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多!”
就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全身的毛孔“刷”地張開了。
我沒有轉身就逃,那是可笑的舉動,既然在這裏布了網等着我,我就不可能逃得掉。
我陷入巨大的頹喪中,心灰意冷,覺得這下子全都完了。
可是為什麼這個聲音,聽起來卻有些熟悉?
幾秒鐘後,我的眼睛適應了光亮。
這是一個挺大的客廳,在我面前只有一個穿着便衣的人。
果然是熟人。
“郭棟!怎麼是你?”
這位上海公安局特事處的副處長,怎麼會跑到北京在楊宏民的宅子裏等着我?
“楊宏民這個案子的調查組,我是副組長。”
想起梁應物對我説,郭棟出任務找不到,原來他竟是出的這個任務!
“這兒不會只有你一個人吧?”我很快讓心緒平復下來,問他。
“為什麼不能是我一個人?”
“哦,不怕我逃跑嗎?”
郭棟笑了:“你為什麼要逃跑?”
他在沙發上坐下來,指了指另一邊的沙發。
“坐。”他就象一個主人,微笑着招呼我。
這事情蹊蹺得很,不過也代表着有轉機。
“你猜到我會來這裏?”
“你從看守所裏跑出來,不可能甘心永遠當逃犯,所以肯定要查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幫自己找回清白。你説你沒有看見兇手,那麼你就會從死者着手調查,當然就要來北京,而這裏是可能有線索,卻比較容易進入的地方。我已經等了你一天了。”
我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玄機,連忙問道:“你覺得我是清白的?是你自己這麼覺得,還是你們這個調查組都這麼認為?”
“原本調查組是有這個懷疑,不過我加入調查組之後,就基本把你的嫌疑排除了。因為他們原來從常規的資料裏,並不能看出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有過怎樣的經歷。”
“你是主動加入這個調查組的?”我插嘴問了一句。
郭棟微微點頭。
原來他對梁應物説的一定會幫忙,是選擇這種方式啊。
這的確是最好的方式,如果我真的是清白的,那麼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加入調查組把案子查清楚。
“我對你熟悉,所以加入也很自然。而且在我加入之前,他們就已經有所懷疑了。”
“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情況?能説嗎,我想我這裏也有些你們還不知道的線索。”
“哦?你有新線索?”郭棟眉毛一揚,有些詫異。
“是楊宏民臨死前對我説的一句話。”我微笑着沒有再説下去。
“你小子還真是鬼。好,我先説。楊宏民的休假是從他踏上太平洋翡翠號的三天前開始的,臨上船的前一天夜裏,他打了個電話給酒泉衞星基地的對月發射總指揮,説他會提前結束休假,完成太平洋翡翠號的旅遊就趕赴酒泉,屆時會有一些情況和他商量。”
“什麼情況他有説明嗎?”我問。
“是關於在今年一月份已經順利完成的一項運載任務。具體是什麼事情,當時楊宏民説要面談。而且,他的語氣比較奇怪,透露出些許遊移,好像認為要説的事情很重要,但同時對此又不太確信。”
“然後他就被殺了。”我自言自語地説道。
“是的。現在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要和那位總指揮談什麼。所以在我到達北京之前,調查組的成員就傾向於認為這件案子沒有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而在我提供了你進一步的資料之後……”郭棟説到這裏停頓了一下,賣了個關子。
我笑了笑,看着他。我做過什麼,能反映什麼,我心裏很清楚。蠢貨是幹不了刑偵的,除非是視而不見,蓄意為之。
“如果那多是一個這樣不冷靜的人,那麼這麼多次的冒險,恐怕死上十次都不多。反過來説,一個經歷了這麼多事情的人,更不會只為了如此的小事就想要動刀殺人。甚而再進一步,就算是你殺的人,在殺人之後,也不會因為驚惶失措,而主動叫來別人。你可不是沒見過大場面的毛頭小子。所以兇手另有其人,只不過看見了你和楊宏民有過沖突,才嫁禍給你,好讓這件案子變得單純,迅速結案。當然,他到底用的什麼手法嫁禍,現在還不知道。”
“這麼説不是衝着我來的,我只是比較倒黴,因為兇手要轉移視線所以順手栽了個贓?”我頓時鬱悶起來。
“看起來挺有可能是這樣子。”郭棟點點頭。
“廣東省公安廳原本對我的通緝令,是不是你們這個調查組照會他們取消的?”
“你居然知道這件事?”郭棟有些意外:“的確是我們要求撤消的。”
我心中一喜,問:“這麼説來我沒事了?”
郭棟對我的問題卻出乎意料地沉默了,然後輕輕搖頭。
“你們不是確認這件事不是我乾的了嗎,還是説,要追究我逃出看守所的責任?我可算是被裹攜出來的,這……”
郭棟擺了擺手,打斷了我的辯解。
“這並不算多嚴重,也不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你的關係很多,都未必會留下案底。可是,既然那個兇手想拿你為他做掩護,那麼你暫時就和這個案子捆在一起了。”
“捆在一起?這怎麼説?”
(2)
“現在不知道楊宏民到底掌握了什麼情況而招致殺身之禍,目前調查組正在極力調查。這件事肯定和中國的太空計劃甚至登月計劃有關係,事關重大。如果我們宣佈你不是真正的兇手,那就意味着我們已經知道這案子有內情,反之如果我們仍舊把你當作兇手,真正的兇手就可能放鬆警惕,有利於整個案子的早日破解。”
我瞪大了眼睛:“這麼説你們一天不破案,我就一天不能恢復正常的身份和正常的生活?”
“暫時只能這樣,你還不能恢復記者的身份,對外你仍然是個在逃犯。我所能做的就是不通緝你,沒有警察會真的來抓你。你這也算是協助調查吧,事後會發獎章和補償金的。”郭棟帶着歉意説。
“我可不要什麼獎章和補償金。”我滿心的鬱悶,卻也知道郭棟已經幫我做了很多事,這個協助調查既然定下來,再怎樣不滿都無法改變了。
“那個,你剛才説,楊宏民臨死前對你説了句話,是什麼?”郭棟問。
我振作起精神,至少現在我不用擔心被警察追捕,實際上情況已經比我之前想像的好很多。我要想早日正常生活,也只有全力配合警方了。
“其實他只有力氣説兩個字,老鷹。”
“老鷹?天上飛的老鷹?”
“他是説的不是寫的,所以我只能保證是這兩個音沒錯。本來我是想到這裏來找找,有沒什麼東西和老鷹有關。”
“老鷹……這裏我們已經初步搜索過,不記得有類似的東西啊。”説着郭棟站起身來,把幾個房間的燈全都打開,四處巡視起來。
一共三間房,一間客廳,一間書房,一間卧室。掛着幾幅山水畫,還有一幅人物油畫,都和老鷹無關,電腦裏搜索不到含“鷹”的文件名,郭棟連牀單都抖開來看有沒有鷹的圖案。
“喂,那多,你來看看這個。”翻箱倒櫃搞得一臉汗滿身灰的郭棟站在書房的一排櫃子前。
我走過去,他手上拿着一個根雕。
“你看看,這雕的是鷹嗎?”他不太肯定的問我。
這樹根的形狀本就十分奇怪,不知哪個民間雕塑者只是很簡單的在原型上修飾了一下,所以這玩意就和奇石差不多,你看它像什麼,它就像什麼。
我對根雕頂部的曲線端詳了很久,説:“好像有點這意思,一隻騰開雙翅的鷹。不過好像有點抽象啊。”
郭棟“騰騰騰”跑出去,又“騰騰騰”跑回來,手裏多了個放大鏡。他把根雕拿在手裏,對着放大鏡一點一點的看。
“看出什麼沒,看出什麼沒?”我在旁邊緊催他。
一手可以握住的根雕,郭棟看了二十分鐘,腦門上的汗都眼睜睜看着滴了三滴下來,才抬起頭。
“要不你來看看?”他皺着眉對我説。
我暈,不過還是接過放大鏡和根雕,看了三分鐘就放棄了。
“説不定秘密在裏面?要不要砸開來?”
郭棟猶豫了一下,説還是帶回去再用儀器看一下,表面肯定沒花頭之後才弄碎看。
我突然想起金老先生寫的一部武俠小説中的橋段,問郭棟:“你還記得剛才這根雕放在櫃子裏,老鷹是衝着什麼方向的嗎?”
郭棟愣了一下,好好回憶了一番,才伸手一指:“可能是這邊。你的意思問題在這幅畫上?”
他指的方向,正是一幅繪着山水的中國水墨畫。
我們撲過去,把畫框取下砸開,取出畫紙,橫豎琢磨了半天。
“要不,用火燒燒,或者放到水裏浸一浸?”我遲疑着説。
“你是武俠小説看多了吧!”郭棟怒斥我。
然後他把畫小心捲起來,打算和根雕一樣,帶回去好好研究。
“我説郭棟,現在我和你們在一條船上啦,你們不破案我也上不了岸。要不你發我份工資,我也進調查組算了。”
“切,你以為這個調查組是打零工的地方,可以隨便來去進出的嗎?”郭棟笑罵了我一句。
“我是説真的,不然我閒着幹什麼。”
“我清楚你在這方面很有能力,不過,正式進入調查組確實不行,你畢竟不是公安系統的,而且名義上還是在逃犯,我的同事更不會對你有多大的信任。”郭棟正色説道。
“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你就在野調查算了,你以前不都是單槍匹馬的嗎,你需要什麼資料,以及我們的最新進展,我都可以透露給你知道。”
“在野調查就在野調查,嗯……”
“怎麼了?”郭棟見我沉吟,問。
“剛才有個什麼問題要問你的,忽然就忘了。”我苦惱地説。
我歪着頭想了很久:“唉,我的忘性怎麼越來越大了。”
“我看你是困了,你住哪裏?”
我把住的賓館告訴他,説的時候還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那你先回去休息吧。”郭棟揮揮手説。
“還有,有個忙你一定得幫我。”
“你説。”
“我父母那裏,現在還不知擔心得怎麼樣,你想個辦法吧。”這是我心裏一塊大石頭。
“沒問題,我讓調查組出個證明,説明你作為目擊證人被警方保護,為了保證你的安全請兩位老人家不要向外人透露。過段時間就會讓你恢復名譽正常工作。”
“這樣最好。你有什麼新進展一定告訴我,我想起來什麼問題也會打你電話。對了你現在用的手機號是多少,你日常用的那個關機了。”
郭棟給了我一個新號碼,我也把我的新手機號告訴了他。
“你的新手機?不用了吧。”他問我。
“不用?什麼意思?”
郭棟笑笑沒回答。
(3)
他開車送我到賓館,我要下車的時候,他衝我一點頭。
“你自己去把後備箱打開。”
我這時困的眼都快睜不開了,轉到後面打開後備箱,定神努力把眼皮撐開看了回兒,才認出那裏面的大旅行包,正是我原本被扣在廣州看守所的那個,我的手機皮夾身份證都在裏面呢。
悄悄打開賓館房門,裏面的燈竟然是開着的。寇雲的腦袋衝着門趴在牀上睡着了。她應該等我等到很晚,實在撐不住才睡過去的吧。現在的時間接近四點,過不了多久天就要開始亮了。
我草草衝了把,關燈上牀,很快就進入夢鄉。
這一覺睡得格外香甜。雖然現在離事情解決還遙遙無期,可是之前被警察追着,讓我這個一向自認代表公理正義的人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壓力……
睜開眼睛坐起來,從滿屋子的光亮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寇雲依然保持着昨天的姿勢,不過腦袋衝着的方向換了換,她正在看無聲的電視,怕吵到我她把聲音調成了靜音。
聽到聲音,她手足並用,在牀着橫着轉了一百八十度,支着手抬起頭對我説:“哥你老實交待,昨天晚上是不是偷跑去楊宏民他家了?”
“啊?”
見我裝傻,寇雲瞪起眼睛,用手一指。
我順着看去,見自己搭在牀邊的長褲褲袋裏露出半把鉗子和一截鐵絲。
作案工具都暴露了,我只好乖乖交待。
我把故事講得繪聲繪色,説到開了門,走進去,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的時候,小丫頭“啊呀”叫起來,一臉的緊張。
等全部講完,寂雲鬆了口氣,説:“怪不得,我想怎麼房間裏突然多了個大包呢。嗯,這樣就不用提心吊膽啦。”
她突又板起臉對我説:“哥你以後再有什麼行動,可不能瞞着我。這件事聽起來,好像很的搞頭也。”説到這裏她臉上顯出無限嚮往之色。
“咳,什麼很有搞頭,是內幕重重,危險重重才對。”
“什麼危險重重,不管。”寇雲手腳用力,像小野貓一樣一蹦就蹦到我這張牀上,膝蓋頂在我小腿上,疼得我呲牙咧嘴。
她才不管我怎樣,壓到我身上掐着我的脖子用力搖:“一定要帶着我喲!”
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變成了撥浪鼓,僵硬的頸椎喀啦啦地響,生怕被她把脖子抖斷了,掙扎着把她的手掰開,再把她趕下牀。
喘了半天氣,我對正跪在牀邊扮純情眨眼睛對我放電的小妖精説:“算我怕了你,不過這件事情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已經死了一個人,也很可能會繼續死人。死人懂不懂,死了就活不轉了!”我對她吼了一聲。
寇雲很認真的連連點頭。
“而且牽涉面很廣,一定會有很多東西是國家機密,所以,我告訴了你什麼,你的小嘴巴一定要看緊,不能告別人,否則會把我們兩個都害慘。”
寇雲立刻賭咒發誓,從玉皇大帝到山神精怪説了一大堆。不過我想以她現在的情況,也沒有其它人可以泄露,這麼説是以防萬一,畢竟這小丫頭身上還有些我不知道的秘密。
看了看時間,居然已經是中午十二點三十分。上午睡過了頭,帶寇雲買衣服的承諾只好延後到下午。
剛才寇雲撲到身上的時候我其實一陣臉紅心跳,這小丫頭身材是不錯的,長得也是不錯的,這麼一撲還真是要命。現在要從毯子裏爬出來穿長褲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小丫頭笑嘻嘻就是不肯去衞生間避避,沒辦法我只能硬着頭皮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褲子。
“哥,你的腿上光溜溜的也,我聽別人説,好男一身毛,你不行哦。”她賊賊地笑,又嘆了口氣:“不過還説好女一身膘,我身上好像膘也不多呀。”
我裝作沒聽到,酷酷地走去衞生間洗臉刷牙。
每個城市都有這麼幾個地方,可以買到不太貴又很時尚的服飾。上海最著名就是襄陽路服飾市場,不過因為賣假名牌的太多而被勒令在六月三十日停業,六年的輝煌就要煙消雲散。北京的動物園附近也同樣是這麼一塊地方。
動物園附近的幾條路兩邊小店林立,寇雲就像到了天堂,兩條腿幾乎邁不動步子,恨不得把每件衣服都換上身試試。
我拿回了自己的旅行箱,所以純粹是陪她來買。不過既然是我掏錢,什麼衣服買什麼衣服不買,全都是我説了算。
優雅的不要,性感的不要,一句話成熟風格的統統不給她買,能讓我下手的全是可愛型的羅莉派服飾。
這和我個人的審美正好相反,就是因為這小丫頭粘起人來不知輕重,整天在我身邊蹭來蹭去,真要把她打扮得豔光四射,那不是誘惑我犯罪嘛。現在給她一堆水手服啊小熊維尼套裝啊,時刻提醒我:這孩子是俺妹子。
寇雲自然不太滿意,不過好在以她出山才三個月的眼光來看,所有店裏的所有衣服都是漂亮的。在我誠懇地看着她説“我覺得那件更漂亮”時,最多懷疑地問一句“真的嗎”,然後在我的花言巧語中放棄自己原先的立場。
逛內衣店的時候頗有些尷尬,寇雲倒是知道收斂,沒有拉着我問“這個好看不”“那個怎麼樣”,不過店員問她胸罩型號,她渾然不知,求助地看我。她這一看,店員也立刻曖昧地看過來。
“看我幹什麼,自己試試就知道了。”我板着臉嚴肅地説。
從內衣店出來的時候,寇雲忽然用手戳了戳我的腰。
“幹嘛?”我問她。
“哥,33C算不算大呀?”
我連聲咳嗽,含混地説了句:“應該算吧。”
直到日落西山,這場購物才告一段落,這時我雙手各提一個大購物袋,寇雲手裏也有一隻。她猶不滿足地説:“下次再來。”
我是個誠實的人,所以只好裝作沒聽見。我發現和寇雲在一起,必須常常讓耳朵失聰才行。
晚飯是在路邊一家號稱老北京傳統風味的麪館裏解決的,一碗炸醬麪寇雲只吃了小半就不動了。
“真難吃。”她對我説:“明天我們還是吃肯德基或麥當勞吧。”
“總是吃那種東西,你剛買的衣服很快就會穿不下的。”我告誡她。只是炸醬麪嘛,我也不打算再嚐了。
飯後我打了個電話給郭棟。
(4)
“根雕已經徹底解剖完畢,什麼都沒發現。那副畫的檢測還在做。不過今天白天我再看根雕,又覺得不太像老鷹了。”郭棟説。
“我想起來昨天想問你什麼問題了。楊宏民要談的事情和今年初的一項運載任務有關,那是項什麼樣的任務?”
“哦,那個任務啊……”
“怎麼不能説嗎?”
“這倒不是,既然你已經完全牽涉到這件事裏來了,就沒什麼要對你保密的,説實話我本人很期待你加入調查後能有所斬獲。説到空間運載,因為我不是內行,所以怕説不清楚。這樣,我給你介紹個人,你直接去向他了解。你準備什麼時候去,明天?”
“我現在在北京什麼事都沒有,不打擾的話今晚去行不?”
“我先聯繫一下,你等我電話。不過這個運載任務,依我看的確有不同尋常的地方。”
郭棟的效率很高,十分鐘後,他把見面的時間地點等通過短信發到了我的手機。
我要見的人名叫彭登,也是一位為中國登月計劃服務的科學家,是月面生存項目的主要參與者。
因為他此時已經下班,所以見面的地點是在他的家裏。而這位彭登住的地方,恰好和楊宏民在同一個小區。
我想航天科技集團為了解決旗下科研人員的居住問題,大概在這一片買下了大量的房子。
為我開門的是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漢子,完全不像在室內搞研究的科學家。聯想到他的負責項目,他這一身黑肯定是在酒泉附近的戈壁灘上曬出來的。
“彭老師嗎,我是那多。”
“歡迎。”彭登把我們讓進屋。他看了一眼我旁邊的寇雲,説:“我還以為只有你一個人來呢。”
既然答應寇雲帶她來,事先當然想好了説辭。寇雲露出一個甜死人的笑容,説:“我是那老師的助手寇雲,協助做一些記錄,還有資料收集整理的工作。”
如果早一點想到的話,應該給她買一套正式些的套裝,讓寇雲看起來職業一點,而不是現在小公主般的可愛裝扮。不過郭棟不可能對他講明我的真實身份,所以應該不會露馬腳。
客廳裏並沒有其它人,在沙發上坐下之後,寇雲一本正經地拿出筆和記錄本。老實説我很擔心這個書記員會在記錄本上畫滿鬼臉。
“彭老師,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是否就請開始介紹一下情況?”天知道郭棟是怎麼説的,一句話全都給糊弄過去。
“你知道我們的運載火箭除了要完成國家佈置的發射任務之外,其實相當多的時候,會接商業發射項目,由於我們的長征系列穩定,價格偏低,所以在國際市場上很有競爭力。你想了解的在今年一月十七日成功發射升空的,正是這樣一次商業發射。不過,我們承運的東西,卻不是衞星。”
“不是衞星嗎,那會是什麼?”沒想到彭登的第一句話就令我吃驚。在我的印象中,所有的商業發射不都是發射衞星嗎,哦不,聽説國外有公司在做太空旅遊,每人收費幾千萬,只是那好像是由航天飛機完成的,不是運載火箭。
“發射的東西,倒和我現在的工作有些關係。”彭登説着,臉上露出奇怪的神情,眉頭也皺了起來,好像這宗已經過去了近半年的發射任務,至今仍有令他困惑不解的疑點。
想到彭登和楊宏民所共有的一個身份,我脱口而出:“月亮?和月球有關?”
彭登點點頭:“那一次我們的火箭並不是運送東西到近地或遠地軌道,而是三十八萬公里外的月球。所採用的火箭型號,也正是年底要執行‘嫦娥一號’發射任務的長征三號甲運載火箭。”
“可是我國的登月計劃,不是要到今年底才會啓動,向月球發射繞月衞星的嗎?怎麼偷偷先射了?”
“這並不是登月計劃的一環,我先前已經説了,這是一次商業發射。別人付錢,我們把東西送上天。委託方是註冊在荷蘭的一家公司,到底是什麼底細我不太清楚,至少此前在空間探索領域從沒聽説過他們的名字。”
“他們要把什麼東西送到月亮上去?”
“一個探測艙,通過火箭反向推力可以實現在月球表面的軟着陸。因為這探測艙不是我們製造的,而是委託方直接運送到酒泉,所以裏面放着什麼我們也沒法打開看,估計是個月球車之類的吧。”
“連我們自己的登月計劃也要到年底才能發射繞月衞星,之後才會進行無人月球着陸,怎麼會……這傢俬人公司反倒走到前面去了呢?”我吃驚的問。一傢俬人公司居然在登月方面超過了中國的進度,是他們太牛還是我們太遜?
彭登搖了搖頭:“倒不是你想的那樣。造一個探測艙或月球車雖然對相關技術有很高的要求,但並不能算最前沿的技術,國際上一些著名的機械生產企業都能製造。實際上美國太空總署的很多項目,比如火星車,就是向這些企業訂製的。我們要等到幾個月後才會發射繞月衞星,月球無人着陸要再晚些,卻並不代表我們沒有掌握這些技術。中國人做事,講究有十成把握之後一擊必中,所以登月計劃是一步步地來,並不好大喜功。再説,把月球車投放到月球表面並不太難,我們登月計劃裏要做的無人着陸,是能放能收,把探測器降到月亮上,還要再收回來,帶着採集的月壤安全返回地球才行。一月射上去的那個月球探測艙並沒有返回的功能,扔在月亮上就再也回不來了。”
聽他這麼一解釋,才解除了我心中的疑惑,否則隨便一個公司就有超越中國的空間實力,這也太不象話了。
“而且接這一單還有個好處,就是能為我們的登月計劃積累經驗。別人出錢給我們做實驗,多好的事兒啊。”彭登説到這裏開了個小玩笑。
“那麼這個探測艙是成功降陸到月球上了?”
“長征三號甲花了七十四小時把繞月推進器射到了月球軌道上,推進器攜帶着探測器繞着月球飛了五圈之後,在委託方指定的地點,月球暗面的某處,成功和探測器分離。可以説,我們的任務圓滿完成了。可是探測器最終是否成功地軟着陸,由於其信號是直接傳回委託方的,所以我們並不清楚。”
“是在月球的暗面啊。”我説。
“是的,月之暗面,你應該知道吧。”彭登問我。
我點點頭。由於月球自轉和公轉的角度,月球始終以同一面對着地球,其另一面永遠隱藏在陰影裏,這就是月之暗面。
彭登説到這裏,差不多把他知道的全都告訴了我。我也已經明白讓他心裏的疑惑是什麼,又是什麼讓郭棟覺得這一次的商業發射任務不同尋常。
(5)
不管那個月球探測器裏裝着什麼,有怎樣的功能,一傢俬人企業的所有行為,都應該和營利有關。
然而人類的太空探索還剛剛起步,不論是中國、美國還是其它幾個空間技術領先的國家,都還處於投入階段,國家每年成千上萬億的撥款是不求回報的,也不可能立刻得到回報。那麼一傢俬人公司,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投大把的錢把一個探測艙發射上月球。而且這還是個無法返回的探測艙,連一克月壤都帶不回來。
如果是一個人做了一件周圍所有人都無法理解的事,那麼這個人多半會被當成神精病。但如果一個企業做了這樣的事,難道説這家公司的決策層集體得了精神病不成?
這樣以億計的投入肯定是有理由的,只是這個理由我現在還想不到而已。不但我想不到,郭棟和彭登也同樣想不出來。
那麼楊宏民呢,他是不是知道了理由?
想要問的都問完了,那家公司的背景彭登不清楚,他甚至沒記清這家荷蘭公司的名稱,不過我相信郭棟肯定不會放過這家公司,他一定會調查其底細。
寇雲一直老老實實地記錄,一句話都沒説,有幾次我偷眼看了看,記錄本上還真的密密麻麻記滿了字。
我最後説了幾句感謝的話,就打算告辭了,招呼寇雲起身的時候,卻發現她在向我打眼色。
我一時搞不清這小丫頭在打什麼主意,心裏怕她搗亂,瞪了她一眼,催促她快起來。
寇雲嘴巴動了動,無聲地説了三個字。
我看她的口形,是“楊宏民”。
這時候我已經站起來,彭登也起身準備送我出門,我卻沒有邁步,問他:“彭老師和楊宏民院士,應該挺熟吧?”
被寇雲這麼一提醒,我頓時想到,彭登和楊宏民都是中國登月計劃成員,連住的地方都如此接近,而他又是郭棟幫我聯繫的,肯定是熟悉楊宏民的人。那麼他對於楊宏民的被殺,會否有自己的想法?
彭登果然點了點頭,他神色黯然,説道:“老楊這個人脾氣急,和他相處難免磕磕碰碰,不過我們都知道他心地是好的,就算有時紅臉也不會真往心裏去。誰知道這次被遇到不測。”
我聽他説到這裏,突然一陣冷汗。在對着彭登的時候,我完全當自己還和以前一樣是個記者,可老天我是公安局的逃犯也,是明面上殺楊宏民的人啊,天剛才我還自報家門説是那多,幸好,幸好這彭登看樣子不知道被抓住的那個倒黴蛋叫什麼名字。
彭登沒注意到我一瞬間閃過的不自然神情,接着説:“聽説那個殺人犯當場被抓住了,一定要重判,老楊對中國的登月事業的貢獻和作用是無可取代的呀。”
他説着臉色越加沉痛起來。
明明不是我殺的人,這一刻我卻心虛得要命,連連點頭認同。
這彭登連被警察抓住的人就是俺那多都不知道,也沒提楊宏民昨上船前的那通電話,説明這案子保密情況做得很好,他也並不是我期望的知道內情的人。
“對了,彭老師你到他家去做過客嗎?”
“經常去啊,我們離得又近。”
“你看到過他櫥裏的那個根雕嗎?”
彭登點頭:“你是説那個松樹根雕吧,見過的。”
“松樹根雕?那個是用松樹的根做的嗎?”
“哦,是什麼根不知道,我是説他雕的是一棵迎客松呀。”
“迎……客松?”我張大了嘴,在腦子裏回想了一下那根雕,好像又有點像松樹了。
我和郭棟一心想着老鷹,結果把好好的松樹看成了展翅的雄鷹。
“那,你在楊院士那裏,有沒有看過老鷹呢?”
“老鷹?”彭登皺了皺眉。
我正要解釋説不是真的老鷹,而是和老鷹有關的東西,彭登遲疑了一下,卻説:“老鷹,我倒是知道,可從沒在老楊家裏見過。”
隨口居然問出了大線索,我心中一喜,卻聽見彭登接着説了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
“我記得,他近些年沒來過中國呀。”
“老鷹是一個人?”寇雲終於也憋不住,瞪大眼睛脱口問了出來。
“是呀。”彭登看我們這樣的反應倒奇怪了:“難道你們説的不是維布里博士嗎?”
我和寇雲四目相對,忍不住笑起來。
昨天翻箱倒櫃找不着,現在得來全不費功夫。
維布里博士,瑞士雲森國際機械製造公司首席科學家,楊宏民的好友。雲森機械,就是國際上最著名的幾家製造太空探索相關機械的公司之一。因為維布里有一雙鷹眼和鷹鈎鼻,工作態度和方式又極犀利,所以他的朋友給他起了個外號:老鷹。
從彭登家裏出來,我不僅抬頭望向夜空。
今夜雲層濃厚,不見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