聞夜風“呼呼”之聲。夜色蒼茫深邃,那鈎殘月仍在雲彩間閃爍,山道旁羣山峭壁只能瞧見黑黢黢的影子。大慧的一襲灰袍似是被無邊的暗夜吞噬了,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驀地只聞南宮參暴喝一聲,紫煙劍鏘然出鞘,刷的一劍直指大慧胸口。卓南雁看他雖只一劍刺出,但滿空紫色劍影飄忽,恍若千劍萬劍,心底不由一沉:“這廝的劍法果然了得,怪不得那日師尊説他跟我對陣時,未盡全力!”林霜月和南宮馨眼見大慧不擋不避,忍不住齊齊驚呼出聲。璀璨的劍芒陡地在大慧的胸前半尺凝住。大慧雙掌合十,依舊穩如泰山,竟似對身前劍氣噴薄的紫煙劍視而不見。
卓南雁的心“咚”的一跳:“南宮參這狗賊的空谷流波心法又有進境,如此橫掃千軍的一劍,竟能在瞬息之間轉實為虛!而最奇的卻是禪聖居然嫩識破他的虛招,莫非這也是禪門心法的妙用?”
南宮參眼見自己虛實互易的一劍竟是無功,心底震驚非小,口中卻哂然一笑:“大師果然好定力!”腕子微抖,本已黯淡的紫芒驟然一燦,斜斜削向大慧的脖頸。大慧乾瘦的身影似乎微微一抖,林霜月等人卻連驚叫都來不及,那紫煙劍已似一道紫蛇般在他頸上繞過。
猛聽得南宮參厲聲大吼,霎時間漫天都是紫濛濛的劍芒,如千道閃電、萬條妖蛇,矯夭勁舞。山道旁草折樹抖,如遭狂風摧折。林霜月看得心驚,扶着卓南雁一步步向後退去。
便在南宮參震天價的怒喝聲中,不時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錚錚鋭響。林霜月凝神細瞧,才看清那是大慧枯瘦的鐵指不時彈在紫煙劍上,每出一指,便是一聲脆響,將紫煙劍蕩得貼身走空。南宮參劍法展開,劍氣鼓盪,腳踏奇門步法,圍着大慧呼呼疾轉。劉三寶眼見滿空都是劍影,卻始終不聞大慧的聲息,不由心下焦躁,叫道:“大哥,你瞧那…老和尚勝得了嗎?”南宮馨也急起來,道:“卓大哥,禪聖怎地一直不出手啊?”卓南雁蹙眉不答,心底卻想:“莫非是因禪聖重傷未愈,這才故意示弱?”凝神看了多時,忽地心底一震,緩緩點頭道:“不出手,才是最厲害的出手!”劉三寶擰起眉毛,喃喃道:“不出手,才是最厲害的出手?”卓南雁微微一笑:“天下武學,分成剛柔兩道,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靜以待機,柔能克剛!”
他向來與劉三寶聚別匆匆,此刻好容易得見兩大高手交鋒,便藉此向這小兄弟傳授武學要理。劉三寶微微點頭。卓南雁見他似懂非懂,又道:“你瞧那南宮參的長劍一劍重似一劍,卻始終徒勞無功,實則先機已失…”跟着細細給他講解剛柔之道。劉三寶的師父撲散騰雖是天下宗師,但禪聖會斗南宮堡主這等絕頂高手的實戰,卻是習武之人畢生難見的機緣,劉三寶得卓南雁耐心剖析,登覺受益匪淺。
那邊南宮參拼力強攻,卻始終被大慧信手化解,心底又驚又怒,驀地振聲怪笑,左掌自劍影中翻出,直向大慧肋下按去。他這一掌揮出,山道間便騰出一股怪里怪氣的香氣。南宮馨道:“咦,這大男人怎地還抹了香粉?”話音未落,便覺頭腦間一陣昏沉。林霜月驚道:“他掌上有毒,快快閉住呼吸!”扶着卓南雁,並招呼劉三寶、南宮馨二人,又向後退去。
四人又退了數丈,才稍覺安穩,眼見南宮參劍裏夾掌,攻勢更盛,都覺心底憂急。卓南雁瞧見南宮參龍行虎步,已施展出了天星劍法中的“獨劍成陣”,也不由心緊起來:“南宮參這狗賊何時又煉成了這毒掌功夫?”他憂心良久,便胸悶頭昏,漸覺不支。
忽聽大慧低喝一聲:“南宮堡主這七仙香霧掌莫不是得自唐門?”
南宮參登時心底一震。他這人素來心懷遠志,平生所願,便是將南宮世家建成天下第一名門。但在他千辛萬苦地學成南宮世家的“空谷流波”和天星劍法的第八重“獨劍成陣”之後,仍覺難以在武林中一領風騷,偏偏本門最艱難深奧的天星劍法第九重“地火劍氣”又萬難煉至大成,正自萬分苦惱之際,卻結識了唐門的風騷**唐倩。南宮參自幼也好玩使毒物,對唐門毒功可説是垂涎已久了,便花言巧語地自唐倩手中騙得了唐門的毒譜。先前他是早自許廣手中巧取了專能搜捕毒蟲的甘露甌,得自唐倩的毒譜雖有些殘缺不全,他卻仍是如獲至寶地勤加鑽研,終於練得秘典上的一門毒掌絕學。
這七仙香霧掌乃是已七種毒物為藥方,內服外浸,配以獨門心法修煉,功成後掌帶怪香,傷人於無形。這門功法修煉起來艱難至極,便在唐門也極少有人煉成,南宮參小有所成,本來對此寄予厚望,頗望來日賴以一鳴驚人,不想此時對陣大慧不勝,才一施展,又被大慧喝破。
“這是本門絕學天香掌,”南宮參只得強撐着不認,嘶聲怪笑,“跟唐門有什麼相干?”長劍上紫芒暴吐,猛向大慧捲來。此時他渾身真氣已提到了十成,每一步踏出,勁氣縈繞,都帶出噝噝尖嘯,越轉越快,白袍竟似化作一團白光。忽聽大慧一聲低嘆,竟自盤膝坐下,低眉垂目,恍似入定,但每到長劍臨身,便以鐵指彈開。
卓南雁只覺雙眸一亮,他已隱隱看出,那南宮參“獨劍成陣”的功夫已施展到極致,更硬用劍招、步法,將大慧擠入死門擊殺。但大慧靜坐枯守,卻不會受其步法所困,以靜待動,讓南宮參無力下手。
此刻的拼殺到了緊要關頭,他已無暇詳加解説。林霜月等人遙見大慧那一襲灰衣幾乎與沉黯的天地混沌成一色,只一團白影紫電繞着那灰袍盤旋疾轉,三人不免心驚肉跳,看得冷汗浸浸。
“嗡!”天地間忽地響起一聲悠揚的禪唱。這聲音柔和低沉,但觀戰的卓南雁四人卻覺經脈間齊齊一跳,心底一片寧靜。
“旋嵐偃嶽而常靜,”漫天劍雨中,大慧的禪唱依舊淡定自若地響着,“江河競注而不流——”他的聲音悠長舒緩,卻越來越響亮。長劍疾舞的南宮參也覺渾身經脈隨着他的禪唱聲震盪不已,一時間滿腔的仇怒戾氣卻也消散不少,竟想拋開長劍,跟大慧一道體悟天地至理。
他心底大驚,深知自己的心神已被大慧的無上禪功牽引,猛一咬牙,振聲長嘯,嘯聲如同怒龍沖霄,盤旋而上,只盼將他的禪唱壓下。大慧眸間精芒陡燦,吟唱聲驟然一振:“…野馬飄鼓——而不動!”吟聲綿長低緩,卻在崇山峻嶺層林峭壁間響蕩不休,恍若天地萬物都與他的吟聲相和。南宮參只覺筋脈一酸,手中長劍幾乎把持不住。便在此時,大慧的鐵指已凌空按來。一指橫出,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循,但南宮參瞧在眼內,卻覺天地間只剩這似能撐破蒼穹的一指。他心神劇震,猛地拋了劍,嘶聲道:“大師饒命!”
大慧見他棄劍求饒,鐵指便陡地一凝。哪知南宮參的嘶叫聲未落,猛地雙掌齊出,直向大慧拍來。禪聖的蒼眉忽抖,那聲禪唱便似春雷乍動,訇然而發:“日月曆天而不周!”鐵掌疾翻,猶如大金剛杵一般當頭擊下。南宮參慘哼聲中,一口鮮血噴出,白影閃處,疾躍數丈。劉三寶怒道:“這狗賊,好不奸詐!”揮刀撲上。南宮參這時經脈劇痛,情知適才大慧這一掌仍是手下留情,瞥見劉三寶大刀霍霍劈來,哪敢戀戰,斜刺裏騰出,一溜白煙般消逝在濃濃的夜色之中。
“大師!”南宮馨看見大慧枯瘦的身子簌簌發顫,急忙搶上去扶住了,驚道:“禪聖爺爺,您仍給那狗賊傷到了?”
“傷便傷了,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大慧的雙肩抖了抖,依舊盤膝坐好,“呵呵”笑道,“南宮堡主一直深藏不露,倒是一奇!”林霜月忙扶着卓南雁上前稱謝。卓南雁適才瞧得清清楚楚,最後南宮參拋劍偷襲之際,大慧那一掌仍是心存慈悲,未盡全力,雖擊得南宮參吐血遠遁,卻因一念之仁,給南宮參的毒掌擊中了肋下。
卓南雁眼見大慧的口角仍掛着一絲血痕,心底悲憤,怒道:“早知那晚在洗兵閣內,便該一劍宰了這狗賊!”大慧的臉上仍掛着那抹淡定的笑意,道:“不過是砍我兩劍,打我兩掌,又何必如此斤斤計較?”低聲咳嗽兩聲,悠遠的目光已凝在卓南雁的臉上,“幾日不見,你的精神倒好了些。臨別之際,老衲倒想跟你説幾句話!”
“請大師指點!”卓南雁聽他將“臨別之際”四字説得甚重,心底疑惑,卻仍是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禮。大慧默然望了他半晌,忽道:“南雁,若是你找到了大醫王,那大醫王傾盡全力,仍是醫不好你的傷,卻又如何?”卓南雁心底一沉,怔怔地道:“這個…晚輩倒從未想過!難道大師是説,晚輩這傷…”大慧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道:“老衲只是隨口一説。嘿嘿,你自幼師從棋仙,練就絕倫武功,但若你就此功力盡廢,變得手無縛雞之力,那又如何?”卓南雁的心一陣收縮,額頭上立時滲出汗水,喃喃道:“功力盡廢…手無縛雞之力?”
“你很怕嗎?”大慧的目光在夜色裏幽幽閃爍,“那又有什麼可怕的!設若你從小便未習武,如今還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卓南雁心神一震,迎上大慧深邃的眼芒,竟不知説什麼是好。忽聽大慧咳了一聲,猛地噴出一口血來。卓南雁驚道:“大師,您怎地了?”林霜月和南宮馨忙上前將他扶起,要讓他進馬車內安歇。大慧卻擺了擺手,苦笑道:“不必了,這具臭皮囊…只怕跟不了老衲許久啦!”
卓南雁等人均覺心底一痛。南宮馨不禁垂下淚來,哭道:“禪聖爺爺,都是南宮參那天殺的害得您嗎?”大慧笑道:“不怪他…老衲多年前便已中毒,苟延殘喘到今日,已算萬幸了。”這片刻之間,聲音便虛弱了許多。卓南雁想到那晚禪聖激戰林逸煙後,曾跟自己説過他中毒已久的言語,心中更是針扎般難受:“想必大慧上人一直要運功對抗滲入他體內的毒性,但洗兵閣之戰他重傷未愈,適才又遭了南宮參的暗算,再難運功裹毒,終致毒性發作!”不禁伸手握住大慧那枯瘦的雙掌,道:“大師,當年給您下毒之人,到底是誰?”
大慧搖了搖頭,笑道:“那等陳年舊事,還提他作甚!”他的目光有些黯淡,笑聲卻依舊灑脱,“生老病死,原是世間常情。呵呵,這三清聖地,乃道家七十二福地之一,也好也好,一切都是緣法!”
卓南雁忽然想到,大慧此次以重傷未愈之軀力拼南宮參,還是為了救護自己,一時間肝腸寸斷,哽咽道:“大師,可還有什麼法子救您嗎?不如咱們一起去尋那大醫王!”
大慧道:“自家的事自家曉得!自家若無法可醫,旁人如何醫得?”卓南雁看他目光悠遠,想着他的話,不由心中一震。大慧悠悠笑道:“浮世虛幻,本無來去!這一具臭皮囊本就是地水風火泊湊而成,何必錯認為己有。”他説得灑脱,但卓南雁、林霜月四人卻心底悲惻惻的。
“南雁!”大慧抬起頭來,目光倏地明亮起來,道,“武功盡廢並無可怕,自古建功立業的大英雄大豪傑,未必便是隻憑武功!”
卓南雁陡覺眼前一亮。他重傷之後,時昏時醒,醒的時候雖是強顏歡笑,實則心底一直憂懼煩惱,這時聽了大慧的言語,便如在黑屋中打開一道天窗般豁然開朗,顫聲道:“正是!力拔山兮的武夫可能一事無成,柔弱書生倒可成就豐功偉業,其中差別,不在武功,而是在…”心緒紊亂,卻不知如何措詞。
“在乎心志!”大慧的聲音驀地沉着凝重起來,“便如孔子所云,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這大慧一直宣説佛道,但這時忽然説出一句儒家名言,反有一種説不出的直指人心之效。
卓南雁陡覺心頭一熱:“不錯,心志不移,氣節不奪,才是真豪傑!”臉上光彩一閃,胸中一片開闊坦蕩,向大慧深深一揖,“多謝大師點化!”
“天地萬物都在點化你,哪裏用得着老和尚。”大慧淡淡笑着,又悠悠一嘆,“待老衲去後,這具臭皮囊,便勞煩莫愁公子送往臨安徑山寺焚化。”
“莫愁?”林霜月奇道,“他跟唐公子都被那些龍鬚困住了…”大慧道:“眼下也該來了!”卓南雁等人都是一驚,不知是否大慧的神志有些糊塗,正自疑惑,卻聽大慧悠然一嘆:“老和尚該走啦!”南宮馨“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禪聖爺爺,您不是活佛嗎?馨兒求求您不要走!”
大慧張開雙眼,柔聲道:“一切皆幻,和尚爺爺何曾真的來,又何曾真的走?來而非來,去而未去!”忽地哂然笑道,“畢竟水須潮海去,到頭雲定覓山歸。”笑聲依舊爽朗悠遠。那灑脱的長笑終於止歇,山河大地忽地一片岑寂,便連風聲都似凝住了。
南宮馨見大慧再不言語,伸手一推,但覺如觸山岩般紋絲不動,不禁嗚咽垂淚。林霜月和劉三寶雖與大慧匆匆一會,卻也黯然神傷。只有卓南雁默然靜立。望見大慧笑容未斂,臉上一派光風霽月之色,卓南雁忽然間竟覺得身心上鬆快了許多,想到大慧坐化前所説的言語,心底黯然悲悽之餘,反有一種灑脱安穩之感。
便在這時,卻聽莫愁的聲音遙遙傳來:“放心放心,大雁子他們決計沒事!你嘮嘮叨叨的,倒跟個老孃兒們一般…哈,小桔子你瞧,那不是大雁子嗎?”嬉笑之間,莫愁和唐晚菊已飛身趕來。
原來適才二人留下斷後,陷入苦戰。好在眾龍鬚都知前面還有蒼龍五靈出手,對兩人只是纏鬥。而二人功夫極硬,以寡敵眾,卻也尚能支撐。激戰多時,黎獲縱馬趕到,才讓眾龍鬚罷手。兩人當下急急趕來。
“咦,這老和尚…”莫愁凝目看了大慧幾眼,驚道,“莫不是禪聖老佛爺?”原來他幼時跟在父親身邊,曾與大慧見過幾面,聽得卓南雁説起大慧毒發而亡,不禁放聲大哭。林霜月和唐晚菊急忙相勸,又將大慧的遺體搬入車內,觸手之間,竟覺大慧的肌膚已變得堅如鐵石。幾人齊聲稱奇。
…
馬車行不多時,天色已然大亮。轉出山谷,便有一處小村坳橫在眼前,卻見朝陽燦爛,阡陌縱橫的濃綠稻田上有農夫在田間忙碌,幾人回思昨晚深山中的幾度歷險,渾若做了一場噩夢。
卓南雁身子乏倦,便在車上安歇。莫愁去向鄉農打聽那醫谷所在,本以為那醫谷的確切方位必然隱秘至極,不想那幾個鄉農倒都知曉,爭着道:“是來尋神醫的嗎?”“順着前面那條小溪前行片刻,便到了醫谷啦!”“嘿,那裏面神醫多的是!”
幾人都是又驚又喜,催馬前行。循着小溪轉了個彎,卻見前面一片綠油油的翠谷,奇的是谷口處竟聚着數十户農舍。高低錯落的村舍民居間是一條青石鋪就的大道,道旁攤鋪林立,各色幌子上有的寫“包治百病”,有的寫“藥到病除”,更有的別出心裁地寫着“絕世神醫。”
林霜月、唐晚菊等人在無數醫藥攤子前東張西望,竟有些不知所措。大黑馬拉着廂車在青石路上“咯吱咯吱”地走着,立時引來無數驚奇的目光。林霜月尋了個潔淨些的攤子,向那端坐桌後的藍衫老丈施了一禮,道:“請教老丈,那大醫王蕭神醫的仙居在何處?”一語未落,四五個郎中打扮的人已擁了上來,紛紛道:“小姐要找郎中嗎?現成的神醫便在此處!”“在下人稱陳三味,管你內感外傷,老夫三味藥下,必會藥到病除!”“三味藥有何稀奇,老夫俞一帖,任你五癆六傷、熱症寒症,保管一帖見效!”又有人上前去拉劉三寶的手,道:“少年,瞧你拎着大刀,練武的吧?咱這有補氣增力的少林大還丹,乃六六三十六味奇藥配成…”七嘴八舌地正自聒噪,忽聽有人一聲斷喝:“都在此囉嗦什麼!休得亂了醫谷的規矩!”眾人扭頭看時,卻見説話的是個銀髯飄擺的白衣老者。幾個郎中對這老者似乎甚是畏懼,口中雖然小聲埋怨,卻還是乖乖地四下散開。
林霜月見這老者身材清瘦,長鬚如銀,臉色紅潤,配上一襲白衣,端的是道骨仙風。她連忙上前行禮。那老者聽得他們是來找大醫王求醫的,“呵呵”一笑,手拈銀髯道:“老夫便是蕭醫王。貴客遠來,莫要給這些庸醫驚擾,請隨老夫來吧!”大袖一拂,轉身便行。莫愁等人大喜,自後催車跟隨。先前圍上來的那幾個郎中瞪眼瞅着蕭醫王,嘴裏低聲嘀咕,目光中又是妒忌,又是無奈。
蕭醫王大袖飄飄,轉過長街,便來到一處窄小的木樓前。林霜月見那木樓陳舊烏暗,門前挑着的青布幌子上寫着好大的“蕭醫王”三字,不由奇道:“蕭神醫,您便在此行醫嗎?”蕭醫王笑道:“此處是有些簡陋,但老夫只求懸壺濟世,卻也在乎不了許多。”林霜月等人更是肅然起敬。
少時唐晚菊攙着卓南雁下得車來,在屋內坐定。蕭醫王給卓南雁把了脈,又望了他兩眼,才“呵呵”笑道:“公子這病是有些麻煩,只怕要多耗費些銀兩,但幸喜遇上了老夫!”
“多少銀子都不在乎,只求您醫好了他這病。”林霜月見他一副胸有成竹之狀,歡喜得險些流出淚來,“他近來時覺四肢無力,頭暈目眩,您瞧病根卻在何處?”蕭醫王拈着白銀般的長鬚,眼望卓南雁,緩緩地道:“卓公子年紀輕輕,卻肢體無力,説來都源於**之禍!”
“**之禍?”林霜月心底萬分奇怪,玉面微紅,卻不敢再問。莫愁奇道:“神醫是説,大雁子沒有內傷?”
“看他目光有神,哪裏有什麼內傷?”蕭醫王得意洋洋、搖頭晃腦地道,“所謂慾火焚燒,精神易竭,傷生者不一,好色者必死。卓公子正當壯年,卻形銷骨立,分明是房事過度!”
卓南雁、莫愁、唐晚菊三人面面相覷,微微一愣,不由齊聲大笑。劉三寶卻皺着眉頭,低聲問南宮馨:“喂,什麼叫房事過度?”南宮馨玉面通紅,忸怩道:“回去問你師父去!”
林霜月又覺可笑,又覺疑惑,道:“蕭神醫,小女子近來也常感不適,頭腦時有昏沉,請神醫看看是什麼緣故?”蕭醫王伸指在她玉腕上微微一搭,不由“啊”了一聲,叫道:“奇怪奇怪!”沉了沉,又道,“好極,好極!”忽然雙手一拱,笑道:“恭喜姑娘,這是喜脈!姑娘有喜啦!”
南宮馨“啊”的一聲大叫。林霜月卻又羞又氣,玉面上紅霞飛撲。莫愁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什麼大醫王,當真狗屁不通!”蕭醫王怒道:“怎地狗屁不通?這位姑娘想來便是卓公子的佳偶吧?卓公子房事不節,不但拖垮了自己的身子,也弄得這位姑娘胎氣不固,時時昏沉!”他想到自己三言兩語,恰好將這一對少年男女的怪病串在一起,越想越覺大有道理,得意洋洋地笑道,“怎麼樣,老夫是一語中的了吧?”
“什麼一語中的!”林霜月怫然而起,冷冷道,“人道大醫王醫道通神,卻原來是個浪得虛名之輩!”她雖對卓南雁生似相托,但終究是個守身如璧的清純女兒身,聽得這蕭醫王如此言語,早氣得顏色如雪。
“小月兒!”卓南雁忽地握住了林霜月的玉手,苦笑道,“咱們上當了,這庸醫…決不是大醫王!”林霜月一怔,怒喝道:“喂,你到底是不是大醫王?”她自來温婉嬌弱,但因憂心卓南雁的傷病,更被這蕭醫王一通胡謅,不由一反常態地聲色俱厲起來。蕭醫王道:“自然…自然是了。老夫姓蕭,名醫王,難道還有假的?”林霜月頓時愣住,哭笑不得。莫愁哈哈笑道:“老子姓莫,名神醫,生下來便是莫神醫!他姥姥的,今日可真是長了見識!”卓南雁搖了搖頭,擺手笑道:“走吧!”
“不成!”蕭醫王見他們要走,卻吼起來,“老夫的銀子還沒付!看了兩個,都是疑難雜症,總須一百兩銀子!”嘶喊之間,唐晚菊、林霜月卻懶得跟他糾纏,攙着卓南雁便出了木樓。
蕭醫王見他們人多勢眾,不敢攔阻,但心有不甘,趕出門檻外喋喋不休:“賴了老夫的銀子便想一跑了之嗎?天殺的短命鬼,出了我蕭醫王的門口,只怕活不過三日去!”
劉三寶勃然大怒,咆哮一聲,轉身衝回,飛腳踢在蕭醫王門口的藥攤子上。那盛藥的攤板碎成十幾片,隨着丸散膏藥、真假鹿茸、靈芝四處迸飛。劉三寶氣猶不平,便待去拆他的木樓。
“三寶,”卓南雁凝眉喝道,“你練得了武功,便是這麼欺負老人嗎?”他喝聲不大,劉三寶卻一下子頓住步子,苦着臉道:“大哥,這老混賬滿嘴噴糞,忒也可惡!”卓南雁臉色煞白,卻笑道:“既是個老混賬,又何必跟他一般見識!便給他一百兩銀子吧。”林霜月嘆息一聲,揚手將幾錠大銀拋過去。亮閃閃的五錠白銀齊刷刷地射在木樓的門框上,一字排開,竟是齊整如劃。蕭醫王還待倚老賣老地哭鬧,瞧見林霜月露出的這手功夫,登時一凜,又見了那白花花的銀子,不由轉怒為喜。
宋時貨幣多為銅錢,這十足成色的白銀可是稀罕的硬通貨。一羣看熱鬧的郎中瞧見林霜月出手闊綽,嘩啦啦便擁了上來,搶着叫嚷:“這位公子是什麼病,這姓蕭的治不好,我賽華佗説不定手到病除!治不好分文不收!”“公子是那個多了,傷了身子吧,咱這兒有純正虎鞭,包你雄風大振!十兩銀子一根,要多少有多少!”“二位姑娘想駐顏不老嗎,這玉真粉是武則天傳下來的,花一貫錢,用到五十歲…”
幾人正自煩惱不堪,忽見一個樵夫打扮的人大步趕來,喝道:“莫要聒噪,全都給老子滾開!”揮臂橫掃,將一眾郎中推得東倒西歪。
“許瘋子來啦!”不知哪個郎中喊了一聲,“別給這瘋子傷到!”一羣人才鬨然四散。
“許廣!”林霜月瞧清來人正是大醫王蕭虎臣的弟子許廣,不由又驚又喜,“可見到你啦!”
“林聖女大駕光臨,當真是天大之喜!”許廣將背上的柴禾提了提,呵呵笑道,“這地方太亂,諸位請隨我來!”引着眾人大步前行,轉出了那條熱鬧嘈雜的長街。林霜月看他仍向山谷深處行去,不由問道:“許廣,適才那地方,難道不是大醫王的居處?”許廣健步如飛,笑道:“呵呵,那鬼地方是假冒的。兩年前,不知是誰,將師尊隱居醫谷之事傳了開去,問醫求藥的人絡繹不絕。師尊不勝其煩,便帶着我外出雲遊。回來之後,才見了許多好事的郎中聚成了這有幾十家店鋪的醫街,打着醫谷名號,賣藥行醫。領頭的便是那個蕭醫王…”
“什麼狗屁郎中,”莫愁哈哈大笑,“全是些糊塗庸醫,你便不怕他們壞了大醫王的名頭嗎?”許廣道:“那些人也未必全是庸醫,只是技業不精罷了。師尊早厭煩了這些虛名浮利,自然懶得管他們,只是將隱居之所,又往山谷深處挪了挪。”唐晚菊道:“入山惟恐不深,端的是名士之風!”
沿着山路轉了幾個彎,便來到一處幽靜山谷前。但見合抱粗的古樹鬱郁蓊蓊,滿眼翡翠般的綠色讓人心胸爽淨,一條清溪順着谷口曲折東去,水清如玉,潺潺溪聲將幾人的心神洗得一靜。
“呵呵,前面便是師尊隱居之所了。”許廣指了下隱在古樹林間的幾排茅屋,卻駐足不前,看了唐晚菊等人幾眼,嘴裏面囁嚅着欲言又止,唐晚菊拱手道:“許先生有何見教,便請直言。”
“見教可談不上,”許廣嘿嘿地笑着,一張臉卻紅了起來,“只是師尊他老人家自來便不願多見生人,前來求醫之人最好只由一人陪伴。呵呵,嘿嘿,這個…在下想,既然是卓公子前來求醫,最好只請卓公子和林聖女前去。”
“哈哈,原來你要哄咱們幾個人走!”莫愁叫道,“敢問令師是未出閣的大閨女嗎?”許廣瞠目結舌,道:“自然…自然不是,家師堂堂鬚眉,年近七旬,怎地是大閨女?”莫愁冷笑道:“既然令師是個七十老翁,怎地不敢見生人?扭扭怩怩,羞羞答答,豈不與女孩兒一般,傳揚出去,成何體統?”許廣搔頭道:“莫公子説得也是!只是…只是師尊的脾氣着實…有那麼幾分怪異,我若帶了你們這大堆人去,只怕惹他生氣。”唐晚菊已看出這許廣是個難得的老實人,倒不願讓他為難,笑道:“許先生説得在理!萬事以療傷治病為上!”轉頭對林霜月笑道,“既然大醫王就在眼前,那我們不妨先走一步!”
林霜月也不敢違拗大醫王的規矩,只得跟莫愁等人無奈苦笑。卓南雁聞聲也從車內探出頭來,跟唐晚菊四人話別,又囑咐劉三寶,務要將南宮馨護送歸家。劉三寶與兄長分別,自不免戀戀難捨,但想到又能與南宮馨同行,心中又歡喜得怦怦亂跳。
莫愁將禪聖大慧的屍身自車內抬出,背在身上,叫道:“咦,這老和尚的身子變得鐵石般硬,當真是活佛轉世。”卓南雁望見大慧依舊顏色如生,又覺一陣黯然神傷,悵悵地默然無語。林霜月將太子所贈的金銀取出來,交給莫愁,讓他去前面的醫街另僱車輛,再塞給了南宮馨不少盤纏,囑咐劉三寶路上要好生照料。
南宮馨笑道:“月姐姐便請放心,毛頭小子敢不聽我話,我便大耳刮子伺候他!”劉三寶卻再不還口了,只知“呵呵”傻笑。
“大雁子!”莫愁叫道,“但願那大醫王妙手回春,再見到你時,你已是活蹦亂跳的啦!”唐晚菊湊過來,低聲道:“卓兄,我們先行一步,隔些日子,自會偷偷地再來看你!”當下四人與卓南雁分別,轉身上路。
林霜月目送他們行遠,才對許廣笑道:“許兄,原來在令師跟前,你還要作這些打柴的苦差?”她不過隨口一言,卻説得許廣滿面通紅,苦笑道:“慚愧慚愧,俺這是受罰呢。嘿,弄丟了師尊的甘露甌,也合該受此懲戒。”想到許廣那日跟南宮參鬥茶,大敗虧輸,林霜月不由暗自嘆息。許廣聽得卓南雁身受重傷,忙自告奮勇地先給他診斷。才把了片刻的脈,許廣的臉色便是一變,沉了沉,終於長嘆一聲,揚起臉苦笑道:“卓公子,你這傷病着實古怪!許某行醫也有十多年了,卻從未見過如此怪傷。想來世間也只有師尊能醫得!”
卓南雁笑道:“多謝許兄,咱們長途跋涉而來,正要煩勞令師援手。”林霜月卻覺惴惴不安,道:“許先生,若是大醫王出手,當真便能醫好他的傷嗎?”許廣笑道:“師尊平生還沒有醫不好的病!林姑娘請放寬心。”林霜月才覺芳心一寬,眼望卓南雁,嫣然一笑。
再向前行,山道顛簸崎嶇,廂車行走得甚是費力。卓南雁這時但覺精神稍長,便下得車來,跟林霜月並肩而行。
穿過一片幽密的竹林,便見幾排茅屋橫亙眼前。茅屋前後植着幾排秀樹奇花,枝葉清奇,妍麗多姿,草木的清幽之氣伴着陣陣花香不時傳來。卓南雁挽着林霜月的玉手,踏上屋前的柔柔碧草,登覺心底一陣説不出的暢快。許廣帶着二人進得大院,來到當中正房門前,便先入內稟報,少時又喜孜孜地出來,道:“師尊有請!”
屋內甚是軒敞潔淨,雪白的牆壁上掛滿了書畫,瞧來竟都是名品。屋中立着一尊真人高矮的裸身銅人,上面標滿穴道經絡。穴道銅人旁的高背大椅上坐着一個黑袍老者,正自凝神觀望銅人上的經脈。兩個青衫僕役垂首立在一旁。
卓南雁和林霜月聽許廣説這老者便是蕭虎臣,忙上前見禮。蕭虎臣微微點頭,拈着胸前黑亮的長髯道:“這兩個小娃兒是誰?”他身材高大威猛,雖是端坐椅上,卻比身旁靜立的許廣矮不了多少。看他虎虎生威之狀,倒不似一位仁心妙手的名醫,反像個叱吒風雲的老將。
許廣説明來意。林霜月忙奉上羅雪亭和大慧的書信。蕭虎臣漫不經心地接過了,掃了幾眼,忽地冷笑道:“羅雪亭的書信?哼,這老東西,當他自己是什麼人!”再向下瞧,不由“咦”了一聲,抬眼凝望卓南雁道,“你竟是卓藏鋒的兒子?”卓南雁點頭稱是。蕭虎臣神色一端,點頭道:“好!”低頭再看那信,忽然間兩道蒼眉便皺了起來,道:“你竟是為了救護宋朝太子而受的傷?”卓南雁已聽出他言語間大是不忿,又見立在他身後的許廣正向自己連連搖頭,卻仍舊點了點頭。
蕭虎臣果真勃然大怒,將書信往桌上一摔,冷冷地道:“那等官府中人,救他個屁!為了救他而受傷,更是糊塗透頂!”呼地站起身來。他本就身材雄偉,這一立起,屋中便似多了一截鐵塔,看他怒衝衝地在屋中大步盤旋,更有一股迫人的威猛。林霜月的芳心不禁怦怦亂跳。
“小子,”蕭虎臣呼地頓住步子,森然道,“禪聖大慧的為人,老夫素來是佩服的。若是禪聖單獨來信尚可,偏偏老夫最煩的那羅老頭也跟他聯名修書,此信便不值一觀!”林霜月陪笑道:“蕭神醫若是厭惡羅堂主,便只看禪聖的金面,豈不是一樣的道理?”蕭虎臣冷笑道:“怎麼是一樣的道理?若是在一碗上好香茗裏添上幾口唾沫,你喝是不喝?”林霜月料不到他會説出如此妙喻,登時啞口無言。
蕭虎臣哼了一聲,望着卓南雁,又道:“但你是卓藏鋒的兒子,那又有不同。卓藏鋒這人不似羅雪亭那般混賬,其豪邁爽直,也頗合老夫的胃口,但偏偏你這廝不識好歹,居然去救趙宋小朝廷的太子,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讓老夫望而生厭!”
“幸虧聽從虞允文的勸告,沒有將太子的書信取出來,不然只怕他立時便會將我們轟出去。”林霜月暗自慶幸,但這時也只得耐着性子跟他強詞奪理,苦笑道,“救護太子又有什麼錯了。老爺子嘯傲煙霞,自然可做個傲視權貴的世外高人。但尋常百姓可就不同了,若是那日雁哥哥不救太子,便會讓秦檜那奸賊得計,大宋岌岌可危,萬千黎民未免要陷身於水深火熱了。”蕭虎臣哈哈大笑:“姓秦的老狗不是好貨,難道趙官家便是好東西了?趙宋朝廷一命嗚呼,那是最好不過。”林霜月暗自吐了下舌頭:“這人説話的口徑,跟我大伯倒可配成一對。”卓南雁卻再也忍耐不住,道:“你口口聲聲怨憤大宋,難道你不是大宋子民?”
“不錯!”蕭虎臣虎目圓睜,冷冷地道,“許廣,你告訴他們,老夫是誰!”許廣滿面大汗,顫聲道:“家師…家師是大遼國天祚皇帝之侄,天慶八年,被封為惠王!”卓南雁跟林霜月頓時愣住。卓南雁這才想起當日在龍驤樓中曾聽葉天候説起這蕭虎臣的來歷,依稀便是個契丹人氏,只是這一路求醫坎坷,倒忘了此事,更想不到這蕭虎臣非但是契丹人,更是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的親侄子。
“老夫本來姓耶律,只因這姓氏太過引人注目,便只得改從母姓。”蕭虎臣仰頭長笑,笑聲頗有幾分蒼涼。
林霜月知道,三十年前大遼被金國所滅,那時候大遼國最後一個皇帝天祚帝屢戰屢敗,最終在沙漠中被金兵擒住,如此算來,蕭虎臣被封惠王的時候,還只是個二十來歲的後生,身遭國難,卻也無力迴天。“冤有頭債有主,襲滅大遼的可是金國。”林霜月笑道,“我大宋自潭淵之盟,曾與大遼結好百年,大醫王怎地會埋怨起大宋朝廷來?”
蕭虎臣怒道:“金兵滅我大遼,自是不共戴天之仇。趙宋卻也在緊要關頭,與金人聯手相攻,背信棄盟,落井下石,比金國更加不如。哼哼,金國是虎狼,趙宋便是犬豕。總而言之,他媽的一對半斤八兩的惡賊,都不是好東西!”他越罵越是憤慨,兩眼電光灼灼,瞧來讓人膽寒。
卓南雁卻站起身來,道:“小月兒,咱們走!”
三人都是一愣。蕭虎臣也止了罵聲,奇道:“小子,你不療傷了?”卓南雁怒道:“卓某左右不過一條性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卻也不必卑躬屈膝,在此聽他大放厥詞!”身子搖晃,便向外行。但他怒火一發,牽動傷勢,雙腿一軟,險些栽倒,林霜月慌忙上前攙住。
“師父,”許廣“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人性子太直,求您體諒則個,便大仁大義,給他醫了罷!”蕭虎臣怒喝道:“這小子要做英雄好漢,老夫便得讓他如願!送客,快給我送客!”他訇然一吼,滿屋迴響,震得人耳膜發顫。卓南雁大怒,暗道:“老子寧肯一死,也不在此看他嘴臉!”一急之下,胸中一團熱火倒撞上來,竟昏了過去。林霜月花容失色,不禁垂下淚來。許廣在地上“砰砰”磕頭,道:“師尊,這位卓公子和林姑娘都是好人,卓公子有傷在身,若逐出醫谷,未免顯得咱們太過小氣…”蕭虎臣吼叫一通,怒火稍歇,但見林霜月珠淚瑩瑩,卓南雁雙目緊閉,心下也覺不忍,揮手道:“也罷,那便讓他們在此住上一晚。明日一早,便給我滾得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