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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漏網游魚 傷懷孤雁

    那少年和季巒領着完顏冠向風雷堡行去。遠遠地便見了那在暮靄中聳立的高大石堡,堡前卻有一塊丈高青石,上面縱橫雄放地寫着“風雷堡”三字。

    “是少爺和二當家的回來了!”早有幾個漢子笑着迎了上來。完顏冠一輩子沒瞧見過這麼窮的人和這麼窮的地方。對面迎過來的漢子個個衣衫破舊,油乎乎的棉襖上都捲了邊,飛了白絮,更有人沒有棉衣,身上胡亂裹了一張獸皮。只有身旁這少年和季巒的衣服還乾淨些,卻也洗得掉了顏色。

    這風雷堡全是以山上採下的石頭壘就的,塊塊青石光禿禿的,渾似饑饉災民胸前的嶙峋瘦骨。四處房屋上面茅草也不見幾根,地上往來有幾隻山羊和野狗,也全跟那壘堡的石頭一樣滾滿了清泥。奇怪的是住在這樣窮困冷寂的地方,這羣人的顏色都還很精神,眉宇間都透出一股跟那荒村敝衣毫不相配的勃勃英氣。

    進了石堡,便聽得空曠的堡外響起兩聲野獸吼叫,聲音沉沉的,伴着遠處的血色晚霞,更增蕭瑟之氣。完顏冠身子微縮,似是有些害怕。那少年才回頭向他一笑,道:“莫怕,”説着伸手挽住了他,道,“有我南雁在,沒什麼敢欺負你!”完顏冠點一點頭,暗道:“原來這孩子叫南雁!”

    院子裏正半躺半坐着一個大漢,手中舉着個酒葫蘆正自痛飲。眼見眾人進了院子,那大漢忽然長身而起。

    他這一起身,又讓完顏冠吃了一驚。藉着蒼暗的暮色,只見這人身材高大威猛之極,大冷的天,他卻只穿着一件單衣,雙袖褪起,露出臂上暴突的肌肉,配上一臉的暴起虯髯,看上去真猶似傳説中的巨靈力士一般。

    這最奇的是這大漢身上橫七豎八地纏了數道鐵鏈,從頸至胸,再在腰間纏了數匝,隨着他那走動,鐵鏈拖地,發出鏘鏘鋭響。卻聽一旁的南雁嘆了口氣:“這厲潑瘋厲大叔過去不知有什麼窩心的事,總是不開心,喝醉了酒便這麼痴痴呆呆的。”

    “厲兄,”季巒望着那大漢厲潑瘋笑道,“天寒地凍,何苦又折磨自己!”那大漢卻不理他,只顧將酒葫蘆裏的酒盡數倒入口中。南雁瞧他喝得雙目發紅,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道:“厲大個子,你心裏又難受了麼?”

    厲潑瘋對季巒這風雷堡二當家的理也不理,但聽了南雁這輕輕的一句話,卻雙目發直,忽然雙膝跪地,一把將他抱在懷中,哇的哭出聲來:“少爺,厲潑瘋該死,厲潑瘋該死呀”季巒見厲潑瘋痛哭,卻吃了一驚,低喝道:“老厲,你又發什麼瘋了,莫要再驚嚇了雁少爺!”

    這一句“驚嚇了雁少爺”幾個字竟是大有功效,厲潑瘋聽了就悚然一驚,季巒已經揮手將南雁拉了過來。

    厲潑瘋臉上的肌肉抖了一抖,才將腰間掛着的酒葫蘆摘下來,用力往口裏灌去。那裏面似是沒酒了,厲潑瘋奮力晃了幾晃,就無奈地站起了身,眼見身前有一個粗大的石碾橫在身前,惱怒之下便一腳踢去。那大石碾子少説也有二三百斤的分量,卻給他踢得忽地直向天上飛去。

    眼見這沉重無比的傢伙給他踢得飛起數丈,又呼呼地直向下墜來,眾人不由又齊聲驚呼起來。厲潑瘋卻長笑一聲,踏上半步,揚起單掌一託,穩穩地接住了,又再反手一按,將石碾重重砸在地上。

    眾人眼見這二三百斤的重物在他手中耍來竟如戲蹴鞠,不由齊刷刷喝了聲彩。厲潑瘋卻晃着鐵塔般的身子,拖着鐵鏈,嘩啦嘩啦地走了。完顏冠心下更覺駭然,他在大內宮中見過不少角抵力士,但那些人若是跟這厲潑瘋動手較量,只怕全是不堪一擊。

    ※※※※

    南雁拉着完顏冠進了大堂,藉着明晃晃的燭光仔細打量着眼前這個白淨卻清瘦的小和尚,心裏面有些歡喜:“風雷堡內什麼都好,就是沒有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陪我玩,這孩子白得象個丫頭,只可惜是個啞巴!”忽然瞧見他頸上傷口,忍不住一驚問道:“你脖子上的這傷是誰給你弄的?”

    完顏冠聽得他問,不禁將手撫上頸上的血痕,那地方已經結了血痂,但手摸上去還是有些撕痛。那種疼更多是來自心底的,一股不堪回首的剜心般的沉痛乍然騰起,完顏冠的眼前立時一片模糊。他不願在生人跟前流淚,拼力咬牙挺住。

    南雁見他欲哭不哭的可憐相,頑皮的少年心性忽然發作,拍着他的肩頭道:“好了好了,易伯伯説了,大丈夫不流淚!不過——好漢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時!到了好漢傷心時,哭個雨過地皮濕!”

    完顏冠給他這一“温言撫慰”,淚水終於止不住地流淌了下來,口中嗚咽大哭。南雁見他哭得傷心,心下大生憐憫,手忙腳亂地給他抹淚,道:“停,停,再哭你就不是大丈夫,你就是小媳婦!”

    “這是刀傷!好毒的一刀呀,再深得半毫就要了你的命了,”穩步踱過來的季巒蹲下了身,虛了一雙老眼,藉着廳內亮堂堂的燈焰向他細細凝視着,“你這小子倒是好大的命!對了,你叫什麼?”完顏冠心中一動,嗚嗚的只幹叫了兩聲。徒單麻早跟他有言在先,怕他説話露出上京口音,索性讓他裝作啞巴。

    季巒呵的一笑:“倒忘了你是個啞子!該當如何稱呼你,難道便叫你小和尚麼?”完顏冠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暗道:“終是要告訴他們個名號的,總不成讓他們就叫我小和尚!”便伸手在空中比劃着。季巒老眼一亮,笑道:“竟是個識字的小和尚,寫下你的名字和年歲來!”尋了破紙禿筆推到他面前。

    完顏冠緩緩伸出手,微一尋思,握筆時故意將那毛筆猶似提槍握棍般地一把抓在手中。屋內還有幾個滿臉粗紅的小廝伺候着,那幾人瞧了他這握筆的姿勢全不禁嗤嗤的笑,完顏冠的一張臉給幾人笑得騰的紅了。倒是南雁走過來拍着他的肩頭,小大人似地道:“休要理他們,只管寫來!”

    季巒瞅了他一眼,眼露嘉許之色,卻見完顏冠已用毛筆在紙上抹桌子拖地一般寫下了“十二歲”三字,微一思索,又寫了“孤天”二字。

    季巒不由皺眉道:“你姓孤麼?”完顏冠寫下的這“孤天”二字正是將“冠”字之音拆開而成的,其中隱隱含有“孤家寡人”、“君臨天下”之意,聽得季巒這一問,便在“孤天”之前又寫下了個“餘”字,那是取“漏網之魚”的諧音。

    寫罷這三個字,完顏冠心下又是一陣摧心摘肺的疼:“從今以後,我便是餘孤天了!完顏冠這名字,不知何時才能再用!”

    “原來是餘孤天,你十二歲了,比南雁小了兩歲。呵呵,南雁終日嚷着要做大哥,這一回終於來了一個小弟!”季巒説着伸手拍着餘孤天的頭,笑道,“莫怕,有你這個大哥在,以後這堡內沒人敢欺負你!”

    暖暖的屋裏面就蕩起一陣暖暖的笑聲。這笑聲竟讓餘孤天心下生出一股感動:“這羣人破衣爛衫,卻窩在這光禿禿的石頭堡內自得其樂。這樣的人便是所謂的‘遺民’吧,可憐我這大金皇子,卻跑到了宋朝遺民堆裏面來藏身!”

    季巒口中向南雁説笑,眼神卻沉重許多,只覺這餘孤天雖是破衣爛衫,口不能言,但眉宇間卻有遮掩不住的一股矜貴傲氣,只是受了驚嚇,目下稍有些驚惶畏縮。

    眼見餘孤天不時翻着眼睛的餘光瞟向自己,一副心神不定之狀,季巒不由嘆一口氣,温言道:“孤天,你不必提心吊膽的,待在這風雷堡內,便如同我們的孩子一般,這一身僧袍都磨爛了,就不必穿了。待會洗了澡,且將南雁的衣服給你穿上吧。”

    南雁應聲跑出屋,捧了一件光潔的衣服過來。季巒忍不住笑道:“你倒大方,將自家過年才捨得穿的好衣服都送人了!”

    南雁昂起小臉,搖頭晃腦地嘻嘻一笑:“易伯伯教我《論語》時説,古時有個跟我一樣沒兄弟的人叫司馬牛,子夏便説,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這可不是來了一個兄弟了麼!”餘孤天瞧這衣服雖是半新不舊,但比起南雁身上那件洗得褪了色的棉袍要好多了。他知這南雁是個大方豪爽之人,心中微生好感,向他輕輕點頭。

    一時餘孤天洗漱完畢,換上新衣,又隨南雁到前廳用膳。雖然餘孤天這幾日亡命奔波,難求一飽,但對着滿桌的山珍野味,他仍是細嚼慢嚥,不曾缺了半分禮數。季巒在旁冷眼瞧了,心內更是暗自稱奇。

    才吃過了飯,便有人來報,在堡外樹林子裏尋到了一具屍身,這時已經運進了堡來。季巒知道那必是無憂子的屍體,神色立時一沉,命人取過火把,帶着南雁和餘孤天走到院外。餘孤天遠遠瞧見無憂子那猙獰的面目,心下害怕,不敢多看,急忙別過臉去。

    季巒卻過去掀起無憂子的道袍,卻見屍身胸前肌膚上端端正正地印着兩個漆黑的掌印。那本就瘦弱的胸膛這時好似沒有骨骼的一具軟軟的皮囊,顯是胸骨皆給這這可怖的掌力盡數震碎。季巒定了定神,才道:“南雁,你瞧如何?”

    南雁凝神瞧了片刻,伸出兩根指頭漫不經心地搔着額頭,道:“傷處烏黑,顯是被毒掌功夫所傷。傷他之人毒功霸道,一掌之間毒氣業已滲入他的肌骨之內,所以死了半日功夫,野獸卻不敢咬噬屍體。他衣袖之間還要數處細微血跡,血色泛青,跟他口鼻間流出的黑紫血色不符,顯是他對手所流。”頓了頓,又道,“他那對手是受傷在先,所以激戰中細微血跡濺得他雙袖都是,但最終卻能將他一掌擊斃…必是這單天馬受傷之後故意示弱,引得無憂子大意,再暴起發難!”

    餘孤天大吃一驚,師父徒單麻確是先給無憂子的碧磷毒針擊中,索性激戰幾招後便倒地假裝毒發,誘得無憂子近前查看,才躍起後一掌擊斃了他。這時眼見南雁僅從屍身上便將當時情形推斷得一清二楚,不由心下又驚又佩。

    “好你個賊小子,”季巒眼見餘孤天連連點頭,不由讚道,“不枉了大哥一番調教!這果然是毒掌功夫,可又比尋常的毒掌功夫凌厲百倍。卻不知那單天馬是何許人也?”説着雙眉緊鎖,眼望餘孤天,滿目疑惑之色。但他連問了多時,餘孤天只是裝聾作啞地胡亂比劃一番,問急了便嗚嗚的哭。

    季巒正自無法,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咳嗽:“何必跟這殘障孩子多費唇舌,累他擔驚受怕?”卻是一個削瘦老者徐步而來。兩旁莊兵立時紛紛給老者躬身行禮。季巒雙目一亮,道:“大哥今晚不是該入止觀禪定了麼?小弟沒敢因這小事,打擾大哥清修!”餘孤天這時才知,這老者原來就是風雷堡的大堡主易懷秋。

    “心驚肉跳的,難以入定啊,這事委實有些古怪!”易懷秋仔細盯着屍身,咳了兩聲,才向幾個莊兵揮手道,“將這無憂子的屍身埋到後山山坳裏去,坑挖得深些,不要留下丁點痕跡!”説着大袖一擺,轉身走入廳內。

    季巒面色憂鬱,帶着南雁和餘孤天也走了進來。明亮的燈燭之下只見易懷秋滿目凝重,季巒心下不由一沉,看了一眼餘孤天,道:“大哥,這單天馬有什麼古怪麼?”

    易懷秋搖頭道:“也不好説!最讓我擔心的還是這無憂子的主子完顏亮!這人素來野心勃勃,卻在前些日子篡位登基,奪了大金國的天下。聽説他正自加緊網羅人手,連天下武林的頂尖高人、‘風雲八修’之中的‘刀霸’僕散騰,都要出山給他效命!”

    餘孤天聽他説起完顏亮,心中一陣火辣辣的痛,凝神望去,卻見這老人消瘦得如同寺廟裏的長眉羅漢,蕭疏而灰白的頭髮散披在額前,臉上的皺紋真如刀雕過一般深刻,兩隻眸子也深陷下去了,瞧上去似是七八十歲病入膏肓的老朽。

    “嘿嘿,若是任由這梟雄坐穩了江山,我大宋只怕是形勢更憂!”易懷秋説着深深嘆息,“只怕不出十年,完顏亮便會揮師江南!”季巒聽了他這話不由一驚,道:“眼下江南朝廷給秦檜狗賊把持朝綱,弄得文恬武嬉,烏煙瘴氣,嶽元帥已去,誰還能擋得住金人鐵騎?”

    南雁眼見易懷秋凝思不語,忽然道:“易伯伯,你説過,金國的女真人不過才幾萬人。為什麼咱們大宋千千萬萬的好漢,卻怕了他金國幾萬的女真人?”易懷秋霜眉微抖,咳了一陣,才冷笑道:“一來是咱這朝廷無能,大宋趙官家任由宵小橫行,弄得忠良凋零,自食苦果。二來麼,便是咱大宋百姓人口雖眾,卻最不心齊,素來只好相互排擠相互算計!大宋國勢不振,中原武林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一羣無知之輩終日裏自相殺做一團…”

    南雁似有所悟地點了點頭,驀地頑皮地一笑:“我知道了,咱們大宋的人雖多,心卻不齊,若是有個人站出來,讓大夥息了爭鬥,將勁往一處使,一同抵禦金兵,那不就成了麼?”

    “小小年紀,居然懂得這個道理,”易懷秋那一雙老眼裏還隱着一蓬光,忽一閃動,如星如電地望向南雁,道:“這話不錯,我大宋好漢若真是戮力同心,中原之大,又哪裏有金兵的容身之處?十幾年前,卻是真有這麼一個人,創建四海歸心盟,將天下武林聚在一處,折箭為盟,同抗外侮…”説到這裏,卻忽然頓住,目光也悠遠起來。

    窗外山風呼嘯,雖是隔了厚厚的窗户紙,仍擾得那燈焰微微抖顫,映得他那張古柏青松樣的老臉忽明忽暗。

    南雁見他深深沉思,忍不住問:“他叫什麼名字,現在何處?”

    易懷秋的身子登時一震,望過來的目光裏就多了一抹蒼雲般厚重的疑惑,緩了緩,才沉聲道:“那人便是‘風雲八修’之中有‘劍狂’之稱的卓藏鋒。十幾年前,他還是明教的月尊教主,以一把騰威神劍決勝千里,在同心壇上戰敗了一十三家門派宗主,使黃河兩岸的天下英豪摒棄成見,立志歸心,以‘四海歸心盟’為號,矢志共破金虜。”

    南雁聽得悠然神往,睜大黑炯炯的眸子,道:“以一把長劍戰敗四方英雄,這人真是好本事啊!”餘孤天心中正五味雜陳,眼見他望着自己笑,也呵呵地陪上張笑臉。

    一直微笑不語的季巒這時呵的一笑:“卓大俠獨勝天下英雄那是有的,但若想會盟羣豪,使眾多英雄同心同德,單憑武功又是不夠的。四方羣豪擁戴卓盟主,除了他的武功,更多的卻是他那赤膽忠心和慷慨仗義。他天生是個領袖羣倫的英雄,只在那高台上豪氣凜凜地這麼一站,便引得羣豪心生崇敬!”

    南雁眼前似是現出一座直聳入雲的高台,台上一個長衣飄拂的漢子臨風揮劍,他心下悠悠地想:“只在台上這麼一站,便引得羣豪服氣,這人不知是何等英雄!”

    易懷秋點頭道:“後來四海歸心盟便跟着卓盟主投到嶽元帥麾下。那時你易伯伯也在卓大俠手下聽令,受他指派率人過河相助北方義軍。黃河以北的義軍有了‘四海歸心盟’這強援,登時便成星火燎原之勢,沒多少時日便有了四十萬之眾,鋒芒所指,所向披靡。嶽元帥得了卓盟主的鼎力相助,也是愈發如虎添翼…若非後來的奸賊秦檜弄權,只怕咱早就跟着嶽元帥、卓盟主直搗黃龍,迎得二聖還朝了。”想到壯年豪事,心下感懷,眼眶四周竟是一片潮濕。

    餘孤天一直凝神靜聽。他隱約知道岳飛這個人,知道那是宋朝能征慣戰的勇將,連金國的大英雄完顏宗弼都不是此人對手,幾次敗在岳家軍之手。這時聽了易懷秋的話,不由暗自苦笑:“原來他們是岳家軍舊部,我這大金皇胄,卻跑到岳家軍舊部之內避難,真是天大的笑話。”

    屋內一片靜,忽地響起脆生生的一問:“那位卓盟主,後來怎樣了?”

    易懷秋神色一震,悠悠地瞅了發問的南雁一眼,才道:“卓藏鋒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卻在無意之中得罪了兩個人。第一個人便是奸賊秦檜。盟主是嶽少保的左膀右臂,秦檜要除嶽大帥,第一個自然先要除去他。另一個人卻是當時明教的日尊教主林逸煙。明教‘日月雙尊’兩位教主之中,論位分,日尊教主還在月尊教主之上。試想卓藏鋒以副教主的身份得了四海歸心盟的盟主,欲置他這明教日尊教主於何處?聽説那時卓藏鋒要揮劍抗金護國,林逸煙卻想乘機壯大明教,後來教內便鬧出了護國還是護教的林卓兩派之爭。到底卓藏鋒和林逸煙二人之間有什麼恩怨,我們外人不得而知,聽説後來卓藏鋒為息爭鬥,終於自動率了幾個親信遠走。

    “那時恰是紹興八年,秦檜獨相,氣焰囂張,這狗賊一心求和,便設計奸謀,先將盟主手下英豪驅散殆盡,更遣出鷹犬,全力追殺於他。卓盟主最終寡不敵眾…”説着聲音驀地一哽。南雁聽他語音發顫,一顆心也撲撲亂顫,忍不住急問:“怎麼了,難道那卓大俠死了麼?”易懷秋沉沉道:“或許是吧,據説那一場追殺之後,卓大俠不知所終!但我先後多次派人訪查他的下落,也是毫無所得,想必他多半便已遇難…”

    南雁睜着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瞪着易懷秋,忽然道:“那位卓大俠是天下無敵的英雄,他死不了的!”易懷秋滾滿濁淚的老臉上卻破出一線笑容:“是,他是大英雄,死不了,或許棄劍隱居,也未可知!”在南雁一個孩子的心中,自是希望英雄永遠不死,聽得易懷秋這一説,倒更加認真起來,道:“這卓大俠就是沒有死的!”

    “是,就是沒死!”易懷秋也不與他爭,只苦笑道,“只是這卓大俠一去,天下武林又如先前一般四分五裂,卻再無卓藏鋒那樣頂天立地的英雄人物出來登高一呼了。”説着長長一嘆,感慨無盡。南雁卻將兩條修長俊氣的眉毛一挑,一字字地道:“再過幾年,我也要跟這頂天立地的卓大俠一般,再開他一個四海歸心大會,將四海豪傑聚在一處,再不打打殺殺,大夥一起使力將那金狗趕出中原!”

    “好孩子,”不知怎地,他這孩子氣的一句話竟讓易懷秋身子一抖,伸出枯瘦的手掌將他肩頭緊緊攥住,顫聲道,“你小小年紀就能説出這樣的話來,也不枉了易伯伯督導多年…”雜着老淚的目光中掩不住的一股欣慰之色,還要待説什麼,口中卻蹦出一串猛咳。他咳得那樣的猛,那身舊得發黃的袍子象深秋落葉一樣簌簌抖起來。餘孤天聽他幾人對答,心內忽酸忽苦,當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

    “大哥,”季巒聽他咳得厲害,急忙站起,輕聲道,“那老傷可又犯了麼?”易懷秋點着頭,卻止不住那咳,愈發咳得急促起來:“咳咳…這傷是一日重似一日,也不知還能撐得幾時!”季巒面色一慘,急揮手道:“天色已晚,大哥還是早日安歇!”便帶着兩個孩子匆匆退出。

    ※※※※

    當晚餘孤天便給人安排住進了一間正房內。這風雷堡雖然窮破,壘的屋子卻還不少,這間房子也不是很大,牆壁卻用桑皮紙裱糊得乾淨爽眼,炕也是按北方人的習俗燒了火炕,躺上去暖融融的。跟他這些日子胡亂棲身過的破廟、巖穴和野店比起來,這地方實在該算是個天堂了。但餘孤天卻睡不着。

    還是平生頭一次,他這麼一個人待著。屋裏還燃着蠟燭。藉着抖顫的燭光,餘孤天怔怔地盯着頭頂那昏黃古舊的屋頂,心內的恐懼、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海水一樣迅速地瀰漫開來。他忽然將被子矇住了頭,嗚嗚地痛哭了起來。

    沉實地哭了片刻,餘孤天的心內才好受了一些,卻聽得窗外驀地響起陣陣輕吼,聽來似是個孩子低啞着聲音嘶喊。他輕輕起了身,從門縫裏望過去,卻見院中正有個少年在伸胳膊踢腿地練武。餘孤天心下好奇,推開屋門便走了出來。藍黑色的天上正有一彎透亮明朗的冬月,皎潔的清光照得這大院子一片銀亮,那在月下練武的孩子正是南雁。

    南雁也瞧見了他,卻只向他微微一笑,便自顧自地接着打拳。餘孤天識得那拳正是少林弟子入門必練的伏虎拳法。其時這少林派的伏虎拳傳遍大江南北,餘孤天當年興之所至,也曾學過幾日。

    可是餘孤天凝神瞧了片刻,卻不由暗自搖頭,原來南雁舉足落步都毫無章法,那拳打出去也是綿軟無力。這趟伏虎拳剛剛打得不到半套,南雁竟已氣喘吁吁,但他倒有個咬勁,仍是一招一式認真之極地打下去。練到最後那招“跨虎歸山”時,震足擰身後該當一個起身旋風腿後收勢的,但南雁雙足無力,一躍之下竟摔倒在地上。

    餘孤天眉頭微皺,想過去扶他,終究是矜着步子懶得挪動。卻見南雁已經翻身而起,又將那招“跨虎歸山”呼呼地打了一遍,這一次落足在意,身子歪晃了下,好歹沒再跌到。

    “瞧我這身汗!”南雁收了拳,便喘着氣向餘孤天微微一笑,邊説邊拍打身上的土。餘孤天也向他點頭微笑,見這南雁大冷的天身上衣衫卻只穿了兩件薄衣,給汗水浸透了薄薄地貼在身上,站在寒風蕭瑟的院子裏,絲毫不覺得冷似的。

    南雁臉上還騰騰地冒着虛汗,他卻懶得擦,任由汗水順着那清俊的臉頰刷刷流下,呵着冷氣道:“易伯伯説,我這體質不該練武的,身子太虛…”聽這聰明多智的南雁説自己竟然體虛無法習武,餘孤天心裏竟有些悻悻然的欣喜。眼見南雁汗出得象水裏撈出來一樣,他心下好奇,伸手抹了下他額頭上的汗。

    南雁説起自己的缺憾,臉上神色登時懶散起來,嘆了口氣,才道:“據説我打小便渾身是病,三歲那年更是險些病死。忽地風雷堡外來了個古古怪怪的老和尚,摸着我的腦頂骨説了一句什麼‘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又給他搗鼓一陣,我這病便好啦大半。只是身子依舊是虛,一動就出汗不止,”他猛然飛足踢得一塊石子遠遠飛出,道:“我倒真盼着那怪和尚再來一次,把我全治好,可他卻再也沒來!我還是想習武,只是這麼偷着練,胡踢爛打的終究不成器!”餘孤天見他神色悵然,心中才升起一絲同情:“他那麼聰明,卻也有這麼多的煩惱!”

    “嘿嘿,百折不撓,玉汝於成!天知道我還要再‘折’多少回,才能變成一塊玉!”他説着怔怔望着天上的明月,愣了半晌,忽地閃着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餘孤天道,“你知道麼,我還總做一個怪夢!夢見自己跑到一個怪得不能再怪的深山裏,那地方有水有樹,一個挺高挺俊的人,就拄着一把黑黝黝的東西站在那,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每次我總是一怕,便醒了!”

    餘孤天聽他説得陰森詭異,只覺頸後冷風嗖嗖,不由縮了縮脖子。“你怕了?這個夢可是千真萬確,我連易伯伯都沒告訴,就告訴了你一個!”南雁才眨着眼睛壞壞地一笑:“可別給大哥我傳出去!”

    這南雁有時懶懶的一句話也不多説,但這時説起來就是沒完,只聽他又道:“易伯伯傳了我們一門馴獸秘術。憑着這功夫,我沒事時就在山林裏面混,老虎、野狼都能做我朋友!除了在林子裏玩,就是下棋!可惜風雷堡中卻沒幾人敢跟我下棋!”南雁説到下棋,陰鬱的眼神驀地變得神采奕奕,伸手攬住南雁的腕子,道:“對了,走,帶你到我屋裏玩去!”

    他的屋子其實緊靠着餘孤天所居的房屋。進得屋來,卻嚇了餘孤天一跳,滿屋都是圍棋。凳椅上,桌案上,連地上都攤着圍棋子,火炕上一張棋枰,黑白分明的棋子錯落有致地點染在棋枰上,顯然是打譜用的。

    餘孤天啊了一聲,險些脱口問他:“你這麼喜歡下棋麼?”其時圍棋風行天下,金國的女真貴胄仰慕宋人衣冠文化,也頗好此道。漢化頗深的熙宗皇帝就是個中高手,上行下效,宮中之人也多好行棋打譜,餘孤天自認也是其中的一個高手。這時忽然見了圍棋,倒有些出乎意料,不想這荒僻山堡間竟也有孩童喜歡此道。

    南雁見他眼睛發直,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説:“易伯伯不讓我練武,卻喜歡讓我下棋,”拉着餘孤天的手,走過去一起坐到了炕上,捻着炕上那白閃閃的棋子道,“這東西也着實讓人入魔障!我玩起來就能一天不吃不喝。易伯伯每年我過生日的時候都送我一副圍棋。這滿屋子的棋,都是他給的!”

    餘孤天聽得“生日”兩個字,心裏就似給刀剜了一把。生日,自己十二歲的生日前夜,頭頂上的天驀然塌了下來,自己一步跌落了地獄。那個金國貴族少年最盼望的十二歲的生日,自己卻是在顛沛流離中胡亂過來的。

    他覺得雙眼一陣潮濕,怕給南雁發覺,忙低了頭拈起一枚棋子,裝做細細把玩。南雁卻忽閃着眼睛早瞧見了,他是個極機靈的孩子,心下微微一沉:“是了,這餘孤天是個孤苦孩子,想必每日裏吃喝都不保的,我跟他説起生日裏有人送這送那的,未免惹他難過了!”便一笑道:“你會下棋麼?易伯伯説我是個奇才,天生學棋的料。這裏的大人們連易伯伯算上,全給我殺怕了,我讓他們四子都沒人敢下。你若跟我下,我就讓你四子!”

    餘孤天在宮裏面給人捧慣了,這時聽得南雁狂傲的話語,心中登時一陣氣惱,只想立時揮棋佈陣,殺得眼前這小子片甲不留,但想起師父矮修羅説的“裝傻裝啞”的話,心內又是一緊:“我這時是在這南蠻子的反賊窩裏面,還是處處謹慎為妙。”便咬着牙搖頭比劃着不會,跟着又仰頭打着哈欠,做困頓之狀。

    “我倒忘了,”南雁笑道:“你是長途跋涉,只怕累得緊了。咱這就歇着吧!”將炕上棋子胡亂拾了起來,一口吹熄了燈燭。

    兩個孩子並排躺在炕上。南雁手裏拈着一枚閃亮的棋子,翻來覆去地把玩,沉了一沉,終於嘆道:“我這輩子其實比你還苦,起碼你知道自己的身世,我卻不知道我爹是誰,我娘是誰…易伯伯説我是他撿來的孤兒,可我總覺得他們象是有什麼事情瞞着我似的!”

    餘孤天給他的話攪動了心事,霎時間心內悽苦,也長長嘆了口氣,暗想:“這天下還有誰比我更苦?大金國已經換了個天地,我從此便是個漏網之魚,師父重傷之後去龍驤樓求援,也不知怎樣了…”耳聽得遠處不時隱隱傳來野獸嘶吼之聲,聲雖不大,卻讓人心中陣陣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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