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知道密碼了,郭棟。”我平靜地對他説。
“天,你是怎麼知道的?我們還一點頭緒都沒有呢,你不是回上海了嗎?你確定?”郭棟大聲叫喊起來。
“我確定。但是,我想當場看到輸進密碼之後的情況。”
“當場?你是指?”
“中國三大衞星發射基地,對月發射都在酒泉基地,那裏的設備可以接通月球車,並通過密碼接收到影像等資訊。作為破解出密碼的我,想當場看到三十八萬公里外的那個地方,究竟在上演一出怎樣的戲。”
“就是説,你不願意現在就告訴我們密碼?”
“我想成為第一批看到真相的人。”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酒泉基地是軍事管制區,曾經進入那裏只有兩種方式,一種是乘軍列,一種是搭專用飛機。現在酒泉基地在沒有任務的時候對外開放,持通行證的旅遊車可以進入,但也只限於基地有限的幾個地方。真正關鍵的場所,未經特批,外人是不可能進入的。
“我將彙報上去,我想,應該可以。”郭棟説。
遠遠望見了上海提籃橋監獄森嚴的大門。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
去年的夏天,我曾經探訪過這裏一間空空如也的囚室,在那裏找到了解開二十五年前一宗奇案的鑰匙。今天,我希望在這裏能得到另一把鑰匙。
解開我身陷的這個複雜的迷局,需要許多把鑰匙,這或許不是最關鍵的那把,但對我來説,卻很重要。
今天我要找的人,是一個被判死緩的殺人嫌犯,名叫歐陽承。
一個人已經被法院判了刑,那麼他就不是嫌疑犯,而是認定了的罪犯。可對我來説,這個歐陽海是一個嫌疑犯,他或許是有冤屈的。
這個世界上受了冤屈的人很多,我不會無緣無故地去關心其中之一。
昨天,我拿着記者證找到了幻彩魔術雜技團的團長。幸好他看我相貌堂堂一臉純良就相信了,沒有打電話到晨星報報社求證。不然的話想一想,接電話的同志告訴他“那多以前是我們的記者,不過聽説殺了個人已經被公安機關繩之以法”,會是怎樣的後果。
中年團長翻箱倒櫃找出一張從前的海報。這張海報吹噓了一番他們的魔術項目是多麼的精彩,裏面就有魔術師寇風穿着燕尾服的照片,很神氣。
我轉頭打算問寇雲,這是不是她哥,看見她的表情,就知已不必再問。
她呆呆望着寇風的照片,眼圈已經紅了。
之所以説這是張從前的海報,是因為海報上的兩位魔術師,現在都已經不在幻彩魔術雜技團了。
海報上的另一位主角,歐陽承魔術師行兇殺了寇風的女助手,寇風也因為這件事而離開了幻彩魔術雜技團。
這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了,到如今,寇風原本的手機號已經不再用,人也多半不在這座城市,團裏沒有人和他仍有聯絡。對寇雲而言,她找到的是她哥哥過去的痕跡,僅此而已。
我和寇雲站在提籃橋監獄的大鐵門口,等待約定的人出來接我們。
伴隨着刺耳的警笛,一輛囚車在我面前開進了監獄鐵門。
我心裏湧出荒謬的感覺。我這樣一個在逃犯,竟然堂而皇之的站在這裏,準備去探望一個囚犯。這實在是黑色幽默。
人是郭棟幫我介紹的,從前是郭棟的同事,現在剛升任這座監獄的副監獄長。
並沒有等太久,一個看上去不到四十歲,微胖的警官向我快步走來。
“你就是那多吧,你好,我是徐鴻。”他和我握了握手。
“我是寇雲。”寇雲也湊上來要和他握手。她一定覺得作為一個小逃犯和警官握手是刺激又好玩的事情。
徐監獄長和寇雲握過手,並沒有直接帶我們進去,反而站在原地,臉上露出一絲尷尬。
“呃,真是不好意思。”他向我報歉地笑笑説:“我剛來不太久,老郭和我説你們要找的那個犯人,我當時在電腦裏查了一下,是我們監獄的,就答應了。不過剛才我準備安排具體見面的事,找人來問了一下,才知道……”
“他轉到其它監獄了嗎?”我看他躊躇,問道。
“嚴格説起來,還算是我們監獄的。可是目前人不在我們這裏。這個犯人的精神出了問題,現在已經轉送到市精神衞生中心了,讓你們空跑了一次,實在抱歉啊。”
説到寇風,幻彩團的張團長一臉的惋惜。
最初這個小夥子來團裏應聘的時候,張團長並沒怎麼在意,結果寇風當場就變了個隔空取物的魔術。他把自己的一枝鋼筆交給張團長藏好,再甩了個花哨的手勢,施施然從西裝裏把這枝筆再次拿了出來。
這一手當時就把場子震住了,張團長不是魔術師,但他和這一行沾邊已經幾十年了,基本的道理都明白,只是沒有下苦功練,可這一次,他居然看不出寇風使了什麼手段,把他親手放進褲袋裏的筆變了回去。
另一位在現場的魔術師歐陽承也看不出來。
所以幻彩團的魔術師,從那時起就變成了兩個。
歐陽承的拿手魔術是紙牌,在此之前,團裏就他一個魔術師,所以在團裏的地位是台柱級的。可是自打寇風來了之後,情形就大為改觀。
每一次寇風出場,都能把台下的氣氛調動到最熱烈。他有一個表演項目,是拿出一件東西,任由台下的觀眾藏,藏完之後他説一二三,東西就再次出現在他的手裏。這樣反覆多次,寇風又善於調動氣氛,最終可以讓觀眾的情緒為之瘋狂。表演得多了,甚至有許多的觀眾,看了一次之後,回去苦思寇風的破綻,第二次做好準備再來看他的表演,打算揭穿他,卻沒有人能夠成功。
最出名有兩次。一次有十多個觀眾事先商量好,由最先的觀眾把寇雲的東西接下來,卻暗地裏交給後面的人,這樣看起來是一個坐在前排的觀眾把東西藏起來,實際上卻是坐在後場的一個觀眾把東西藏進了內衣裏。另一次一位觀眾帶了一個保險箱,當場把寇雲的東西鎖進了箱子裏。這兩次幾乎是難以破解的死局,但都被寇風成功地把東西取到手裏,當那一羣觀眾當場告訴別人他們是怎麼傳接的,當那個保險箱打開裏面空無一物時,全場為之震撼。
(2)
事後歐陽承私下對別人説,這一定是寇風找來的託,否則不可能完成這樣的魔術。流言多了,張團長親自動問寇風,寇風卻笑而不答。
不知不覺間,寇風在幻彩團裏的地位,全面超越了歐陽承,兩人之間的關係,也從一開始的微妙,漸漸轉為眾人皆知的對立,甚至相互拆台。由於歐陽承人長得帥,變紙牌魔術時很有氣派,也頗受歡迎,所以儘管張團長更看重寇風,但對兩人之間的矛盾,一直能壓就壓,能調合就調合,並不打算把其中一個開除出團去。
可是事情,終於還是走到了無可挽回的一步。
幻彩團所有的成員都住在團裏統一的宿舍裏,重要的成員都有獨立的屋子,次要一些的就幾個人合住一間。而歐陽承和寇風,都是住獨立居室的。
二零零五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歐陽承揣着一把水果刀闖進了寇風的房間,但當時寇風不在,為他開門的,是寇風漂亮的女助手黃芸。黃芸出現在寇風的屋子裏,這並不奇怪,團裏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的關係。
那天寇風邀請了張團長和另外兩個團裏的人,準備搓一晚上的通宵麻將,算算時間差不多了,他去樓下的超市去買了幾包方便麪。等他重新回到宿舍的時候,發現門大開着。
他推開門,卻看見客廳裏,黃芸倒在血泊中。旁邊坐在地上的歐陽承,滿臉滿身的血,手裏還握着滴血的刀。
寇風嚇得倒退一步,正好撞上走進門的張團長。
“殺人啦!”兩個男人大聲叫嚷起來,驚動了其它團員,很快就響起了女人驚恐的尖叫聲。
歐陽承一刀捅在黃芸的心臟上,女孩當場因失血過多而休克,死在了醫院的急救台上。
歐陽承坐在地上愣了住有幾分鐘,緩過來抬起頭,眾人已經把他團團圍住。
他把刀扔下,大叫着“不是我,不是我”想要奪路而逃的時候,警笛聲已經快到門前了。
歐陽承被當場抓獲,整件兇殺案在認定上沒有問題,儘管他死不承認,依然很快被判死緩。
這件事讓寇風受了很大的刺激,不久就不顧團長的苦苦挽留,離開了幻彩魔術雜技團,不知所蹤。同時失去兩個當紅的台柱,雖然張團長很快又引進了一位魔術師,依然免不了票房的一落千丈,從之前的蒸蒸日上大有盈餘,變成了現在的苦苦支撐。
讓我下定決心去找歐陽承的,是張團長告訴我,他事後才知道的一個小道消息。
魔術師和漂亮女助手有緋聞是常見的事情,寇風也並不避諱和黃芸的關係,兩個人時常出雙入對。可是,和黃芸相熟的幾個小姐妹卻説,在出事之前一段時間,她和寇風之間的關係似乎出了點問題,反倒是有幾次看見黃芸和歐陽承在一起,看兩人的眉梢眼色,已經不僅只是暖昧,還沒等找個機會私下裏問問黃芸,就出事了。
如果黃芸甩了寇風,轉投歐陽承的懷抱,照理該是寇風氣急敗壞,怎麼會是歐陽承動手殺了自己的情人呢?
不過歐陽承是在行兇當場被抓獲,兇器也是自己家裏的水果刀,證據確鑿。他直到被警察帶走,還一直叫喊着自己是冤枉的,水果刀前一天就已經不見被人偷走,並説寇風才是真正的兇手,不過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場十幾個人都看見,刀握在他的手上,黃芸的血噴了他一身。
聽張團長講述這些的時候,我遍體發涼,心臟卻劇烈地跳動着。
真是熟悉啊!
“請坐。”歐陽承沉着地對我們説。
他穿着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很瘦。他長得很像電影明星金城武,鬍子拉菈,眼窩深陷下去,眼睛炯炯有神。
“坐,隨便坐。”他再一次微笑着説。
我和寇雲對望了一眼,看來和他的交流會很困難。
“我們已經坐下了,歐陽承先生。”我説。
“你看過魔術嗎?”他並不在意剛才的失語,微笑着問。
我注意到他兩隻手的手指從我們進來的時候就一直不停地顫動,這句話説完,他的右手就忽然多了一幅牌。
他的手指轉了轉,這幅牌背向我們形成了一幅扇面。他把左手也舉了起來,那兒也有一把扇面狀的牌。
他把兩把牌重新收攏,兩手相向,做了幾個經典的拉牌動作,然後將牌擺在桌上,順手捋成一條長龍。
“請挑一張,不要被我看見。”他彬彬有禮地説。
寇雲伸手去抽,被我拉住。
“我來。”説着我隨意抽了一張牌。
方塊七。
“現在請把這張牌插回去。”
我把牌插了回去,歐陽承把長龍收起,眼花繚亂地切了許多次,然後對我説:“你來切一次。”
我照着他的話,在三分之一的地方切牌。
他笑了笑,把切好的牌再次展開成長龍,然後從中間輕輕捻起一張,翻開。
方塊七。
“是這張吧。”
寇雲剛才看我抽了這張牌,這時正要驚歎,就被我撞了一下,把話堵了回去。
“不是。”我肯定地説。
“不是?”歐陽承看着我,眼睛裏彷彿多了點什麼東西。
他低下頭去看牌,這次顯得有些猶豫。
他又抽出一張牌。
梅花八。
“這張也不是。”我微笑道。
(3)
在我們進病房前,歐陽承的主治醫師對我們説了一句話。
“歐陽承現在很自閉,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所以你們大概沒辦法從他嘴裏問出想要的東西。”
歐陽承的確很自閉,從我們進來到現在,他視而不見,或者説,在他的眼裏我們只是道具。他彷彿還是幻彩魔術雜技團的當家魔術師,正在對台下的觀眾表演魔術。如果我照實説,我抽的牌的確是方塊七,他肯定會繼續他的表演,玩出下一個魔術。
雖然有一個魔術師當面表演給我們兩個看,但我們可不是為了這才來的。
不讓他順心如意地表演下去,不老老實實做一個完全配合的道具,這就是我打破他自閉的方式。
我想如果在正式的演出中,要是碰到我這樣的刁頑觀眾,一個合格的魔術師肯定會有化解的辦法,可現在歐陽承是一個精神病人。他自顧自的表演被打亂了,潛意識裏前進的思維突然撞上一堵牆,這讓他明顯無措起來。
“我來給你表演一個魔術,好嗎?”我對他説。
“你?”歐陽承皺起眉頭,好像對這樣一個轉折有些難以接受。
我從口袋裏也摸出一副撲克,放在桌上説:“這是一幅有魔力的撲克,你每抽一張牌,這張牌就會告訴我你相對應的一些事情。”
“我的事?”
“是的,怎麼樣,有沒有興趣玩一下?”
桌上原先的撲克已經被歐陽承收起來,此時他兩手空空,不知把牌藏在寬大病號服裏的什麼地方。
他沒有説好,也沒有説不好。我把牌放在桌上,隨意切了幾下,對他説:“抽一張吧。”
歐陽承慢慢伸出手。
他的神情和動作有些木訥,不像剛才表演魔術時那樣自如。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因為先前的自如,是因為一切照着他意想中的劇本上演,在他的世界裏,一切當然很流暢。可是現在我已經把他的世界敲破一個小缺口,外面的世界對他來説有些陌生,有些畏懼,當然就會遲疑不前。
他終於還是抽了一張牌。
這是一幅三國人物撲克,我接過他抽出的牌,翻開。
牌上繪着的人面如桃花,渾身上下粉色系打扮,衣帶飄飄,妖嬈誘人,正是四大美人中的貂蟬。這是一張紅桃四。
我心裏一樂,抽到一員女將,這個切入點不錯。
“你的第一張牌抽到了一個女人。”我慢慢説道,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悠遠而深遂。
“第一張牌是一個開端,這代表有一件對你來説很重要的事情,是以一個女人為開端,或者,這個女人是一個契機。”
歐陽承默默聽着,沒有任何反應。
“貂蟬是個美人,所以,她所對應的那個女人,長得也不會太糟糕,你會被她吸引,並且試着靠近她。關於貂蟬,最著名的傳説是美人計,她的身邊,總是圍繞着幾個男人,先是董卓,後是呂布,再是關羽。那麼,那個女人,圍在她身邊的,也並不只是你一個人。”
我一邊説,一邊注意看歐陽承,就見他的兩道濃眉慢慢板了起來。
“告訴我,你想到了誰?”
他盯着貂蟬看了許久,嘴巴努動了幾下,沒有説話。
我笑了笑,覺得裝神弄鬼的思路如泉湧,就繼續説下去。
“這是一張不好的牌。”
歐陽承的眉梢跳動了一下。
“董卓死了,呂布死了,關羽也死了。和那個女人有關的男人,都遭到了不幸。你想到的那個女人,她帶給了你不幸。而且,她自己的處境也很不堪,四大美人裏,除了西施其它三個都沒有好下場,女人長得漂亮是罪。”
我一邊説一邊在心裏呸自己,漂亮女人可是上帝的傑作。而且我感受到旁邊寇雲傳過來的寒意了,我很擔心她伸手過來擰我一把,讓整個氣氛都破壞掉。幸好她還知道剋制。我也得剋制一下,扮神棍比較過癮有點得意忘形了。
不過剛才這段話的效果很不錯,我看見歐陽承的眼角都跳了起來,唔,再給他加一把火。
“這張牌是四。四對中國人來説,是個很不吉利的數字,代表着死亡。而且,這是張紅桃,凝結在一起的紅色,我已經看見了血。”
“你想到了誰?”我再次問他。
歐陽承的嘴唇顫抖了起來。
“一個女人。”他彷彿又回到了那晚的殺人現場,臉色變得青白。
“一個叫黃芸的女人。”他説。
“我剛才説得對嗎?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可以告訴我,這樣在抽第二張牌的時候,我就可以説得更準確一些。”既然他開口了,就會很容易繼續説下去,雖然我的理由狗屁不通,不過一個精神病人,應該不會計較這麼多吧。
“黃芸死了,她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不是我殺的……”歐陽承低聲碎碎念着,思維好像又陷入循環。
寇雲終於忍不住,湊到我耳根説:“哥,好像你的戲法不太靈光耶。”
“安心做你的木頭人。”我狠狠瞪了她一眼。
“黃芸最喜歡的人是誰?”我問道。
我已經做好了歐陽承充耳不聞的準備,沒想到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盯着我説:“當然是我。”
“一直是你嗎?”我連忙問下去。
歐陽承的情緒又低落下去,他嘴唇蠕動着,這次我聽不清他在説什麼。
“再抽一張牌吧。”我説。
牌上的人頭戴高冠,身披鶴氅,神色淡定,是個做道士打扮的老者。
紅桃九,于吉。
我心裏暗叫一聲慶幸,如果再摸出一張女將,可真不知道該怎麼説下去了。
只是這于吉是個道士,救病治人,活人無數,要怎麼扯到寇風身上去,還得腦袋趕緊轉幾轉。
“你知道于吉嗎?于吉是三國時期非常有名的一個道人……”我滔滔不絕講着于吉的身世,其實這都是廢話,我得給自己一點時間,想想關鍵的話該怎麼説。
一路説到了《三國演義》裏的橋段,這于吉給孫堅叫小兵一刀殺了,然後變作鬼把孫堅嚇死。講到這裏,我心裏一動,歐陽承抽到的這張牌,其實還真是非常的合適。
(4)
“你第二張抽到了于吉,這也是一張紅桃,説明於吉所代表的事情,和你剛才抽到的貂蟬,是一脈相承的。”心裏主意打定,我就進入了正題,能不能印證自己心中的猜想,就看接下來的這一番話了。
“在傳説裏,于吉是個有神通的人,就算他死後,都能化作鬼魂,向殺死他的人報復。這説明,他所代表的,是一個很詭異的人,或者一件很詭異的事。”
歐陽承的手指已經停止了顫動,而是相互糾纏,用力地絞在一起,像個麻花。
“所有關於于吉的記載,都和生死有關,他醫好了許多人的病,這是生,他被殺,被殺後又殺人,這是死。所以他所代表的那個人,那件事,也糾纏着生死。”
“告訴我,你想到了誰?”我問。
歐陽承的臉色變了,不再像剛才的呆滯,而是憤怒、害怕、惶然結合在一起的複雜神色。
“寇風!”他從牙縫裏迸出了兩個字。
我感覺到旁邊的寇雲身子抖了一下,忙安撫性地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呢?”我用盡量輕柔的聲音,朋友聊天一般的隨意問他。
“我剛看到他的時候,老張説,你變一個看看。他給了老張一枝筆,然後就又變了回去。很奇怪,很奇怪,老張看不出,我也看不出,他到底用的什麼法子。”
歐陽承開始絮絮叨叨,説起寇風第一次來團裏面試時的情形。我覺得有點奇怪,他回答得有些不對題,不過想到他的精神狀態,也就耐心地聽了下去。
沒想到他這一開口就沒了完,聲音忽高忽低,説的內容夾纏不清,有時同一個情節會説兩三編,前後順序也會打亂,而問他什麼,他也再不回答。我只能很用心地聽,才能理清楚頭緒。
聽到後來,我才明白,原來我之前做的這些努力,什麼誘他回答啊,裝神弄鬼的翻牌啊,並沒能讓他回覆神智到回答我的問題,他依然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只不過從一個情景,被我撥弄得跳到了另一個情景罷了。
我相信他現在對我説的這些,在沒人的時候,也會翻來覆去的説,有時説的節奏和次序,讓我覺得好像是受審訊時,在回答警方的提問。在他的面前,好像坐着一個無形的警察,不斷問着各種無聲的問題,有時來回迂迴,有時突然襲擊,所以我一開始聽的時候,才感覺混亂。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他在接受審訊時的真實場面,反覆的審訊加上內心的壓力,他精神的失常就源於此吧。
我和寇雲坐在歐陽承的對面,聽他就這麼説了一個多小時,我和寇雲有時交換下意見,他也混不在意。
等他把所有的內容細節,都説了兩遍以上,深深印刻在歐陽承腦海中的,那天夜裏所發生的一切,已經一筆一筆在我眼前繪成了一幅比較完整的畫面。
張團長聽到的小道消息並非空穴來風,就在事情發生前不到一週,黃芸已經決定甩掉寇風,轉投歐陽承的懷抱。
實際上黃芸對寇風也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只不過工作關係,整天在一起,寇風有這個意思,黃芸的觀念又比較開放,就順理成章粘到了一起。不過當歐陽承正式向她發起感情攻勢,一切就不同了。
歐陽承長得帥,又懂投女孩子所好,而寇風在黃芸的口中,是個“很多東西都不懂的土包子”,所以儘管魔術變得炫,並不能阻擋黃芸的變心。
黃芸比寇風進入幻彩團的時間更早,雖然頗有些姿色,但此前歐陽承並沒有多動心。直到他和寇風的爭鬥愈演愈烈,並且總是處於下風后,就到處尋找,能打擊到寇風的每一個機會。當他發現,寇風對於黃芸幾乎言聽計從,極為在意的時候,就萌生了把黃芸從寇風身邊奪走的念頭。對於這點,歐陽承在警方的盤問下直認不諱。不過人的情感是會互動的,當歐陽承用了種種浪漫手段,把黃芸的心拴到自己身上之後,也慢慢覺得,這個女孩有很多令人心動之處。
出事那天的傍晚,歐陽承在屋裏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後卻沒見到半個人影,門前的地上靜靜躺着一張紙。
歐陽承把紙撿起,發現這是一封寫給他的信,寫信的人正是寇風。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即約歐陽承晚飯後七點十五分,到寇風的房間,和黃芸一起三個人把事情説清楚,做個了結。
在歐陽承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失敗者的最後努力,他打算以成功者的姿態,到時好好給寇風點臉色看,以泄這兩年來被寇風壓住一頭之氣。
歐陽承是個很守時的人,看看快到時間,給黃芸打了個電話,發現她把手機關了。歐陽承也並未在意,這兩天因為寇風要排一個新的魔術,作為助手,黃芸常常在寇風那裏排演及商量改進一些細節,所以歐陽承估計黃芸此時正在寇風那兒。隨手把信放在桌上,歐陽承就出門往寇風處去。
七點十五分,歐陽承來到寇風門前,正要按響門鈴,卻發現門是虛掩着的。他隱隱約約聞到一股異樣的氣味,但並未多想,不客氣的直接推門而入。
屋裏沒有寇風,只有黃芸一個人。
一個倒在地上,滿臉驚駭與不信,胸膛插了一把刀的黃芸。
歐陽承這才知道,他先前聞到的,是黃芸的氣味。
血的氣味。
他搶上前,抓起黃芸的手,挽起她的肩,發現她的身子還是温熱的。她幾乎把眼眶瞪裂的雙眼還有一絲神采,但卻已經無法動彈。
“是誰,是誰?”歐陽承手足無措地哭吼了幾聲,黃芸卻毫無反應。
等到慌亂驚恐過去,歐陽承才想到,這時最該做的不是追問誰下的毒手,而是叫救護車。其實在他的心裏,已經隱約想到了一個人。
歐陽承把黃芸輕輕放下,想站起身準備找電話撥119。大概是心情激盪,又聞到了血腥氣,剛直起腰就一陣頭昏眼花耳鳴。
這陣天旋地轉持續了超過十秒鐘,歐陽承以手支地,等自己漸漸平復下來,打算慢慢站起來。他已經看見電話就放在不遠處的茶几上。
小腿有些麻木,使不上力,歐陽承抓着旁邊的真皮沙發扶手作為支撐,還沒用力,心裏忽然一悸,猛地回頭。
寇風靜靜站在門口,也不知已經來了多久。他面色陰沉。只是冷冷看着歐陽承,一句話都不説。
歐陽承接觸到他的眼神,心裏先是一抖,隨即明白了一切,怒火騰然升起,張口大聲呼喝。
“是你……”
(5)
剛一開口,就看見寇風露出一絲異樣的笑容,這笑容和他平時的温和全然不同,看了直讓人從心底裏感到陰森,胸口一窒,只罵了兩個字就憋回了口中。
這精神上的衝擊一瞬而過,轉眼間歐陽承就回過神來,心想就算這寇風如何古怪,殺了人決不能讓他溜走。心裏的畏懼被對黃芸的哀痛壓倒,就要大聲喊叫,站起來衝上去和寇風拼命。
“你快看黃芸。”寇風突地搶在前面説。
歐陽承還以為黃芸緩過氣來,顧不得寇風,猛地把頭轉回去。
血從黃芸胸前的傷口裏噴出,灑了歐陽承滿臉滿身。
歐陽承驚得癱坐在地上,然後猛然發現,原本插在黃芸胸口的水果刀已經到了自己的手裏。
歐陽承處於驚駭後的失語中,而寇風卻扯開嗓子大叫起來:“殺人啦!”
沒過多久,張團長也急奔了過來,見狀和寇風一起大喊起來。
歐陽承的敍述,到這裏基本就結束,但還有些隻言片語,反覆地肯定他真的收到過寇風給他的那封信。反推警方的提問,竟然是在歐陽承屋裏的任何地方,都沒有發現那封信。而在歐陽承出門後的這短短一段時間裏,也沒有發現別人進入他家的痕跡。
當時他一身的血,手裏又握着兇器,所説的話也完全和現實狀況對應不起來,所以毫無爭議地被判殺人成立。
扔下還在那兒自言自語的歐陽承,我和寇雲走出了這間單人病房。從歐陽承這裏知道的和我預想的基本符合,不過由於他的狀態,我沒辦法問一些更細緻的問題,比如水果刀突然出現在手裏的那一瞬間,是什麼樣的感覺。
“唉呀,你們這一來,我們對他的治療又前功盡棄了。”醫生進去看了看,立刻出來埋怨我們。
“怎麼?”我抱歉地問。
“他又回到剛來這裏的樣子啦,只要清醒就不停地辨解,好像有有警察在盤問似的,説到嗓子沙啞都不休的。唉。”醫生重重嘆了口氣。
我並沒有覺得,最初他給我們變魔術的樣子,要比現在更正常,只不過從一種封閉狀態,轉換到另一種而已。當然,可能不停地説話更招人煩一些。
“他這病的病因是什麼?”
“過度驚嚇後被警方連續審訊,精神疲憊到無法恢復。還有呢,就是他覺得自己是冤框的,被判死緩想不通唄。”
醫生説着轉頭對走過的一名護士説:“你注意一下歐陽承,太激動的話就打一針鎮定,還有,趕緊讓他吃藥,觀察一下效果,不明顯的話下頓就要加量了。”
我看這醫生有些不耐煩,識相地告辭離開。歐陽承算是毀了,就算有一天昭雪出獄,他也回不到從前的生活。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無一例外都有很強的副作用,常常會把人治成行屍走肉。
實在想不到,為寇雲尋找離家出走的哥哥,最後會和自己的案子聯繫起來。我的經歷不可謂不離奇怪異,但卻越來越感覺到,這世間的一切機緣偶遇,冥冥中彷彿有無形的線在牽引。
歐陽承的遭遇,幾乎就是我的翻版。哦不,從時間上應該説,我是他的翻版才對。
寇風無人能夠看破的魔術“隔空取物”實在太容易讓人產生聯想。在表演這個魔術的時候,一件東西不管被藏到哪裏,他都能讓其一瞬間重新回到自己的手上。而我和歐陽承兩宗謀殺案的關鍵點,是一件東西在一瞬間到了我們的手上。
從歐陽承的講述裏,寇風當時一直站在門口,並沒有前進一步,而插着水果刀的黃芸倒在歐陽承身旁。屋子裏肯定沒有第三個人。我曾經分析自己的情況,有一種可能是在甲板上有我和楊宏民之外的第三個人,他用極快極巧妙的手法,拔下了楊宏民身上的匕首又送進我的手中,現在看來,如果歐陽承案和我的遭遇是同一原因造成的,那麼這種分析就可以排除。
彷彿有一隻隱形的手,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把兇器從死者身上拔出,塞進我們的手裏。
這究竟是寇風秘不示人的魔術絕技,還是説,這根本就不是魔術!這世界上有看不見的魔法精靈嗎,又或者是寇風養了一隻能隱形的生物?
如果殺死黃芸的是寇風,那麼殺死楊宏民的,會不會也是寇風,還是掌握了同一種技巧的另一個人,他和寇風之間,有沒有聯繫?
楊宏民案現在看似是個無處下嘴的烏龜殼,如果寇風與此有聯繫的話,從這條線查下去,説不定就能找到把這烏龜殼砸碎的那絲裂縫。
當然,另一個可能是歐陽承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他的話全不可信。
寇雲一聲不響地走在我身邊。
我極想向她問清楚,她哥哥寇風是個怎樣的人,那個魔術究竟是怎麼回事,可看她現在情緒低落的模樣,一時話到了嘴邊,又縮了回去。
自己的親生哥哥可能是個殺人犯,聽到這樣的消息,寇雲大概寧可永遠都找不到哥哥,不知道哥哥的一點音訊吧。
現在去問她這些,實在太過殘忍。
轉念間,我已經決定,不去管寇風,先帶寇雲在上海好好玩幾天,讓她的心情變好再説。
正打算告訴寇雲,晚上帶她去嘉年華坐雲宵飛車,我的手機突然響起。
是郭棟。
“可以去酒泉了,把你的密碼準備好,希望別讓我出個大丑,我可擔了責任的。”他説。
“我們去酒泉。”我放下電話對寇雲説。
“讓你看看,火箭是怎麼飛上雲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