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有死。
我看着自己所熟悉的世界在眼前扭曲,變形,改了顏色,但我卻沒有死。
我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上活生生地抽離出去,同時被抽出去的還有正常的感覺。這個過程只有幾秒鐘,或許更短,但那種無能為力的窒息,彷彿在一座冰山中凍了百年。
然後,忽然之間,我渾身又鬆開了。我知道,自己又能動了。
可我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存在感怎麼會這麼奇怪?我是説,要是在正常狀態下,你是知道自己以什麼方式存在的,比如站着坐着或者奔跑着。但現在,我的姿態大概是站着的,可是我的腳掌感覺不到渾身的重量,皮膚感覺不到空氣,血液似乎也不流動,身體裏一片寂靜。當這些感覺有的時候,你通常並不會覺察,可是當這些沒有,一切就都不對勁了。
看出去的世界也全然不同,繽紛的色彩沒有了,組成世界的是我説不上來的顏色。藍?灰?或者這根本就不算是顏色。
我似乎還是在那片玉米地裏,但我看到的玉米杆,葉子,還有那兩個名叫薜穎和周纖纖的人影,都成了些什麼樣子?我很難表述看到的世界,寬大的玉米葉在幻動着,並不是因為風吹,薜穎和周纖纖的形象邊緣也在變換,就像焦距不停在變動。組成這些物體的是曲線,一個個都是立體的幾何形狀,而且這些幾何物體並不能阻擋我的視線,我能看見面前一高一矮兩個人影背後的東西,當然看不清楚,看出去都是重重疊疊變化着的影子。
對於薜穎和周纖纖來説,我已經不存在於那個世界了,我看着她們説了兩句話,然後轉身。
“喂,喂!”我大叫起來,她們聽不見,雖然這在意料中,卻讓我惶急。我開口叫出去的聲音也變了,我想我的體內還有氣體,所以聽到的是聲帶在喉間震動空氣發出的聲音,就把耳朵捂死時説話那樣。我的呼吸也變了,我沒法把氣呼出去,也吸不進什麼,這只是習慣性地做着這個動作,卻至今沒有窒息的感覺。
我想我已經不再原先的那個世界上了。
我想到了何夕,用不了多久她就會和一幫警察一起衝進敬老院去。那些警察,現在可全沒心思去幫他們擔心了,但是何夕……
透過許多玉米,我看見薜穎兩人正在遠去。我想要趕上去,一步,我只邁了一步,眼前的景象就全變了。我不知道已經在這個世界裏呆了多久。
這兒完全沒有什麼東西能記錄時間,時間在這裏,彷彿全然變成了心靈上的一種感覺。或許只過了十幾小時,或者幾天,不過我覺得應該已經有了十幾天,可能一個月。
對這個詭異的世界,我已經稍稍有些頭緒。
我好像是走進了電腦三維圖像的世界裏,儘管還是有些不同,但這總算是我能想到的最類似的比喻了。我所在的這個世界,彷彿空無一物。我能看見那些房屋桌椅,街上行走的人,但是我碰不到他們,他們也看不見我。
這裏的空間構成很奇異,我至今也找不出任何空間規則。我曾試過在一個咖啡館的門口待了很久,看人來人往,努力分辨男女,猜測女子是否漂亮,但走了一步之後,我就到了海上。一隻海鳥在我面前俯衝如海,叼起尾大魚,我想這兒離岸不會很遠。我的身體跟着海水微微起伏,但卻並不會不穩,因為重力在這兒不存在。我不知道是怎麼站着的,也不懂為何不倒。我只知道只要我挪一步,哪怕只能移一釐米,就會到另一個地方。
“啊——”我大叫了一聲,這裏什麼聲音都沒有,我不得不過一段時間就自己叫一聲,否則我想自己會瘋。
不過瘋和不瘋,有區別嗎?
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發瘋,在沒瘋的時候,我努力地想,自己到底到了什麼地方。
我曾經懷疑自己已經死了,這裏就是死後的世界。可是後來我想不是,並不僅僅是對生的執著,更因為在這個寂靜死地,我沒有碰上另一個人。如果我是死後的靈體,那麼應該會碰上許多先我而往生的魂吧。
這裏沒有聲音,沒有物質,找不到空間規則,時間流逝可能也不一樣——儘管我沒知道確切的證據,但我總覺得,當我挪動位置,眼前的景象改變後,這些景象的時間並不是接着前面的。當我一步從北京到東京時,也許過了一秒鐘,也許過了三天。而時間對於我來説,又是以微不可察的速度流逝着。是的,我能肯定時間對於我沒有停下,因為我終於稍稍感覺有些氣悶了。是我在進入這個世界之前吸入的一口氧氣,它在消耗着,我不知道它還能支撐我的身體多久,絕不是無限的。
而這個世界,又和正常的世界關聯着。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正常世界裏發生着的情景,儘管沒了聲音,變了形,失了色。
周纖纖想讓我“不存在”,然後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一個人不能被看見,不能被聽見,不能被觸摸,用任何方式都無法發現他,那麼他還存在嗎?就算他還存在,但是對別人來説,已經不存在了。
也許周纖纖的能力就是這個,只是説別人看不見我,摸不到我。
就看不到而言,今天的科學,正讓隱形衣開始變成現實。我就知道不止一個研究小組在做這方面的實驗,現在做出的隱形衣,已經可以讓穿着的人接近透明,因為這件衣服讓光線發生偏折,你看着這件衣服,但其實光線在衣服上劃了個曲線,讓你看到了衣服後本該被遮擋住的東西。如果説有一種異能,可以讓物體偏折光線,從而達到隱形的效果,我想我不會太驚訝。人的精神立場已經被證明可以做到許多不可思議的事情。但要是不僅僅偏折光線,還讓空間發生彎折呢?想象一樣東西,還在這個世界上,可是原本把它包容在中的空間,忽然在它面前繞了個圈子,空間在它的面前彎折了,空間裏的人也根針彎折,再也感覺不到這件東西了。
等等,空間彎折,這讓我想到了些什麼,是那本看過不久的《時間簡史》。
那裏面介紹了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説大質量的物體,會使四周的空間發生彎折,而黑洞旁的空間彎折,讓光都要滑落。於是才有科學家關於蟲洞的狂想——從彎曲的空間穿一個洞,在另一頭出來的時候,就到了遠方,我曾經傻傻地想過,這頭進去那頭出來,那麼中間穿過的是什麼呢?在彎曲的空間下面是什麼呢?就是我現在的世界嗎?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廣義相對論中,雖然有彎曲的空間,但是不存在什麼彎曲空間之外的空間,空間並不是一張可以隆起的紙,這種比喻形象而不準確。
可我現在在的這個鬼地方,雖然我稱他為“地方”,但它卻未必是一個空間,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它在原本正常的空間之外,我正在彎曲的空間外,所以我看出來的是波動起伏的大地,變換形狀的物體。
我是在一個正常空間旁的亞空間裏,或者不用空間,用力場來稱呼也行,這個地方的時間空間規則讓我完全摸不着頭腦,也許只是因為多了另一些在我所生存的那個世界裏不存在的標杆。
我那個世界裏,要定位一個存在,需要確定空間位置和時間位置。空間位置由長,寬,高三個維度組成,所以,那是一個四維世界。
我現在這個世界裏,顯然長,寬,高和時間根本沒法定位我的存在,所以,必然有其他的標杆沒被我找到。
這是個多維世界,也許五維,也許六維,也許只有四維——和長,寬,高,時間不同的四維。
在我想到多維的時候,我正站在一處大街上。我想應該是歐洲的某處,有個人坐在街角,拉着小提琴。
我每走一步就會轉換一個天地,曾經在大草原上讓奔騰而來的野牛羣穿過胸膛;曾經在浴室裏看見一個女子洗澡,曾經看一個人捅死了另一個人,把屍體塞進汽車的後備廂裏。我已經習慣那隨時變幻起伏着的曲線,可以很快分辨出眼前的東西是什麼,但這樣的進步無法讓我高興一丁點兒,我旁觀看着一切,感覺自己像個鬼魂。
拉着小提琴的人坐在我的斜對面,手臂輕輕晃動着,儘管我看不清楚弦,那太細了,不過顯然他正在拉琴。沒有人停下來傾聽,但他似乎依然專注。
於是我就想到了弦。
難道我竟然會是在一根弦上?
拉琴的人停了手,他把琴斜靠在牆上,然後抬起頭,向我這邊望來。
他的眼神穿過我,落在某個地方,我覺得有些不對勁,轉回頭去,卻不知他在幹什麼。然後,他的表情變了。
人的臉部只需要微小的動作,就能做出全然不同的表情。我能看出他的表情和剛才有所不同,我都觀察力已經是比剛被扯進這世界時強了許多,但他現在的表情代表什麼意思,卻實在拿不準。
可是我猜,那是不是疑惑?我的天,難道他不是看我的身後,而是在看我?他竟然發現了我的存在嗎?
我已經不存在正常的世界裏,但是我也沒有完全脱離正常的世界。別説我看到的這些,就只每走一步都會到個新的地方,卻不會讓我走到空氣中或地低底下,已經足夠證明正常世界對我目前存在的影響,兩個世界,必然存在某種交集。
生存着的人類有六十億,並不只是周纖纖才有異人之處。我接觸過的異人並不少,也許就有一些人,如面前這個拉琴者一樣,可以覺察到我這種特異的存在呢。既然能被察覺,那麼離開也就有一絲希望了。
“喂,喂!”我大聲喊着,聲音在我的耳中悶雷般低低翻滾。
拉琴者朝我這裏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搖了搖頭,收拾東西,轉身離開。
這是我所遇到的唯一希望,怎麼能容他就這樣在眼前消失?我不由得追上去,一步,就到了蒼莽的林山間。
我慢慢蹲坐下來,嘆了口氣,卻沒有氣從我的嘴裏出來。我大哭,淚水通過淚腺聚集,但卻無法從眼眶裏流出來。我體內的任何東西都沒有辦法釋放出來,在這世界留下痕跡,我搞不懂這世界的法則,但並不妨礙我以大哭來抒發情緒。
一直不哭會減壽的,哭個不停也不男人。覺得差不多了,我讓沒湧出半滴的淚水從淚腺中慢慢消退——這可是從未有過的感受,重新思考氣超弦的問題。
當代物理的兩大基石是廣義相對論和量子物理,廣義相對論解釋宏觀宇宙,量子物理解釋微觀宇宙,可偏偏這兩大理論彼此不相容,處處矛盾,一直以來,所有物理學家都夢想着能找到一種可以統一這兩大理論的理論,超弦理論就是最著名的假設。
超弦説,世界其實是由弦組成的。正在粒子加速器裏通過對撞層出不窮的新種類基本粒子門,只不過是弦以不同的方式振動,而表現出不同的形象而已。
我是因為看了《時間簡史》,慣性使然,又去網上查了些超弦理論的資料。看得並不仔細,説一知半解都是很抬舉了。我還記得那些普及版的解釋上説,超弦是微小的閉合的環,永遠變幻振動着。超弦和現實空間是垂直相交的,但它並不是四維,其維度要遠遠高於正常世界,至少要達到九維。
九維是世界是什麼樣子,沒有人能想象。可是我現在所處的世界,是多少維的?的確,超弦的假設中,弦是和基本粒子同樣微小的,可是在那樣一個至少九維的世界裏,空間規則已經完全改變了。所謂的一沙一世界,沒準就是説,當小過了某一極限,大小就再沒有意義。所以,或許我真的是在某跟弦上。
我抬頭望向天空,這世界沒有天空。我渾身的憋悶已經很明顯了,明顯到我一不小心就會想到這一點。以我游泳憋氣的經驗,這口氣我已經用了二分之一。已死亡為終點的話,應該還能熬得更長一些,好了,我還有三分之二的時間來用完這口氣。
他孃的我想的這些東西,到底有什麼用?我到底是被偏折了空間到了空間之外,還是站在一根弦上,這對我能不能回到有空氣的世界裏吸下一口氣,有什麼用處?
瓦特從發現蒸汽的動能到造出蒸汽機花了多久?就算我擁有愛因斯坦般偉大的頭腦,可要搞懂這個新世界的法則,需要多久?想出應用法則的方式來脱離這個世界,又要多久?而我只擁有三分之二口氣的時間。
在我只剩下二分之一口氣的時候,我把之前所作思考的成果全都否定了。這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搞清楚也沒有用,我必須換一個思路,我只想出去,出去!
並不是沒有人從這個世界裏出去過,雖然他出去的時候已經死了。
就是那個出現在異國的死嬰。他被周纖纖從孃胎裏就整到了這個世界。連臍帶都讓周纖纖以自己為藍本割裂。他在這個世界裏爬行了很久,最後屍體卻出現在了正常世界中。
他是怎麼來的?
這個異世界並沒有和我類似的生命,被扔到這裏的地球生命,總有一天會死去。有一個假設,是死去之後,就會自動被排斥回正常世界裏,被周纖纖“消失”掉的那些人,屍體早已經在一些荒涼的地方腐爛,無人認領;另一個假設,是某種條件下,可以活着回去,就像我被弄進來一樣。兩個世界之前,並非那麼壁壘森嚴。
我和何夕最後一次見面時,她曾告訴我,法國警方在結案後仍對韋羅尼克進行了一些詢問。韋羅尼克已經被醫生證明有一定的精神問題,所以她的陳述讓警方真偽難辨。但現在看來,那些內容對我有借鑑的意義。
韋羅尼克此前一直堅持説,冰箱裏的兩個死嬰,是她在家自己產下的一對雙胞胎。產下後她扼死了他們,冰在冰箱裏,當警方最後告訴她,DNA的檢測結果只有一個嬰兒是她的孩子,另一個則不是時,她自己都顯得很意外。
而後韋羅尼克試着對警方回憶她殺死自己孩子的那個夜晚。
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黑夜。窗外一道又一道慘白的光,把夜空割成一片片碎布,雷聲震得屋裏的鍋碗都在顫抖。韋羅尼克驚慌地在浴室生下孩子,把孩子抱出來,放進了廚房的水池裏。她猶豫着要不要把孩子殺死,一圈圈地在屋子裏轉悠。她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問到原因,這需要心理學家進行長篇的變態心理分析。總之,韋羅尼克再次下了殺嬰的決心,回到水池前,她把水池裏的嬰兒扼死,又把水池邊的一個嬰兒扼死。而後者似乎本就死了。她的情緒和思路當時一團糟,她恍惚記得自己只生了一個,但誰知道呢,擺在眼前的是兩個嬰兒,這不是説明她生了雙胞胎嗎?
直到警方告訴她説只有一個是她的骨肉,她才明白,原來她真的只生下了一個,而另一個出現在廚房裏的嬰兒,並不是她生的。
法國警方無法相信韋羅尼克的説辭,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夜晚,這個女人肚子異人在家生了個兒子,在屋裏走了幾圈後發現多了一個,這怎麼可能?
但是我相信。
原本被周纖纖扔進異世界的嬰兒,在那樣一個夜晚迴歸了正常的世界,那樣一個夜晚有什麼特別之處?
答案很明顯——閃電。
藴含着強大力量的閃電。這樣的閃電可以在瞬間打通兩個世界!
如果我在把剩下的這半口氣用完前,能找到一個強雷暴區,沒準還有一線生機。讓我被天打雷劈吧,我這輩子都沒想到過居然有一天會為了這樣的願望而虔誠祈禱。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不停地走,一步又一步。
城市,鄉村,沙漠,大海,山丘……
我開始有些眩暈,這是缺氧所導致的,漸漸地,我感到雙腿綿軟無力,我還能走出多少步?
我並不是沒有走到過下雨的地方,打那些不算大的雨,大概等到雨停,也未必會有幾道閃電。我等不起,我沒有那麼長的起。
我身體內的時鐘,正在緩緩而堅定地朝死亡走去。
我身體內的時鐘,正慢慢而堅定地朝死亡走去。
這一步賣出之後,我全身就一緊,心臟緩緩的起伏在這瞬間也加快了。這並不僅僅因為眼前所見過的暴風雨,而且,當我走出這步之後,我感覺到了世界的一絲不同。
不再是死寂一片,而是隱約有一陣陣的脈動。這是正常世界裏,暴風雨中心的強大能量亂流,對異世界造成的影響吧。
這説明,我的猜測是正確的。
眼前看出去的世界更混亂,原本已經適應了變幻的曲線,但在這時,曲線的波動要比通常時候更強烈,一時間很難分辨出我所在的地方。這暴風雨太強烈了,就算我在正常的世界裏,也會睜目如盲。
突然間,有一道什麼東西刺破了紛亂的雨幕曲線,凌厲地一閃而過,我看不見白光,但我知道,這就是閃電!不僅僅是看到,我也感覺到了,那一股明顯的波動,還不夠,要更強烈的閃電,更可怕的閃電,鋭利到能把我所在的這個該死的世界刺穿閃電!
我等候着,在我消耗完所有的氧氣之前,等候那聲將把我解放的霹靂。
我站着,一動都不敢動,生怕一不小心,就變到了另一個地方。眼前的景象慢慢地能分辨出一點點,就在很近的地方,一根圓錐形的長刺高高聳起,插向天空,我腳踩着的,也不像是普通的場面,而似乎是個圓盤狀的物體,四周望出去,除了雨,好像什麼都看不見。
這是在什麼地方?我還沒有想明白,我等待的那道閃電就來了。
在此之前,波動就已經不尋常,如果我看到的那些曲線波動代表力場,那麼力場在這一刻就突然抖動起來,彷彿已經預感到,在低低的上空,漆黑的雲層中,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正等待爆發。
驀地,一道粗壯的張牙舞爪的電龍就直撲下來。
我從來沒有在這個世界中感到過的劇烈波動幾乎要把我向後推倒。眼前的所有曲線一瞬間以電龍為界一分為二。
這一刻,我毫不懷疑,我就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