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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連環失蹤案

    大唐是崑山市下屬的一個比較富裕的村子。大多數的村民都住上了新起的三層樓房,村裡辦的企業也紅紅火火,吸引了大量外來者打工,甚至許多村民已經不種田了,把田包給外鄉人去種。在大唐村的土地上生活的人,現在有一多半不是大唐的村民。

    採訪車開進大唐村的時候,我打量著經過的村廣場,挺氣派的,還豎著高大的地球儀雕塑和大塊的電子顯示屏。其實這個廣場有些過於大了,顯得空落落的。

    這已經不是嚴格依以上的農村了,它的農田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減少著,處於農村向城市變化的轉型期。

    這裡的路牌不像城市裡那樣隨處可見,黃織寄給我的信封上寫著地址,但我還是問了幾次路才找對了大概的地方。

    車停在一片樓房集中的地方,有點像城市裡的小區。我向死機道謝之後,採訪車就調頭返回上海去了。

    黃織家的地被村裡徵用去建生態園區了,作為補償,每個月有一定金額的生活補助費。以這裡的生活標準,雖然帶著一個孩子,但也能勉強過活。如果她能另找一份工作,就可以過得不錯了。她的信裡沒提到這些,我向她未必能找到工作。畢竟村裡人都知道,她的精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現在將近下午四點鐘,不久之前下過一場雨,地還是溼的,所以氣溫並不太高。走不多遠,就見到一位滿臉都是皺紋的老嫗坐在一幢三層樓門口的臺階上擇菜。說起來,這裡的樓宇已經都市化,但人的習慣卻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這裡是二村。黃織的地址就只寫著“大唐村二村黃織”,沒有更具體的門牌號。我走到老嫗跟前,向她詢問。

    她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看著我,滿臉的皺紋堆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不過她接著搖了搖頭,問我:“你說什麼?”

    她還是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明白。

    “啥?”她用崑山話問。

    我意識到她聽不懂普通話,連忙換了上海話又問了一遍。江浙一帶的人,相互的方言口音說的慢一些,都能領會個八九不離十。

    聽我說到黃織兩個字,老太太的臉立刻就變了,一道道皺紋裡藏著嫌惡,還有些畏懼。

    “怎麼要到她家裡去呀,和你說,晦氣的呀。”“晦氣?”我有些意外。她居然不說黃織是個瘋子,而是說到她家去晦氣。

    “這個女人邪,你去找她,要小心被克。”老太太短短一句話說的小心翼翼。

    我笑了,可夫之類的,恐怕現在也只有這樣年級的老人還會相信。

    老人見我笑,就知我不信,嘆著氣說:“小年輕的,唉!”她用手指了個方向,說,“你要找她,就往那邊走進去,她家房子和別人家不太一樣的。”

    我往那個方向走了一小段路,然後就看見了。的確很好認,因為那是一幢二層的破落房子。說破落,並不是指牆倒瓦殘,而是這幢房子式樣呆板古舊,牆體的油漆所剩無幾,看上去呈灰褐色,和附近外觀靚麗的鄰居的房子對比強烈。此外,它和別人家房子的距離明顯較大,孤零零的縮在這篇住宅區的角落裡。

    我站在門口,按響了門鈴。

    從外觀看,她家肯定很多年沒翻修了,境況可見一斑。我知道在產下紙嬰前數月,她丈夫就意外去世,她很看重腹中的孩子,所以跑到他所知道的最好的婦產醫院生產。這就是我為什麼會在上海的一婦嬰醫院裡看見她,並且除了女兒之外無人陪伴的原因。可是家中其他親人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剛才那老嫗滿口晦氣呀,克呀,指的是什麼呢?

    我又按了一次門鈴。

    還記得三年前在醫院裡看到黃織時她的模樣,完全不像個農婦。中國傳統審美里,有時女人病弱也是一種美,說的就是黃織這樣的。時隔三年,再次見到她,不知她會變成什麼模樣。許多精神病人犯病之後,會迅速蒼老,但也有些病人因為再沒有塵世間的憂慮,反而比正常人更滋潤。

    還是沒有人來開門。看來時間不巧,她家裡沒人。不過她這麼個病人,估計也就是在村裡走走,不會很晚回來吧,好不容易來這麼一次,我準備等等她。

    繞著她家走了一圈,仔細打量,更覺得荒涼。院子的圍牆頂端已經不平整,時有缺角,露出裡面的磚塊;二樓的一扇窗玻璃碎了,卻沒有更換,只是用了快硬紙板遮上。

    我忽然覺得生活的艱辛撲面而來。

    轉回來再按響門鈴,依然沒動靜。我原路走回去,在這大唐村旁邊有個古鎮,叫“千燈”,可以去逛逛打發時間。

    經過擇菜老嫗的時候,她正拿眼看我。我停了腳步,也許可以和他聊聊。

    “能和您聊會兒嗎?”

    “好啊,好啊。”老太太手裡不停,衝我點點頭。老人總是喜歡和年輕人聊天。“為什麼您剛才說黃織家晦氣呢?”我問。

    “呦!”老太太停了手,搖著頭,“她很邪的。”

    “很邪,為什麼這麼說?”

    老太太轉頭看了一眼,那正是黃織家的方向。只這一眼,我的確覺得,她是真的怕。

    可她在怕什麼呢?

    “黃織這女娃,我看著她長大的。”老太太開始說黃織的故事。

    黃織管黃老頭叫爸。黃老頭是大唐村的老光棍,老來領養了這麼個孤女。人都說養兒防老,黃老頭估計也是這麼個意思。

    黃織領來的時候只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懂事得很,沒過幾年,就開始幫黃老頭打下手。黃老頭是個漁戶,那時流過大唐村的小河道里魚還不少,每天把小船撐出去轉上幾個小時,網個十幾二十尾魚並不難。說起來黃織也算打小風吹雨淋,但有些人天生曬不黑,不知會氣死多少猛擦防曬霜的城市女孩。

    還沒等到真的老得不能動,黃老頭一次大風天出去打漁,被刮翻了小船,黃織游上了岸,回頭一看不見他爹。水上走了一輩子,這回卻被水草纏了腳,等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這年黃織十六歲。

    但只是這樣的意外,誰都不能說黃織晦氣。

    過不多久,黃織就嫁給了周國棟,大概一年以後,她還懷著周纖纖的時候,周國棟的父親就因病去世。

    這時村裡人仍然沒覺得什麼,反而因為周國棟酗酒,喝醉了就打黃織,沒少勸他對媳婦好一點。這麼一個女孩子嫁過來,自己家裡已經什麼人都沒有了,在附加沒地位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周纖纖出聲還沒滿三歲,她的奶奶,周國棟的娘就失蹤了。那天家裡人都下地幹活,到下午日頭毒,周國棟就讓娘回家歇著,照顧小娃娃。結果日落回家,就只見周纖纖一個人。等到夜裡還不見老人蹤影,兩人報了警。警察查了很久,還在附近張貼了尋人告示,但到今天也沒得到老人的消息。

    就此,關於黃織八字太硬克人的傳言便悄悄流傳了起來。等到黃織肚子再次大了起來,懷上第二胎的時候,周國棟也詭異地失蹤了。據黃織對警察說,那晚周國棟又喝醉了酒,把她一頓好打。挨完了黃織一個人躲在廁所裡哭,過了半小時她從廁所裡出來,卻怎麼找都不見周國棟的身影。她以為老公又出去喝酒或打麻將了,可直到第二天傍晚都不見人。當然警察也懷疑過黃織,可不論是失蹤和是謀殺嫌疑,都一點線索也沒有,最後成了個無頭案。只是在這之後,村裡人酒很少和她家來往,看她的眼神也變得閃躲起來。在醫院採訪時黃織對我說她丈夫“沒了”,我還以為是死了,不料真的是“沒了”。

    可未曾想事情還沒就此了結,周纖纖又失蹤了。

    “什麼?周纖纖真的失蹤了?”聽她講到這裡,我吃驚地問。

    “失蹤啦,這一家子,現在就剩下黃織一個人了。”老太太說著又往黃織家方向瞥了一眼。

    “什麼時候的事情?”

    “總有兩三個月了吧,黃織腦子出了問題,也不太管女兒,能知道買菜做飯酒不錯了。她家小孩子整天野在外面,和陌生人混在一起,要我說,早該被人騙走了。:老太太說著眯起眼睛。

    “和陌生人混在一起?”

    “不是村子裡的人,我是沒見過。”

    “那小姑娘是走失了,還是真被人拐走了?”

    “誰知道?不知道,那個小娃,不見了也好。”老太太嘆了口氣。

    我愣了一下,似乎覺得眼前的老嫗並不是在為周纖纖的失蹤而唏噓,反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這位看起來還挺和善的老人,為什麼會說出“不見了也好”這樣過分的話?這甚至有點惡毒了。

    注意到我的詫異,老人卻並不打算收回自己的話,反而接著說:“村子裡沒人願意抱這小娃,我看她和她娘一樣,都是親近不得的。”

    “啊?”

    “你是沒見過,小小年紀,不哭不笑不說話,一雙眼睛陰冷陰冷,看你一眼後脊樑都涼半天。”說道周纖纖的時候,老人的表情頗不自然,竟然心裡對這孩子的芥蒂要更超過她母親。我很不以為然,其實我是見過周纖纖的,三年前她酒不愛說話,是個內向的孩子。家裡接連出事,對小孩當然會產生影響,開朗的孩子也會變內向,而內向的就會變孤僻。再加上一個被同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母親,周纖纖被鄉鄰不待見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是這村人也太迷信了點,孤兒寡母生活真是不容易。

    我為什麼不早點來這裡看一看?我暗暗自責。

    “那警察怎麼說,有什麼線索嗎?”

    “反正是還沒找到,她娘說話又顛三倒四的,怎麼個找法?”

    從老太太的回答和神情,我有點明白了。失蹤女孩的唯一親人是個精神病患者,而可能提供線索的同村人,如果都能和這老太太一樣對周纖纖又成見,自然不會主動配合。再加上這家又屢發無頭失蹤案的前科,恐怕這宗案子也要成為新的無頭案,無人願意再這上面多花心思了。

    算一算,大概黃織再女兒失蹤的第一時間,就寫信向我求助了。我為什麼不早一點來?我再一次問自己。

    要是大學畢業剛成為記者那會兒,恐怕就算是個精神病患者的來信,我也會想方設法求證一番,哪怕是打電話到當地的派出所求證一下。可現在…………

    我搖了搖頭,把一些想法驅逐出腦袋。不論怎樣,我要盡我所能找到周纖纖。

    “我看你面相不錯,有心回來和我說話,才和你講的。別去她家,聽我的沒錯。”老太太說。

    “其實是因為她家裡沒人,我才這麼快回來的。”我笑了。

    “她沒在家裡?不可能!”老太太肯定地說。

    “真沒在,我按了好幾次了鈴。”

    “不會呀,她把自己關在家裡,很少出門的,買菜也不能這時候還不回來啊。再說,我一早就坐在這兒,除了中午吃飯那一會兒,沒見她走過呀。”老太太說著停下手裡的活,想了想,把盆往旁邊一挪,站了起來。

    “走,去看看”。她說。

    老太太個子高不過我肩膀,年紀這麼大了,腿腳卻很利索,居然走得並不慢。

    “你來找黃織是啥事啊?”老太太這時候才想起問我的來意。

    “我是上海晨星報社的記者,她……”

    我話才說了一半,老太太就啊的一聲打斷說:“原來她那些信酒是寄給你的呀。沒想到你還真會來看她。我們都講,一個大記者有多忙啊,整天要關心國計民生,哪有心思理一個瘋女人。哎,說起來黃織這個女娃,從小也是我看著她長大,小時候沒少給她講故事,沒想到……”老太太來了精神,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讓我有點臉紅。再新聞日漸娛樂化的今天,恐怕也只有這樣的鄉村老嫗,才會對記者報有如此高的敬意吧。想來黃織的信多半是交給同村人代為寄出的,所以她都給哪些人寄信,再村裡已經成為公開的談資了吧。

    村裡人畢竟還能保持起碼的相互照應,哪怕老太太再迷信,所說黃織反常地不在家,也要來瞧一瞧。

    轉眼就走到了黃織家的門前,我站到門口又按響了門鈴,還是沒一點動靜。

    “到後面去看看。”

    我跟著老太太走到後門處。

    “你推推門看。”老太太對我說。

    “推門?”門關著呀,我詫異地朝老太太看了一眼,她肯定地向我點點頭。

    我伸手推了一下,門往裡微微一縮。

    “用點力氣。”老太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手上用了勁,門鎖發出一聲輕響,竟然被我推開了。

    “她家後門的鎖壞了很久,卡不死,一直都沒錢換個新的。好在我們村沒歹人,她家也沒什麼值錢東西。”

    我有些不知所措。這是要我進去嗎?私入民宅,這可是犯法的。

    “愣啥?幫著進去瞧瞧有什麼事沒。我可不進,不過看你的模樣,是不信那個的。”老太太笑得很精明。

    “好吧。”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進去。

    玻璃窗上都蒙了灰,有不少時沒擦過了,透光性不好,再加上現在時近傍晚,陽光早沒了活力,我一走進黃家,竟然略有灰暗陰冷的感覺。

    這應該是個儲物間,再角落裡堆了些破爛木板和報紙,別無他物。經過的時候我留神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張報紙酒是《晨星報》。

    前廳依然空空蕩蕩,比儲物間稍多了幾樣東西:長條的木椅,一個小方桌,兩個木箱,一個瘸了腿用轉頭墊起的櫃子,上面擺了個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如今都市裡收破爛的都沒興趣的古舊貨色。

    另一側是廚房,灶臺旁有幾個鍋子,其中一個還打著補丁,單門冰箱上的漆也開始剝落,側面和後背上鏽跡斑斑,每一件東西都顯示處主人家的窘迫。

    外面的老太太顯然有些擔心黃織會出事,不過在一樓這麼粗粗看來,並沒發現什麼異常。

    我多卡了冰箱幾眼。在這樣的環境中,冰箱會讓人產生很多聯想,我是個想象力豐富的人,有很多想法會不由自主地冒出來。

    我握住了冰箱的門把手,有些猶豫,有必要嗎,我只是進來看看黃織有沒有出事,而開別人家的冰箱門,這和翻抽屜一樣,屬於更進一部的窺私了。

    冰箱和抽屜最大的區別,在於冰箱要大得多,能藏進體積更大的東西。

    我手上微一用力,冰箱門開了。剛開始拉開一條縫,一股怪異的味道就從裡面冒了出來。我嗅了嗅,忽然一陣噁心,向後退了一步。冰箱門在慣性下,慢慢的自行開了。

    打開的冰箱裡並沒有亮起燈,這冰箱居然沒有插電。

    一碗白飯,一碗炒茄子,兩隻雞蛋。就只有這點東西。

    這麼熱的天,飯菜只要悶幾個小時就會壞,聞這味道,怕是者少在這沒電的冰箱裡焐了有兩三天了。

    我捏著鼻子,把冰箱關上,走出廚房。

    為什麼會在放著飯菜的情況下,把冰箱的電源拔掉,這點我並沒想太多,畢竟黃織是個精神病人。但這至少證明一點,黃織這兩天都沒在家吃飯。

    他去了哪兒?居然村裡人都不知道!

    木樓梯在我腳下吱吱作響,我上了二樓。

    二樓是幾間臥室,和底樓一樣空無一人。我連壁櫥和床底下都看過了,沒見到一絲不尋常。這些年來,原本睡在二樓這幾間臥室裡的人一個接一個的“沒了”,想到這裡,不管我是否相信那老嫗的說法,都一陣心寒。

    就像眼前這一屋子的布娃娃,周纖纖如今不管身在何處,應該會想念她們的吧。

    我從這間臥室裡走出來,卻突然之間楞住了,我的眼睛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臉上、手上的皮膚一陣發麻。

    這是套在一起的內外兩進的臥室,從內間臥室出來,外面還有一間小些的臥室。再走出去,才是連著上下樓梯的迴廊。

    先前從外間往內間走,並沒有覺得不妥,可是現在從滿是布偶的臥房裡走出來,我看見外間的那張床,立刻意識到,這連在一起的內外兩間都是睡人的。

    而且外間的那張床,是一張小床。

    小床外擺著一個小枕頭,我衝到牆邊的一個木箱子前,把箱蓋打開,裡面放著的衣服,明顯是小女孩穿的。裡面那間竟然不是周纖纖於黃織合睡的臥室,周纖纖是單獨睡在這一間的。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是很少敢一個人睡的,哪怕她母親就睡在內間。沒錯了,那間滿是布偶的房間,是黃織的臥室!

    我慢慢轉回身,走回布偶間。

    真的到處是布偶,床上,桌上,椅子上,窗臺上。我打開壁櫥,是的,還有壁櫥裡。

    我拿了一個在手上,這都是黃織自己縫製的把,灰布做身體和四肢,白布做頭,裡面填著棉絮或碎布。布娃娃的臉是畫的,黑筆畫眼睛,紅筆畫咧開的嘴。

    所有布娃娃的面容都畫的差不多,眼睛睜得很大,嘴也張的很大。我忽然覺得,這滿屋子幾十個布偶,正在不同的角落裡瞪著我,在無聲地喊著。

    我額頭冰涼,掌心陰溼。黃織為什麼做這麼多的布偶,我知道原因。

    我從布偶的包圍中退出去,腦海中浮現起三年前,我在一婦嬰醫院病房裡對她採訪時的情景。

    黃織躺在床上,定定地看了我很久,才把我的名片接過去。她的動作很艱辛,很沉重。

    然後她又看了我的名片很久,並不是這張小紙片有什麼花樣,而是她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是渙散著的,要重新凝聚起來,對她而言會是個很痛苦的過程。

    終於,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一樣了。她把名片捏在手裡,轉頭看我,眼神里重新有了一絲光亮。

    “記者老師。”她對我的稱呼鄭重又質樸。

    “記者老師,您要幫幫我,幫幫我。”她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讓我覺得上了一道鐵箍。

    我不好掙脫,衝她笑笑,說:“別叫我老師,如果您願意,我想和您聊聊您這次的遭遇。”

    “記者老師,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他們搶走了我的孩子!”黃織的音量響了起來,讓我有點尷尬。

    “不急,我們慢慢說。”我安慰她。

    “我不可能就生下那麼一個東西的。”說到那個東西,黃織的臉上閃過一絲畏懼,“你……你知道……。”

    我點頭:“我已經知道了,一聲也給我看過了。”

    “不,你不知道。”她猛地搖起頭來,“我的孩兒不是那樣的,他是健健康康的,很強壯,還有點好動。”她的眼神又渙散起來,彷彿沉浸到自己臆想出的畫面中去了。

    我咳嗽了一聲,打斷她的想象,說:“我問過醫生,他說您這種……叫紙嬰。”

    “紙嬰?紙嬰是什麼?”黃織瞪著我,眼神中竟然有些兇狠,“我怎麼會生出紙嬰?”

    “紙嬰是……”我忽然卡住。我記起,這只是外觀看像紙嬰,實際卻無法用紙嬰的病例來做出解釋。

    黃織見我說不下去,卻懷疑我知道些什麼,不停地催我說。我只得把什麼是紙嬰大概講了一遍。

    “被壓迫,被什麼壓迫?”黃織竟然敏銳地抓住我有意含糊過去的細節,追問我。

    “是……被另一個同胞兄弟胎兒壓迫,不過醫生說你並沒有產下另一個健康的嬰兒,所以只是外觀看起來像紙嬰而已。”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我一定還生下了另一個健康的孩子。”黃織自動把我的後半句忽略,興奮地說。

    “可是醫生只為你接生了這麼一個畸形兒啊。”

    “不,一定還有一個。”黃織固執地說,“一定還有一個!”她再一次用強調的語氣重複。我開始覺得,來採訪這位神志不穩定的病人是個錯誤。

    “記者老師,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不騙你,我一定還懷了個健康的寶寶。否則,我怎麼會生下這麼個奇怪的東西,醫生能解釋嗎?他自己都不能自圓其說!”

    “這個,醫學上本來就有些特殊的案例是無法解釋的。”

    “不不,您聽我說,我再懷孕的時候,時常覺得肚子裡的小傢伙在動。我不是第一次懷,我知道的。這次懷孕,肚子裡的小寶寶比懷纖纖的時候,要不安分多了。我一直想,這肯定是個調皮的男孩子。”

    “那……您做過B超嗎?”我想到了一個證明的辦法。

    “沒有,我不想再花那份錢。反正已經懷上了,生男生女我都喜歡。”

    “這……”我知道,孕婦感覺到體內胎兒的動作,很多時候只是孕婦一廂情願的錯覺,這並不能拿出來當鐵證。

    “王姐,王姐。”黃織叫臨床的一個病人,“前幾天,我不是還讓你聽我肚子嗎,小寶寶在動的,你不是聽見的嗎?”

    “啊,是呀。”王姐回答。病房裡所有的病人都再聽我和黃織的對話,隨讓我說話比較輕,她們未必能聽完整,但肯定都知道,黃織沒能生下寶寶。

    “你真的聽見了?”我問

    “好像……好像是有點動靜。”被問道的王姐語氣遲疑起來,“但也聽不真切,說不準。”

    “哎呀,王姐,你那天不是說,動靜挺大的嗎?”黃織急著說。

    “這個,可能是有吧。”不管怎樣,王姐就是不肯把話說死。她有著一份上海人的精明,說著模稜兩可的話,不願意摻和到眼下這一場可能發生的醫療糾紛中去。當然,也可能覺得她真的沒聽清楚,那天只是客套地對黃織說幾句討喜的話。

    那天採訪的後半段變得毫無意義。不論我怎麼說,黃織固執地相信她懷了個健康的孩子,但是醫生把她的孩子搶走了。可是我又怎麼能夠同意她的話,那意味著這座上海的三級甲等大醫院堂而皇之地拿走了產婦的孩子,並且不做任何掩飾。這怎麼可能!

    醫生無法解釋紙樣的嬰兒是怎麼形成的,而產婦認為醫院偷走了她的孩子,我這篇報道還怎麼寫?我只好對我的線人說一句抱歉,他又沒法拿到獎金了。

    對我來說,這一切在採訪之後就結束了。但對黃織來說,她一直相信,自己曾有過一個嬰兒。這個嬰兒在她的體內把另一個同胞兄弟擠壓吸收成了一張皮,最後卻在空氣中政法不見。她並沒有找醫院打官司,卻發了神經病,做了無數個布娃娃,彷彿就是她神秘失蹤的孩子。

    再次從黃織家後門走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等在門口的居然不止老太太一個人,連她在內有五個人,無雙眼睛盯著我看。

    “怎麼樣?”老太太問的。

    “沒人。”我沒把冰箱的事說出來,有這麼多人在這裡,我可不想說自己進屋亂翻東西,免得惹麻煩。

    “我就說了,昨天清早我看見她出去的。”一個穿著保安制服的漢字說。

    這村子居然請了保安,我有些意外,然後想起剛才進來的時候是看見門口有個亭子,但沒見到人,不知他跑到哪兒去開小差了。

    “昨天清早?”我問他。

    “嗯,大概五點左右吧,也許還不到五點。但那時我有點犯困,沒看清楚,所以剛才還不敢肯定呢。”

    “我說小夏呀,你做保安工作的,上班時間怎麼能犯困呢,特別是夜晚和凌晨的時候。最近村裡外來人員越來越多……”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卡是向這位保安上安全防範課,保安連連稱是。看他把頭點得這麼痛快,讓我很懷疑他會一耳進一耳出。不過這關我什麼事呢。

    黃織昨天一清早酒離開了。我猜想,她把冰箱的電源拔了,是知道自己會出去一段時間,不願意費電。但因為她神志紊亂,所以忘了冰箱裡還有菜,不插電是要壞的。

    黃織會到哪兒去呢?

    她會不會去找女兒了?或許是愛情退潮後,在心底裡留下了太過明顯的痕跡,重逢之後,她對我終究還是有些不同。我不該再埋怨什麼,畢竟她出現在了我的面前,讓我至少還有從頭再來的機會。

    危難間爆發出的感情迅猛而激烈,現在我學會把這些藏在心裡,使出細水長流的水磨功夫。我毫不懷疑總有一天能追到她,我只是再幫她找回失落的那些感覺。

    何夕一向很準時,但現在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十分鐘。我點了兩碟冷盤,先吃起來墊墊肚子。

    坐在我臨近桌上的是對溫聲細語的年輕情侶。我正用筷子夾了一粒熗花生送進嘴裡,卻瞥見那位總是微笑注視對方的男孩,眼神忽然偏離了情人的臉龐。

    我轉過頭去,就看見了何夕,還有許多道或遮遮掩掩或正大光明投向她的目光。

    “難得看見你吃到。”我笑著對她說。

    “剛做完一個解剖,急著趕過來。”何夕抬眼看著我,說:“有紙嗎?我擦擦手。”

    “呃……”我嚇了一跳,“你做完解剖沒……沒洗手就來了?”

    何夕面容冷淡地舉起手給我看。

    十指纖纖,潔白細膩。還好,看起來沒有血汙之類的。

    “騙你的,堵車。”何夕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在她的同事眼中,這大概是個古怪指數不下於美麗指數的女人,但是最近她似乎經常在我面前露出笑容。

    這是個生意很好的川菜館,我特意點了幾個比較麻辣的菜,因為我挺喜歡看何夕面龐紅潤鼻尖滲出細汗的模樣,這和她平時反差很大。

    等菜上來的時候,我把周纖纖的事簡單說了。

    “行。但不一定能找到。”

    我點頭。已經失蹤了這麼久,如果當時調查工作就沒做仔細的話,確實會難度很大。

    何夕是個不喜歡說話的人,和她在一起,我必須想辦法找各種各樣的話題,否則就會冷場。我有次試過如果一直冷下去會怎樣,結果兩人大眼瞪小眼二十多分鐘,雖然她很好看,但我還是冷到不行敗下陣來。最受打擊的是她居然若無其事。

    什麼是何夕會感興趣的話題,我已經慢慢摸清了路數。把周纖纖失蹤的事講完之後,我就回過頭去,給她講了紙嬰。

    我慣於用筆記下自己的經歷,換成用嘴說出來,也直到什麼地方該拿捏一番吊人胃口。再加上這事本身就夠玄,所以儘管菜早已一個接一個地端了上來,但何夕動筷子的頻率一點點慢下來,顯然注意力被這個離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紙嬰後來呢?”她聽完了問。

    “後來?不知道啊,應該被處理掉了把。”

    “唉,要是給我解剖有多好。”何夕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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