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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節:冷巷琴悠  香懷情迷

    卓南雁照着完顏亨所説的路徑,終於走出了龍吟壇。

    夜風森冷如刀,腳下的土地凍得梆硬。原來他在龍吟壇內一呆兩個多月,這時已是臘月裏了。他心中萬千疑惑,只想去找葉天候細細商量,一路奔回鳳鳴壇,卻沒尋到葉天候的蹤影。

    卓南雁獨坐在幽暗的屋中,心中亦喜亦憂,更有幾分疑惑:《衝凝仙經》自己得窺真本,更找到了跟自己師門劍法一脈相承的靈棋劍經,圓了師尊多年夙願。只是龍蛇變仍是沒探出絲毫頭緒,而天衣真氣雖然效驗如神,卻藴含極大危險。最奇怪的是,完顏亨忽然將自己遣出龍吟壇,難道是對自己已然生疑?想到《七星秘韞》中只有劍經自己得睹全貌,其他的全都看也沒看過,又不禁心生遺憾。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重回龍吟壇,一窺這七部經書全豹。

    葉天候卻在轉天凌晨才匆匆趕回。二人在燈下靜靜對坐,葉天候的臉上卻溢出一層喜色,低聲問:“龍蛇變可有消息了麼?”卓南雁臉上一紅,道:“小弟無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卻也沒有探出丁點消息。”葉天候眼中精芒乍閃,道:“據我所知,金主完顏亮忌憚芮王完顏亨功高震主,業已發下諭旨。明令龍驤樓暫時不得發動龍蛇變!”

    卓南雁長出了一口氣:“這麼説。咱們倒得了一個喘息之機!”

    “眼下倒不必忙着竊取龍蛇變,當務之急,便是趁着芮王完顏亨陣腳錯亂之時。置其於死地!”葉天候站起身來,目光森森地踱了兩步,道,“這正是千載難逢之機,今日之局,該當速請羅堂主來此!”卓南雁揚眉道:“天候兄是要羅堂主趁機決戰完顏亨?”

    葉天候眼神躍動,道:“不錯!完顏亨內外交困,此時正是戰勝他的難逢良機!獅堂雪冷若來邀戰滄海龍騰,以完顏亨之雄,必會應戰。只要他或敗或死。龍蛇變也會遭受重挫!”

    “這倒是一舉兩得之計!只是…”卓南雁想起昨晚完顏亨那番“憂讒畏譏”的言語,心知此時正是龍驤樓內外交困之時,但仔細權衡完顏亨和羅雪亭的武功,又不由連連搖頭,“依我瞧,羅堂主的勝算仍舊不大!”葉天候微微冷笑:“我有法子,可讓羅堂主一戰而勝!”卓南雁道:“有何妙計?”

    葉天候來回走動,那張臉在沉暗的屋裏顯得有幾分陰森,悠悠道:“這剋制完顏亨的妙計。説來便是四個字,以亮治亨!”卓南雁揚眉道:“用金主完顏亮來對付完顏亨!不錯,此時完顏亮已對完顏亨有了猜忌之心。只是…”下面的話卻沒説出口,心內想,“這計策説起來好聽,當真做起來,卻又極難!金主完顏亮何等狡詐,又怎會為我輩所用!但若他當真跟完顏亨一拼,倒是大宋之幸!”猛然間眼前一亮,道,“這‘以亮治亨’之策未免繁瑣,我瞧那刀霸僕散騰似是對完顏亨這‘天下第一人’的稱呼耿耿於懷,若是設法激怒此人,倒可與完顏亨一戰!”

    “妙計!”葉天候眼神倏地一燦,道,“僕散騰先來削去完顏亨的鋭氣,到時羅堂主自可漁翁得利!”他像個影子似地在屋內踱着圈,低沉的聲音中掩不住一股奮然之色,道:“如何激怒僕散騰,我這時還沒有揣摩透徹,也不便細説!眼下當務之急,老弟還是寫一封密信,言明形勢之急,速請羅堂主來此!今日午後,你去馬市三靈候廟之西,尋那家賣糕餅的瑞香齋,將密信交給那獨眼掌櫃的尤五哥。”又跟他細述與那獨眼掌櫃見面時的切口和書信的諸般密語寫法。

    卓南雁道:“這賣糕餅的尤五哥是雄獅堂的內應麼?”葉天候搖頭道:“當年羅堂主苦心孤詣派我潛入龍驤樓,這是何等機密之事,多一個幫手,便多一份兇險。那尤五哥原是個縱橫大金京師之間的江湖劇盜,我瞧他為人很講義氣,這才大費心機,將他收服。他對我雖所知不多,每次卻能乖乖地將密信帶到涿州。”

    卓南雁奇道:“涿州?”他知道涿州距離金國京師不遠,離着江南雄獅堂還有千山萬水。葉天候笑道:“涿州房山腳下,便有雄獅堂的一處暗舵。那地方離京師甚近,卻又不為龍驤樓關注。每次密信送到那裏,便可飛鴿傳書,輾轉傳到江南。”他説着又深深一嘆:“只是這凡個月來,完顏亨對我疑心甚重,我已不能隨意去尋那尤五哥了。傳訊羅堂主這事,只得老弟來辦了。想必你還不知,厲潑瘋自萬劫獄脱身之後,便被我一直安置在那裏,這時風頭已過,請尤五哥伺機也將他一同帶到涿州,由雄獅堂分舵護送到江南!羅堂主性子細密,親見厲潑瘋和你的書信之後,自然知道你在龍驤樓內已站穩腳跟。這一回他是非來不可啦!”

    卓南雁緩緩點頭,想到這密信一發,京師之中,轉眼便會有一番龍爭虎鬥,心中又不由陣陣發緊。

    當日午後,卓南雁便依葉天候所説,去三靈候廟之西的瑞香齋送了密信,果然便見到了厲潑瘋和尤五哥。跟厲大個子見面,兩人自是喜不自勝。那尤五哥也是個豪爽之輩,當下便跟卓南雁細細計議,定好了轉日護送厲潑瘋南下之策。卓南雁寫好的書信卻先行一步,即刻由飛鴿傳走。

    ※※※※

    原為故遼南京的大金中都,其街道還保存着晚唐的街坊舊制。其外郭城間,有坊巷遍佈。西南、西北兩隅有四十二坊,算上東南和東北兩隅的二十多坊,合稱“京師七十二坊。”朝陽熔金,暮雨**,最熾烈的愛和最沉渾的痛,其實日日夜夜都在這最平凡的坊間起落不息,消磨了唐時遺風,洗盡了遼時餘韻。

    暮色漸濃,卓南雁已來到廣安門外的延慶坊前,抬頭可見氣勢不凡的大萬安寺,寺前鋪户林立,熱鬧非凡。但轉過兩條小巷,便霍然幽靜下來,眼前是兩株粗茁的老槐,樹冠龐大,老幹繁枝,直聳向天。老槐四周卻種着幾叢疏竹,這江南常見的竹子在北地鬧市內雖有些憔悴,但瘦削橫斜,在蕭瑟的朔風中更覺醒目提神。茅屋深巷掩映在槐枝冷竹間,竟透出幾分清逸出塵的煙霞之氣。

    卓南雁有些奇怪,為什麼這麼幽靜好看的地方,偏偏叫做“鬼巷?”難道這巷子裏有鬼?走了幾步,忽覺這小巷佈置古怪,似是暗含先天八卦陣勢,當即留心在意,使出自師尊施屠龍手中學來的陣法學問,左右穿梭,小心前行。

    “邵先生在麼,”卓南雁終於穿過幾道幽深的小巷,再轉過兩株老槐,在一叢籬笆院前定住步子,高聲叫道,“晚輩龍驤樓南雁,特來拜訪。”連叫三聲,籬笆院內的茅屋裏卻是悄然無聲。卓南雁皺皺眉頭,推開籬笆,緩步走入院中。

    卻見院中還有橫七豎八排起的數道籬笆,更有幾塊矮矮的光滑青石,看似院中主人隨手擺佈,但瞧上去卻又錯落有致。才跨入小院,卓南雁忽然覺出一股怪異氣息迎面撞來,一恍惚間,那幾道籬笆隱隱地竟似動了起來。再跨出兩步,陡地覺得那籬笆層層疊疊,竟似無窮無盡,幾塊青石也在眼中驟然增大,看上去怪異之極。

    卓南雁忽然明白為何這地方叫做“鬼巷”了。他一驚之下,立時止步,凝目細瞧,卻見看似隨意的籬笆青石,竟全是依着五行八卦方位佈置,陰陽消長,相生相剋,隱然便是個奇門陣法。卓南雁心中一凜:“這邵穎達隨手揮灑,竟將這小院布成一座讓人進退兩難的怪陣,當真了得!”

    他天資聰穎,粗曉陣圖之法,才覺院中的小陣竟是依着九數洛書之理配以先天八卦布成,但苦思之下,卻覺兩翼間又生出許多新的變化。沉思良久,猛地想起那座佈置繁複的龍吟壇便是邵穎達所造,便試着以龍吟壇的進退口訣,東跨兩步,西退幾步,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茅屋之前。

    他從心底裏呵出了一口冷氣,暗叫慚愧,正要輕釦房門,卻聽屋中響起一聲大咧咧的冷哼:“賊小子還有點鬼門道!進來罷!”卓南雁推門而入,先有一股濃郁的藥味撲鼻而來,讓他以為自己又回到了耶律瀚海的丹房。

    屋中幽暗得緊,一個白髮老者獨坐燈下,正對着一局殘棋沉思,聽得卓南雁進來,卻是不理不睬。老者身後的爐火上,卻焐着黑黝黝的一個藥罐,濃濃的苦澀氣息正自藥蓋子下散出來。

    卓南雁走到那老者近前,見桌上擺得卻是一局珍瓏(按:珍瓏,是指圍棋中人為編排的求活難題或經典殘局的雅稱。),略一注目,便覺那珍瓏變化繁複,劫中生劫。他也是弈道高手,這會見獵心喜,忍不住凝神沉思。沉了沉,只見那老者捻起一枚白子,便要向“去位”的七三路落子,卓南雁忽道:“此子一落,形勢只怕不妙。”

    那老者咦了一聲。抬起皺紋維累的一張蒼白老臉,冷冷道:“你這廝也懂棋?”卓南雁聽他言語無禮,不由微微皺眉,道:“略知一二而已。”那老者凝眉冷笑:“那咱們不妨推演一翻。”仍將那白子點在七三路上。卓南雁見他神色冷兀,心底有氣,也不答話便坐在了他對面,拾起黑子不緊不慢地在應了一手。二人適才早已計算周全,當下落子極快。連着下了七八子後。隨着卓南雁向中腹的一子單跳,棋盤上形勢突變,黑棋棋形厚實,白棋果然已見危勢。

    這一步棋顯是在那老者意料之外,他忍不住啊了一聲,手拈鬚髯,抬頭望着他道:“老夫昨日剛得了一本棋譜,譜中以這題‘紫漠困高祖’最是難解,你以前可曾見過?”卓南雁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道:“晚輩也是頭回得見!這珍瓏劫中有劫,險中生險。想來還有許多變化。”當下擺佈棋子,將黑白雙方跳、立、斷、渡、虎、打的諸多手段,一一推演。連着想出四五種破解之道。

    “想不到龍驤樓中竟還有這等人物!”那老者看得雙目發亮,道,“好,好,老弟可有清興,與老夫手談一局?”他先是叫卓南雁“賊小子”、“你這廝”,這時覺得他棋藝不凡,竟換作了“老弟。”卓南雁笑道:“求之不得!”

    那老者覷見那藥火候已足,轉身端下了藥罐,倒了一碗濃濃的湯藥。放在桌前,這才跟卓南雁重開棋局。分先之後,卻是老者執白先行。這老者着法謹嚴,行棋如堂堂之陣,穩穩不失先手,棋藝之高,竟還在清虛道長之上。卓南心中甚喜,他素來隨敵長棋,對手棋藝越高,越能激發他自身棋技,當下行棋落子,便如神龍經空,妙招迭出。那老者眼見卓南雁運思巧妙,着法看似隨手而為,卻又高妙得出人意料,心底更是驚訝無比。

    數十子後,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好,是你勝了!”卓南雁道:“前輩棋力高超,此時勝負未明,何出此言?”那老者搖頭道:“《易》稱見機而作,此局這時雖然難見高下,但在學易之人看來,老夫先機已失,勉力而為,也是枉然。”説着手拈白鬚,眼望卓南雁,笑道,“你説你叫南雁!好,好,根骨清奇,氣韻高遠,不枉了老夫等你十年!”這一聲笑得聲音大了,不由連連咳嗽。

    卓南雁聽得他語帶玄機,奇道:“前輩是説…”那老者的目光在燭光中幽幽內動,嘆道:“易道精深,老夫邵穎達久思一傳人而不得。數十年之前,老夫在廬山腳下偶遇棋仙施屠龍,一見之下,大為投機,老夫便想將易學傾囊相傳,只可惜那次聚別匆匆,施屠龍只學得天文和戰陣兩道,而便是這些,他也未盡堂奧。這十年來,老夫一直要尋個傳人,想不到今日棋仙的弟子會來此尋我!”卓南雁面色驟變,暗道:“這老者怎地會在片刻之間,便能斷出我是棋仙施屠龍的弟子?難道這就是窮天地之變的易學功夫?”

    邵穎達見他變色不語,臉色倏地又冷了下來,道:“老夫不管你為何要來到龍驤樓,更不管你跟完顏亨有何干系,我老頭子只是不問世事的閒雲野鶴。”幽暗的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得有些神秘,似乎洞悉了字宙間最精微的至理,“易學貴在精誠,你若不想跟我老頭子學易,便不必説了。”卓南雁終於將心一橫,笑道:“弟子卓南雁,拜見邵先生!家師也曾多次提及前輩,推崇無比,今生能得機緣追隨先生,實為三生之幸!”要知他此時卧底龍驤樓,師承來歷正是關乎性命的大事,此時他直承來歷,無疑對易絕邵穎達坦露了極大的信任。

    “你來了,這便是緣,便是機,”邵穎達一張臉仍是乾巴巴的,淡淡道,“只不過咱們相聚的時日不多,呵呵,聚散隨緣,原也勉強不得。”卓南雁忍不住問:“先生曾説,不枉了等我十年,先生怎知我十年後會來?”

    邵穎達悠悠道:“易道通天,天地鬼神,皆難逃數理。老夫蝸居鬧市,等的便是一個傳人。完顏亨忌憚我的易學,對我恩威並施,多年來數次遣人過來,都給老頭子罵跑,一來是老夫不想將聖人之道傳給金人,一來也是那些人根性不足,難堪大任。”説到這裏,驀地“哎喲”一聲大叫。

    卓南雁一驚,忙問:“怎地了?”邵穎達拍着腿嘆道:“藥都涼了,須得再温!”小心翼翼地將那碗藥重又焐到爐上。卓南雁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似是誤了什麼天大的事一般,忙道:“先生近來身子不恙麼?”邵穎達搖頭苦笑道:“什麼近來身子不恙,是幾十年來一直不恙!嘿嘿,這喘病煩人之極,若不是當日‘大醫王’蕭虎臣給我開了這一劑方子,老夫豈能苟延殘喘到今天!”

    “醫王蕭虎臣?”卓南雁聽他説起風雲八修之中的大醫王,不由眼前一亮,問道,“先生知道他現居何處麼,能否告知?”邵穎達翻着眼睛瞅着他道:“你找他何事?”卓南雁道:“家師施屠龍素有頭痛惡疾,據説世上也只有此人能治好!“邵穎達喘了兩聲,才冷笑道:“蕭虎臣當年得罪了龍驤樓,更因他性喜清淨,最厭旁人煩他。當日老夫跟他賭咒發誓,絕不將他居處告訴一個活人,他才給老夫開了那劑方子。”

    卓南雁嘆一口氣,他雖跟邵穎達相處尚短,卻早覺出此人倔犟之極,他既不願説,也就不便勉強。但想到適才他説的要傳給自己易學功夫,心內還是欣喜之極,便道:“晚輩學了您易學,便也能跟您一樣,什麼事都能算出來了麼?”

    “這是世人對易學最大的誤解,”邵穎達的老眼忽張,他的面色本是蒼白中透着暗黃,但這時説起易學,一張瘦臉立時神采飛揚,“善易者不卜。子日,使吾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也!其實易學就是天道,世人卻將之看作卜巫算命的小道,實是有眼無珠。”卓南雁見他眼中精光流動,忽然想到了大雲島上飄然物外地茶隱徐滌塵,徐滌塵和這邵穎達一個武功全失,一個不習武功,卻都有一股洞悉世間至理的奇異氣質,忍不住道:“家師也曾多次説過易學通達天道的話,只是弟子還不能盡數領悟。”

    邵穎達瞥他一眼,冷冷不答。卓南雁覺得這易絕邵穎達的脾氣忽喜忽怒,當真比師尊施屠龍還難琢磨,只得靜靜等待。沉了好久,邵穎達才嘆一口氣:“老夫適才得意忘言,你卻不明瞭這最上乘的無言之教!可惜可惜,蠢材蠢材!”忽地指着屋中簡潔的陳設,冷冷道,“這些傢什,都是老夫自己閒時打造的,你瞧可還看得過眼麼?”

    卓南雁忽又被他罵作“蠢材”,心底哭笑不得:“原來你不搭理我,卻是對我傳授最高明的道理!”轉頭四顧,只見屋中的一張方桌,幾把竹椅,更有條案躺卧,均是以硬木製成。這些物什乍一看去,全都平平無奇,但卓南雁這回多了心眼,知道這怪人言行中全都暗帶玄機,仔細品味,陡然覺得一桌一椅,莫不線條流暢,連上面古樸細緻的花紋,都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自然之美。

    在淡淡的燈光之下,他久久注目這些渾若天成的桌椅傢什,心中竟生出一股久違的喜悦歡暢,忍不住叫道:“天道就是自然,大至星辰運轉,小至桌椅陳設,莫不深藴易理!”邵穎達冷冰冰的眼中才閃出一絲嘉許之意,道:“至這地步,老夫才能跟你言易!你可還要將身心沉潛下來,惟有精誠所至,才能探知易學精微…”

    邵穎達話説得多了,又不禁微喘起來,起身揭開爐上的藥蓋子,將湯藥灌入碗中,仰頭將一碗熱騰騰濃濃藥汁盡數喝下。卓南雁聽得連連點頭,心旌搖曳之下,只覺這滿室苦澀的藥味都變得清諒起來,甚至洋溢出一股玄奇的味道。

    這麼着,卓南雁便蝸在這茅屋之內,潛心跟邵穎達學習易學。西側那間茅屋便歸他居住。每日上午邵穎達親來傳他半日易學,下午指今他鑽研相應的易學經典。

    易學深遠廣大,大致可分為象數、義理兩派,舉凡天文地理、醫道武功、兵法戰策乃至龜卜占筮,都與《周易》相關。卓南雁這次只能跟邵穎達匆匆短聚,自不能將各派學問盡數鑽研。照着邵穎達所説,當年他傳給棋仙施屠龍的,偏重戰陣機關一脈,這是由象數派之中的易圖學,應用於兵法戰陣和道家修煉的精要。邵穎達名之為易圖戰陣學。可惜那時施屠龍身有要事,來去匆匆,於這門學問未能盡得真傳。這時卓南雁來了,邵穎達便讓他接着參習這路易學。

    卓南雁自是歡喜不勝,他知道邵穎達所傳的這易圖戰陣學,跟兵法和道家修煉關係緊密,自己苦思不解的《靈棋劍經》上的幾張圖譜更跟這路學問大有干係。他身上還帶着龍驤樓所贈的禮金,但邵穎達堅辭不受。這怪老頭子精於書法,雖不似鍾離軒那般能從書法中化出武功,卻也在京師中小有名氣。只是他脾氣古怪,每次賣得幾張書法。夠了幾日吃喝,便不再寫。而他書法落款,也從不直書邵穎達之名。這名動八方的易學大賢,卻在鬧市之中悠哉遊哉地過他的隱居日子。

    跟邵穎達學易,其實也是件苦差事,不説他那間屋內藥氣濃郁刺鼻,最煩人的還是他闡幽發微講到了得意之時,卓南雁若是領會稍慢,便會引得他破口大罵“蠢材”,冷言冷語地挖苦好多時候。卓南雁心高氣傲,初時捱了罵,心下着惱,但隨即想到:“當年在大雲島時,我遭的白眼,比這可厲害多了!邵先生不過是脾氣壞些。嘿嘿,就當是院子裏養了頭倔驢,不時發脾氣大叫!”

    ※※※※

    追隨邵穎達數日,卓南雁才知《周易》被尊為儒家五經之首、三玄之冠。委實是包羅萬象。囊括了諸家學問。他性本好學,又得了邵穎達這等明師,益發鑽研得如痴如醉。常常晝夜危坐,頭不就枕,當真到了廢寢忘食的境地。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易圖戰陣學日益透徹,卻不知日月穿梭,轉眼便是一月時光匆匆飛逝。除夕元旦已過,新桃換了舊符。

    這段時日,密邀羅雪亭北上的書信早已送出,厲潑瘋也已安然南下,完顏亨的龍蛇變暫時卻還不會發動。他卓南雁唯一要做的,就是在這裏等待雄獅堂主羅雪亭北上中都。獅堂雪冷邀戰滄海龍騰,那一戰該是何等驚天動地!苦心鑽究易學之餘,卓南雁自會想起林霜月,他時時在心底念叼,“小月兒,我説過讓你等我一年,但這一年之功,真能掀翻龍驤樓麼?”每念及此。心中便有些悵然若失。

    這一天,邵穎達闡揚易圖妙理,正説得天花亂墜,揚揚自得之時。卓南雁忽聽院外傳來極輕極輕的腳步之聲,他霍然立起,轉頭道:“是誰?”院外那人答道:“南雁老弟,你果然在這裏!”卻是葉天候的聲音。

    邵穎達聽得生人聲音,卻將眉一皺,揮手道:“老夫早知道,一跟龍驤樓的搭上,便是沒完沒了的麻煩!這等俗人,一進老夫房門,便是三日也掃不出去的俗臭!你有事便帶他到你那屋裏去。”卓南雁知道邵穎達脾氣古怪,只怕葉天候貿然而入,會惹惱了他,忙起身長揖謝罪,匆匆而出。

    出得屋來,卻見葉天候正在幾串籬笆前進退彷徨。卓南雁知道他必有要事,急走過去,依着陣圖變化之理,將他引入西首那間茅屋。

    二人相見,均自欣喜,卻見葉天候臉上微顯黑瘦,也不知這些日子他在忙碌什麼。兩人在屋內説了些別後閒話,葉天候忽地笑道:“老弟,那婷郡主對你可是情深意重得緊呀,你一入龍吟壇,失蹤了兩月,她可是一直坐卧不寧。你在這裏潛修易學月餘,她又是日日跟我大發脾氣!”

    卓南雁的心忽然被什麼扯了一下,口中卻呵呵低笑着胡亂支吾:“小弟這是公而忘私、不計私情、不以私愛而害公義…”當日他身入龍吟壇,自覺這是個疏遠完顏婷的大好辦法,只道自已多日不理會她,這刁蠻郡主的滿腔情愫自會慢慢消卻。這時驀地聽了葉天候的話,他雖是仍舊嘴硬,心底卻想,“這傻丫頭當真對我如此牽腸掛肚麼!那日讓餘孤天甘冒大險來龍吟壇尋我,莫不是有何要事?”

    “這就錯了!”葉天候卻搖頭笑道,“這丫頭越是對老弟青眼有加,完顏亨便對老弟越是看重。以你的資歷,短短幾日竟得身入龍吟壇,其實便與這婷郡主大有干係。嘿嘿,照我説,老弟這‘美男計’大可施展下去,直到探明龍蛇變,扳倒完顏亨!那時將這女真婆娘一腳踢開,也就是了。”

    卓南雁素來自認是個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之人,但聽他説自己施展“美男計”,卻不由臉上一紅,冷笑道:“老兄這主意,是不是太過…陰損?”葉天候笑道:“美女妻妾,不過是穿來脱去的衣服,大丈夫做事,豈能如此婆婆媽媽?”卓南雁鄭重其事地道:“那也成!但葉兄須得依我一件事——哪天,你也得施展一回美男計!”

    葉天候知他説笑,仰頭給給一笑,霍地笑容一斂,憤然道,“老弟不要忘了,完顏亨是你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他的女兒咱們便是生吞活剝了,也是應該!為了抗金大計,老弟也得跟她虛與委蛇下去。”卓南雁緩緩點頭,心底卻有些不以為然:“我卓南雁若要報仇,自會堂堂正正地跟仇人完顏亨大幹一場!家國大事,又何必讓一個女兒家攪在其中?”忽地心中一動,“為何我偏偏不肯利用完顏婷,難道,難道我當真對她動了真情?”心緒一陣煩亂,竟怔怔地説不出話來。

    一片寂靜之中,茅屋外忽然傳出一陣清朗的琴音,跟着邵穎達的歌聲隱隱傳來:“…李陵不愛死,心存歸漢闕。誓欲還國恩,不為匈奴屈。身辱家已無,長居虎狼窟…”

    此時此地,二人陡聞這蒼老沉渾的曲聲,心內竟都生出一種異樣之感。葉天候不禁嘆道:“這易絕邵穎達,是個胸羅錦繡的真隱士,老弟在此,不但可暫時遠離龍吟四老的糾葛,更能學到些真學問真本事。”

    卓南雁無語點頭,見葉天候轉身待走,忽然想起一事,叫道:“天候兄留步!”自懷中取出數頁紙紮,遞了過去。葉天候信手接過,臉上笑容登時凝固,顫聲道:“這…這東西,老弟從何得來?”原來卓南雁給他的,正是天衣真氣的修煉秘法。他那晚一住進這鬼巷,便將腦中銘記的《衝凝仙經》中修煉天衣真氣的段落,盡數抄錄了下來。

    卓南雁將耶律瀚海讓他私閲仙經的事和修習天衣真氣時諸般神奇和兇險的經歷盡數説了。葉天候的目光一直盯着那筆扎,臉上雖然神色竭力凝定,但雙手卻不住微微顫抖,良久才道:“好,好,老弟這番深入虎穴,可算不虛此行。這經書待愚兄回去慢慢參詳。”將筆札貼着肉塞入懷中,略一拱手,快步而去。

    昏沉的暮色之中,只有邵穎達蒼諒的歌聲伴着琴韻悠然傳來:“窮陰愁殺人,況與蘇武別…生為漢宮臣,死為胡地骨。萬里長相思,終身望南月。”卓南雁靜聆曲聲,心緒翻湧,竟有些痴了。

    這日晚間,卓南雁獨自在院內徘徊,心內卻有些心不在焉,忽一仰頭,只見明月才從薄雲縫隙裏探出,如霜如雪的輝光穿過老槐樹那枯挺的枝杈,灑下碎玉般的點點清芒。

    在這冰冷的冬夜裏,卓南雁的心中忽然騰起一股罕見的温繾綣:“完顏婷那傻丫頭怎樣了?”這麼想着,心底忽地灑然一笑,“葉兄不是讓我去施展美男計麼?左右無事,不如去逗她玩玩!”也不知這鬼使神差的念頭是藉口還是玩笑,他卻疾步出了鬼巷,在月色裏飛身而起,直向王府掠去。

    遠遠地瞧見了芮王府高懸的大紅燈籠,卓南雁童心忽起,繞到後花園,翩然躍入。王府內倒有不少龍驤侍衞往來巡視,但卓南雁知道只要不碰到完顏亨,餘人便不必放在心上,飄然幾閃,便到了完顏婷的繡樓外。

    繡樓內還亮着燈火,幾個丫鬟正魚貫而出,靜悄悄的暖閣裏就隻影影綽綽地剩下一個秀美人影。卓南雁在窗外驀地頓住步子,暗笑:“夜深人靜,我在這大小姐的屋外探頭探腦,給人瞧見,豈不成了登徒子了?”正要轉身走開,忽聽暖閣內響起低低的一聲嬌呼:“南雁,你這死鬼!”正是完顏婷的聲音。

    卓南雁心中一顫:“難道給她瞧見了?這時與其鬼鬼祟祟地跑開,倒不如大大方方地進去。”正要推門而入,卻聽完顏婷又道:“觀音菩薩,您不是有求必應麼,怎麼我大年初一起連着在大悲閣給您上了三日高香,還是沒有丁點靈驗?”她聲音極低極細,若非卓南雁內功精深,必然聽不真切。卓南雁心中一寬:“哈,原來是這傻丫頭在自言自語!不知她去大悲院,求觀音菩薩什麼事?”完顏婷細不可聞的聲音中卻有幾分哀怨:“觀音菩薩,我再給你三日期限,南雁那渾小子再不回來,我,我就封了那個大悲閣,再不許旁人給你燒香啦!”

    “這傻丫頭,求佛拜神,卻還大發郡主脾氣!”卓南雁心中暗笑,但想她對自己深情流露,心底又深深感動。閣內完顏婷的幽幽嘆息又清晰地傳入耳中:“南雁,你這小死鬼,早將我忘得一乾二淨了是不是?

    哪日給我捉住了,瞧我怎麼罰你!”

    卓南雁聽她聲音柔媚,隱藴真情,猛然心底一熱,忍不住道:“我在這裏。你要怎生罰便怎生罰好了!”投在窗牖上的倩影晃了晃,完顏婷驚道:“誰,當真…當真是你麼?”卓南雁呵呵笑道:“自然是我!”推門而入,只覺閣內温暖如春,卻見完顏婷身着藕荷色貼身褶裙,臨近入睡,她這身衣着很是隨意,緊身褶裙非但勾勒出起伏有致的秀美嬌軀。香肩頸下更閃出大片欺霜塞雪般的凝脂肌膚。卓南雁心頭大窘,急忙閉上眼睛,道:“這會眼睛好痛,什麼也瞧不見啦!我得趕緊出去走走!”

    “你還敢跑!”完顏婷嬌軀一幌,忽地閃到他眼前,嗔道,“我讓你睜開眼晴瞧着我!”卓南雁聽她的聲音中滿含委屈,忍不住笑道:“睜眼便睜眼!”仔細凝視着完顏婷美豔傾城的玉頰,卻吃了一驚,不禁嘆道。“才三月沒見。你竟清減了許多。”

    完顏婷素來性高氣傲,但聽了他這句話,只覺心底一酸。多日來的輾轉相思之情驀地湧上心頭,眼圈兒倏地紅了,顫聲道:“你自己説過的話早忘得一乾二淨。一去多日,也不來看我,我冒險讓小魚兒去找你,可還是沒有半分音信。”燈影搖紅,美人情重,卓南雁心頭一軟,不禁道:“誰説我全忘了,我晚上做夢常會夢到你。今晚睡得正香。忽然夢到了觀音菩薩,他老家人對我言道,南雁渾小子聽真,速速去婷郡主那裏,不然這小丫頭髮起火來,再不給我來進香啦…”

    “你這渾小子,”完顏婷玉面飛紅,知道適才的低聲許願全給他聽到,飛身撲入他懷中,嬌呼道,“都是你不好!這時候了,還來取笑人家!”忽然覺得無限嬌羞和委屈,淚珠兒撲簌簌地垂落下來。卓南雁見她珠淚瑩閃,心內忽然情思湧動,想也不想地便將她抱在懷中。完顏婷給他的健臂緊緊抱住,不由渾身酥軟,想到這朝思暮想的人兒深夜冒險來此跟自己相見,心底更覺無限甜蜜,玉臂輕伸,緊緊環在了他頸前。

    這時她衣窄裘薄,這一縱身入懷,卓南雁只覺觸手温軟柔膩,鼻端更覺馨香流溢,霎時一顆心不由怦怦亂跳,猛然想到:“我這是跟她在這香閨之內,夜靜更深,可要全力把持。”一念未絕,完顏婷忽然張開櫻唇,在他耳輪上輕輕一咬,膩聲道:“渾小子,為什麼每次你都欺負我,取笑我,可、可我見不到你時,卻偏偏念着你,想着你,做什麼都沒有滋味?”

    卓南雁聽她直敍衷情,又與她玉頰相貼,耳畔只聞嬌喘細細,猛覺心中熱浪奔湧,霎時全身的血都被這熱浪蒸燙得沸了起來,忽地低下頭來,重重地吻在她那火紅的嬌靨上。在他鐵臂的緊箍下和火熱雙唇的痛吻下,完顏婷芳心有如小鹿撞擊,只覺自己已經融化成雪,升騰成雲了。

    兩人緊緊相擁,都覺立足不穩,忽地栽倒在了繡幃羅帳後的象牀上。閣內暖如陽春,粉帳後紅浪翻湧地香裘錦被和完顏婷那黑瀑樣的烏黑長髮、起伏有致的玲瓏玉體交疊一處,更讓卓南雁心魂欲醉,綺念泉湧。

    就在二人情火升騰的一瞬,卓南雁驀地觸到懷中冷硬的一件物事,他的身子忽然頓住,順手摸出那東西,竟是林霜月贈給自己的那根玉蕭。冷玉蕭入手清涼,隨着冷玉蕭一同躍入腦中的,正是林霜月深情脈脈的目光,霎時將他心頭的慾火澆滅。

    卓南雁心頭一陣激盪,忍不住緩緩坐起,忽然揮手狠捶自己的額頭,喘息道:“郡主,我、我又來冒犯你啦!”完顏婷也自迷亂中驚醒,卻伸出柔荑捉住他的手臂,柔聲道:“傻瓜,誰怪你呢!”見他滿面懊悔之色,心底又是憐惜又是奇怪,更隱隱地有幾分悵然若失。卓南雁轉頭看到她身上羅衫欲掩未掩,愈顯玉體曼妙,前胸香裘微敞,露出半段粉膩玉映的酥胸,心頭又跳起來,忙轉過頭,苦笑道:“郡主不怪我,王爺卻會殺了我!”

    “他敢殺你,我便跟他拼命!”完顏婷噗哧一笑,忽然也覺有些害羞,順手拽過一件紫色紗衫套上,“以後不得再叫我郡主啦,便跟爹爹一樣,也叫我婷兒。”卓南雁隨口應道:“好啊,那也得沒人的時候叫。那你叫我什麼?”話一出口,隱隱又有些後悔,“怎地我跟她一起總是禁不住這般風言風語!”

    完顏婷捱上身來,玉指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戳,嫣然笑道:“有人沒人,我都叫你渾小子!”卓南雁給她身上的陣陣幽香又攪得心猿意馬,輕輕將身子錯開一些。完顏婷偏又湊近一些,偎在他的肩頭,櫻唇湊到他耳下,幽幽道:“你不想我叫你渾小子,那我就叫你雁哥哥吧。再過幾日就是元宵燈節啦,雁哥哥可得記着過來,陪着婷兒去逛花燈!”

    忽聽她連着叫了自己兩聲“雁哥哥”,卓南雁猛地想起年少之時,害羞的林霜月總是不肯叫自己“雁哥哥”,直到大雲島上臨別之際,才含羞嬌喚。一念及此,心旌不由一陣搖盪,忍不住點頭道:“好,雁哥哥陪着婷兒去逛花燈!”

    完顏婷甚是歡喜,正要説什麼,忽然轉頭看到了他手中的那根玉簫,一把抓過,道:“咦,這玉簫樣子好纖巧,是哪個女子給你的麼?”卓南雁裝作漫不經心地將玉蕭收回,道:“不是。”完顏婷盈盈妙目直瞪着他,忽道:“你心裏若是還想着別的女人,我便一刀殺了你。”

    卓南雁苦笑道:“我想我娘都不成麼?”完顏婷貝齒輕咬,笑道:“那也不成。從今往後,你只得想我一人。”卓南雁低頭瞅着玉簫,輕聲道:“婷兒,我只是龍驤樓內普普通通的一個龍驤士,你卻是金枝玉葉的郡主,咱們…終究不成的。”這話説得倒是發自肺腑,他知完顏婷天真清純,又對自己情真意切,實在不忍傷她。

    完顏婷見他臉上現出難得一見的鄭重神色,忍不住嗤嗤一笑:“那又怎樣,實在不成,照着我們女真的規矩,你將我偷走作老婆,不就成了!”卓南雁心下大奇,道:“老婆還能偷,這是什麼古怪規矩?”完顏婷湊身上前,吐氣如蘭,笑道:“這規矩好玩得緊。我們女真人對偷盜懲戒最厲害,但在正月十六這一日卻正兒八經地縱偷一天,車馬貨物,乃至珍寶妻女,都可隨意偷盜。”卓南雁大張雙目,暗道:“這番幫蠻夷,行事竟如此不通禮數。但這麼無法無天的亂偷一氣,可也好玩得緊!”

    “少年男女若是兩情相悦,男的便可在那一日將女的偷了去,正大光明地做老婆!”完顏婷説着嬌靨徘紅,忽地笑道,“對了,適才你答應過陪我去看花燈。再過三日,便是元宵試燈節啦,雁哥哥可要記着那天早早過來!”

    自來正月十五是元宵節,時人都有元宵賞燈之俗,後來元宵節觀燈的日子越來越長,索性便將正月十三定為試燈節,自那日起名城大郡都要羅列花燈,供人觀賞。卓南雁長於草野,從來沒見識過京師的花燈,終究是少年心性,眼見完顏婷美目流波的這一問,當下想也不想地便即點頭應允:“好啊,那咱們不妨自正月十三連着大玩幾日,到了正月十六,瞧見什麼花燈好看,便順手牽羊地拿了去!”

    完顏婷見他答允,芳心大喜,柔聲道:“渾小子,那到了正月十六,你敢不敢將我也一併偷了去?”(按:女真人嚴懲犯盜竊罪者,但在正月十六日則可縱偷一日為戲,青年男女相悦,男子也可在這一日將女子竊之而去,過後女子願留男子家中者聽便。據洪皓《松漠紀聞》載,完顏希夷子蒸其寡嫂,就是由這放偷之俗而來。)

    卓南雁故意笑道:“偷了你去做什麼?”完顏婷笑道:“做你老婆啊!”玉臂忽伸,環在他頸前,眄睇流盼,“我小時常想,明媒正娶的太沒趣味,等我長大了,一定要有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將我偷偷搶去,跟我生死與共,那樣才有意思。你不想我做你老婆麼?”卓南雁萬料不到這女真郡主如此直白大膽,漢家女子面紅耳赤説不出口的話,她卻渾若無事地説了出來,而這話經她一説,偏偏又是這樣的自然清純。

    望着那雙融魄動魂的美豔雙眸,卓南雁忽然發覺,這完顏婷的膽大妄為,其實跟自己的性情倒有七分相似,或許便為這個緣故,自己對她欲罷不能。完顏婷見他痴痴不答,環在他頸上的手臂緊了一緊,膩聲道:“怎麼了,你不敢做我的大英雄麼?”這時她櫻唇微張。皓齒嫣然,燈下瞧來,更覺光豔照人。卓南雁心旌搖曳,猛地緊抱起她的纖腰,在她紅暈流羞的玉頰上深深一吻。

    完顏婷心魂欲醉,美眸緊閉地一瞬,忽聽耳邊響起一聲嘆息:“婷兒,只怕我沒膽子來這芮王府搶你!我…更不是你的大英雄!”猛覺窗子咯的一響。睜開眼來,卻見卓南雁已經穿窗而出。完顏婷料不到他説走就走,奔到窗邊,想要叫他回來,終究羞於驚得旁人都來觀瞧,望着卓南雁俊逸的背影漸去漸遠,芳心內又愛又恨,思緒紛亂如麻。

    卓南雁適才跟她耳鬢廝摩,漸覺難以自持,立時痛下決心。一吻之後便即飛身遁走。夜風颳在臉上冰冷如刀。在夜色裏奔出好遠,卓南雁仍覺袖底指間温香猶存。那似蘭似麝的温香正是她玉膚輕裘間透出的,卻直竄入他的心底。攪得他心煩意亂,再難有一絲寧靜。狂奔的卓南雁忍不住在心底痛罵自己:“明知無望,卻為何還要纏綿不絕?明明要走,為何還要親她?卓南雁,你他娘地不是大丈夫!”心底越想越怒,猛然揮掌扇了自己幾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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