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晚上七點三十分。上海北外灘的一處石庫門裏弄裏,居住在這兒的人們剛剛吃完晚飯,空氣中還殘留着飯菜的香味。老上海人的生活氣息,只有在這種已經為數不多的狹窄空間裏,還能嗅到。
一位身披黃色僧衣的和尚轉進了弄堂,他看上去年紀並不是很大,眉宇間卻有高僧大德的莊嚴平靜。
弄堂裏聊着天的街坊好奇地注視這個陌生的僧人,他們小聲猜測着他究竟要去哪家,或者只是穿行而過。
僧人緩步走到一個門洞前,扣響門環。
街坊們很驚訝,在他們的印象中,這幢二層樓房子裏的住客,已經搬出去很久了。他們正在猶豫要不要好心提醒這位僧人,那扇滿是棗紅色斑剝油漆碎片的木門“吱呀”着打開了,僧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裏,門又關上了。
不,門只是虛掩着,莫非這家還有別的訪客?
街坊們的議論聲大了些,他們猜測着這位僧人是上海哪座寺廟的,是龍華,還是靜安,還是玉佛?而後,話題又開始轉到,在哪座廟裏拜菩薩比較準。他們中不乏去過這些廟進香的,可卻都沒有見到這位僧人。這並不令人奇怪,真正在廟裏清修的僧人,並不會被尋常香客所熟悉。
一位臉上爬滿辛勞皺紋的婆婆,很熱心地對她的鄰居介紹着,玉佛寺才是最靈驗的,她這個月頭為當出租司機的兒子請了塊平安佩,是由主持明慧大師親自加持的,極為難得。兒子的生意,近兩個星期都順利許多。
在她的心目中,明慧大師必然是比她還要蒼老的慈悲長者。她怎都不會想到,剛剛從眼前走過的這名僧人,就是明慧。
弄堂裏的議論聲忽然消失了。
這個時候,夕照的陽光已經不見,但天還沒有完全暗去。里弄裏並不亮堂的光線,好像完全集中到那個身影上。她就像一個連光都能吸引的黑洞,而所有人的視線當然更不例外。
就連那位談論着兒子的婆婆,也一下子為之摒息。
這個吸引一切目光的身姿,在眾人的聚焦裏,在這條突然安靜下來的弄堂裏行過。幾十秒鐘裏,最熱愛八卦的街坊大嬸,都忘了在心裏暗暗猜測,直到這名女子沒入一個門洞裏。
大家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根本就記不清楚,她是一幅怎樣的容顏。直入心底的感覺持久存在着,但在腦海裏繪出她的五官,卻難以做到。
她和剛才那名和尚,進的是同一扇門。
而那扇門,依舊虛掩着。
還會有人來嗎,下一個會是誰呢?
陌生人在弄堂裏陸續出現着。
一對璧人。男的瘦高個,斯文書生的模樣,白晰的皮膚裏透出紅潤光澤。挽着手的女子長髮飄逸,靚麗非常。只是經過剛才的震撼,讓這對放到繁華大街上也足夠引人注目的俊男美女,在最能流傳八卦瑣事的小弄堂裏反沒掀起多少波瀾。
然後是一個襯衫筆挺的年輕男子,一看就很精英的那種。如果弄堂裏哪家的兒郎也有這付派頭,足以成為這家人最引為自豪的談資。
又是一個美人,明亮的眼眸,挺直的鼻樑,性感的豐唇。這樣的美麗帶着野性,就連走路的步幅也是跳躍的。
還有一個險些被錯過的年輕人。如果不是街坊們睜大了眼睛,看着弄堂的入口轉角,期待新的陌生人出現,這個年輕人就會被大家忽略過去。仔細的看,他長得也算俊朗,穿的衣服雖然顏色暗些,質地是絕對一流的。可他整個人都是靜悄悄的,像原本就住在弄堂裏,因為天天見面而容易忽略的鄰居,融入這老上海殘餘的風韻中。年輕人彷彿從未被人這樣行過注目禮,加快了腳步,迅速走進那扇門裏。
這扇門,在大家的眼裏,越來越神秘了。
最後一個走進門裏的,是名普通的中年人,就像大街上那些四五十歲的上海人一樣,稍有些書卷氣,那位老婆婆猜想,他可能肚子裏有點學問。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加上那個被街坊們打探總結出來,在下午四五點鐘就進了門的年輕屋主,一共九個。這扇虛掩的門,終於關上了。
被激起了好奇心的街坊,特別是見過那個讓人眼球都無法移動的女人的男人們,原本還在心裏打着鼓,想着是不是進門去搭訕幾句,再偷瞧一眼,此刻所有的遐想都被擋在了門外。
不過很快,這將成為一個經典的話題,在這條小小的弄堂裏演繹許久。
作為始作甬者,我卻沒想到這次聚會,會留給街坊鄰居們無窮的想像空間。我邀請了這麼多人,所談論的事情又不想讓無關的人知道,當然不能選在公共場合。而自己的居所太小,就選定了這處老宅。
這座二層石庫門房子只有二樓是屬於我家的,可一樓的居民去年也已經搬了出去,整幢房子空蕩蕩的,正適合我們密會。
我在邀請函上寫的時間是八點。
由於邀請對像有些並不在上海,發出請柬到現在只有短短幾天,我原本也不確定會有多少人到場,比如剛剛狂賭歸來的衞後,比如不知在何處過着神仙般日子的水笙蘇迎夫婦。
他們居然都來了,我忽然覺得自己也是有些面子的。只不過這小小的自得,迅即被今晚的沉重主題抹殺乾淨。
現在人已經到齊了。
最早到的是中國佛學界的頂尖人物明慧大師,然後是傳承古老幻術密法的路雲,完成變為人類的夢想的水笙和愛妻蘇迎,我的老同學X機構研究員梁應物,青海古老遺族的嬌女葉瞳,天才盜墓者衞後,地外文明的探尋者天文學家葉添錦。(路雲的故事在《兇心人》裏已有詳細記述,葉瞳的故事則詳見《壞種子》,水笙和蘇迎的故事即將在《變形人》裏登場。)
赴會的這些人不僅是我的朋友,他們的身份和能力,更是我邀請他們的原因。那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的謎團,也只有他們的肩膀能與我共同分擔。
屋子裏有現成的茶飲料供自行拿取,大廳約六十平米,九個人四散坐在椅子上,並沒有圍成一個圈之類的特定形狀。但我開始説話的時候,每個人都很用心地聽着。
最耐不住性子愛亂提問的葉瞳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蘇迎坐着的時候還牽着旁邊水笙的手,一副夫唱夫隨的模樣。其它人都是深思熟慮之輩,他們有的和我相交已久,有的新相識已對我很瞭解,從前無論我遇到怎樣的危難,最多針對性地向一兩位朋友尋求幫助,從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地發出邀請,讓這麼多不同領域的人聚在一起,要知道他們彼此之間也並不都認識。所以他們已經猜到,我要説的,必然極為重要,並且極度離奇。
我從馬哈巴利普蘭之行開始講述,沒有人插話打斷我,全都靜靜地聽着。
那四幅圖,我做成了幻燈片,講到馬哈巴利普蘭遺蹟的時候,我把第一幅畫打在牆上。很顯然,這四幅畫是相當重要的,每個人都盯着這幅畫,當然他們此時不可能看出什麼。
講完探索遺蹟,有幾人的眼神已經向衞後望去,因為神廟裏取得的兩件東西在他手上。可惜我發邀請函時忘記請他把東西帶來,那時候我心情激盪,上班都心不在焉。
説到爪窪海溝的高能粒子束時,梁應物的眉頭稍稍皺了一下。大約是不太滿意我就這麼透露出X機構的秘密檔案。我不是口風不緊的人,這麼多年的朋友,梁應物料想我一定有説出這件事的理由,所以並沒有進一步的表示。
發生的這些事一步步説下來,神秘的張明、葉添錦的計算結果,張明的郵件。
我換了一張幻燈片,把四幅圖都打在了對面的牆上。
然後我跳過和葉瞳的那次對話,直接説出了葉添錦第二次計算結果。
這並不讓人意外,我想在我説出要求葉添錦進行第一次計算的時候,在座的諸位就知道我的猜想一定是正確的。
説到這裏,我停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空。
“真是要感謝葉瞳,人的思維一旦被固定,就很難再有突破。五天前我曾經和她討論過這四幅圖,那時她並不知道這背後的一切,什麼馬哈巴利普蘭,什麼高能粒子束,什麼太陽系星圖,一概不知道。所以她對這四幅圖提出了一個新的見解。”
“她是正確的。”
“哦”,衞後水笙和葉添錦同時發出了低低的驚訝聲。光腦二號的運算已經證明我的太陽系星圖猜測是正確的,可我怎麼又説……
“這的確是四幅太陽系星圖,這是地球,這是水星,這是木星……”我把八大行星和太陽一一指出,沉默了幾秒鐘,道:“在這個星系裏,離恆星最近的行星是水星,我們設定這代表數字1,第二近的行星是金星,代表數字2。”
“啊!”我正在説着的時候,一向沉着的梁應物突然驚呼一聲。他的臉已經白了。
我看了他一眼,繼續把八顆行星代表的數字説出,然後換了一張幻燈片。在這張幻燈片上,原本代表八顆行星的符號,已經換成了從1到8的阿拉伯數字。
我一邊説,每個人心裏就已經把數字代入,等我説出太陽代表運算符,庫伯帶代表等號,除了蘇迎,其它人的臉都變了。
“加減乘除。”水笙艱澀地低聲説。他看了眼蘇迎,在她耳邊説了幾句。
“這怎麼可能?”蘇迎驚呼。
這怎麼可能!這是在座所有人共同的心聲。
我相信每個人都和我一樣,心頭一片冰涼。
難道這世界上,真的有神?
難道這個世界,真的是神創造的?
“這就是我今天請大家來的原因。”説完這些,我長長出了口氣。
“添錦兄,這些,這些計算結果,是正確的嗎,真的存在這樣的太陽系星圖?”梁應物低聲問坐在他旁邊的葉添錦。
葉添錦也是現在才知道計算出的這四幅圖代表了怎樣的秘密,平時若有人這樣懷疑他的專業,定會讓他不快,可此時他猶未從震撼中解脱出來。
其它人的視線也集中到了葉添錦的身上,大家都希望從他的嘴中聽見“計算中存在錯誤,其實沒有那樣的星圖”。
自達爾文以來,上帝造人的神話已經破滅。雖然各種各樣的教派依然流行,但人們大多隻是寄託一種精神,至於各種創世造人的神話,即便在教徒裏認真對待的人也不多。
而像路雲這樣繼承了常人無法想像的秘統,有着超凡能力的異人,更因為自己的遠超凡人,越發堅信一切皆有其道,一切皆有方法掌控。從本質上來説,和梁應物這樣勇於面對、探索世界的科研者是一樣的。
整個太陽系竟然會自動排列出四道算術題,這是什麼意思?要麼這是早在不知多少年前的遠古,某些科技高度發達生命的傑作,但什麼樣的文明可以做到這種事情,以人類的科技,這真是連想像極困難的事。又或者,這是神的遊戲,一切都出自神的手筆。不論是哪種可能,人類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連螻蟻都不如。自己生存星球所在的整個星系,被擺成這些特定的造型,自己卻一無所知。哪怕造型早於人類出現不知多少億年就已經擺好,面對這樣的偉力,人類一切的自豪都喪失貽盡。
都是玩具。區別在於,我是一種想要知道世界真相的玩具,路雲是一種自以為有神秘力量的玩具,梁應物是一種想要掌握世界規律的玩具。
發現自己原來是玩具時的心情,很不好。我是如此,路雲梁應物衞後這些原先自視極高的人,心情當然更不好。
被大家寄以無限希望的葉添錦,終於黯然搖頭:“光腦二號的計算是不會錯的,而且這是四幅圖,有可能錯四次嗎?其實這樣的結果出來,如果要複核,任何一台家用電腦都可以辦到,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用自家的電腦算一遍,或發個小軟件給你們自己算。”
“那會不會是巧合呢?不是説如果給猴子一台打字機,再給它無限的時間,總有一天猴子會碰巧打出莎翁詩篇來嗎?而且你剛才也説,太陽系有無數個觀察角度,這是否僅僅是個小概率事件呢?”蘇迎問。
我嘆了口氣,這種可能我也考慮過,正要回答,卻聽見一個聲音幽幽道:“不會是巧合的。”
説話的人是路雲。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發白,原本無時無刻不在散發的驚人魅力也減弱了許多。她美麗的源頭是幻術,而幻術的本源應是現代科學還難以解釋的精神力量,此時她心神激盪,怕是幻術的水準也暫時下降了許多。
“加減乘除四種最基本的運算都全了,行星代表的數字又與行星和恆星的距離一一對應,用巧合是不能解釋的。”
“不僅如此,這四幅星圖循環出現一次的週期完全一致,甚至彼此間隔的時間都平均分配,絕不可能是巧合的。”葉添錦補充道。
“但猴子打出莎翁的文章也能被概率論承認,概率小並不代表沒有可能啊。説起來太陽系被有意做成這樣也是令人難以接受的,為什麼這就不能是個小概率事件呢?”蘇迎問。
“蘇迎,概率論並不是所有時候都起作用的。”梁應物道:“我問你,一個人從十樓跳下來卻沒有受傷,這有沒有可能?”
“這樣的事算是奇蹟了,但的確是有可能的。”
“那麼一個人從一萬米的高空往硬地上跳,卻沒有受傷,這有沒有可能?”
“這……當然不可能。”
“我從十樓一下加到一萬米,你覺得不可能,如果我是一釐米一釐米往上加呢,這樣想的話你就會發現,其實從概率論上説,從一萬米跳下不傷,概率小到極點,但並不是沒有可能。如果你難以接受,那換成你剛才説的猴子打字。相信現實中,猴子如果打出了一句莎士比亞名言,大家會覺得是巧合,如果打出了一首莎士比亞詩歌,大家會難以相信,可最終還是能接受,這是個小概率事件。但如果猴子打出了莎士比亞所有的作品,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連標點都一模一樣,你還會認為只是巧合嗎?”
“這哪可能啊。”
“概率論是工具,但當概率小到一定程度時,這把工具就失去了作用,不能對人的判斷提供幫助。就像從一萬米跳下來不受傷的人,和打出完整莎翁作品的猴子,概率小到我們認為那是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一旦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其中必然有玄虛,沒人會天真到認為那只是碰巧。”
“是我太天真了。”蘇迎低下頭。
“對不起,我沒那意思。不過……有時我還真希望自己可以天真點啊。”梁應物説。
葉添錦的頭髮亂糟糟的。他碰到難題時就會下意識地扯頭髮,從剛才到現在他的手就一直在頭上摸來摸去,把頭髮攪得更亂了。
“不對啊。”他喃喃道。
“什麼不對?”聽見他的低語,我連忙問。
“首先一個文明可以發展到這種程度,幾乎是不可能的,所謂的三級文明分法,能控制行星能源的是一級文明,能控制恆星能源的是二級文明,能控制星系能源的是三級文明。在這樣的分法裏,最頂級的文明也做不到這樣的事。不過這也可能是人類坐井觀天,估且不論,可是……”葉添錦又扯起了頭髮。
“可是什麼,你倒是説啊。”葉瞳急着問。
“任何行為都有其意圖,尤其是發達到如此程度的文明。可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他們要做這樣的事。”
“這有什麼難理解的,就像人類喜歡立碑一樣,整個太陽系就像他們立的一塊碑。”葉瞳説。
“人類立碑,或是為了立威,或是紀念,不管是什麼理由,碑上的內容不會毫無意義。”
梁應物的眼睛一亮:“你是説,把太陽系搞成這樣沒有意義?”
葉添錦點頭道:“是啊,搞出這麼大的動作,不論怎樣都不會是舉手之勞。內容卻只是加減乘除的四則運算?要知道,人類放在先驅者11號飛行器裏的金屬板上,作為人類科技代表的是氫的分子結構圖,如果以後再發射類似的飛行器,裏面或許會有其它的方程式,總之絕不可能是四則運算這類如此簡單的玩意。”
“哦?”我倒沒有想過這一點。
“一般來説,一個文明這樣做,必然會留下和那個文明相匹配的內容。比如對宇宙本質的發現,人類畫出氫的分子結構就代表人類對於這個世界有了基本的認識。這是能讓人有所收穫的知識,但四則運算……那是最基本的數學邏輯,不具備科學上的意義。”
聽葉添錦這樣一説,大家都微微點頭。的確是這樣的,一個文明都在星空中留下痕跡了,怎麼可能選擇這樣低幼的內容。這些符號完全可以代表某些簡單的物理方程式,或者某個分子的結構圖。
如果排除是遠古星際文明所為,那麼……
水笙把此時大家心中所想問了出來:“這麼説,真有神蹟?”
我看了一眼一直低眉不語的明慧,問道:“明慧大師,你覺得呢?”
明慧搖了搖頭:“至少佛經教義中,未見到類似的記載。”
梁應物説:“如果順着添錦兄的思路想下去,神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呢?在人類的記載中,那些神蹟都和人有關,是神為了在人類面前展現威力或宣示教義而展現的。如果神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麼不直接在人類面前展現,而打這樣的啞謎?”
“倒不能這麼説。”明慧並不認同梁應物的説法:“無論是我佛,還是基督,或是其它教派中尊崇的神,記載中都曾降下無數神蹟。不論那些神蹟是否真的發生過,現代人都已經遺忘了,非該宗教的信徒不相信,甚至一些不堅定的信徒也心裏懷疑。為什麼?因為時間。時間磨滅了一切,沒有神蹟可以持續存在下去。可是看看這個太陽系,這樣的神蹟存在的時間可以達到上百億年。當人們發現後,就不會有人會忘記。”
“你是説,這個神蹟,是神存在的永遠證明?”
明慧默然點頭。
“不對啊,要是神想證明自己,為什麼要搞得這麼複雜,直接把某顆星球做成自己的雕像好了,那不是更有力的證明嗎?”
葉瞳的話讓明慧一愣。真是這樣,要留下證明,有太多比四張四則運算的星圖更好的方式,以四則運算來證明神的存在,細細想來反有些好笑。
哪有這樣不顧威嚴的神?
衞後從剛才到現在都沒有説話,他盯着幻燈機射在牆上的圖案,眉毛越皺越緊。
忽然,他鬆開雙眉,對我説:“那多,我見過這些圖案。”
“什麼?”所有人齊齊向他看去。
“我見過其中的兩幅,可是那兩幅圖上的符號和你這四幅不同。我剛才和記憶中的圖比對了很久,符號不同,但符號所在的位置應該是一樣的。”
“你在哪裏見到的?”
“三年前,在泰山。山腳下天外村有許多攤販賣各種拓片,都是從山上一些人文古蹟上拓下來的。我就是從一幅拓片上見到的,因為只是路過,匆匆掃了眼沒停留。不過想來,原跡該就在泰山。”
“這是一個線索。”我心裏歎服衞後驚人的記憶力:“我想到泰山實地看一下,也許會有所發現。”
“我和你一起去吧。”衞後道。
“我也去。”葉瞳緊接着説。
我掃了一眼在座諸人,看上去想去的並不止出聲的兩人。這個大謎團一日不破解,大家的心裏就如有座山壓着,再無法自由呼吸。
“泰山我還是一個人去吧。”我從椅子上站起來,看着身邊這些面沉如水的朋友,胸中湧起一股志同道和的熱忱暖意,竟像古人般拱了拱手。
“這次突然請大家天南地北地來我這兒聚一聚,有些冒昧。好在現在看起來,大家都和我有一樣的感受。原本我還擔心,你們會覺得這個謎團是不是能破解,和當下的生活並無影響,嫌我過於興師動眾。”
路雲橫了我一眼。若在平日,她這一眼必定是煙媚流轉,讓我怦然心動,可現在卻透着蕭瑟:“這樣的事情,怎麼會毫無影響。至少對我來説,如果不搞清楚這件事,恐怕我的修持再不可能更進一步。”
看路雲的樣子,何止是不能進步,明明就已經退步了。我心生歉意,説:“那倒是不該請你來的。”
“這樣的事情,來了就是來了,沒有迴避的餘地。在我的修持上來説,就叫劫。如果最終這個謎團能夠破解,知道這世界的秘密所在,我所受到的好處,也是未經歷者難以想像的。明慧大師,你雖然修的是佛法佛理,在這一關上,怕也是和我一樣的吧。”
明慧點頭。
這精神層面的東西,倒是我難以理解的。
梁應物看了看明慧和路雲,苦笑道:“我也差不多啊。如果不破解這個謎,以後搞任何研究,怕都提不起興趣了。如果人類真的只是玩具的話,那玩具還需要什麼科學精神嗎?”
葉添錦聽梁應物這麼説,“嘿嘿”低笑兩聲。看來他心裏所想,和梁應物也差不多。
水笙面露不解之色,問我説:“其實這個謎團不破解,對我們這樣的人,心中都有不小的陰影。我想你不會想不到這點,那為什麼還要堅持一個人去泰山探查呢?”
“泰山只是一條線索,我相信這個謎團如果真能解開,也一定需要我們大家的通力協作。”這樣説的時候,我並不是很有自信,意識到在座的這些人,我猛然讓自己振作起來:“在我們之前,已經有人知道了這個謎團。相信千百年來,有許多人默默地試圖破解它。比如兩千多年前的那位印度神,當然它一定不是神;再比如和我有一面之緣的張明。他們的探索必然有所成績,甚至已經有人破解了這個謎團。我想請各位利用自己的優勢,來蒐集這些線索。”
“我明白了,我去搜一遍可能有線索的古籍秘本。”衞後説着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許多被帶進墳墓裏的驚天秘密,就是通過我們這樣的人才重現天日的。”
“我會爭取到X機構的全力支持,我們檔案室的那堆塵封密檔裏,説不定也能找出些蛛絲馬跡。我們相關的學者也會就各種可能進行論證,不過從科學上得出結論大概很難。”梁應物説。
“那我也去翻翻我們這一脈的記載吧。不過幻術雖然也可上溯數千年的歷史,卻並沒有太多藏書,能留下的大多是各種探索心得。”路雲説着若有所思:“嗯……或許可以請D爵士幫忙。他上次沒能見到你,也覺得很遺憾呢。”
我吃了一驚,問:“就是那個尼泊爾的D爵士,亞洲非人聚會的召集人?”
在不久前的“幽靈旗事件”裏,我之所以會差點喪命,就是因為路雲去了尼泊爾參加三年一度的亞洲非人聚會,沒法立刻替我解開在墓道里中的死亡暗示。
“是的,那麼多年來他和他的前任們主持召開非人聚會,在亞洲暗世界裏他的勢力根深締固。這件事他的反應應該和我們一樣,有了他的幫助,説不定能把那個張明找出來。”
梁應物和衞後都微微點頭,看來早已瞭解這位神秘D爵士的潛在勢力。
我把頭轉向明慧:“我覺得另一個可能的線索,就是人類的宗教,傳説馬哈巴利普蘭遺蹟在被海水吞沒前,那一族的長老曾經和修行中的釋伽摩尼有過接觸,不知會不會在佛經中有記載。”
明慧點頭:“我也這樣想,我會去查閲相關的佛經,包括一些印度的古經。”
“我知道你在佛法之外,對其它宗教也有所研究,比如羅馬教庭和伊斯蘭教,能不能……”
明慧面露難色:“雖然我是在做一些各宗教和佛教的相互印證,但據我所知,伊斯蘭教除了《古蘭經》之外,其它各類教義記載,大多失散在歷次戰火中。而羅馬教庭在梵帝崗倒是藏着許多秘典,卻哪能容我去翻閲啊。”
路雲接口説:“羅馬教庭那邊,D爵士可能還熟悉些。在歐洲也有類似亞洲非人聚會的定期秘會,其中一些參與者和教庭有很深的聯繫。作為亞洲這項盛會的召集人,D爵士和他們也有所接觸。”
“那太好了。還有水笙,你也得出把力啊。你現在還能回去嗎?”
這個大洋深處的智慧種族,遵循着一條和陸地人類截然不同的發展道路,其種族歷史,也遠比人類長的多。對人類來説,幾千年前已經是遠古的回憶,而對它們,那不過是幾代前的事情。雖然科技不如人類發達,可對地球這顆行星的認識,某種程度上要比人類深刻得多。
可是水笙如今已經變成了人類,雖然還保留着些原本的能力,但能不能承受深海巨大的水壓回到族裏呢?
我這樣問的時候,蘇迎擔心地看了水笙一眼。
水笙輕輕拍了拍蘇迎的肩膀,對我説:“可以,只要不是長期停留,我還受得住。”
“那就好。海里你們最清楚,有件事你也瞭解一下,爪窪海溝在去年大地震發生前,有什麼異常沒有。”
梁應物精神一振,道:“對,這很關鍵。那束高能粒子不會憑空產生的。”
水笙點頭。
葉添錦和葉瞳卻沒派到什麼任務,因為本身就是這件事的參與者,我才把他們一起請來的。
雖然我們只是幾個人的小聚會,可是爆發出的能量卻極為巨大。今夜過後,宗教界、中國龐大的秘密科研機構、亞洲暗世界和深海里的智慧種族都將一齊行動起來。極少有一件事,會掀起這麼大範圍的波瀾。
我和他們約定,一個月後,不論取得了多少進展,都將到這裏第二次聚會,交流彼此蒐集到的線索,共同討論。
散了的時候,衞後向我賣了個關子。他説上次從馬哈巴利普蘭海底神廟取回的兩件東西,頭骨沒什麼異常,那水晶球卻頗有特別之處。下個月聚會時他會把兩件東西都帶過來,到時再向我展示水晶球的神奇。
他這樣説時的神情,讓我想起了他的哥哥。一瞬間,我覺得我和他已經是極好的朋友了。
葉瞳原本吵着要和我一起去泰山。我也答應了,沒料到她卻一時請不出假來。她那樣的行業報是坐班制的,遠沒有我的通融。這下好,不然把她帶在身邊總是嘰嘰喳喳,頭暈的很。
我對葉瞳好像有揮不去的成見,心底裏覺得小丫頭成不了氣候。這回她提供了關鍵性的幫助,我居然還是老看法。
我想自己可能有點大男子主義。不過對於小我許多的路雲,怎麼心裏倒服氣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