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殘歌順着蕭別離的眼神瞧來,月光落在跟完顏婷並肩而立的卓南雁身上,登時勃然變色,冷笑道:“你果然在此!呵呵,原來是要作郡馬爺了,好,好一個貪戀權貴、無情無義之輩,枉負了羅堂主對你的一番厚望!”
原來卓南雁卧底龍驤樓這事機密萬分,便連方殘歌這等親近弟子,羅雪亭也未告知。王府中人都曾得知卓南雁當初大鬧江南,在雄獅堂中奪得試劍金陵會的狀元,後來盜劍奪馬,不辭而別。聽了方殘歌這話,都只道罵他貪戀富貴,投靠金國。卓南雁聽了他一番叱罵,不由眉頭微皺,耳中完顏亨冷冷的傳音倏地鑽來:“適才你胡亂喊叫,擾了餘孤天的心神,這次定要取勝!”
卓南雁只得硬着頭皮踏上一步,拱手道:“請了!”
方殘歌目光如電,在完顏婷如花玉面上掠過,又打在卓南雁身上,呵呵大笑:“今日便教訓下你這忘情負義之輩!”卓南雁心念乍閃:“他説我是忘情負義,難道還有什麼弦外之音麼?嘿,這廝對小月兒一直垂涎三尺,我若在此成婚,只怕他便會得償所願了吧?”心底陡然生出種無奈的悲愴酸楚之感。
方殘歌冷冷道:“那把闢魔神劍呢?當日你江南盜劍也就罷了,為何又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聽説你還親手斬殺了我雄獅堂的卧底義士,你這滔滔富貴,卻是我大宋好漢的鮮血換的!”卓南雁心中奇怪:
“這廝説什麼‘持此劍到江南亂殺無辜’,當真是胡説八道!”心中正自又酸又苦,聽他一通挖苦,一股怒氣猛然直竄上來,喝道:“老子要怎樣便怎樣,你管得着麼?快快動手!”
“旁人管不得,方殘歌卻管得!”長嘯聲中,方殘歌鐵掌倏翻。直向他臉上印來,掌上罡風呼呼,吹得卓南雁長髮倒飛。卓南雁道一聲好,飄然轉開。方殘歌揚眉吟道:“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雪白的雙袖猶如怒龍騰空,狂舞疾掃,“掩袖工讒”、“鐵騎成羣。”招式連綿,施展的正是《為徐敬業討武曌檄》的文意。
這是當年駱賓王為徐敬業起兵討伐武則天時所作的檄文,詞鋒犀利,氣勢磅礴。方殘歌陡然念出此文,寓意自明。卓南雁心下惱怒,卻展開龍虎玄機掌“洗練品”中的身法,“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古鏡照神”,只避不攻。
方殘歌喝道:“為何不出手?”卓南雁冷笑道:“念你戰過一場,老子讓你十招!”兩人説話之間,方殘歌連環數招鋒芒畢露的急攻已擦着卓南雁的身子掠過。他二人口中喝罵。身法招式或靈動或沉着。不見絲毫凝滯,餘孤天、蕭別離等在旁看了,不禁心中暗自喝彩。
“誰用你讓!”方殘歌目光一寒,大喝道,“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左袖疾揮,“言猶在耳”激射向卓南雁左耳,右掌盤旋,招化“山嶽崩頹”,勁風呼呼,當胸直撞過來。卓南雁見他這兩招氣勢洶洶,心中陡地生出一股爭強好勝之心,身法疾化為“勁健品”中的“巫峽千尋。”怒舟衝波般的自他這兩招間硬生生擠了過去,雙掌“走雲連風”,斜斜拍向方殘歌肋下空門。
方殘歌見他首次出手,剛柔相濟的勢道中更透出一股高遠氣象,心中大驚,這時也來不及長吟,陡地化掌為指,連變“清流激湍”、“遊目騁懷”,便似揮筆作書。如戟的鐵指上射出絲絲勁氣,連點卓南雁胸前九處大穴。這兩招脱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招式清逸流暢。
卓南雁不假思索,單臂疾劃個圈子,一招“載瞻載止”將方殘歌的連環九指圈在外門,右掌施出“晴雪滿竹”,正是“清奇品”中的功夫。方殘歌見他掌意猶如竹間凝雪,錯落連綿,心下生寒,疾步退開。轉瞬之間,二人已連交了十七八招,卓南雁見招拆招,竟穩居上風。
原來方殘歌的“千古風流”拳法脱自名文佳辭,各依文辭的悲憤、清逸、疏狂之氣而化奇招妙勢。而卓南雁的龍虎玄機掌卻化自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詩品》品評天下詩文,將詩文分為雄渾、沖淡、沉着、豪放等二十四類。方殘歌每使出一篇奇文武功,卓南雁便似揮筆點評般地使出《詩品》中的相應掌法,他功力更勝一籌,自然對方殘歌的拳法生出剋制。
完顏婷眼見方殘歌剽風急雨般的狂攻,都被卓南雁隨手化解,忍不住高聲叫好。
方殘歌怒火勃發,曲指化拳,招勢霍地變為剛猛雄渾,正是羅雪亭當日成名江湖的“殘金缺玉拳。”這套拳法為羅雪亭壯年時所創,“殘金缺玉”的殘、缺二字,既是暗指國土殘破,又因此拳每次都只使半記殘招,每每拳到中途,便剛勁迸發。拳中隱藴“玉石俱焚”的悲憤之氣,使來剛猛之極。
卓南雁猝然不防,腕中“神門穴”被他拳上勁氣一撞,半臂生痛,這一下更激發了他的好勝之心,先前的遊戲之心盡去,掌影飄飄,已將龍虎玄機掌施展到了極處。
這一翻激戰,比之適才如歌如詩般的比鬥又換了番氣象:卓南雁衣袂飄飄,掌法忽剛忽柔,便如長江大河般沛然難御。方殘歌每拳卻都在半途變招,轉變突兀,令人防不勝防,且拳勁使得又短又猛,方圓丈餘的灌木被他驚人的罡風一卷,竟然拔地而起,枝椏亂飛。
旁觀眾人紛紛退開。蕭別離凝神觀瞧,不禁將輕視之心盡數收起,暗道:“這小南蠻好不了得,當真一搏,老子未必能贏!”完顏婷更是瞧得芳心突顫,走到餘孤天身旁,低聲道:“小魚兒,這小白臉的功夫挺不錯啊,你瞧他…贏得了麼?”餘孤天聽了,心內酸酸的不是個滋味,故意道:“我瞧只怕要糟!”話音未落,耳朵一陣劇痛,已被完顏婷玉指扭住,耳中聽她叱道:“胡説八道,我讓你説他贏!”
卻不知這時方殘歌心中有苦説不出:這般拼力強攻,看來聲勢驚人,其實最耗真氣,自己捲起的罡風雖如驚濤駭浪,而卓南雁卻似身化羽毛,在狂瀾湍流中任意遊走,怒浪雖能裂石排空,卻奈何不得這輕輕羽毛。
激戰越久,卓南雁卻越是得心應手。自他在龍吟壇苦修“九宮後天煉真局”後,雖曾與“刀霸”僕散騰這樣的絕頂高手爭鋒一次,但苦於從無跟高手過招的機會,這時與方殘歌傾力相搏,諸多武學真諦從腦中一一閃過,心神早已漸漸進入忘憂心法的微妙境界,四周的一切盡數籠在心中。方殘歌疾風暴雨般攻來的招數,在他眼中瞧來,卻覺平平無奇,自己每拳擊出,竟不再用心思索,只是見招拆招。
再鬥片刻,卓南雁身心一片空明,驀地一聲清嘯,龍虎玄機掌、忘憂劍法、六陽斷玉掌,諸般或掌或劍的招式竟然信手拈來,隨手而出。方殘歌攻來的招法越狠,他反擊的抬式也越奇;方殘歌拳上力道越盛,他掌上勁力也愈發強勁。方殘歌汗流浹背,長嘯不絕,繞着他呼呼疾轉,卻盡落下風。
一旁的蕭別離看得心神搖曳,暗道:“這南雁的武功怎地如此雜博,卻又如此精妙,想必是得了王爺真傳!”完顏婷卻看得眉飛色舞,笑道:“小魚兒,待會他贏了,我可要掌你的嘴!”口中説話,卻不錯眼珠地盯着戰局。
猛聽得方殘歌厲聲怒吼,大袖疾揮,緩緩向卓南雁腹前推去,正是殘金缺玉拳的最後一招“還我河山。”這一拳使得聲勢十足,卻不帶半分拳風,已是深得羅雪亭“寓至剛於至柔”的武學真諦。眼見這一拳勢在必得,哪知陡然間卓南雁的身影猶如白日遁形,倏忽不見。方殘歌一驚之下,陡覺卓南雁在自己的身子側後方顯現,單掌無聲無息地緩緩推到。方殘歌只覺一股勁氣有若潛流暗湧,驚駭之下,翻掌倉猝揮出。
二人雙掌交觸,方殘歌如遭電擊,歪歪斜斜地跌出數步,好歹沒有摔倒,回身叫道:“好!好!”口中已滲出血絲。
卓南雁見他口中吐血,心中陡然一震:“他是羅老的心愛弟子,我怎地跟他真打?”原來適才他心內電閃,陡地施出了燕老鬼的“九妙飛天術”,而那一掌,卻是羅雪亭所傳的六陽斷玉掌。方殘歌被他身法所惑,倉促對掌,功力不敵,已然受傷。
“雁哥哥,好掌法!”完顏婷眉開眼笑,拍手叫好,“小魚兒,還不掌嘴!”
方殘歌側頭斜睨了她一眼,面色慘然,嘆道:“可憐可憐!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卓南雁一愣,心下鬼使神差地便想:“他説這話,卻是何意?難道他見過了小月兒?”只是這時人多眼雜,卻也無法細問。
方殘歌自懷中取出一封書信,塞到他手中,道:“煩請轉交樓主,羅堂主於月末子夜在翠鶴山頂恭候大駕,樓主若是不敢應戰,那便罷了!”説罷轉身便行。他大敗之後,兀自氣勢昂然,不輸半分氣度。
驀然間只聽得蕭別離磔磔怪笑,合身竄上,雙掌閃電般直撞向方殘歌后背。卓南雁大驚,叫道“不可!”要待衝上,已然不及。方殘歌只覺背後勁風如潮湧來,又驚又怒,暗道:“韃子好不無恥!”拼力運氣於背,要硬生生接下這一掌。
忽聽有人冷喝一聲:“住手!”一股柔柔的力道在方殘歌背上一託,將他遠遠送出。蕭別離這一記陰掌登時走空,瞥見佇立身前的人,不由驚道:“王爺!”
方殘歌立足落步,才覺渾身無恙,回頭瞧見蕭別離禁若寒蟬之狀,才知身前這氣度超然的文士正是龍驤樓主完顏亨,回思適才此人將自己送出的勁法,當真便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卻又拿捏巧妙,不由暗自心折。他本來怒意勃發,但這時一見完顏亨,忽覺心底一陣氣餒,挺身拱手道:“晚輩雄獅堂方殘歌,見過樓主!”
完顏亨向他略一點頭,狠狠瞪了蕭別離一眼,才從卓南雁手中取過書信,幾眼掃罷,舉頭向方殘歌道:“煩勞轉告羅堂主,二十九日之夜完顏亨自在翠鶴山恭候大駕!”
眾人心中都是一驚,蕭別離忍不住道:“王爺難道忘了,那日可是王爺跟刀霸僕散騰的對決之日!”完顏亨淡淡道:“那又何妨?無非多戰一場罷了!”言語之間,竟然似毫不把僕散騰和羅雪亭放在眼內。
方殘歌面色一變,道:“既然如此,那便改個日子!”完顏亨搖頭道:“那也不必!到時本王先應堂主之約,然後再戰僕散騰。”方殘歌撞見他深不可測的眼神,心中忽覺一陣不安,急忙冷笑道:“如此甚好,師尊何等樣人,決不會佔旁人便宜!”完顏亨道:“堂主若到京師。請到館驛安歇!”方殘歌仰頭笑道:“不牢掛懷,雄獅堂還有些銀子,住得起店!”只覺在完顏亨幽深目光的注視下,心神萬分不自在,再不敢停留,轉身大步而去。
完顏亨目注他龍行虎步的背影,忽冷冷道:“少年,你比武時內息受震,一月之內最好不要與人動手!”方殘歌身子微震,卻片刻不停,疾步出了王府。蕭別離餘怒未消,訕訕道:“王爺適才為何不讓我一掌料理了這廝?”完顏亨忽地展顏一笑:“此子膽氣不凡,倒讓我生出了惜才之念!”完顏婷輕聲道:“爹,您一日之間,約戰當世兩大高手,當真…勝券在握麼?”
“為父一生所參的,便是一個‘死’關,卻總是差着半籌,只因這天下,再無讓我畏懼之敵!”完顏亨緩緩的語氣之中透着説不出的傲氣,説着舉目望天,悠然道,“同時約戰獅堂雪冷和刀霸,雖是頗有兇險。卻使我置之死地,説不得卻能因禍得福,參破天道!”
※※※※
方殘歌走後,卓南雁忽覺一陣心神不寧,卻也説不出到底為了什麼,跟完顏婷藉口龍吟壇中尚有要事,便匆匆而出。
信步走上街頭,卻見暮色已蒼黑起來,周遭民居里的炊煙都已散盡。西天幾片暗紅的雲給晚風撕扯得繚亂無比,月亮白得像紙,薄薄的貼在東邊天際。街角有小孩子的嘻鬧聲零星地傳來,卓南雁聽了只覺那天真稚氣的聲音遙遠無比,好似從天上飄來似的,心中忽想:“我為何如此鬱悶?是為了適才失手打傷了方殘歌,還是為捱了他的痛罵?”
一縷簫聲恰在這時響起來,卓南雁陡然想起方殘歌冷冷的笑聲“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霎時心中一痛:“是小月兒,原來我心中終究放不下小月兒!呵呵,再過幾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小月兒知道了,又會如何?”
他一人在街上踽踽獨行,直走到夜色闌珊,抬頭看時,不禁一愣,卻原來他不知不覺之間來到了當日林霜月開的小店鋪前。月色漸明,這小巷偏僻得緊,燈節早散,“花燈觀音”已去,小店前再沒個人影。
卓南雁索性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不由自主地自懷中摸出那冷玉簫,在手中緩緩把弄。這玉簫他早不知撫摸過多少回了,但這時在月色下瞧來,卻覺分外可愛。簫口那一點如血的暗紅,宛然便似她的櫻唇。他心頭一痛,便將暗紅的蕭口銜在嘴裏吹弄。但他從未學過音律,想吹奏當日林霜月給他吹過的曲子,胡亂吹撫多時,兀自不成絲毫腔調。
卓南雁心中鬱悶漸增,猛一抬頭,卻見那古舊的門板吟冰冰地封着,在月色下泛着青油油的光,似是正以一種悽怨的眼神冷睨着他。想到就在這木門前,清婉如仙的林霜月曾披着幽紅的燈輝向自己含情凝睇,此刻這門內卻是人去樓空,卓南雁忽地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
他自幼被易懷秋訓斥,凡事不得流淚,但此刻淚水一流,便再難止息。兩個行人恰在這時從他跟前晃過,遙見他一個大男人哭得如此傷心,不由指指點點。卓南雁卻是旁若無人,這時心中痠痛,越哭越是悲楚,只覺身入龍驤樓的前前後後終究不過如同一場大夢,而自己最可珍重的東西卻無可挽回地失去了!
朦朦朧朧地,忽聽一縷簫聲嫋嫋地傳入耳中,曲音婉轉,正是當日林霜月在覆舟山上吹過的曲子。
卓南雁渾身一震,昂起頭來,卻見明月下現出一襲婀娜的雪白身影,玉手擎着一根洞簫吹撫,可不正是林霜月。卓南雁只當是看花了眼,拼力睜了睜眼望去,這時一輪微圓的皓月已高懸在藍色天幕裏,清冷的光輝映得天地間一片空明,清波樣的月輝披在林霜月的身上,恍然便似天上仙娥。
林霜月卻不瞧他,只是凝神吹簫,簫聲中淌滿了憂鬱和纏綿。
“小月兒,”卓南雁待她簫聲止歇,才輕輕叫了一聲,“當真是你麼?”林霜月扭過頭,在月色裏向他瞧來,似笑非笑地道:“才幾日,便不認得我了麼?”卓南雁微微一愣,驀地大叫一聲,飛身躍起,將她緊緊抱住。
仍舊是那縷熟悉的似梅似蘭的幽香,只不過這回卻比往昔的夢裏真切了許多,卓南雁只覺心底熱血如沸,雙臂拼力抱緊她,生怕這仍舊是一場夢,一個疏忽,這美夢便會從臂彎間逸走。林霜月給他有力的臂膀緊擁着,不禁嬌軀發軟,揚起頭來,猛覺口邊一鹹,卻是卓南雁的熱淚流到了她的臉上。
林霜月不禁在他懷中嚶嚶輕泣:“我早就該走了,卻總是捨不得…”
原來那日餘孤天護送林霜月出了京師,便即轉回。林霜月黯然神傷地一人獨行,才到京郊,忽覺遍體不適,她伸手一摸,只覺額頭火熱,才知受了風寒。勉力行了多時,到那野廟之中去尋劉三寶。哪知野廟裏空無一人,劉三寶卻已不知去向,林霜月心中驚急,左近尋了多時,也不見他蹤影,自覺身子睏乏,在小廟內將究忍了半夜,轉過天來,卻是病情加重。本來她自幼苦練金風玉露功,體制頗強,但這兩日心痛欲死,卻被風寒趁虛而入,荒野上被冷風一吹,更覺遍體生痛。
林霜月暗自苦笑:“我若死了,正好隨了他的意!”心中自怨自艾,卻仍要打點精神去尋劉三寶。信步亂走了一日,才在道邊尋了一間小店住下。她夜半獨坐在客房中,要煉功療傷,卻覺頭痛體熱,難以入靜。
入夜時分,忽聽窗欞格格作響,林霜月抬眼瞥見窗外人影閃爍,暗自苦笑:“這時候,卻遇上了宵小劫道!”拔出腰間短劍,奮力躍出。
窗外兩個持刀的黑衣漢子手捧着迷香,正要下手,冷不防見她躍出,倒大吃一驚。林霜月懶得驚動旁人,雙劍揮出,刷刷兩劍,疾刺那兩人的手腕。那兩人鋼刀疾抖,將這兩劍格開。身手甚是了得,口中叫道:“大師姊,是我們!”
林霜月渾身發軟,卻瞧清這二人正是明教弟子,強自扶住牆道:
“你們瘋了,膽敢來此對我下手…”兩人中一個身材高大的禿頂漢子苦着臉道:“你一去不歸,眼看着聖女登壇之期臨近,教主他老人家動了大怒,下聖火令着教中兄弟四出前來尋你!”
“聖女登壇?”林霜月芳心突顫,彷彿忽然看到四面無比冰冷的大牆向自己圈來,嬌軀晃了晃,才道,“教主…曾答應過我,兩年之後,才跟我細定登壇之期的!”禿頂漢子搖頭道:“教主數日前忽然跟白陽長老商議過後,説道聖女須得及早登壇!他老人家洞悉天機,説的話不會錯的!”林霜月忽然覺得胸口無比憋悶,長吁了口氣,徐徐道:
“早也罷,晚也罷,終究該是我登壇的。你們先回去稟報,我自會慢謾回教!”禿頂漢子搖頭道:“不成!教主有令,大師姊若敢不從,立時擒拿回教!”林霜月冷笑道:“是麼,那你們便動手啊!”一語説罷,忽覺頭暈腦脹,便要昏倒。那兩人見狀大喜,正要起身下手,忽聽有人冷斥一聲:“狗膽包天,敢對林姑娘下手!”一道白影如飛而來,雙掌飛舞,跟二人戰在一處。林霜月勉力睜開眼來,卻見來人正是方殘歌,想説什麼,忽覺頭痛欲裂,靠在冰冷的牆角,便昏了過去。
原來雄獅堂主羅雪亭當日接得卓南雁飛鴿傳書的密信後,便攜弟子方殘歌即刻北上,卻在濟南府遇到了悄然南下的厲潑瘋。聽得厲潑瘋大致述説了京師內的錯綜局勢,羅雪亭也推斷出完顏亨形勢不妙,當下便命方殘歌先行一步,來下戰書。方殘歌奉了師命,快馬加鞭地一口氣趕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進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鎮外閒逛,忽聽兩個江湖漢子計議着説,有個“絕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師姊,咱們夜半時分趕去偷偷下手。”方殘歌俠義心腸,只當他二人是yin賊採花,便相隨趕來相救,不想這“絕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殘歌喜不自勝。他武功精強,四五招間便趕走了那兩個明教教眾,再親自請來郎中醫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湯藥,轉天便覺好了許多,謝了方殘歌,便要與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殘歌好不容易覓到這與佳人獻殷勤的大好時機,如何肯走,藉口她病體初愈,須人照料。便請林霜月隨他先折回京師。待他去芮王府下書之後,要親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覺心底酸楚無比。本來懶得回京,但聽得雄獅堂主即將來京挑戰龍驤樓主完顏亨,不由心下一動:“我私自離教這多時日,這麼貿然回去,教主必然責怪。若是瞧了羅雪亭和完顏亨這驚世一戰,回去後好歹有個話説。”便答應了方殘歌,隨他進京。方殘歌大喜若狂,央求着她再小住了兩日,養得痊癒,卻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卻也沒得劉三寶的一絲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該當登壇正式成為明教聖女之事,心中愈發鬱鬱寡歡,方殘歌跟她説上十句話,她也懶得答上半句。方殘歌素來心高氣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惱,又是奇怪。
進了中都,尋了上等店鋪住下,林霜月照舊只在後院屋中獨坐。方殘歌飯後卻到前店聽食客閒聊,打探金國京師消息。忽聽有人説到“龍驤樓的一個叫南雁的龍驤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殘歌忙凝神傾聽。卓南雁和完顏婷在鞠會上大顯身手,贏得天子欽點婚期之事,一日之間便轟傳京師。眾食客提起來自然添油加醋,聊得興味十足。方殘歌聽後又驚又怒,忙轉回客房,跟林霜月細説。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時心中諸般念頭一起湧來,當真是百味雜陳,但在方殘歌跟前,卻強忍着沒將淚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進京,方殘歌自去芮王府下戰書。林霜月仍舊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頭照舊熱鬧萬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來,種種熱鬧繁華都有些模糊縹緲。
她在路上信手買了一隻竹製玉簫,為何要買這簫,自己也説不清。一個人獨行獨坐,心念走馬燈般地亂閃,直轉到日落黃昏,渾不知瞧見了些什麼,聽見了些什麼。不知不覺地行到一條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遠便是當初自己賣燈的小店了,憶起當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温馨的小店內相親相擁,更覺芳心酸楚。眼見夜色深沉,她不願睹物傷情,正要走開,忽聽一陣簫聲嗚咽而來,只是曲音雜亂,全不成韻。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進小巷,卻見一人獨坐在沉沉的夜色裏,拿着一隻短玉簫吹弄着,卻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顫,便待上前,但才要邁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這裏作什麼,當真是想我麼?哼,他這便要與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來,也不過一時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腸百轉,忽見卓南雁放聲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見他,便是個要做大丈夫的剛硬男兒,哪裏料得到他竟會如此深情痛哭,而且這人一哭起來便旁若無人,兩個趕夜路的行人恰巧經過,對他指指點點,他也全然不顧。林霜月芳心一軟,不禁自懷中取出那簫,悄然吹起…
這時給他緊緊擁在懷中,林霜月嬌軀抖顫,只覺又是羞澀,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隨方殘歌回京,其實全不是要看什麼羅雪亭會戰完顏亨,放不下的還是眼前這個人。
過了好久,她才從他懷中掙脱,仰起頭來,取出懷中羅帕擦去他臉上淚痕,幽幽道:“我也不知為何要到這裏來,想必還是盼着能碰上你,我心中還存着些話沒對你説!“卓南雁凝視着她,極力使得聲音平靜如常,道:“你只管説!”
二人忽地平定下來,各自退開一步,竟都覺着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傳來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閃爍,一字字地道:“再過些時日,便是我登壇的日子了,那時…我便是明教聖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雲島上便聽林逸虹説過,將來林霜月要做明教聖女的,雖然他一直不知這“明教聖女”是個什麼差使,但這時聽了也毫不為異,點頭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聖女,只怕日後更是繁忙得緊了罷?”
林霜月的眼中噙着一泓清波,悽然道:“你在大雲島上這多時日,難道還不知什麼是本教聖女麼?”卓南雁搖頭道:“你忘了麼,我在大雲島上,遇到不明白的事從來懶得問人。便是問,也只問你小月兒。既然你不對我説,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見她臉上的悽苦神色,心中一動,道,“怎麼,那聖女到底是個什麼勞什子玩意兒?”
林霜月聽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內又是温馨又是惆悵,臉上拼力掙出一絲笑來,道:“誰知那是個什麼勞什子東西,反正過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聖女啦!”卓南雁見她強顏歡笑,神色中卻掩着説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兒,你不願做那聖女麼?那便不必回去登壇!”
“我不回去做聖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閃,望着他道,“卻去哪裏?”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覺出一陣無能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兒要回明教做她不願做的聖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兒成婚!自此以後,我們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難相見!”忽覺一股發自肺腑的空虛,怔怔地竟説不出話來。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來的樣子,卻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柔聲道:“若是我不去做那聖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麼?”
卓南雁聽她軟語相求,明麗的月色下只見她明眸欲掩,當真嫵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熱,只想抱住她大聲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兒,咱們一起走,旁的什麼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這話直撞到喉頭,也説不出是為了什麼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顫了顫,無比虛軟地道:“我…我不能!”
兩行清淚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嬌軀已在微微發抖,卻終究望着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為了大宋卧底,還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國郡主,我…我只是想問你,你的心裏終究有沒有我?”
卓南雁心中萬分悽苦,驀地想起:“她違抗明教嚴令,再趕京師前來尋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卻不過是個隨時都會喪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勞她這冰清玉潔的好女兒一輩子為我牽腸掛肚?嘿嘿,這緊要關頭,我這麼兒女情長,非但難成大事,更會誤了霜月的青春。”想到這幾日之間若是扳不倒完顏亨,説不得便會丟了性命,心內驟然發緊,猛然頓足,大聲道:“小月兒,我對你只是兄妹之情,對完顏婷,才是真心實意的喜歡!”他適才還是柔情萬千,但想到這是割斷她痴情牽掛的最後時機,這一句話便説得格外斬釘截鐵。
林霜月的眼波驟然一蕩,兩個人的心瞬間都已碎成千片萬片。她卻緊咬了下櫻唇,忽然笑了起來:“那好啊,我這一輩子有你這個大哥,當真是三生修來的福分!我這便要回大雲島了,自今而後…咱們再見面也就…難得緊了!”她的笑聲越來越低,臉上雖是勉力笑着,淚水卻撲簌簌地流個不停。
月光下,只見她珠淚漣漣的臉上蒼白之極,嬌軀輕顫,竟似搖搖欲墜。卓南雁幾乎不敢去瞧她的臉,卻也強忍着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聖女。他日…或能再會!”他害怕再待片刻,便會情不自禁地將她擁入懷中,霍地轉過身去,道,“天也晚啦,咱們就此別過!”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見他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蒼白的笑容登時凝在臉上,一時只覺心傷欲死。師尊林逸煙冷漠的聲音卻在心底響起:“自登聖壇,忘卻俗情;既成聖女,永離歡愛!當你成了明教聖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輩子離情離欲。若是妄生愛慾,非但你自己會永墜地獄。你戀上的那個男子也會遭逢世間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腸百轉,“過了今夜,我們再不相見!或許再相見時,我便是離情離欲的聖女了,若對他稍有愛戀,便會給他帶來災禍!”忍不住脱口顫聲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幾步,乍聞身後傳來的這聲嬌喚。不由想起當時大雲島上的情形:那時他幾次讓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着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離島之前,卻才叫過。此時此夜,這深情款款的一呼,卻讓他全身熱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別,只怕此生再難相見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後一眼吧…”
身子簌簌發抖。剛轉了半截。一個聲音忽地響起,“不能回頭,你若稍顯軟弱。便是前功盡棄,便會誤她終身!更何況完顏亨是何等樣人,若是霜月流連不去,只怕他便會對霜月下手。”當下硬生生止住身形,頭也不回地道:“霜月,再過兩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馬啦!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罷!”他這人也真心狠,話音一落,竟猛然縱起,幾個起落,遠遠掠出。
眼見那剛毅的背影終於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風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滾滾清淚伴着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臉頰,天地間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風了,殘冬冷夜的朔風虎虎地呼嘯,聽起來猶如萬物齊哭。卓南雁在夜風中狂奔,兩旁的民居樹木飛快地向身後射去。直奔到王府門前。卓南雁卻不願進去,這時只覺渾身熱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當下身法展開,快如掣電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忽地仰頭大笑:“哈哈哈,小月兒,請你莫要以我為念,速速南歸…莫要以我為念——”冷風抽在淚痕未乾的臉上,猶如冰刃刺膚,寒意直透入骨子裏。
一口氣奔出好遠,卓南雁忽覺喉頭髮甜,猛然張口,吐出一口鮮血來。適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這時口噴鮮血,才知自己心傷之深、情痛之切。抬起頭來,只見那輪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脱盡葉子的樹影在風中痛苦地擺動着身子。
一瞬間,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陣恍惚,只當自己跑到了天地盡頭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