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覺一陣黯然,默默悵望著前面的小溪。忽見溪邊叢林中閃過一道人影,微微一晃,便即不見。卓南雁瞧出那人身法不俗,不由“咦”了一聲,但見那人忽又自從林內轉出,手持水甕去溪邊取水。
林霜月的秀眉忽地一揚,道:“這人竟在烹茶?”卻見那人三十上下,貌如古松,寬袍大袖,頗為灑脫。他取了水,又將水緩緩傾入身邊一隻銀瓶內。卓南雁少年時曾與茶隱相處,知道那是煎茶用的湯瓶,不由笑道:“這地方竟還有雅人烹茶?”
兩人好奇心起,緩步走上。那人全神貫注地傾倒溪水,對二人竟是視而不見。林霜月忽道:“水泉不佳,能損茶味!”那人“咦”了一聲,才抬起頭來,間林霜月竟是個妙齡少女,不由哂道:“小姑娘也懂茶?”卓南雁見他言語大咧咧的,便也撇嘴道:“不敢說懂,只比你精通一些!”
林霜月道:“此溪浪激水急,與茶的沖和之旨不合,且水質略濁,必有害茶味!”轉身指著身後十餘丈外那道潺潺山溪,“這條小溪水流清明,溪底白石澄澈可見,正應了輕清甘潔四美,才能有助茶性!”
那人登時變色,道:“正是正是,怎地我先前沒有想到?姑娘果是方家!”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區區許廣,近日得見姑娘,當真三生有幸!不敢請教姑娘貴姓!”林霜月見他這一揖幾乎以頭觸地,料不到他忽然間又客氣的過了頭,忙微微一笑:“小女子姓林,許先生不必客氣!”許廣忙道:“這怎地是客氣?姑娘稍候,待我去取了水來!”身形一晃,兩個起落,已到了那山溪跟前,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甕水,飄然掠回。
卓南雁見他手捧的石甕中滿注溪水,但來去如風,水滴也不濺出一滴,忍不住讚道:“好身法!”許廣冷冷督他一眼,道:“這些粗比武功,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哪裡可與茶道相比?”恭恭敬敬地將水注入銀瓶,喃喃自語道,“好水,果是好水!”卓南雁見他舉止中帶著三分痴氣,只笑了笑,便沒還口。
林霜月淡淡一笑,正待跟卓南雁轉身走開。許廣又叫道:“林姑娘滿行!許某約了一位朋友來此鬥茶,難得遇見方家,請姑娘留下指點一二!”林霜月心底仍覺抑鬱本要離去,聞言不禁雙目一亮。鬥茶又稱“茗戰”,乃是互較茶道高低的一種賞心樂事,宋時鬥茶之風在士大夫間極是風行。林霜月自幼師從茶隱,學了滿腹的茶藝,卻從未見過真正的鬥茶,這時不禁大是好奇。
許廣得意洋洋:“嘿嘿,那傢伙雖然精明,但論起茶道,卻極是不通。我要勝他,也是手到擒來!草廬便在前面,姑娘留下,也就是看看樂子。”一邊在前帶路,一邊向林霜月攀談茶道,聽林霜月說的頭頭是道,更是肅然起敬。適才卓南雁一開口,許廣登知他不通茶道,便對他理也不理。
進了草廬,卓南雁先聞到一股淡淡的藥氣,轉頭卻見門口放著一隻採藥用的藥囊,料來這許廣乃是個採藥的郎中。林霜月卻娥眉顰蹙,道:“茶性易染,此地藥味濃郁,哪能品茶?”許廣一拍大腿,叫道:“正是正是,師尊呵斥過我數次,怎地我又沒想到!嘿,我這麼顛三倒四的,少時怎麼跟那人鬥茶?”手忙腳亂地自草廬中取了風爐、茶盞、竹筅褚般茶具,望著林霜月道,“林姑娘看,卻去哪裡鬥茶為妙?”卓南雁看他滿面焦急之色,竟似背會了詩書的頑童盼著老師指點一般,不由心底暗笑。
林霜月道:“茂林修竹,白石幽泉,都是品茶佳地!”伸手一指十餘丈外的竹陰,“竹下忘言對紫茶,全勝羽客醉流霞!便在那裡為佳。”許廣如奉御旨,捧著茶具如飛而去。卓南雁跟林霜月對望一笑,均覺這人大是有趣。
許廣正忙碌間,忽又想起一事,低聲道:“我這朋友麻煩至極,見了二位不免多疑,二位不必通報姓名,只說是我師弟師妹便是!”這話正合卓南雁和林霜月的心意,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語音才落,忽聽遠處傳來一陣長笑:“許兄,可讓你久候了!”一道高大的身影自十餘丈外的林內閃出,隔得雖遠,但笑聲便似對坐閒談般清晰隨意。那人白麵長鬚,相貌儒雅,紫杉臨風,頗有飄然出塵之致。看他步伐不快,但笑聲未絕,已大袖飄飄地立在了竹陰下。
“原來許兄竟約了兩個幫手?”那紫衫客手撫長髯,卸下肩上的竹簍。許廣哂道:“你當是比武群毆嗎,還要幫手?這是我師弟、師妹,今日只是來看看熱鬧!”紫衫客冷電般的目光在卓、林二人面上一轉,登時微微變色,道:“想不到醫王門下,竟有這樣神仙般的人物,失敬失敬!”向兩人拱了拱手。
“醫王門下?”卓南雁和林霜月心底齊齊一震:“難道這許廣竟是風雲八修中的醫王蕭虎臣的弟子?”但此時卻又不便相問,只得含笑還禮。許廣卻氣的翹起了鬍子,道:“嘿嘿,他們是神仙般的人物,我自然是惡鬼般的人物了?”紫衫客灑然笑道:“許兄嘯傲雲霞,妙手回春,那是連神仙也羨慕的!”許廣面色登緩,“呵呵”大笑:“自認得你,便這一句還像句人話。”他早就佈置妥當,竹陰下數塊大石,可桌可椅,大笑聲中,四人各自落座。
紫衫客手拈長髯,悠然笑道:“許兄,你為了敝莊的兩儀果,連著跟我賭了多回。第一回是圍棋,你輸了六子吧?”林霜月聽他說起“兩儀果”,登時秀眉微蹙。許廣卻面現尷尬之色,冷哼一聲,道:“不錯,是我輸了。”紫衫客又笑道:“二回又賭雙陸,你連輸三局,可是有的?”
“哼哼,你這傢伙機詐百出,這雙陸我倒輸得心服口服。”許廣點一點頭,忽又瞪起雙眼,“這當口,你提這些芝麻屁事做什麼?”紫衫客笑道:“也沒什麼。若是兄弟輸了兩回,早就讓你去敝莊去採那兩儀果了!”許廣變色道:“你七拐八繞,是笑我沒有賭品嗎?那也怨不得我,先前我早問你要什麼,你卻總是笑而不答。”
“許兄是難得的老實人,我豈能要你的東西!”紫衫客卻大度的擺手笑道,“罷了,這回鬥茶,小弟若是輸了,立馬便請許兄弟進莊採果,多少自便。”許廣怒道:“不成不成!這回定要跟你立下個規矩。你要什麼,寒玉冰蟾膏還是九天九陽丹?”紫衫客搖頭道:“我都不要!”
許廣豎起眉毛,道:“那便是七種毒蟲煉製、能解奇毒的七寶降龍丸?”紫衫客一笑搖頭。許廣拍腿大叫:“哈哈,你這傢伙近來愛玩毒蟲毒草,是不是想要鐵線蜈蚣?大力紫金蛛?難道是十爪龍蠍?”紫衫客一直在搖頭,最終一笑:“這些毒蟲難道你還帶在身上嗎?”許廣猛一咬牙:“帶在身上的只有一樣,便是甘露甌,你要嗎?”紫衫客長嘆了一聲:“倘若我再說不要,只怕你定要怨我瞧你不起!罷了,便是甘露甌吧!”
“這回定好了彩頭,才讓你輸得沒有話說。”許廣哈哈大笑,自腰間的革囊中取出一隻才杯碗大小的鼎裝木器,在紫衫客跟前晃了晃,“這甘露甌,你可要先看好了!”紫衫客眼中精芒陡燦,正待細看,這個大笑兩聲,已將甘露甌又塞入革囊,連囊一同放在石桌下。
卓南雁卻暗叫不好:“這人好不詭詐,只怕他早看準了許廣身上的甘露甌,卻繞了個圈子,讓許廣自己跳了進去!”他適才匆匆一督,但見甘露甌泛著淡淡紫光,表面似有一層珠露流動,料來必是奇物。他不知那甘露甌為何物,想到自己正冒充許廣的師弟,卻也不便相問,轉頭看了一眼林霜月,見她也是秀眉微蹙。
紫衫客淡然一笑:“品茗鬥茶本是雅事,加個彩頭,反而大損其清雅之妙。”許廣笑道:“管他清雅與否,只要勝了你便好!”他前日曾跟對方論茶,知道這人雖然絕頂聰明,但對茶道並不深通,這時自恃必勝,一迭聲的催促紫衫客先眼看茶餅。宋時鬥茶講究極多,往往要先眼看茶餅的色味高低。
“許兄莫急。”紫衫客自身後的竹簍中先取出一尊大甕來,悠然笑道,“品茶不可忘水,烹茶當以雪水為佳,這一甕水乃是去年大雪時,自山梅間取來的雪水。”許廣一愣,道:“你竟帶來了雪水?”紫衫客笑道:“古人呼雪水為‘天泉’,自古為烹茶第一妙品,白居易詩云‘融雪煎香茗’,說的便是此中妙趣。這甕雪水,你我共用。”
許廣愕然點頭。紫衫客又自竹簍內取出兩盞烏黑的茶杯,道:“先帝徽宗的《大觀茶論》有云,盞色貴青黑,玉毫調達者為上。”許廣細瞧那兩杯,驚道:“你這是建安的兔毫盞?”紫衫客點頭道:“你我各持一盞,卻才公平!”自懷中又取出兩隻精緻的茶餅,“此乃北苑的貢茶精品‘瑞雲翔龍’,小弟千辛萬苦遣人求得,請許兄任選其一!”
卓南雁暗自心驚:“這人有備而來,許廣卻毫無機心,只怕要糟。”許廣卻又驚又喜:“連這等精妙貢茶你都弄來啦?”手捧兩枚茶餅,精挑細選的取了一枚,忽地皺眉大叫:“不對不對!你前日跟老許談茶,還是一竅不通,怎地今日變成了行家,水、盞、茶餅,全備得如此周全?”
紫衫客哈哈笑道:“前日小弟確實對此道一竅不通,但這兩天苦讀茶經,已略曉一二。怎地,許兄怕了嗎?”許廣怒道:“怕?老許只怕你臨陣脫逃!”
林霜月忽道:“許師兄,烹茶之際,先要平心靜氣!”許廣先被那紫杉客用言語擠兌,獻出師門奇寶甘露甌,後又見對手準備詳當,正有些沮喪憂心,這時被林霜月一語點醒,登時精神一振。
“你這位小師妹好不厲害!”紫衫客目光在林霜月臉上微微一凝,眼芒熠然一閃,才笑吟吟的將石甕推向許廣,“許兄,請用天泉!”許廣“嘿嘿”一笑,自甕中倒了雪水,點燃風爐煎水。
宋人鬥茶,講究極多,最終的卻是將煎好的水倒入茶盞中的“點茶”那一關。據說點茶時要注水七次,每次方位、水量、緩急以及茶筅攪動的力道各有不同的講究,這便是七湯點茶了。但這七次注水,只用極短的工夫,不但要做出許多花樣名目,更要將茶湯的湯花調弄得緊咬盞壁。所謂鬥茶,比的便是看誰的湯花咬盞持久,以湯花先退散者為負。
林霜月在旁凝眉觀瞧,只見那紫衫客碾茶、煎水、調膏之際均有些生疏,遠比不得許廣嫻熟,但這人偏有一股沉穩氣度,似乎萬事都胸有成竹。到了最後的點茶之時,那人手法更略顯錯亂。“原來他終是個生手!”林霜月長出了一口氣,望著卓南雁,微微一笑。
許廣一直滿面凝重的專心調弄,直待茶湯鮮白,乳霧飛湧,才歡呼一聲:“成了!”將茶盞推成石桌當中。紫衫客微微一笑:“小弟也獻醜啦!”將手中兔毫盞也推了過來。他這一推力道好大,看看兩杯便要相撞,忙低笑一聲,伸出雙手將兩杯扶穩。
兩隻茶盞並排而放,純白的茶湯咬著黑如墨玉的盞壁微微盪漾,黑白分明,乳霧四溢,瞧來賞心悅目。
許廣凝目茶盞,忽地大叫了一聲“咦”,笑容陡然凝滯。林霜月見他臉色煞白,也細看那茶杯,卻見許廣調的茶湯初時緊咬盞壁,但隨即湯花四散,那紫衫客杯中湯花卻兀自在翻騰湧動,似乎茶湯內有一隻無形的茶筅仍在攪動不休。
許廣又驚又怒,口中“咦、咦”地大叫不停。只略略一沉,他那杯茶湯已雲腳渙亂,現出了水痕。紫衫客手拈長髯,低笑道:“許兄,你瞧如何?”許廣雙目發直,呆呆不語。
林霜月驚疑無比,伸手端起許廣的茶盞,陡覺杯上透出一股冷氣。她心底一凜,伸手再觸那隻杯子,卻熱得出奇。一瞬間她已然明瞭,這紫衫客適才乘著扶杯之際,分別向杯內注入冷熱兩股內力。許廣杯中茶湯遇到冷氣,登時湯花消散,他自己杯內卻有一股熱力催動湯花沸騰。
這一下雖是使詐,但這紫衫客的內力之雄,運使之巧,卻也著實驚人。最要緊的,卻是這鬥茶只看最後的湯花,許廣的湯花先退,已是輸得無可辯駁。
半晌,許廣才一字字地道:“是你贏了!”紫衫客衣袖輕揮,捲起那甘露甌,看也不看便收入懷中,笑道:“許兄若是有興,請到敝莊做客。”許廣似戳破了的燈籠般坐在那裡,緩緩搖頭。紫衫客哈哈笑道:“這兩隻建安兔毫盞便留給許兄吧!”長笑聲中,大袖飄飄,轉身去了。
林霜月和卓南雁雖與許廣相處不久,卻都覺得這人憨實的可愛,見他垂頭喪氣,兩人均覺心底不忍。卓南雁笑道:“許兄,勝敗乃兵家常事,你今日鬥敗了,改日再贏回來便是。”林霜月眼見許廣怔怔不語,忽道:“許兄,你要的那兩儀果,可是號稱深蘊陰陽兩儀之精的奇果?”
許廣一愕,才揚頭道:“難得姑娘連這個也知道。這兩儀果雖然名氣不顯,卻有調和陰陽二氣的奇效,傳聞也只此地才有!”林霜月嘆道:“許兄上當了!我曾聽師尊說,這兩儀果只產於天柱山磨玉谷的無極諸天陣內。那穿紫衫的一直說,若輸了便任由你去採摘,其實他便輸了也是無妨。天下又有誰能進得那無極諸天陣內採果?”
“嘿!又中了這廝的算計。”許廣大張雙眼,狠狠拍了下大腿,“那日師尊曾說這南宮堡內的兩儀果頗能助益內功修煉,我恰巧路過此地,便來尋他問問…”卓南雁驚道:“南宮堡?這穿紫衫的人是…”許廣頹然道:“這廝自然便是南宮堡主南宮參了!”
“原來他便是南宮參,看上去倒比他二弟禹還要年輕十幾歲。”卓南雁心底驚疑,低嘆道,“許兄,他先前跟你下圍棋、賭雙陸,只怕早就在算計你那甘露甌了,卻不知那甘露甌到底是何物?”許廣耷拉著眼皮,道:“醫門甘露甌,毒門天香囊。這寶貝與唐門的天香寶囊齊名,都是專能收克諸般毒蟲!我醫王門下,抓毒蟲是為了醫人療疾,唐門卻是為了煉製毒藥。”
卓南雁道:“這南宮參心懷叵測,賺了你的甘露甌,必然不是為了治病救人。”眼見許廣老實巴交地呆坐那裡,他心底暗歎:“當年大醫王蕭虎臣深入龍吟壇,自完顏亨眼皮底下盜走了《七星秘韞》中的醫經,那是何等的機智膽魄,卻不想他收的弟子許廣,竟是個難得的老實人。”
林霜月盈盈立起,道:“我正是要尋那南宮參,師尊有書信一封,要轉交給他!”許廣這時才緩過神來,道:“不知姑娘是哪派門下,令師是誰?”林霜月道:“小妹林霜月,家師便是明教教主!”許廣身子微震,臉色一變,道:“原來你是林逸煙的弟子。嘿,想不到林逸煙那樣的人物,竟能教出你這樣的好徒弟!”
林霜月聽他言語似是對師尊頗有微詞,不由秀眉微蹙,但想此人毫無城府,最終只淡淡一笑:“我這便去追那南宮參。許兄,咱們暫且別過。”兩人跟許廣道別,轉身便行。許廣悵然立在竹陰下,待二人行出好遠,才想起來叫道:“林姑娘,哪日得暇,請到醫谷一遊,讓家師也見識一下你的茶藝啊!”林霜月回身揮袖,遙遙點頭。
那南宮參早就去得遠了。兩人循著他退去的方向疾追了多時,卻也沒見他的蹤影。
眼見暮色昏掩,深山寂寥,兩人不由慢下了步子。林霜月忽地一聲嘆息:“我這便要去南宮世家下書,你傷勢已好,便不必跟我同行了。”卓南雁默不作聲地放慢了腳步,卻依舊在她身後緊跟著。林霜月轉頭看了他一眼,蹙眉道:“喂,我的話,你聽到沒有?”
“我可沒跟你同行啊,”卓南雁卻“嘿嘿”一笑,“我也正要去那南宮世家。”林霜月奇道:“你去那裡做什麼?”卓南雁笑道:“隨便看看!”其實他心底卻驀地想到當年父親入那絕陣尋藥,便再無消息,這時隱隱的竟生出入陣尋父的念頭。只是那無極諸天陣號稱天下第一絕地,他雖見過那破陣龍圖,仍知要進出大陣乃是兇險萬分之事,一時心底彷惶,更不願講心思告訴林霜月。
林霜月自然不知他的心思,見他一副笑吟吟的神色,倒不好再說什麼。兩人默然前行。山林內有隻不知什麼名的鳥“呱呱”大叫,鳴聲甚是悽惻。林霜月忽地嘆道:“它在哭呢…”卓南雁低笑道:“那鳥兒定是失了群,找不到自己的伴兒,這才傷心鳴叫。”林霜月臉色微變,幽幽地長嘆了一聲。
“前面有人!”卓南雁驀地一聲低呼。卻見前面一道人影晃了幾晃,便沒入碧林中去了。林霜月低呼道:“是餘孤天!”這餘孤天先前敗走後便消逝得無影無蹤,這是卻在南宮參出沒之處現身,兩人心頭一緊,忙提氣疾追。
餘孤天似是不知有人銜尾在後,行得不快不慢,在山路上幾個轉折,悠然沒入一片密林之中。卓南雁忽地“咦”了一聲,心底閃過一絲異樣氣息,霍地昂頭喝道:“前面林子裡的好朋友,何不現身一見!”
猛聽得一聲尖銳異常的哨箭直飛上空,跟著呼嘯四起,松林中呼啦啦的衝出一群人來。當先那人文士打扮,長髯飄擺,卻是曾與卓南雁在江中有過數面之緣的南天易。在他身後另有數位手持長劍的青年公子,瞧來竟都是當日試劍金陵會上的熟人,南宮鐸、南宮鋒、南宮均、南宮欽赫然都在其中。
“卓公子,咱們緣分不淺哪!”南天易笑吟吟地快步迎上,一眼督見林霜月,笑容立時多了幾分曖昧,“公子真乃妙人,幾日不見,身邊竟又換了一位妙齡佳人!”南宮鐸緩步而出,笑道:“南先生相必不知,這位林姑娘乃是明教新近登壇的聖女,地位尊崇,可不能跟卓南雁這等大宋叛逆混為一談!”南宮鐸為南宮世家掌門南宮參的長子,對南天易這管家說話,竟也畢恭畢敬的稱為“南先生”,可見這南天易的身份著實不同尋常。
林霜月面色一冷,緩步上前,道:“明教林霜月奉本教教主之命,求見南宮堡主,有要事相商!”南天易面露訝色:“這個當真不巧,堡主昨日外出訪友,尚未歸來!林姑娘有什麼要事,跟大公子說,也是一樣!”林霜月明知他信口瞎說,卻也懶得跟他爭辯,轉眸望了一眼南宮鐸,道:“事出緊迫,金國龍驤樓細作餘孤天逃入貴堡,此人居心叵測,請貴堡協同搜拿!”
南宮鐸跟南天易對望一眼,忽地仰頭大笑:“不知林姑娘所說的這位餘公子,便是這位貴客嗎?”將手一揚,身後釘子般肅立的十幾個堡中子弟“刷”地閃開,一個白衣公子笑吟吟地緩步而出,可不正是餘孤天!看他肩頭和胸前還有血跡未乾,但滿面得色,望著卓南雁的眼神竟似瞧著待宰牛羊一般。
卓、林二人均是心頭一凜。南宮鐸卻向餘孤天躬身道:“特使要擒的,可是這兩人?”餘孤天冷笑一聲,大咧咧地道:“林姑娘乃是明教聖女,可不得無禮。這位卓公子嘛,卻定要擒下了!”語音一落,南宮堡的眾弟子各挺長劍,便待衝上。
“且慢!”林霜月短劍當胸一橫,冷睨著南宮鐸道:“這餘孤天卻是哪門子特使?”南宮鐸轉頭望著餘孤天,滿面諂笑:“萬歲爺五十聖壽將至,這位餘公子乃是大金特使,奉大金皇帝之命來給聖上祝壽!金、宋兩國素為叔侄之國,大金特使有命,誰敢不從?”
卓南雁心頭火起,不怒反笑,仰頭大笑道:“正是,正是!大金國的爺爺有命,一群龜孫子們自該遵從!”一語未畢,眼前精光乍閃,卻是南宮鋒怒衝衝揮劍刺到。
“當”的一聲,林霜月短劍橫封,替他擋開來劍。南宮鐸目光一寒,也撥出長劍,跟南宮鐸雙劍連環,接連六劍,齊向卓南雁刺來。南天易笑道:“這是大金特使,便連格天社的趙大人都開罪不起!林姑娘新登聖女之位,最好莫要蹚這渾水!”口中說笑,自腰間解下一條紅光閃閃地詭異長鞭,橫握手中,蠢蠢欲動。
“我偏要蹚這渾水!”林霜月新月劍信手揮灑,將這六劍盡數擋開,冷笑道,“你們說來說去,還不是要給金狗賣命!”南宮鐸等幾兄弟聽她激戰之中,兀自語調輕緩,便似對坐談心般隨意自若,心下均自駭然。
林霜月長劍不停,“刷、刷、刷、刷”連環四劍,反向南宮四兄弟捲去。南宮鐸覷見眼前劍影閃爍,恍如無數白蓮凌空疾舞,心下生寒,大叫一聲,疾步退開。
便在此時,陡聞一聲震耳的長嘯自後傳來:“布…陣!”一道青影蒼龍出海般掠來,長劍疾揮刺向林霜月背心要穴。林霜月迫得回劍削出一招“蓮葉接天”,雙劍相交,陡覺對方劍上生出一股粘黏之力,將她得新月劍引得歪向一旁。定睛一瞧,卻見來人是個臉色潮紅的眇目老者,面貌威嚴,正是南宮世家的二當家的南宮禹到了。他那隻眼曾在追襲南宮溟時,被南宮溟偷襲的暗器弄瞎,這時獨目灼灼放光,更增狠辣之氣。
“鐸兒,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南宮禹唸誦佈陣口訣結結巴巴,劍法卻是快如流星,長劍矯夭如龍地幾下盤旋,已將林霜月逼得連退數步。南宮鐸等兄弟聽得他號令,忙呼喝相應,劍勢遊走,名貫江湖的南宮劍陣已赫然成形,六把長劍劍氣如虹,將卓南雁和林霜月圍在核心。
“小月兒,咱們聯劍破這龜孫子劍陣,可是輕車熟路!”卓南雁口中低笑,青日劍連出兩招“方如行義”、“圓如用智”,將四下裡逼到的長劍挑開。當日兩人在金陵試劍會上重逢時,林霜月便曾與他聯手大破這南宮劍陣,林霜月驀地想到那時候兩人手挽手地在如雨劍光中信步遊走,情意纏綿,玉靨驀地一紅。
這時候兩人肩背相靠,各自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溫暖和氣息,林霜月忙凝定心神,低聲道:“他們這回可是南宮六劍齊出,你瞧得清楚嗎?”
“四人是四龜陣,六個人便是六龜陣,總而言之是龜孫子劍陣,又有何稀奇!”卓南雁口中說笑,眼光急轉,一直在留意那六人的步伐和劍路。談笑之間,已將南宮鐸和南宮鋒聯手攻來的長劍盡數震開。他內力驚人,本待一劍震飛對方長劍,不料這劍陣頗為奇奧,四下裡的長劍潮水般湧來,卻都是一刺即走,此來彼往,連綿不絕,絕不跟他硬拼內力。
“這劍陣雖然奇妙,卻也困我們不住!”卓南雁揮劍力戰,心思卻急轉不停,“眼下當務之急還是聯劍突圍!跟天小弟算賬之事,只得留待來日!”目光遊走,卻見南宮六劍之中必有一人不動,另五人循著五行方位舞劍遊走。這路子甚是怪異,按常理六人劍陣,該當以**之數佈陣,這般虛出一人,只以五人出招的甚是罕見。
南宮劍陣越轉越快。卓南雁這一凝神思索,不免劍招稍慢,稍一失神,險些被南宮鐸揮劍刺中。林霜月驚叫一聲,忙替他挺劍擋開。
雙劍相交,發出“丁丁當當”脆響。卓南雁眼前陡地一亮,揚眉笑道:“天以六為節,地以五為制。這天地六氣陣,卻也尋常得緊!”苦思良久,他終於瞧出這南宮劍陣是遵循天地五運六氣的運行數理而得,外圍五人腳踏五行方位佈陣,以應地支五行之數;另取一人居中照應,以應天干六氣之數。這等地支五行之數全不脫他忘憂心法精研的河圖學說,一眼覷破其要,餘下的便不足一哂。
當下他一聲長嘯,腳踏八卦方位,依照五行生剋之理倏忽疾轉,竟從南宮鐸等人那蛇游龍蟠般的五把長劍間躥出,揮劍疾刺居中凝立的南宮鐸。南宮鐸聽他一語喝破劍陣精要,心下又驚又畏,猛覺眼前劍氣如虹,對手竟在瞬息間疾撲而到,一時肝膽皆裂,“哧”的一聲,右臂中劍,血流如注。他大叫一聲,轉身便逃。他這一受傷逃遁,南宮鐸五兄弟登時陣腳一亂。
“卓大哥,”一直袖手旁觀的餘孤天驀地“呵呵”一笑,“這南宮山莊你本不該來!”真氣催勁,十指上放出白慘慘的怪異光芒,凌空抓下,聲勢驚人。
卓南雁運劍如風,如虹劍氣倒卷而上,瞬間跟他的鐵掌疾撞數下,每劍都是疾刺疾收。掌劍交接之際,兩人都是真氣受震,卓南雁更覺經脈如同裂開般難受。他右肩傷處才止住了血,不敢跟他硬拼內氣,劍走輕靈,展開九妙飛天術配以忘憂劍法,圍著餘孤天滴溜溜疾轉。
“小丫頭!”南宮禹想到當日曾被林霜月盜去寶劍,更在試劍金陵會上被她大加捉弄,忍不住破口大罵,“近日瞧你、你這妖女…”口中結結巴巴,長劍嗡嗡怒嘯,勢挾風雷,只向林霜月捲來。林霜月內力稍遜,若在往常,自可施展絕頂輕功和精妙劍法以輕御重,但此時被困在劍陣之中,卻不免捉襟見肘。跟他連交三劍,林霜月玉臂酥麻,雪白的臉上騰起一抹潮紅。
卓南雁這是正被餘孤天緊緊纏住,一眼督見林霜月險象環生,顧不得餘孤天狠辣異常的疾攻,急將九妙飛天術提到十成,猛向南宮劍陣撲去。
“老烏龜休得逞兇!”卓南雁大喝聲中,青日劍化作一抹白光,直向南宮禹咽喉刺到。南宮禹長劍橫封,錚然銳響,火花四濺。一股雄渾勁氣逼得他疾退三步,心下暗驚:“這小子的內功怎地如此怪異,竟比上次又精進不少!”卓南雁一劍迫退南宮禹,卻陡覺右肩後一陣森寒,原來他適才不顧一切地撲來,肩頭已被餘孤天的指風擊中。
一股陰寒勁氣自雲門穴直遊進體內,登時手太陰肺經、心包經等數條經脈痛如針扎。卓南雁又驚又怒,但這是他眼中只有林霜月,劍氣鼓盪,仍是奮力直向南宮禹掃去。餘孤天一招得手,身形也電般掠來,竟隨著卓南雁一起插入陣中,掌風激盪,疾攻不止。天地六氣陣本可對陣多個敵手,但陡然多出餘孤天這樣一個同伴,南宮禹等人投鼠忌器,連綿不絕的劍招便難以施展。
南宮禹獨目一掃,眼見卓南雁肩頭殷紅,冷笑道:“你們…困住這妖女…”長劍抖動,跟餘孤天雙戰卓南雁。南宮鋒等人齊聲呼嘯,南天易也扯出腰間的毒龍鞭殺來,將林霜月團團困住。
激戰良久,卓南雁右肩痛楚加劇,只得劍交左手,奮起神威,一招“動如逞才”將餘孤天兩人逼得退開半步,轉身叫道:“老烏龜、小烏龜要拼命,小月兒,你先退!我來抵擋一陣!”
“不成,要退一起退!”林霜月語音才落,猛見南天易雙手連揚,乘著卓南雁開口說話心神稍分之際,悄無聲息地打出兩把飛刀。林霜月大驚,連人帶劍疾撲而上,“錚錚”兩響,挑開了飛刀。南宮禹見她這一撲背後門戶大開,斜刺裡撲上,揮掌印在了背後。
林霜月嬌軀拼力前移,卻仍是洩不去這剛猛的掌勁,一聲嬌哼,張開櫻唇吐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