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道:“大慧禪師名冠天下,自然值得佩服!羅堂主另一個佩服之人,想必便是會盟天下英豪的劍狂卓藏鋒了?”羅雪亭卻緩緩搖頭,虎目在卓南雁臉上一掃而過,嘆道:“卓藏鋒俠肝義但,舉世少有,可惜空懷熱血,謀略不足,致為奸人所乘,數載大業廢於一旦。説起老夫這位摯友,只堪浩嘆長哭,卻不為老夫佩服!”
卓南雁暗道:“嘿嘿,當年父親以一人之力,會盟天下武林英豪,這等膽魄襟懷,便連師父都佩服得緊。可羅堂主卻只當父親是他的摯友,不是他佩服之人。”心內五味雜陳,竟忘了給羅雪亭倒酒。方殘歌默然接過酒壺,給羅雪亭倒上了第三杯酒。
“讓老夫佩服的第二個人麼,”羅雪亭冷湫湫的眼神仍罩在卓南雁的身上,淡淡道,“乃是大金龍驤樓主‘滄海龍騰’完顏亨!”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辛棄疾不禁笑道:“羅堂主這一句最是驚世駭俗,大宋雄獅堂與金國龍驤樓不共戴天,怎地堂主卻還佩服他完顏亨?”羅雪亭道:“當年老夫曾跟完顏亨激戰了整整一晚,險些死在他手中,至今回思,仍覺他那武功渾然天成,毫無破綻。況且這兩年來,聽説金主完顏亮對完顏亨時信時疑,而龍驤樓在內憂外困之下,依舊為武林之中的第一大勢力。此人機謀心思,都不作當世第二人想,雖然是老夫的死敵,卻也不能讓老夫不佩服。”
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均想:“一場激戰,竟能讓仇敵由衷佩服。這‘滄海龍騰’完顏亨不知是何等樣人!”卓南雁凝神沉思片刻,忍不住道:“羅堂主,若是我練到寓至剛於至柔的境界,再跟那完顏亨動手,有幾分勝算?”
“一分也沒有!”羅雪亭神色倏地冷得駭人,森然道,“你爹媽生你,易懷秋養你,施屠龍教你,可都好不容易,老夫可不願你白白地送上一條小命!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跟完顏亨動手,知道麼!”卓南雁臉上肌肉一跳,羅雪亭已將那杯烈酒揚手傾入喉中,昂然道:“遲早有一日,老夫自會跟龍驤樓主再鬥上一回!”卓南雁目光乍閃,道:“堂主竟要再戰完顏亨!何時?”
“不會太久,”羅雪亭凝望天際,道,“老夫便會親赴燕京尋他!”他心神縱放,眼中精氣如電,目光似要穿破滾動的濃雲,天地之間,立時生出一種奇異的感應。本來雲氣四合的天宇,卻忽有一縷金子樣的日光穿雲而出。卓南雁心中一驚:“師父常説,武功修到極處,能練到‘天人相應’的絕頂境界,難道羅堂主已涉足這等奇奧境界了麼?”
久久不語的張浚忽道:“你這老猢猻素來行事謹慎,謀定後動。這一回卻要遠赴燕京決戰完顏亨,難道已找到了擊敗完顏亨的妙法?”
“謹慎的人也有行險的時候!”羅雪亭眼中灼灼放光,卻沒有説出他為何要行險去挑戰完顏亨,只是喃喃低語道,“十六年啦,老夫盼這一戰,已經盼了十六年啦!若能與完顏亨再盡興一戰,這樣的人生豈不才有些許興味!”卓南雁聽他語音雖低,卻有一股睥睨世間的凜凜豪氣,心中也是波濤起伏:這將是怎樣的一戰!仰起頭來,卻見頭頂雲氣翻騰,天象怪異之極。
辛棄疾仰頭看着天際翻湧的古怪雲彩,長聲笑道:“羅堂主這番縱酒論江湖,使晚生大開眼界!説起天下英雄,晚生卻也東施效顰一回,佩服二人,厭惡二人,看不透的卻也是一人!”先端起方殘歌倒滿的酒杯,仰頭飲了,才笑道,“晚生佩服的兩位英豪,便是宗澤老帥和嶽少保!宗澤老帥年過古稀,兀自苦撐抗金危局,開德十三戰,連敗金兵,死前仍不忘激勵子弟殺過黃河。嶽少保精忠報國,四次北伐,壯懷激烈,使金人有‘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之語。這兩大英雄,又怎能不使世人欽佩。”
眾人頻頻點頭之際,劉三寶叫道:“是,是,連那些小孩子都知道宗爺爺、嶽爺爺了不起!”説這話,似乎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似的。辛棄疾已抓起酒壺,自己斟滿了第二杯酒,冷冷道:“晚生厭惡的兩人一個自然是秦檜,另一個卻是當今天子趙構!”
其時除了秦檜死黨,天下人都深厭秦檜,卓南雁等人聽他説起厭惡秦檜,那是一點不奇,但他説厭惡的第二人卻是號稱大宋的“中興之主”趙構,眾人全不由一愣。辛棄疾舉杯痛飲,沉聲道:“苟安求和,殘殺忠良,若無趙官家的鼎力相助,狗賊秦檜未必便敢如此肆無忌憚。”眾人心內都是沉甸甸的,悶頭凝思不語。
辛棄疾緩緩舉起第三杯酒,眼望張浚,道:“晚生看不透的那人,卻是德遠公!”眾人早知辛棄疾言辭犀利,哪知他竟會當面將鋒芒直指張浚。張浚那兩道長眉倏忽一揚,笑道:“幼安老弟怎地看不透我了,難道我也和那魔教教主林逸煙一般行事乖僻麼?”
辛棄疾目光卻毫不退讓,道:“當年德遠公數月之間平定苗劉之叛,隔江傳書一紙喝退兀朮,都督大名,響傳天下!但都督當年措置不當,激起淮西兵變,使嶽少保北伐的大好局勢毀於一旦。有志之士莫不扼腕嘆息,晚生淺陋,自然看不透都督!”他語音極為平緩,説的這幾件事卻不啻平地驚雷,便連羅雪亭的臉上也不由微微變色。
辛棄疾所説的“平定苗劉之叛”和“隔江傳書喝退兀朮”這兩件事,都是張浚生平的得意之事,但“淮西兵變”卻是張浚心底的大痛。
當時皇帝趙構對岳飛極為倚重,命岳飛去淮西行營接收左護軍五萬兵馬,甚至在手詔中寫明將全國大部分兵力交給岳飛“節制。”岳飛自然欣喜若狂,滿懷豪情地準備接收淮西兵馬,全力籌劃北伐大業。但在當時任右相兼都督的張浚看來,節制全國兵馬、揮師北伐的重任只有自己才名至實歸,便極力想把淮西五萬兵馬留給自己的都督府親自調度。在張浚的全力謀劃之下,趙構終於收回成命,派旁人接收淮西兵馬。但因所用的儒生官員難以服眾,竟激起了淮西兵變,五萬淮西兵馬一起投降了偽齊。
本來也是主戰派的張浚只因一時之妒,終於使岳飛全力籌劃的北伐大好局勢毀於一旦。自那之後,趙構便對岳飛等武將更加猜忌,岳飛也失去了統率各軍、全力北伐的大好形勢,只能率着本部岳家軍孤軍奮戰了。
眾人想不到辛棄疾耿介直率如此,誇讚了張浚生平得意之作後,又直揭他心頭的傷疤。卓南雁心頭更是若有所思:“早聽易伯伯説過,嶽少保、張都督和老相李綱,都是朝中抗金的中流砥柱,但張浚都督先是排擠李綱,後又妒忌嶽少保,怪不得抗金大業難以成就。”羅雪亭眼見張浚神色蒼冷,便乾笑一聲,正要出言相勸。張浚已經冷着臉緩緩立起,眾人見這統率過千軍萬馬的老帥,臉色鐵一樣的黑着,心底都不覺蕩起一陣寒意。
“幼安老弟教訓得是!”張浚忽地哈哈大笑,起身在亭子裏緩緩踱步,豪放的笑聲裏分明裹着幾分蒼涼,“連老夫自己都有些看不透這個張浚都督,何況是天下之人!老子曰,自知者明,可老夫偏偏少了些自知之明!”辛棄疾見他出言自責,心下倒也有些歉然,忙也慨然立起,拱手道:“晚生只是想勸誡都督,只有戮力同心,才能北定中原!適才狂言冒犯,別無他意!”
張浚呼地攬住了辛棄疾的腕子,點頭道:“我張德遠素來不將旁人的話放在耳內,但幼安這句話説得甚好,戮力同心,北定中原!當年劍狂卓藏鋒創建四海歸心盟,實乃遠見卓識的第一等大事!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説着猛地頓住步子,如電目光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要想他日揮師北伐,這件大事仍舊要有人來做!”
卓南雁聽他説得“我炎黃赤子若真能四海歸心,天下還有何事可患?”這句話時,猛覺心底熱血翻湧,年少時在易懷秋跟前説過的話,倏地在腦中劃過,忍不住挺身道:“晚輩便是肝腦塗地,也要全力促成這樁大事,使天下豪傑四海歸心,橫掃幽燕!”羅雪亭眼神熠然一閃,濃眉掀動,慨然道:“好,劍狂雖去,其氣猶存!不錯,但能使四海雄豪齊心協力,必能使我中州重振雄風,橫掃幽燕指日可待!”
“四海歸心,橫掃幽燕,重振中州雄風!”張浚的老眼之中也是豪氣升騰,舉杯高叫,“大夥盡了此觴!”眾人均是意興橫飛,舉杯痛飲,**辣的烈酒滾入腹中,心內更是熱血如沸。
竹亭縱酒盡興之後,羅雪亭單引着卓南雁來到一間密室。那文身的蔡師傅早在這裏恭候多時了。原來羅雪亭見過卓南雁身上的明教火焰紋身,覺得這七瓣火焰太過惹眼,萬一在龍驤樓內給人窺見,卓南雁的行跡只怕立時便會泄露。他請了這蔡師傅來,就是要他給卓南雁身上再繡上一條青龍,將那明教火焰印記掩住。
卓南雁想不到羅雪亭如此心細,甚是歎服,當下老老實實地讓蔡師傅紋了身。其時宋人文身成風,江湖中人在身上刺龍繡虎,更是毫不稀奇。蔡師傅手藝精妙,卓南雁身上這青龍盤腰而起,繡得活靈活現,那明教火焰也給精心飾成了龍珠的光焰,半點也瞧不出來。
想到昨晚卓南雁在試劍金陵會上大展神通,羅雪亭生怕龍驤樓的耳目混入試劍會記住了他的容貌。這樣一個人忽然投奔龍驤樓,必會使得龍驤樓生疑,便與卓南雁定下了苦肉計,命卓南雁當晚拿了那闢魔劍悄然遁走,然後由羅雪亭傳書江南武林,便説有個叫“南雁”的,乃是盜劍之賊。
如此一來,卓南雁在江南沒有立錐之地,逃到金國,乃至投奔龍驤樓,便也順理成章。卓南雁聽得羅雪亭説了這主意之後,才知羅雪亭當初忽然向自己開口索劍,原來用意深遠,心中更是佩服。
當晚狂風大作,二人卻連夜深談。羅雪亭又將自己的寶馬火雲驄贈了給他,笑道:“這匹寶馬神駿非凡,老夫也沒騎過幾次,一發送了你吧,盼你早去早歸!呵呵,左右也是盜,你盜劍之後,又盜了老夫這匹馬!南雁之名,該當轟傳天下了。”
臨別之際,卓南雁請他照顧自己的小弟劉三寶。羅雪亭點頭應允,笑道:“這孩子有骨氣,他父親也是俠義中人,老夫自會好好待他。”卓南雁感激不盡,自知無法跟劉三寶話別,便乘着夜深風疾,悄然北上。
秋風送爽,湛藍的天宇上一絲雲兒也無,金國中都燕京遠郊外的驛道上一匹紅緞子般的駿馬四蹄如飛,濺起一串輕煙。馬上乘者正是卓南雁。
“龍驤樓只在中都,我不會告訴你它到底在何處!我只告訴你,你若連龍驤樓都尋不到,便乾脆不必到那裏去卧底,更不必去尋完顏亨!”想到羅雪亭臨別之際的話語,卓南雁不禁灑然一笑,“這怪老頭!”扭頭四顧,卻見驛道兩旁灰紫色的雜樹遠接天際,極目之處便是峯嵐起伏的遠山,北地之山粗獷蒼勁,雖給秋色染上了層層金黃絳紅的雜色,仍顯得雄渾陽剛。
正自馳目騁懷,忽聽身後馬蹄聲脆,兩匹快馬疾奔而來,這馬來得好快,轉瞬間便奔到他身後。馬上那人嫌他擋路,揮鞭便向他肩頭抽來,喝道:“賊小子,讓開!”卓南雁長眉一挑,正待發作,忽然想起羅雪亭説過讓自己收斂行跡的話,便將身子微側,讓過來勁,這鞭卻輕輕掃到背上。
馬匹交錯之際,卓南雁瞧這二人身着絆色花襴,衣服窄瘦,打扮不金不宋。那揮鞭之人卻是個面若淡金的中年漢子,忽地扭頭瞥見卓南雁騎着的那匹火雲驄,不由笑道:“賊小子,馬不錯!可惜了,若到那騰雲社中賽馬…”説的女真話口齒不清,狂笑聲中,兩匹馬已經絕塵而去。卓南雁聽得“騰雲社”三字,心中一動:“羅堂主曾説過,金人好騎射,中都好騎射的世家官宦子弟曾結有騰雲社,難道他們今日這騰雲社正要賽馬麼?”
再過片刻,只聽蹄聲響亮,身後又奔過去四五匹馬,卓南雁見那幾人衣裳鮮亮,馬匹駿逸,顯是世家公子,心中微覺好奇,縱馬不緊不慢地跟上。
遙遙地卻聽前面乘者中有人笑道:“聽説今日騰雲社主孫三胖子邀來了‘紫仙娥’,也不知是真是假!”另一人笑道:“我説毓慶兄往日只好吟風弄月,今兒怎地來這騰雲社跑馬湊趣呢,原來是想瞧那‘紫仙娥’來着!”那毓慶兄笑道:“彼此彼此!你陳五哥何嘗不是這個心思!早聽説這半年京師中忽然冒出一位紫仙娥,不知是哪家貴胄之女,騎術無雙,天生麗質。我柳毓慶文武雙全,騎射功夫更是深藏不露,今日正好當着美人的面大展神通!”又一人打趣道:“呵呵,聽説紫仙娥豔絕天下,任誰見她一面,都會魂不守舍!毓慶兄尚未娶妻,看了不打緊。五嫂卻是個母老虎,見陳五哥終日失魂落魄,少不得大作河東獅吼!”眾人齊聲大笑,打馬如飛而去。
卓南雁心中猛然一動:“騰雲社彙集中都富家子弟,説不得便會有龍驤樓的消息!”催動火雲驄,遠遠綴着那幾人向前趕去。奔出裏許,只見那陳五哥幾人在驛道上繞個彎子,跟守在道旁的幾個青衣小廝打個招呼,直馳入一處山坳之中。卓南雁催馬跟上,才馳到山坳口,忽見那幾個青衣僕從飛身縱出,叫道:“站住,騰雲社諸位大爺在前面賽馬比試,閒雜人等…”卓南雁不待他説完,早已躍馬而過。
轉過谷口,卻見眼前豁然開朗,遠處滿山都是松、柏、柳、楊各色雜木,羣山環抱之中卻有一條小溪蜿蜒遠去,直流入蒼山深處,溪畔都是大片空曠平地。平地近處卻是一座以裸木草草搭就的彩門,門頂匾額上紅鋥鋥地寫着“騰雲”二字,門柱上垂着大紅綢子,在金風裏颯颯飄舞,數十位錦衣後生正倚馬門下。
卓南雁縱馬跨過彩門,悄然遛到陳五哥、柳毓慶幾人身後,遊目四顧,卻見這些人個個鮮衣寶馬,更有人帶來了不少小廝,前呼後擁,好不氣派。
眾人縱聲談笑,卻又不時昂頭張望,顯是正等着什麼貴客。忽聽一聲駿馬嘶鳴,一個輕袍緩帶的白衣公子躍馬而出,縱聲笑道:“三胖兄,你不是説約了紫仙娥麼,怎地這時還芳蹤不現?”眾人聽他尊稱那騰雲社主孫三胖子作“三胖兄”,齊聲鬨笑,不少人跟着叫嚷“三胖子,你這廝要敢扯謊,小心蕭公子活剝了你的皮!”“孫三胖子必是驢尿喝得多了,醉酒胡言,將大夥都誆了來!”
人叢中竄出一匹青驄馬,馬上一個圓滾滾的中年漢子抹着汗乾笑起來:“姓孫的還想在大金國混下去,怎敢拿各位大爺開心?若是紫仙娥不到,各位爺每個撒泡尿,姓孫的全喝下去如何?”眾人大笑聲中,卓南雁聽那陳五哥低聲笑道:“毓慶兄,瞧見沒,今日連鼎鼎大名的蕭公子也到了。人家可是蕭相國之子,若是來一曲鳳求凰,這紫仙娥可就沒你的份兒啦!”那柳毓慶嘻嘻笑道:“在下還有些自知之明,聽説人家紫仙娥眼高於頂,柳某若能一睹芳顏,那便是三生修來的造化了!”
卓南雁心中一凜,凝神瞧那蕭公子目**光,暗道:“聽羅堂主説,當今的大金宰輔蕭裕因當初擁戴完顏亮篡位有功,最得完顏亮寵信,在金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想不到他兒子卻是個內功不俗的高手!”
忽聽攀到彩門上瞭遠的那僕役長聲叫道:“來了,紫仙娥來啦!”立時羣豪翹首,眾馬輕嘶,溪畔上便湧起一陣騷動。
卓南雁扭過頭,便見彩門外馳來兩匹快馬,當先一匹烏騅馬上坐着個寬肩鐵背的魁梧大漢,赤紅麪皮,濃眉虎目,身着鐵色長袍。這漢子本是個氣勢奪人的豪士,但眾人數十道目光卻齊齊定在了他身後那女郎身上。
那女郎身着紫色羅裙,帷帽上垂着一蓬淡紫輕紗,遮住了容顏,耀目的秋日當頭照下,她渾身上下似是散着一層淡紫色的珠光。雖然玉面半遮,但襟袍下的嬌軀穠纖合度,紫袂飛揚,長髮輕舞,一股絕代風姿便隨着那匹追風紫的縱蹄疾奔飄散開來。諸多貴胄公子登時瞧得目瞪口呆,本來還亂糟糟的溪畔忽然間全靜了下來,一時間只有羣馬不安的低嘶聲。
卓南雁見那女郎所騎的駿馬全身紫毫,四腿異常修長,背脊微向上弓起,又見那女郎氣度超俗,也不由暗自點頭:“果然是美人良馬,相得益彰!”便在此時,忽聽身側響起一個低低的聲音:“那雌兒可來了!”聲音極低極沉,若不是卓南雁內功精深,也絕難聽到。
聽得這聲音滿藴殺氣,卓南雁心底微震,眼角餘光立時掃到身後有兩個淡淡的影子,跟着又一人低低道:“緩着點,還是等賽馬時再説!”卓南雁裝作四顧張望,瞧見那兩人似是身着褐袍,再想瞧得清楚些,那人影晃了晃便扎到人羣中不見了蹤跡。他心下一驚:“這兩人聽來似要為難這女子,瞧他們神出鬼沒,莫非是龍驤樓的高手?”
這時候那女郎已馳過彩門,白若玉琢的柔荑猛一收繮,那追風紫揚頸長嘶,四蹄潑刺刺地登時頓住。場中全是馭馬高手,眼見她在疾奔之中一收即停,忍不住齊聲喝彩。孫三胖子縱馬奔過去,揚着汗津津一張胖臉,笑道:“姑奶奶再不來,小的可就要給各位爺活剝了皮啦!”那女郎格格嬌笑:“誰不知道你孫三胖子皮糙肉厚,再剝下幾層皮去,也還是三胖子!”聲若珠滾銀盤般清脆悦耳,人人聽了心中均是一蕩。
忽聽得有人長嘯一聲:“仙女小姐姐,你除下蓋頭,本王瞧瞧嘴臉!”一匹黃驃瘦馬揚蹄躍出,馬上乘者卻正是先前在道上揚鞭抽打卓南雁的那黃臉大漢。卓南雁聽他言辭生拗,在“仙女”後加上“小姐姐”三字,又將“容貌”説成“嘴臉”,不由嗤的一笑。
身旁那柳毓慶擰眉道:“這蠻子是誰,説話如此無禮!”陳五哥卻笑道:“哈,這位是西夏國來的王子,年紀都有四十了吧,總愛自稱小王子,人家背地裏都叫他老王子!家父去他府上拜謁過幾次,老王子出手倒極是闊綽!”
紫仙娥聽那老王子言語無禮,也不着惱,嬌聲笑道:“王子老弟弟,你褪了皮毛,我來稱稱斤兩!”西夏老王子眉毛聳動,疑惑道:“我又不是豬玀,稱斤兩做什麼!”眾人聽這女郎尋這魯莽王子開心,一起湊趣大笑。
驀地有人長聲笑道:“紫仙娥,別來無恙!”卻是那蕭公子騎着那匹雪色白龍馬緩騎而出,金風秋陽下只見他白馬白袍,説不出的意態閒雅。紫仙娥隱在輕紗後的明眸一轉,笑道:“你又來了!”眾人聽他二人對答,似是早就相識,不由一陣竊竊私語。
蕭公子甚是得意,朗聲道:“上一回姑娘來去匆匆,蕭長青未睹芳顏,抱憾至今!不知今日能否有緣,一瞻仙容!”這話倒是説到眾人心內去了,一時間附和之聲此起彼伏。
紫仙娥嫣然一笑,轉頭對孫三胖子道:“你跟他們説!”孫三胖子呵呵一笑,腆起肚子叫道:“姑娘説了,誰要想見見她那絕世姿容,先要勝過她這匹大宛名駒追風紫!”蕭公子雙掌一擊,道:“好,便這麼着!今日騰雲社中的朋友,誰不想跟姑娘比比騎術!咱們這就比試麼?”
諸公子轟然叫好,霎時間羣馬嘶鳴,躍躍欲試,溪畔喧聲四起。紫仙娥卻嗤嗤笑道:“幾十號人一通亂跑,那不成了牧馬放羊了麼!咱們先比射柳,得中的才能賽馬!”聲音清朗,雜在嘈雜的人喊馬嘶之中絲毫不亂,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各人耳中。卓南雁心中一凜:“她年紀輕輕,內功修為倒也不俗!”
眾人聽了先是一愣,卻有十幾個公子哥叫道:“不成,公子爺只好騎馬,今日又不是五月五端午節,射柳做什麼!”卓南雁知道,金人素有在端午節時射柳之風,那是在飛奔的快馬上以羽箭飛射柳枝,聽説這風俗是來源於遼國舊俗,雖為遊藝,卻需射術精良。這十幾人想必射技不精,才出言反對。
紫仙娥笑道:“騎射功夫為我大金立國之本,只會騎馬不會射箭的,便如少了一隻胳膊!哪個自認是射術不精的膏粱子弟,便請退出!”眾人聽了她這清清朗朗的一句話,登時閉了口。絕色當前,一眾心高氣傲的公子哥誰肯自認是不學無術的膏粱子弟?
山腳旁有現成的老柳,孫三胖子早為眾人備好了弓箭傢伙,手下僕從一起忙碌,折了數十根柳枝插作兩行。每條柳枝三四尺長,都有數寸削去了樹皮,露出一段白白的杆子,再繫上以作辨認的各色帕子。
照着射柳的規矩,射斷白色柳幹後,還要飛馬接得斷柳在手者為勝,射斷柳枝卻不能接到手中者為次,而射中柳枝削白處卻未斷柳者與未射中者一樣均為負。眾人均知這射柳講究騎術、射術皆精,更要眼明手快。眼見近前長桌上擺滿了大小各式弓箭,遠處那五顏六色的彩帕隨風招搖,一羣公子哥心中惴惴,誰也不肯貿然上前。
孫三胖子哈哈大笑:“各位爺都不肯賞臉,我孫胖子就先獻個醜!”拍馬而出,自長桌上拾起一把長弓。
青驄馬在桌前曠地上打個盤旋,忽然越奔越疾。孫三胖子彎弓搭箭,猛然一箭飛出,正中一根柳枝的白條上。那柳枝立時斷開,上半截疾向空中飛去,孫三胖子快馬趕去,反手疾撈,卻還是慢了半分。柳枝只在他手指上一觸,又跳了出去,在眾人疾呼聲中,遠遠墜在地上。
孫三胖子舔着臉笑道:“這叫拋磚引玉,好歹也算不辱使命,老少爺們若是看得起姓孫的,就給鼓兩下巴掌!”他人緣倒是極好,話音剛落,一羣浮浪子弟早就大笑鼓掌。
柳毓慶笑道:“看不出孫三胖子還真有兩手!”陳五哥道:“這傢伙在大金國開了馬場、酒樓、當鋪好幾處,他做這騰雲社的幹出錢不管事的傻東家,還不是為了籠絡蕭公子那些貴公子給他辦事!呵呵,聽説這老傢伙年輕時做過山賊,他那功夫,還存着不少吶!”卓南雁暗自點頭:“這孫三胖子嘻嘻哈哈,但目亮臂穩,其實倒是個深藏不露的好手!”
紫仙娥嬌聲笑道:“好啊,孫三胖子沒接住柳枝,只算湊湊合合,念你勇氣可嘉,待會賽馬便算你一個。往後接不住柳枝的,便不得賽馬啦!”一眾子弟爆起亂糟糟一通嚷,齊聲埋怨讓三胖子搶了便宜去。紫仙娥轉頭對身旁那赤臉漢子道:“黎獲,你過去玩玩,可不要丟了我的臉!”
那赤臉漢子黎獲低應一聲,飛馬掠出。適才他駐馬立在紫仙娥身後時,斂氣低眉,十足的一副僕役模樣,這時越眾而出,馬若蛟龍,人如猛虎,立時就有一股逼人的豪氣散發出來。卓南雁看了,暗自喝了聲彩:“這樣一個英雄人物,卻給紫仙娥作貼身僕役,不知她到底是何方神聖?”
只見黎獲拈弓策馬,黑馬玄衣如一團烏雲般疾掠而來,猛然間揚手一箭,將一根柳枝自削白處射作兩段。這大漢顯是此中行家裏手,不待柳枝落地,已快若流星般馳來,反手便將柳枝抓在手中。
陣陣采聲中,烏騅馬打個盤旋,已馳到紫仙娥身後,黎獲面色也霎間回覆凝定,仍在她身後不聲不響地立住。紫仙娥伸出白玉般的柔荑拍了拍黎獲的肩頭,向眾人笑道:“看到沒有,這樣的神箭功夫,才叫射柳!”
眾人又驚又慕。頃刻間四五匹馬爭先恐後地奔出,但依次射來,卻不是放了空箭,就是沒有射到柳枝的白乾上,眾人鬨笑不斷,那幾人只得失魂落魄地縱馬奔回。
“蕭某獻醜一二!”蕭長青長笑聲中,乘白龍馬飛奔而出,忽然使個蹬裏藏身,一箭又準又穩地便將白枝射斷,跟着拍馬如飛趕到。但他施展這蹬裏藏身頗費功夫,白龍馬還是慢了半籌,眼看那半截柳枝便要落地,蕭長青單手扣住繮繩,身子疾搶,大袖一拂,長長的衣袖飛雲卷雨般疾飛出去,輕輕巧巧地便將那柳枝捲到了手中。眾人彩聲如雷,蕭長青將柳枝衝着紫仙娥輕輕搖晃,翩然縱馬馳回。
人叢中忽然響起一聲斷喝:“稀鬆平常,也不嫌丟人現眼!”一匹紅鬃馬飛躍過來,馬上是個俊眉朗目的藍衫公子,縱馬在柳枝前連着打了兩個盤旋,驀地一箭射去,那柳枝自削白處忽然裂開飛出。本來旁人射斷後的柳枝都是又疾又快地向前平平飛出,但也不知他使得什麼怪異勁道,那上半截竟高高向上飛起。藍衫公子縱馬過去,在馬上好整以暇地翻個筋斗,穩穩接住了柳枝。
眾人喝彩聲中,陳五哥讚道:“好啊,張尚書家的三公子張汝能,在京師專跟蕭長青作對的,果然有些手段!”卓南雁也暗自點頭:“這張公子手上功夫拿捏精巧,沒有數載暗器功夫,絕無法施展這等怪異勁道。”
過不多時,又有十幾人依次射過,卻只有那西夏老王子勉力過關,餘下的盡皆失手。這時候該射的都已出場射過,餘下射術不精的,也不敢出來獻醜。紫仙娥卻才姍姍上場,追風紫在場上炸尾揚鬃地轉了一圈,忽然筆直竄出。
驀地紫仙娥一聲嬌叱,玉手輕揚,箭發流星,嗖嗖兩響,竟是連環雙箭。兩根捱得好近的柳枝應聲齊折,追風紫已如紫電一般馳到,紫仙娥玉手疾揮,已攬住一根柳枝,但另一根離着稍遠,堪堪便要落地。她卻將手中長長的柳枝揮出去,在那根飛墜的枝上一搭,登時挑得那白枝再度飛起。紫仙娥纖腰疾探,兩根春葱玉指已穩穩夾住了第二根柳枝。
眾人愣了一愣,隨即才響起來震天價彩聲。卓南雁也不禁暗自叫好:“連金國女子的騎射功夫都如此了得,怪不得金兵驍勇善戰!”忽然目光一掃,瞧見小溪遠側的密林中兩個褐色人影探頭張望,隨即倏忽而逝。他的一顆心立時緊了緊。
紫仙娥飛馬旋了個圈子,將兩根柳枝棄在地上,傲然道:“哪位公子再來?”眾人見了她這神技,氣為之奪,再也沒人敢吱聲。靜了一靜,驀地人叢中騰起沉冷的一喝:“我來!”聲若金石交擊。眾人一驚回首,卻見一個青衫少年怒馬而出。
卓南雁低喝之後,猛然拍馬,火雲驄長嘶聲中,忽然騰空而起,自長桌上躍過。卓南雁半空之中長袖一捲,已自擺滿弓箭的長桌上帶起一支長箭,穩穩擎在手中。火雲驄剛一落地,他已將長箭以甩手箭的暗器手法電般拋出,一根柳枝立時自削白處折斷,那長箭卻餘勢不消,又將後面一根柳枝射斷。
火雲驄四蹄騰空,呼呼兩躍,已躍到柳枝近前,卓南雁低嘯聲中,鐵掌自長袖中飛探而出,凌空疾抓,已將那兩根斷枝攥在了掌中。原來他自知往日少習弓箭,這時只得以暗器手法拋箭斷柳,而這凌空一探一抓,施展的卻是擒龍手的上乘內功。眾人遠遠瞧着,全沒瞧清端倪,只是覺着神乎其技,忍不住縱聲喝彩。
“不成,”西夏老王子忽然大叫起來,“這人沒用弓,亂八七糟,十塌糊塗!”一羣公子哥聽他將亂七八糟説成亂八七糟之後,又迸出個十塌糊塗,笑得跌作一團。紫仙娥強忍住笑,向老王子道:“這手功夫你會麼?”老王子搖頭道:“不會!”紫仙娥笑道:“我也不會,那就該讓人家過來比比,”説着螓首一轉,熠熠明眸隔着輕紗直向卓南雁射來,“何況,我也很想瞧瞧,他那匹棗紅馬,到底有多神駿?”
孫三胖子忽然縱馬轉到卓南雁身前,眯起眼笑道:“騰雲社裏的人,都是我老孫的朋友!只是我瞧老兄卻眼生得緊!”卓南雁淡淡道:“過路客商,湊湊熱鬧!”孫三胖子只覺他那雙目湛然如電,心中微慌,哈哈笑道:“好,好!既然姑娘發話,就讓這位兄弟過來比試吧!”卓南雁哼了一聲,卻轉眸向紫仙娥望去。紫仙娥也正望着他,瞥見他那幽深如海般的漆黑雙眸,不知怎地竟是芳心微顫,慌忙別過頭去。
“擂鼓!”孫三胖子猛然提氣大喝。早有青衣小廝將兩面大鼓擺好,八個赤膊大漢奮臂揮捶,擂得轟轟作響。震天價的鼓聲中,七匹名駒駿馬在溪畔一字排開。天空一碧如洗,溪光山色,相映溢彩。那小溪盡頭,卻有一條拖着綵帶的繡球高高地系在一根光禿禿直挺挺的圓木上。先奪了繡球之人,便是今日的魁首,非但在騰雲社內傲視羣豪,更能有緣一覽紫仙娥的絕世芳顏。
卓南雁神色淡定地騎馬立在最邊上,側頭張望,卻見紫仙娥騎着追風紫居中而立,那身衣裙映着明媚的秋日,閃着一層動人的紫色光暈。蕭長青和那張汝能一跨白龍馬,一乘紅鬃馬,賭氣似地分列在她左右。西夏老王子緊緊挽着黃驃馬的繮繩,立在蕭長青身側,全神貫注,滿面凝重。倒是孫三胖子不改嬉皮笑臉的神色,騎着青驄馬立於張汝能旁邊,一臉悠然,似是來春日踏青。黎獲的臉也是緊繃繃的,烏騅馬緊緊挨在紫仙娥的馬後,滿目戒備之色。
一溜白煙騰起,那根爆竹砰然炸響。在眾人的歡呼聲中,七匹駿馬終於揚蹄奔出。那八個赤膊漢子更是拼命擂起鼓來,一時密集的鼓聲驚天動地,震得眾人耳膜欲裂。
縱馬當先的竟是西夏老王子!人們常説西夏党項人是生在馬上的一羣人,這嗜馬成癖的老王子果然馬性嫺熟,在爆竹炸響的一刻,低伏的身子在鞍前輕輕一觸,那菊花瘦馬登時猶如離弦之箭般地縱出,一下子竟搶出旁馬半丈之先。
緊隨其後的卻是白衣公子蕭長青,然後才是紫仙娥。但紫仙娥卻似不急,隔着輕紗的美目,眨也不眨地遙望前方,她對自己的追風紫有足夠的信心。果然再奔片刻,追風紫便趕過了蕭長青的白龍馬,跟着又追上了老王子的那匹菊花黃。原來這深山溪畔不似草原那樣平坦,看上去一馬平川,但踩上去卻全是碎石亂沙。在草原上驅馳慣了的老王子顯是極不適應這樣堅硬顛簸的土地,任是他如何呼喝叫罵,菊花黃還是給追風紫一點一點地超了過去。
猛然間,那張汝能提氣大喝,身子凌空前竄。他身下的那匹紅鬃烈馬在主人騰空而起的一瞬,也飛身縱起。馬背無人,紅鬃馬這一躍便驚人的遠,在眾人驚呼聲中,張汝能驀然一沉,穩穩騎在馬上。雖只一竄,紅鬃馬已堪堪追上了蕭長青。
便在此時,緊隨張汝能身後的孫三胖子猛一揮鞭,啪的一聲,長長的鞭子靈蛇般飛起,忽然纏住了張汝能紅鬃馬的馬尾。張汝能回頭怒喝:“三胖子,你作什麼?”孫三胖子叫道:“哎喲,對不住!”慌亂中猛一收鞭,卻將紅鬃馬的馬尾拽得筆直,那馬痛嘶一聲,二人一起慢了下來。孫三胖子連叫“該死”,急抖了幾下腕子,好歹鬆開了馬尾。卻聽蹄聲響亮,一黑一紅兩匹馬已如潑風般急衝過去,正是黎獲和卓南雁躍馬超過了兩人。
卓南雁開始本不想定要躍馬奪魁,但眼見那幾人各自奮勇爭先,不由心底也騰起一股豪氣,猛然雙腿輕磕馬腹,火雲驄怒嘶一聲,棕紅的馬尾翹得筆直,快若疾風般地呼呼幾躍,便堪堪超過了老王子。老王子連連被人超過,跋扈的脾氣登時發作,大罵聲中,揮鞭便向卓南雁臉上抽下。卓南雁覺着他馬鞭上夾着呼呼風聲,疾將大袖一揮,剛猛的勁氣迸出,將長鞭遠遠盪開。
驀覺身側黑影閃動,黎獲騎着烏騅馬疾衝而到,揮起馬鞭直向卓南雁身上套來。旁人的馬鞭不過尺長,他這鞭子展開,竟有七尺長短。長鞭抖動,有若烏龍盤旋。眼見這一鞭矯夭不測,卓南雁不由雙眉一挑,忽然抬頭撞見了黎獲那凜凜戒備的眼神,心下登時瞭然:“他是那紫仙娥的護衞,眼見我來歷不明,怕我要對那女孩不利,這才出手阻我!嘿嘿,要出手加害紫仙娥的,卻是另有旁人!”想到那心毒手辣的龍驤武士或許正伏在前面的小溪盡頭,心中一緊,忽然左掌探出,又疾又準地將那靈蛇般扭動的長鞭抓住,跟着反手一帶,登時將黎獲的長鞭和老王子自右側抽來的馬鞭卷在一處。
這一抓一帶,奇快無比,老王子只覺眼前一花,黎獲那長鞭已蛇一樣纏住了自己的馬鞭。兩人糾纏一處,急切間竟是越拉越緊。忽聽砰的一聲,黎獲的長鞭竟然斷作兩截,老王子的馬鞭也給拽得脱手飛出。老王子立時怒發如狂,一串西夏番語連珠價迸出。
旁觀眾人看得心悸神馳,一起鼓譟着又叫又跳,霎時叫聲、罵聲和鼓聲交織一處,緊得讓人的心都似要跳出胸口來。卓南雁拼力打馬,有若一團飛竄的火焰,呼呼幾竄,已堪堪跟蕭長青並駕齊驅。二人忍不住對望一眼,忽然齊齊揮鞭策馬,兩匹馬劃出一白一紅兩道光影,奮力奔去。
那小溪盡頭近在眼前,那根削去枝幹的挺直圓木顯得異常突兀,那系在圓木上隨風飄舞的繡球映着日光,愈發紅得刺目!三騎馬潑風般衝去,但還是追風紫快出半個馬身,紫仙娥甩出一串銀鈴般的脆笑,纖手輕揚,便向那繡球抓去。
便在這時,忽聽嗖嗖鋭響,十幾把短刀驀地自密林中激射而出,直向三人身上射來。那白龍馬跑得離密林最近,蕭長青猝不及防,給兩柄飛刀射中馬頭,大叫聲中,連人帶馬一起栽倒。
紫仙娥的嬌笑也在霎息間換成驚呼,玉手疾揮,掌風激盪,將兩柄飛刀震得歪了。但卻有三柄飛刀射得又低又急,追風紫的頸下立時給飛刀掃中,長聲驚嘶,人立而起。紫仙娥眼見愛馬中刀,心底又驚又痛,怒叱聲中,嬌軀翩然躍起,臨危急變,身法兀自曼妙無比。
密林中卻又有四柄飛刀連環射出,全向她雙腿射去。這刀射得歹毒無比,貼地掠來,正是紫仙娥掌力難及之處,而她身在空中,將落未落,又全無借力之處。在她身後的黎獲瞧得目眥盡裂。偏偏他離着紫仙娥尚有數丈之遠,明知無用,仍是怒吼如雷,拼力搶來。
猛然間只聽得有人長聲清嘯,青衫閃動之間,卓南雁已自馬上飛身躍起,快如烏龍穿雲,半空之中鐵掌疾探,已挽住了紫仙娥的玉臂。紫仙娥只覺一股大力在臂上一挑,整個人便又借勢躍起,百忙之中扭頭一瞧,才見出手相助的正是那騎火雲驄的黑衣少年。
忽聽得呼啦一聲,數張大網鋪天蓋地般當頭罩下。“龍驤樓的手段好不歹毒!”卓南雁心念電閃,驚怒交集之下,急吸了一口真氣,將自身勁力提到十成,左臂攬住紫仙娥的纖腰,使招“乘月返真”,兩人雙龍出海般地又再竄起,自當頭罩來的大網底下硬生生竄了出去。
身在半空,卻聽身後響起數聲喝罵,那張汝能和西夏老王子都給巨網罩住,連人帶馬地滾落在地。跟着又有數張大網連環罩來,蕭長青正被馬壓住,孫三胖子身法笨拙,先後都給大網罩住。只有黎獲自烏騅馬上奮身躍起,半空之中提氣急轉,避開了一張大網,向紫仙娥這邊猛撲過來。
林中伏擊的顯是暗器高手,怪笑聲中,飛刀、袖箭、鐵蒺藜密雨般地射來,分成上中下三路,將卓南雁和紫仙娥的身形盡數罩住。卓南雁那一急掠已經拼盡全力,眼見數十件暗器襲來,急將右掌探出,攀住了那根掛繡球的圓木,“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高妙身法已宛然施出。兩人繞着那圓木翩然轉了半圈,十餘件暗器便貼着身掠過,刷刷地勁射入地。
疾轉之中,卓南雁猛地傾身,不由咦了一聲。原來勁風鼓盪之下,紫仙娥面上的輕紗忽然破開,紗後的這張臉嫩如凝脂,櫻唇紅破,明眸溢彩,竟是容色絕豔,跟林霜月的清麗如仙相比,卻另有一股熱豔灼人的嫵媚。
當此之時,紫仙娥也在看他。這是怎樣的一張俊逸不凡的臉孔,挺秀的眉,高傲的鼻,而那雙深湛如海的漆黑雙眸更讓她芳心發顫。饒是卓南雁被羅雪亭稱為心如鐵石,乍然這樣近、這樣真地撞見這凝視自己的脈脈秋波,一顆心也不禁怦然微顫。
如雨暗器呼嘯着擦身而過,卓南雁的肩頭、後背上的衣衫已被暗器割裂數處。兩人一青一紫的兩道身影卻緊貼一處,繞柱飛轉,猶如青鸞紫鳳,比翼齊飛,那情形萬分驚險,卻又萬分綺麗。
繞着那圓柱轉了兩圈,兩個人的身形已然落地。卓南雁立時放開了攬在她纖腰上的手臂,卻見紫仙娥在帽上輕紗重又垂下的一瞬,仍舊向他投來驚鴻一瞥,隨即才將俏臉轉開。猛然間人影閃動,四五個蒙着臉的灰衣漢子已經手揮長刀,疾向紫仙娥撲來。
“果然是龍驤武士!”卓南雁一眼打見那灰濛濛的衣衫,眼前立時閃過風雷堡的烈火灰衣,正待上前出手相助。那皂袍大漢黎獲已然飛身躍到,大喝聲中,鐵掌凌空拍下,正掃在當先那禿頭漢子肩頭,震得他翻身栽倒。但這禿頭漢子在地上只一滾,隨即虎吼連連,又再撲上。
黎獲自度這一掌開碑裂石,但那漢子居然硬抗下來,心下微驚。他目光一掃,卻見紫仙娥已被三個灰袍客緊緊圍住,不敢戀戰,猛然塌身,使招“黑虎躍澗”疾向紫仙娥衝去。身子才動,忽覺勁風颯颯,身後一柄長刀已然攻到,黎獲見那刀勢沉穩老辣,更覺駭異。與此同時,那禿頭漢子也已勢若瘋魔地撲了過來。
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自腰間解下一條軟鞭。呼呼兩鞭,將兩把迎面劈到的長刀盡數盪開。她偏好紫衣,這軟鞭卻也是紫色的,舞動之際,有若一條紫色靈蛇滿空飛騰,將那三人的長刀震得東倒西歪。卓南雁本待上前相助,但見她這一路奇門鞭法施展開來,忽急忽緩,剛柔並濟,有若天風吹雲,氣象萬千,忍不住暗自喝了聲彩,不由站住了細瞧她那鞭法。
忽聽地上罵聲震天,卻是孫胖子、張汝能、蕭長青和老王子四人給大網纏住,這時忍不住齊聲叫罵。那怪網不知何物製成,越是掙扎,纏得越緊。蕭長青和張汝能還罷了,孫三胖子口不擇言,污言穢語滾滾而作,老王子更是用西夏番語哇哇大罵。
那些灰袍漢子卻充耳不聞,只顧瘋了般死攻紫仙娥。卓南雁只覺那幾個漢子刀法雖不精奧,但卻有一股出奇的狠辣氣勢,而且拼殺之中,一言不發,更增詭異之氣。他心下疑惑更增:“這些龍驤武士這般狂攻,這紫仙娥卻能支撐得住,她到底是誰?為何也會招惹龍驤樓?”
騰雲社中倒還有幾個喜好舞刀弄劍的公子哥,本待上前相助,但見那幾個灰衣漢子刀光霍霍,狀若癲狂,早嚇得呆若木雞。黎獲此次賽馬未攜兵刃,那把長鞭又早已折斷,空手連搶數次,都給那二人捨生忘死地緊緊攔住,驚怒之下,驀地提氣長嘯。嘯聲鼓盪,遠遠傳了出去。
疾攻紫仙娥的人中忽有一人厲聲低喝:“他們要來幫手!擒不了活口,就宰了這妞兒!”這也是這羣人第一次開口説話,聲音蒼老,卻是微帶魯音的中原話。隨着這低沉沙啞的厲喝,那幾人吼聲震天,刀法愈發緊了起來。
“你們是誰?”紫仙娥連問數聲,那幾人只是不答。紫仙娥忽然瞥見卓南雁在一旁凝立不動,心下着惱:“這傢伙適才出手救我,這時怎地又袖手旁觀?”猛施一招“山寒水盡”,長鞭倏地筆直如劍地劈下,正中一個矮漢右臂。這一鞭勢道十足,抽得那矮漢長刀脱手飛出。那人卻是個狠主兒,怪叫連連,仍是奮不顧身地疾撲過來。紫仙娥眼見那人臉上僅露出來的雙目似欲噴火,瘋虎怒豹般撲來,心下登時怯了。那漢子雙掌疾翻,乘着她神氣稍餒之際,已將那紫鞭緊緊攥住。那老者看出便宜,怪叫聲中,揮刀便砍。
紫仙娥本想閃避,但害怕失了那條紫鞭,稍一猶豫,那刀在空中划着駭人的電光,已然劈面而來。“快躲!”黎獲嘶聲急喝,忽然矮身,拼着背上給長刀掃中,猛然斜劃一掌,勢若風雷,圍攻他的兩個灰衣漢子的喉頭上同時多了一道血槽。
危急之間,卓南雁的身子霍然搶出,闢魔神劍連鞘揮出。那刀斬在劍鞘上,發出鏘然一響,震得那老者手臂痠麻。卓南雁一招遞出,心神早已籠罩全局,忽然反腿踢出。這一腳無聲無息,正中那矮漢胸口,踹得那人身子倒飛而出,半空中便已鮮血狂噴。
便在此時,忽聽遠處響起一聲清嘯,有若神龍游空,倏忽而至。卓南雁心中一沉:“這人是誰,內功如此精深?”黎獲卻面有喜色,驀地昂首長嘯。遠處那人也作嘯相應,那聲音片刻間就近了許多。
“小娘皮來了幫手!”那老者口中呵呵大叫,連環三刀,疾風掃落葉般狂攻而來,竟全是不顧生死地進手招數。卓南雁並不拔劍,劍鞘輕揮,便將這三刀盡數封住。
猛聽得遠處有人高叫一聲“好劍法!”山坳處已閃出四五個青衣漢子,當先一人文士打扮,長袍飛舞,鷹翻鶻落一般疾向這裏掠來。聽聲音正是適才長嘯之人。“天候兄,”黎獲向那文士放聲大叫,“可不要放跑了這幾個惡賊!”適才他拼力斃敵,背上已受了刀傷。
另一個身子削瘦的刺客卻乘着卓南雁心神微分之機,猛然搶來,長刀飛刺紫仙娥的心口。卓南雁眼見這一刀辛毒狠辣,心底怒火陡起,闢魔神劍鏘然出鞘,精光迸發,立時將長刀削斷。他劍勢一經展開,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忽然倒轉劍柄,以劍把拍中那漢子頸上天鼎穴。勁力到處,那漢子登時渾身酥麻,頹然倒地。卓南雁身子毫不停息,滴溜溜一個疾轉,長劍已指在那老者咽喉下。這一招聲東擊西,飄逸靈動,正是忘憂劍法中的精妙招數“對面千里!”
闢魔劍倒映日光,愈發森寒逼人。那老者全身僵住,泛着血絲的雙目死死瞪視卓南雁,驀地嘶聲低喝,猛然撲在劍上,一蓬鮮血自咽喉噗的竄出。那胸前中腿的矮漢子也搖晃着立起,哈哈狂笑,猛然一掌擊下,將被卓南雁點了穴的削瘦同伴打得七竅流血而亡,跟着翻轉手掌便向自己天靈蓋拍去。
“住手!”那青衣文士低喝聲中,疾搶而到,五指如電探出,已扣住了那漢子的手掌,喝道,“到底是何人指使你們前來行刺?”
“時運不濟,”那矮漢呵呵慘笑,聲音忽然含混不清,“你們一輩子休想知…”話未説完,口中已冒出汩汩鮮血。那文士大驚,五指疾揮,連點那人口邊的迎香、地倉二穴,但見那漢子嘴裏鮮血狂噴,竟已咬舌而亡。自卓南雁出手,勝負之勢逆轉,到這三個刺客先後隕命,不過是片刻功夫的事情。這一戰歷時雖短,但慘烈血腥,卻着實讓人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