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淡風清,月明波澄,天地間一片靜謐。大慧無比閒適地仰頭望着天上皓月,笑道:“是該有個分曉!白雲自來去,明月無古今!”
林逸煙衣袂臨風飄蕩,長笑道:“傳聞大師佛來殺佛,魔來殺魔,今日正好瞧瞧能否殺得了我這魔頭!”談笑之間,腳踩鎖心步,緩步而前。他這回施展出的鎖心步,步法剛勁沉穩,氣勢磅礴,神威凜凜。卓南雁在遠處旁觀,也覺心神發緊,恍然間只覺林逸煙每一步踏出,都似巨靈落足,佔盡地利。
大慧卻雙目微合,雙掌緩緩合十,道:“一別三年,教主心中仍是有佛有魔,涇渭分明,未免可嘆!”他身上披着淡淡的月輝,神光湛然地雙眸凝望着自己的十指,對林逸煙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神妙步法竟似視而不見。
林逸煙陡地發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座萬仞高山,任自己的步法如何錯落生威,也只能望山興嘆。他知道這種攻心為上的神奇步法,碰到大慧上人這樣禪功精深的高僧全無效驗,驀地喝道:“正要請大師點化!”雄偉的身軀電射而出,凌空一掌拍去。
掌影在空中飄忽疾變,鼓盪的袍袖帶起陣陣勁風,林逸煙一出手便是明教最狠辣的天魔萬劫掌。湖畔登時蕩起道道駭人的戾氣,林霜月忽覺心內發緊,似乎連喘氣都艱澀異常。卓南雁見她面色蒼白,忙伸掌握住她的柔荑。
“咄!”大慧低喝一聲,右手食指平伸,直直戳去。這一指平平無奇,但氣勢籠罩萬物,渾似要點破天地。
萬千掌影,卻掩不住這直來直去的一指,林逸煙在空中矯夭疾變的白影忽然一陣模糊。旁觀的卓、林二人都覺眼前一花,再次看清林逸煙的時候,他已如冷嶽峻巖般地凝立在原處,似乎從未動過。林逸煙冷冷逼視着大慧道:“一指頭禪?”
大慧乾瘦的臉上隱隱有神光遊走,寶相莊嚴,搖頭道:“這是直指人心!”他回望過來的眼神依舊淳和安然。這眼神與世無爭,卻呈現一種博大寧靜的力量。
“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林逸煙仰天長笑,“奈何本座卻偏要成魔!”笑聲未絕,身影已奇詭無比地現身在大慧頭頂丈餘高處,袍袖疾揮,猛向大慧頭頂拍去。他這時勁健的手掌竟似膨脹了一倍,指上躍出白瑩瑩的精芒,五指鋪天蓋地般落下。
大慧頂上立時現出一道白玉般的詭異掌印,竟然凝而不散。林逸煙震雷般的長笑聲中,鐵腕疾抖,慘白的掌印越來越多,如同白雲紛紛墜落,飄飄蕩蕩地從四面八方向大慧湧去。
滿天疾風怒嘯,猶如鬼哭狼嚎。卓南雁心下震驚:“當日巫魔苦鬥完顏亨時,將魔功催到極致,曾生出一隻古怪巨掌,但這林逸煙竟化出無窮無盡的掌印,這‘魔天相應’的功夫看來當真勝過巫魔一籌!”
大慧枯瘦的臉上不見一絲驚慌,低嘆道:“教主凡事總以刀兵殺戮為上,實則已入魔匪淺!”腳下龍行虎步,在層層疊疊的掌印間倏忽疾轉。林逸煙掌力連催,但那些駭人的慘白掌印已呈盛極而衰之象。驀然間只聽大慧一聲朗笑:“過眼雲煙,何足縈懷!”雙掌的食指連綿戳出,一指頭禪的精純內勁蓄勢良久,這時指頭微翹,勢如雲起瀾生,激射之下,漫天的掌印立時上下翻飛,終於煙消雲散。
卓南雁才長出了一口氣,看大慧時,卻見他仍舊凝定如初,心底更增欽佩:“若是換作了我,只得上前死拼,決不會如這老和尚一般從容!”
白影乍閃,林逸煙如一朵白雲般悠然凝立在一株高大碧柳的樹巔。柳枝悠悠盪盪,他也隨之輕晃,卻始終安穩自若,悠然道:“一別三載,聽説上人終於悟出了以禪演武的‘幻空訣’,不知可有此事?”大慧臉上寶相莊嚴,聲音依舊是淡淡的:“教主閉關數載,明教絕學想必已然大成!”
林逸煙哂然一笑,雙掌悠然翻轉,修長的十指在月下散發出銀白色的詭異光芒。他那雪白的身影凝在樹巔,在他的頭頂,便是天心那輪殘月。隨着他舒緩圓轉的動作,指上白芒越來越盛,更詭奇的是,那月光也愈發明麗,亮得有幾分妖異。
“三際神魔功?”林霜月大吃一驚,香唇愕然半啓。她知道師尊曾多次閉關苦修三際神魔功,已練到“神魔三勁”的最後一重“無畏勁。”那是“魔極入道”的絕頂境界,威力之強,決非父親林逸虹可比。卓南雁陡覺漫天戾氣縱橫,聽得林霜月這聲低呼,也不由心底駭然:“這便是與天衣真氣齊名的三際神魔功?”
林逸煙的雙掌已上翻託天,瑩光閃耀的十指間,正嵌着那金黃色的半鈎殘月。只這一個簡之又簡的姿勢,已讓他和頭頂的長空皓月融為一體。
林霜月芳心震顫,幾乎不敢再看下去。卓南雁卻是目光閃耀,心氣、神意都緊鎖住凜然對峙的兩大絕頂高手。當日觀戰巫魔對陣滄海龍騰時,他尚須閉目運功,以心感悟,但這時他忘憂心法修為大進,無須閉目入定,心底也是活潑潑地旁觀者清。
湖畔驀地起了一陣風,天上雲影流轉,蓄勢待擊的林逸煙渾身衣襟在夜風中獵獵作響。這時他凝立樹梢,擎天的袍袖如鼓風雙翼,看上去便似神魔降世。樹下的大慧則兩掌抱圓,雙目似開似合,渾如入定,似乎萬事萬物,都不在眼內。
“佛法有云:三界唯心,萬物本空!不知大師空得了這一掌嗎?”林逸煙一聲長笑,疾撲而落,雙掌轟然擊下。夜風陡急,厚重的雲氣飛掩過來,月色隨之一黯。一擊之威,當真天昏地暗。
大慧的眼裏電芒陡燦,一瞬間已從慈眉善目的老僧化作了怒目金剛,大步迎上,左拳擊右,右拳擊左。交叉而出的雙拳看似緩慢,卻一直在圓轉如意地變幻。彎轉的拳跡簡直就似兩條矯夭的神龍,將林逸煙驚雷疾電般的掌勢盡數鎖住。
拳掌交擊一處,發出驚濤裂岸般的勁響。勁風橫掃,引得青色的湖水四下激飛,柳枝紛拂亂蕩。林霜月和卓南雁也不禁攜手退開幾步。
林逸煙和大慧各以內家真氣硬拼一招。奇的是兩人竟然都不向後退,反黏在了一處,瞬間橫移到了數丈外的湖面上,才各自悠悠地飄開。西湖臨岸雜生着不少荷花,舒展的蓮葉鋪滿了岸邊的湖面。林逸煙和大慧凌空落下,便踩在了隨風搖盪不休的荷葉上,相距數丈,凜然對望。
“執著於一個空字,也落下乘!”大慧淡然一笑,卻將拳頭豎起,“老衲的拳頭便是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林逸煙“呵”的一笑,“大師的指月禪拳果然高明!”他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卻是暗自震驚。適才他以三際神魔功施展出的天魔萬劫掌,實是威力絕倫,但撞上大慧的雙拳,卻覺得似是打在了空處。無窮無盡的空虛,讓他澎湃的真氣幾乎無從攻擊。
大慧微笑道:“若教主能息心返觀,也可了悟此理!”林逸煙再不言語,眼內奇光大盛,指間的白芒越來越濃,映得他身上白衣也似燦然生輝。
孤懸天幕的殘月又昏暗了幾分,夜風卻陡然小了許多,只剩下牛喘似的嗚嗚聲。水聲嘩嘩低吟,疏荷碧葉搖曳生姿,但凝立在荷葉上的兩個人看上去卻如同冷月下的泥塑,動也不動。
林逸煙的整個人忽地高大起來,似乎膨脹了一圈。卓南雁瞧得心底暗驚,忽覺手中緊握的柔荑也微微顫抖,斜眼看去,卻見林霜月長長的睫毛垂攏着,櫻唇微動,似在默唸着什麼。
風聲忽然止息,月色也稍稍一亮。白影閃處,林逸煙的兩掌終於揮出。幾乎便在同時,大慧的雙拳也悠然飛起。兩人拳、掌相擊的一瞬,波濤聲忽然沉寂。天地間寂然無聲。
陡聞二人齊聲大喝,喝聲未絕,二人的身影齊齊消逝無蹤。卓南雁一驚躍起。當日他在燕京觀戰時,修為未到,也曾生出無數幻覺。但這時武功大進之後,竟仍有此怪異感覺,這一戰當真稱得上是驚天動地。
“教主好有閒情逸致!”隨着大慧平和的笑聲,他枯瘦的身影重又無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內。不知何時,他已落足在十餘丈外的荷葉上。
林逸煙卻始終蹤跡不見。“師父!”林霜月秀目大張,奔出幾步,茫然四顧。卓南雁也展開心念神氣搜尋,卻毫無所得。
沒有人能覺出林逸煙在哪裏,他便這麼憑空消逝得無影無蹤了。
“師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卻低聲道:“他還沒走!”林霜月順着他的目光瞧去,卻見大慧不動如山,神情凝重無比。這一戰顯是未到勝負已判之時。
揪心的幽靜中,隱隱地卻傳來了遠處的蛙聲。
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也不知是額頭的冷汗,還是湖中飛濺來的水滴。
猛聽水浪怒嘯,大慧的身旁驀地騰起一股駭然的水浪。林逸煙竟從水中躍出,雙掌電發,自後攔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驚地發覺,水柱散開之後,林逸煙的白袍和頭臉上竟不帶一絲水珠,心底震驚非小:“這人內氣外吐,竟能凝氣成幕,不但入水不濕,更讓旁人的心念感覺不出一絲痕跡。這等魔功,當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煙鬼魅般地現身在大慧的身後,十指齊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蓮劍的奪命殺招,快如妖擊,凌厲絕倫。卓南雁看得心驚肉跳,在他看來,大慧上人已然全無勝算。
哪知大慧卻依舊凜然不動。卓南雁雙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無際的夜空融為一處。他不避不擋,全身皆是破綻,但全身又沒有任何破綻。
這一瞬間,大慧已化身成無窮無盡的虛空。
林逸煙驀地振吭厲嘯,音促聲疾,震得卓南雁氣息一緊。林逸煙暴吐的雙掌陡然縮回。大慧身上現出的這種空,虛無縹緲,卻另有一種恢弘難言的陽剛。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煙,那一擊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環繞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剎那間銀光迸發,水柱砰然炸開,化作萬千道細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覺道道水浪如羽箭紛飛,忙飄身後退。林逸煙的身子卻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邊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躍,瞬間飄出數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攔阻,已然不及,掣出長劍,便待奮力追趕。
“你別過來!”林霜月略帶驚惶的聲音已在數十丈外遙遙傳來,“我沒事的…”
林逸煙身法快如疾電,片刻間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縷笑聲遙遙傳來:“老和尚的幻空訣果然有些門道!咱們這一戰暫且記下,待臨安大事一了,再來領教你的禪門玄功!”卓南雁又驚又怒,更有幾分憂心,忍不住振聲怒喝。但林逸煙挾着林霜月早去得遠了。
“不必擔心,那女娃兒不會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時已走上岸來。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兒是他欽點的聖女,大不了挨他一頓訓斥!”回過頭來,才發覺大慧全身衣裳盡濕,**得渾似落湯雞一般,驚道:“大師,您受傷了?”
大慧解下僧袍,順手擰着水珠,笑吟吟地搖頭道:“只差那麼一點!林逸煙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臉上一凝,忽道,“倒是你,這內傷着實不輕…”卓南雁一凜,這時才覺胸臆間氣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點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覺一股熱流湧入,全身經脈都是一脹,自身真氣登時生出反應。大慧臉上憂色頓去,笑道:“還好還好,你中黃大脈已開,竟可自愈內傷。眼下只是內力受震,只需調息兩三個時辰便可無恙…”
卓南雁才鬆一口氣,道:“那大師…適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揮手披上,道:“林逸煙最終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實則是最高明的攻擊!老衲的六度真氣早已如箭在弦,萬不得已,也只得入水涼快一番!”
“原來是未分勝負之局!”卓南雁忽覺疑惑又生,又道,“適才激戰之際,為何忽然間你們全失了蹤跡?”大慧蒼眉一軒,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虛空大地,鹹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長眉蹙起。大慧揮手指點着回覆了清麗寧謐的西湖月色,道:“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連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樣不是在你心裏?何曾失去過蹤跡?”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當晚完顏亨擊敗巫魔後説過的話:“若是你視而不見,萬家燈火與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別?”凝神細思,只覺禪聖這禪機暗藏的話語竟和龍驤樓主之言頗有相通之處。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臉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兒悟性不錯,老衲的武功從無傳人,現有一套指月禪拳,便傳給你如何?”
“當真?”卓南雁大喜過望,但隨即卻又搖頭道,“晚輩學不來!”大慧奇道:“為何學不來?”卓南雁道:“單這補天劍法,只怕晚輩便要參悟數年!這劍法乃家父所傳,晚輩先要練出個名堂來!大師這拳法雖然高明,晚輩卻也無暇修煉!”大慧笑道:“難得難得,世人都是貪多嚼不爛,你這小娃兒卻是慧根獨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聲道,“這指月禪拳你不學也罷,但剋制林逸煙的幻空訣,你卻非學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凜,隨即笑道:“剋制林逸煙,何須晚輩?他魔功雖高,但若遇上大師或是羅堂主,未必便能討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閃,緩緩搖頭道:“今日一戰,這老狐精未盡全力!”卓南雁心頭劇震,不由驚道:“當真如此,那…卻是為何?”大慧嘆道:“一來有你在旁,對他終是一種牽制。二來嘛,這林逸煙心思詭詐,決不會將一場比武勝負放在心內。今日這臨安風雲際會,大變在即,林逸煙留力不發,想必所謀也大!”
“龍驤樓要興起龍蛇變,格天社和秦檜更要乘機奪權,再加上林逸煙興風作浪,這大宋京師不知該是何等熱鬧!”卓南雁越想越覺心生寒意,忍不住蹙眉道,“林逸煙與大師交手,都敢不盡全力…這人當真如此可怕?”
大慧舉頭凝望天上殘月,嘆道:“天下武功大致分為佛門、道家、魔宗三途,其中佛、道兩家淳和自然,可謂殊途同歸。但魔宗卻倒行逆施,處處逆天而行,收效神速,反應也是奇大!”卓南雁聽他説起魔功逆天而行、反應奇大之語,心底不由一沉,隱隱覺得有一樣東西萬分不妥,卻又想不起到底是什麼。
只聽大慧又道:“…這魔宗功法的佼佼者便是‘巫魔’蕭抱珍,集大成者便是洞庭煙橫林逸煙!”卓南雁才點頭道:“不錯,龍驤樓主和雄獅堂主這南、北兩大宗主説起林逸煙,都對這人頗為忌憚!”
“依老衲所見,這林逸煙的三際神魔功還有些許漏洞。嘿嘿,傳聞明教自方臘被殺後,這門鎮教奇功便殘缺不全,林逸煙曾多次閉關參修,看來仍未盡悟其妙!”大慧説着搖頭一嘆,“饒是如此,他這身魔功修為也是超乎老衲所料,已到了魔宗最後一層的‘魔極入道’之境!過得一兩年,待老衲走後,天下不知誰還能製得住他!”
“大師何出此言?”卓南雁聽他言語蕭索,似是説他即將不久於世,驚道,“您禪功精深,身子康健,怎麼也要百歲開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麼,死也只恁麼!左右不過是一具臭皮囊罷了。你還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過一次劇毒,拖延至今,只怕沒幾日活頭啦!”卓南雁怒道:“是誰對大師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會不幸!”他説這幾句話時,意態閒適自若,似乎這身中奇毒、壽數不久之人並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絕不會説出那人名諱,想到竟會有人算計這慈悲為懷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還是説林逸煙吧!老衲已跟這老狐精耗了數年,對他這三際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臉上,緩緩道,“放眼天下,或許只有你,來日能跟林逸煙一爭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氣陡增,笑道:“那晚輩便跟林逸煙幹上一仗!看來大師的心法是非學不可啦。”大慧點頭道:“你可知適才林逸煙最後那一招,為何沒有發出?”
卓南雁愕然搖頭:“晚輩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煙為人謹慎,出手務求必中。若無必勝之念,便會隱忍退走。別説這一招,當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時,引領大宋武林數年風騷。那數年時光,林逸煙照舊是忍了!呵呵,看來老和尚修習的幻空訣,偏巧正是剋制三際神魔功的法門!”
“幻空訣?”卓南雁雙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雲飛的奇異景象。大慧蒼眉忽揚,沉聲道:“不錯!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際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執掌黑暗的魔王,三際説的是初際、中際和後際。傳聞三際神魔功效驗神速,練到神魔勁時,便可吸納世間光明與黑暗兩種本原的元氣,如同三際、戰勝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與黑暗的元氣?”卓南雁想到林逸煙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詭譎形狀,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道,“那他豈不立於不敗之地嘍?”大慧眼內精芒倏地一凝,道:“但當林逸煙面對的只是一個無從着力的空時,他這通天徹地的神魔勁便會束手無策!”
“無從着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閃過適才大慧凝立荷葉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動如山,卻又虛無縹緲,霎時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訣的第一義乃是三際託空,”大慧眸內神采流煥,悠然道,“須得心無所住,過去、現在、未來之念剎那間瞭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實苦笑道:“晚輩不是參禪的料,大師説的道理,南雁聽不明白!”
“禪法不是玄辯道理,也不須你弄得頭頭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閃爍,笑道,“其實在長江採石磯,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閃爍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當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時的奇妙情形再次閃現,只覺心底一片清淨,霎時間天地星辰、宇宙萬物全都剔透空靈地在腦中閃現,跟着長江的滾滾濤聲在耳畔清晰顯現。
“哈,晚輩明白了!”卓南雁忽覺喜悦難言,大叫道,“過去、現在、未來,恰如長江之水,滾滾不停。後浪未到,前浪已逝,當我想要尋到當下這個浪頭時,它早已隨波東逝!”大慧哈哈一笑:“説下去!”卓南雁見他不置可否,接着侃侃而談:“人的念頭,也跟這浪花一樣,過去、現在與未來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聲:“既然抓不住,你還抓它作甚?”他本來笑容可掬,驀地瞠目大喝,聲若霹靂。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覺雙耳轟然震響,霎時奇經八脈齊齊一跳,心旌搖動間,陡覺眼前一片乾乾淨淨、明明白白的清淨世界。
“便是這個!”大慧悠然笑道,“三際託空,還只是幻空訣的第一步。這幻空訣,有幾句廢話一般的口訣要教給你…”卓南雁奇道:“廢話一般的口訣?”大慧道:“若會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訣;若不會,便是廢話!”卓南雁一震,緩緩點頭。
“幻身滅故,幻心亦滅。幻心滅故,幻塵亦滅。幻塵滅故,幻滅亦滅。幻滅滅故,非幻不滅…”大慧念罷,又給他講解運氣調心之法,幾句話間便讓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鳶飛魚躍的奇異景象。大慧最後道:“這幾句得自佛經,其義深奧。説得簡略些,便如你擦磨銅鏡,定要盡去塵垢,銅鏡才生光明!”
卓南雁潛思這幾句口訣,忍不住道:“大師是説,人之身心,便若鏡上塵垢一般,須將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鏡生輝?”大慧卻不言語,伸出乾枯的手掌,在他頂上輕摩。卓南雁只覺腦頂微熱,心中豁然一亮,霎時間進入一種空明寧靜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卻聽大慧一聲低笑:“便是這樣,善自護持!”卓南雁這時心遊萬仞,但對身周萬事萬物都察覺得無比清楚,只覺大慧似要遠走,忙睜開雙眼。
淡淡的月輝中,卻見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漸行漸遠。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謝大師!”忽地想到這樣慈祥温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卻命將不久,心中一陣難抑的酸澀悲痛,向着大慧的背影遙遙叩頭,大聲道,“大師保重…”大慧卻不回頭,悠然笑道:“小娃兒記住了!你磨到明鏡放光還不算完,最後要連那面明鏡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訣的真義…”笑聲依舊爽朗灑脱,猶如清風拂江,倏忽遠去。
※※※※
餘孤天適才飛身去追趙祥鶴。但當他躍出千金堂時,趙祥鶴與大慧早在數十丈外,他鼓足真氣,狂奔一通,也沒有趕上。餘孤天自忖今晚運功良久,掌上傷處隱隱發麻,不敢稍停,迅疾如電地向城北的安國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東拐西繞地轉了片刻,便躍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內。
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餘孤天和完顏婷在臨安的落腳之地。完顏婷的屋中還亮着燈,餘孤天看到那温暖的燈火,心底就覺得熱熱的。
“婷姐姐!”餘孤天每次走到完顏婷的門外,都要規規矩矩地先行叩門,聽到完顏婷淡淡的一聲“進吧”,才温文爾雅地踱進去。
這次屋內卻是寂靜無聲。餘孤天心底一緊,推門便大步跨入。卻見完顏婷正坐在桌前發愣,燈下赫然攤着那本《萬毒秘要》,還有一隻分成兩半的烏黑圓匣。見他疾步閃進,完顏婷的嬌軀簌地一震,咬了咬櫻唇,才將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烏沉沉的兩片木匣合起來,重又變成圓球形狀。餘孤天瞥了一眼那散發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給她的遺物。他知道那是完顏婷修煉毒功的天香寶囊。他厭惡那寶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顏婷更加厭惡這些毒粉惡蟲,但卻不得不練。
他跟完顏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貴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網之魚。這就是天下,將他們都拋棄了的天下。餘孤天暗暗咬牙:“被奪走的東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奪回來,一定要奪回來!”
“你又妄運真氣了?”完顏婷見他臉色蒼白,不由蹙起娥眉。餘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對着完顏婷才變得愛憐橫生,見她臉生憂色,強笑道:“自那日打通衝脈後,真氣愈發順暢,再無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頓,嘆道,“我從未修煉過上乘內功,雖是身懷渾厚內力,但不明運使之道,總覺差了些什麼。”
原來餘孤天當年在明教學藝,林逸煙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種狠辣武功,於高深的內功心法,卻藏私未傳。這高深內功的修煉一直便是餘孤天武功中的軟肋。這數日之間,他真氣收放從容自如,更憑着他的渾厚內力,在天地賭局上跟雷震等羣豪明爭暗鬥時穩佔上風,但事後與趙祥鶴、大慧上人這兩大武林宗匠較量內力腳程,登時盡落下風。
“上乘內功?”完顏婷美眸一轉,“你何不練練天衣真氣?還有,龍驤樓當年掠來的各派內功秘籍,你也可拿來試試!”餘孤天苦笑道:“這天衣真氣是萬萬碰不得的。龍驤樓搜斂來的《七星秘韞》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學,卻又與我所學的路數不合。”他長長嘆一口氣,“其實我夢寐以求的,乃是師尊的三際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鎮教奇功,跟我所學一脈相承,若能習練,必可使我直趨天元境界!”
“三際神魔功?”完顏婷聽到這名字,便覺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煙哪裏還能傳你這功夫?”餘孤天笑道:“這門奇功失傳已久,便連師尊也所知不全。嘿嘿,況且師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來殺我,已算萬幸了。我辦這乾坤賭局的意圖之一,便是激他出來,哪知他卻一直隱忍不現。”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煙跟前裝聾作啞,將他大騙一場,林師姐必會稟告他。林逸煙心毒手辣,素來睚眥立報,卻怎地一直不對我動手?”想到林逸煙的陰毒手段,登時額頭滲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懼,“臨安城內風雲際會,但林逸煙身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蹤跡不見?嘿嘿,他暗自隱忍,莫非要對我謀定而後動?”
完顏婷見他臉色難看,忙温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時,倒是你那‘繞指柔’纏綿難愈,最是要緊!”餘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繞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處,雖經完顏婷以各種解毒之方相試,卻仍是驅除不淨。聽了完顏婷這話,餘孤天登時一震,緩緩伸掌,五指屈伸,道:“這毒會越鑽越深。唐倩死前曾説,一月之內若不去根,毒氣入骨,神仙難救!”他悵悵地昂起一張蒼白的臉,嘆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這幾日苦尋解毒之策,提心吊膽,最是難受。”
完顏婷卻低聲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餘孤天眼放異彩,道:“當真?”完顏婷嘆道:“這幾日我用毒門的分針術,驗出了你這繞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載的‘鎖五龍’。那是用五種異種毒蛇的毒液調和而成!”她的黛眉卻越蹙越緊,聲音也漸漸低了,“秘典上説,解這鎖五龍只有一個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這是以毒攻毒!”餘孤天點點頭,苦笑道,“是研成粉末,還是搗碎成醬?嘿嘿,不管怎麼着,都必是難以下嚥!”完顏婷搖了搖頭,緩緩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餘孤天聽了這話,猛覺腹內一陣翻騰,險些嘔了出來。完顏婷黯然道:“鎖五龍的毒性陰柔詭異,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發揮到極致,或能驅除蛇毒!”餘孤天道:“你説,或能…”完顏婷悵然點頭:“這法子極是痛楚,但我也難保證能讓你毒傷盡愈!”她頓了頓,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時日了,若不盡快驅毒,只怕會遺禍無窮!”
餘孤天的臉色一片鐵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罷!”
完顏婷嘆一口氣,掀開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銀筷夾起了一條毛茸茸的金頭蜈蚣,輕聲道:“這是我用天香寶囊捉來的赤足蜈蚣,藥性最猛!”那蜈蚣長約三寸,足赤腹黃,被銀筷夾着,兀自張牙舞爪地扭動。
餘孤天看得渾身又冷又麻,幾乎便想轉身逃出屋去,忽覺腕上一陣奇癢,低下頭,便瞅見了手上黑黝黝的傷處。他猛然發狠.一把奪過銀筷,張開口,將那蜈蚣硬生生地按進嘴裏,再死死嚥下去。
搖曳的燈影裏,他雙眸鼓脹的一張臉甚是駭人。完顏婷心底也是又驚又怕,顫聲道:“你不必運氣裹毒了,便讓它們的毒性自然相剋!”喘了口氣,聲音變得細若遊絲,“若無效驗,那便需加大藥量,直到…傷處毒消。”
餘孤天連連點頭,緊閉牙關,似怕一張口,那蜈蚣便會自口中再躥出來。他伸出手臂,但真氣略松,那奇癢之感便立時暴增。看來一隻蜈蚣難以除去繞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隻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隻蜈蚣時,忽覺腹內熱氣騰騰亂竄,忍不住“呵呵”低呼。
完顏婷見他呻吟,芳心也覺陣陣難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魚兒,這法子太難受。咱們不受這苦啦,我…我再想辦法。”
“這時退縮,那便前功盡棄!”餘孤天臉色通紅,卻奮力搖頭,忽又發狂似的唸叨起來:“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孫,天命所繫!天命所繫!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顏婷見他若痴若狂,額頭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憐憫,目光驀地落在他手上,不由驚叫道,“毒!這繞指柔的毒…消啦!”餘孤天一振,將手掌湊到燈焰下細瞧,果見傷痕處的黑色已消退了許多。
當真是一物降一物,纏綿不愈的繞指柔的毒性竟會被這幾隻猙獰駭人的赤足蜈蚣破去。當下完顏婷忙用銀針再將他傷處刺破,讓餘孤天逆運真氣,將殘餘毒血逼出。明亮的燈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顏婷揮指如飛,銀針連刺,將他腐肉不住剔去。餘孤天全力運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後,血水終於化作鮮豔的紅色。
“成了!”完顏婷這時才覺手痠臂麻。餘孤天一頭斜栽在椅上,邊喘邊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淚水。完顏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繫,怎能死得?”
她不過隨口説笑,餘孤天卻臉上一紅,昂然道:“不錯!眼瞅着就是金鯉初會了,偏在這節骨眼上,繞指柔這奇毒盡除,這不是天命是什麼?嘿嘿,那卓南雁的龍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沒有?”完顏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臉色登時僵住。
“當日眼看着他退入無極諸天陣,我還顧念兄弟之情,替他擔優,替他流淚。可他今日一到,便來跟我作對!”餘孤天的身子縮在大椅中一動不動,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爺給他餵了幾丸藥?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讓他龍涎丹的毒性早些發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滾,向我求饒…”
“卓南雁不會向你求饒!”完顏婷冷冷地截斷了他的活。看到餘孤天有些震驚的眼神,她也覺得自己的話聲太過響亮,卻依舊揚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視着他。
“是嗎?”餘孤天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讓他向我求饒!”完顏婷忽然覺得一陣索然無味,幽幽地嘆一口氣:“瑞蓮舟會快到了,該當咱們大顯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鯉初會,你也該早早歇息。”餘孤天的目光中湧出些奇怪之色,卻終於直起身來,笑道:“是,咱們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門口,又揮一揮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顏冠所受的這些苦楚,終於有一天,全都會收回來!”
笑聲挾着一股寒風迸出,擾得碧紗宮燈內的光焰突突亂顫。完顏婷聽他笑聲狂蕩,忽覺心底一陣説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還是憂心所致,渾身軟綿綿地懶得動彈。
屋內又剩下了她一個人。完顏婷便怔怔地望着碧紗宮燈發愣。一片寂靜之中,忽聽“咯吱”一聲,屋門又開,一人大步而入。完顏婷沒有抬頭,只當餘孤天去而復返,輕嘆一聲:“小魚兒,我倦得緊了,你也該回去安歇了!”
忽聽那人“撲哧”一笑。完顏婷一驚抬頭,霎時芳心劇震,顫聲道:“南…雁…”
那人在燈芒照耀不到之處背手而立,依稀可見長袍如鐵,俊臉帶笑,可不正是讓她恨之入骨卻又纏綿難忘的卓南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