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説,穿着偽軍制服的我,看上去英姿颯爽,嬌氣中透出陽剛氣,別有動人韻味。我是學表演的,擺弄幾個誘人的姿態,是我的長項,在重慶培訓班上,學員都説我有一段標誌性的性感腰身。那不是腰本身的魅力,而是步伐,是投手舉足的魅力。好色的男人會把我的這份魅力無限地放大,比如秦時光就是這樣的人,我從他看我的第一道目光中就知道他會成為我最早得手的獵物。事實就是如此,我只陪他喝了兩頓酒,就把他玩轉了。真的,不是我吹,絕對是我玩他,不是一般人想的,他佔了我什麼便宜。沒門,要佔我便宜,他的腦袋還沒長出來!秦時光是那種在日偽機構裏常見的廢物、草包,自私、虛榮、貪婪、膽小、窩囊,要玩他,對我來説易如反掌。我剛進保安局時,工作安排得很差,在通信處當接線員,身邊全是一些沒情報資源的小姑娘、大妹子,後來就是通過秦時光的“幫助”,讓我成了盧胖子的香餑餑,當上了他的大秘書。之前,阿牛哥替我幹掉了白大怡,為革老、金深水他們解了燃眉之急,我又成了他們的掌上明珠。
這天阿寬見了我,一定從我臉上讀到了喜悦,我剛上車坐定,就聽到他嘿嘿地在笑,“我怎麼看到一隻小喜鵲鑽進了我的車,如實彙報,又有什麼大喜事。”我説:“你就好好想一想,該怎麼犒勞我。”他説:“你要怎麼犒勞,在下悉聽尊便。”心裏揣着這麼大個喜訊,我骨頭都鬆了。我説:“親我一下。”他説:“可以考慮,但為時過早。”我説:“你就是小心過度,親一下又怎麼了,現在不親,回家都不讓你親。”他一邊開車,一邊説:“作為你的領導,我同意你的決定,但作為你的愛人,我不同意。”
我説:“作為我的司機,你根本沒資格對我説這麼多廢話。”
他笑,“原來我跟你一樣,也有三種身份。”
我説:“作為我的司機,你現在應該保持沉默,作為我的領導,你現在應該表揚我,作為我的愛人,你應該馬上親我。”
他説:“作為南京的人,你是偽軍、漢奸;作為重慶的人,你是個滑頭,大敵當前,躲在山裏,人民不答應;作為延安的人,我願意跟你握個手。”他把手伸過來跟我握了握手,催促道,“快説,有什麼喜訊讓我高興一下。”我跟他説了,他聽了真有種喜出望外的興奮勁,居然真的把車停在路邊,要來親我,反而把我嚇着了。我説:“你瘋了!快走。”也許是當過演員的原因,接受了一些西方的生活觀念,高寬有時真的會在大白天親我,跟我……那個……讓我覺得又刺激,又羞愧。我骨子裏是很傳統的一個人,阿寬身上其實有些浪漫的東西,對詩情畫意的生活充滿嚮往。他經常跟我説,等革命成功了,他要帶我去遊山玩水,住世上最差的客棧,看世上最美的風景。
就在我被盧胖子“委以重任”的喜悦陶醉的同時,有人正在朝我伸黑手,就是反特處長李士武。這傢伙是鬼子死心塌地的走狗,為人兇殘,嗅覺靈敏。保安局最稱職的人無疑是他,所以他也是我最想除掉的人。後來他被我栽贓,做了阿牛的替死鬼,真是大快我心。但當時,他還活得好好的,精神氣很足,手腳勤快,眼睛賊亮,嘴巴利索。他辦公室在我們辦公樓外面,我們上下班都要從他辦公室前過,據説他經常立在百葉窗前偷窺過往的人。我上班第一天大概就被他關注到了,因為我經常穿高跟鞋,我們辦公樓前的路是石板路,哪怕是貓穿高跟鞋也會灑下一路鞋跟聲。我後來回想,這天我下班時他一定躲在窗後偷看我,當時我就有這種預感,只是沒想到他已經嗅見了我什麼。我以為他偷看我只是好色,沒想到他已經懷疑上我了。
以下是金深水第二天早上告訴我的——
昨天晚上我沒回家吃飯,因為革老約我有事。食堂里人來人往,打飯的窗口排着小隊。我來得比較早,已經打好飯,坐在一個偏僻的角落獨自吃起來。李士武進來後,我一邊吃飯一邊觀察他的動靜。我知道他最近肯定在查殺白專家的兇手,所以一直在留意他。他先是和你們孫處長(通信處)嘀嘀咕咕一番,然後走進盧局長的包廂裏。我想他可能要跟盧説什麼,便有意換了個位置,正好是可以聽到他們説話的一個座位。李士武一坐下就嬉笑着説:“盧局長,聽説你要換秘書了?”盧問:“你聽誰説的?”李不回答,直接説:“這個人不合適,請你慎重考慮一下。”盧再問:“你説誰?”李説:“林嬰嬰,你的下一任秘書。”盧説:“她怎麼了?”李説:“不瞞你説,這兩天我一直在留意她,發現她生活奢侈,連上下班都有豪華轎車接送,那可是連局長你都無法享受的待遇。你想,有這樣條件的一個人,她完全可以不用工作,或者幹一些其他輕鬆安全的職業,為什麼非要到我們這樣事務繁重的保安局來?”
盧問:“還有什麼?”
李答:“她來的不是時候。”
盧問:“什麼意思?”
李答:“她報到後第四天,白先生被殺。”
盧問:“殺白的兇手不是被你抓了?”
李答:“不排除還有同謀,她可能就是同謀……”
我心裏不禁緊縮一下,眼睛盯着碗中的飯,嘴裏卻停止了咀嚼,耳朵如同身外一根天線,極力捕捉那邊傳來的聲音,我害怕這兩個人的對話聲會在這個時候突然消失。好在,儘管聲音偏低,但還是不斷地傳過來。
盧説:“可能,可能,你可能説得有道理,也可能沒道理。李士武,你有這顆心我高興,説明你是盡職的。但是就你剛才説的兩點,不足以讓我改變主意。你這叫什麼,懷疑?猜測?還是什麼?説出去讓人笑掉牙。調令已經下了,我不能以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來推翻文件上的決定。”
李説:“即使她沒有問題你也不能讓她做你秘書。”
盧問:“為什麼?”
李答:“她是俞猴子的人,跟秦時光有一腿,我親眼看見的!”
盧説:“你這就是畫蛇添足、弄巧成拙了。”
李説:“真的,局長,你相信我。”
盧説:“最後一條我相信自己,前面説的嘛可以供我參考。就是説,你照樣可以調查她,繼續調查。話説回來,如果她真有什麼問題,我把她弄到身邊,可以麻痹她,對你調查是有好處的,同時也便於我進一步瞭解她。”
第二天早上,我剛進單位大門,便看見金深水在閲報欄前站着,見了我示意我過去。我過去跟他寒暄後也佯裝看報,一邊聽他説。我聽罷問他:“後來他還説了什麼?”他説:“後來沒再説什麼,但是這還不夠嗎?很明顯他已經盯上你了,你要小心才是。”我看金深水腳下丟了好幾個煙頭,想必他為了向我報警已經在這裏等了好久,讓我心生感激。我説:“謝謝你,這對我確實很重要,看來我得好好琢磨一下,怎麼來應對李士武可能對我的跟蹤和盤問。”金深水説:“他現在直接盤問你的可能性不大,畢竟八字沒一撇,他不會這麼傻,打草驚蛇。盧胖子已經放權給他,讓他繼續調查你,他做事鬼得很,以我對他的瞭解,他一定會設法暗訪你,不會明查。”我説:“所以,我更要謝謝你。”他説:“瞧你説的,有什麼謝的,我們是一隻手的手心手背,你的安全也是我的安全。”
金深水是個很樸實的人,説話也很樸實。我開始認識他時有點不大喜歡他,覺得他做事過於謹慎,沒有闖勁和魄力,但後來漸漸發現,他的謹慎不是膽小,而是多年一個人在敵區、因為孤立無援而養成的習慣——只有謹慎才是他的戰友。他在單位不愛説話,但待人友善,人緣關係不錯,尤其是盧胖子,把他視為知己,為我們工作贏得了不少便利。當然,對我最有用的是靜子小姐,這個以後再説吧,因為當時阿寬還沒有給我下達延安的“秘密任務”。
幸虧金深水及時給我通報情況,讓我對盧胖子可能問我的問題有所準備。果然,下午我去向盧胖子報到時,他幾乎有點迫不及待地和我談到了秦時光。他問我:“你跟秦時光早就認識?”我故作羞澀狀,嗔怪道:“局長你聽説什麼啦,你別聽那些人嚼舌頭,我們以前根本不認識,是來了以後才認識的。”他安慰我道:“沒人説,我是順便問問的。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只是……秦時光這個人很不地道,你注意着點就是了。以後,我覺得……暫時你還是同他保持好關係,別讓他發覺什麼了,等我決計收拾他時再説。”
我發現,他辦公桌上就放着我給他從秦時光宿舍裏偷來的他們私設電台的一些證物,對他驚呼道:“局長你怎麼把這些東西放在這裏,萬一有人看見怎麼辦?”他説:“我剛拿出來的,就是要交給你,你好好保管着,今後有用的。”
我收了,專門把它們鎖在一隻抽屜裏。
他顯然意猶未盡,隨我出來,一邊像個怨婦一樣數落道:“千日砍柴一日燒,等着瞧!哼,居然敢對我下黑手,看我到時怎麼收拾他們,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今天跳得越高,明天摔得越痛。我聽説,影佐禎昭(日本在華最高軍事顧問)對李士羣並不怎麼感興趣,對他打我小報告管屁用,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他們還想靠他造我的反。造誰的反?造自己的反!”
我説:“我知道,周部長和汪總統對盧局長還是情有獨鍾的。”
他笑了,説:“恐怕不光是對我吧,還有對你是不是?我曉得,你是哪根藤上的瓜,有人專門跟我打過電話的。噯,你該把你現在這份新工作,向關心的人彙報一下啊。”
我説:“説了,你一通知我我就説了。”
他嗬嗬笑着稱讚我,然後説道:“不過小林啊,我們保安局雖然不用上前線,但也不是沒有生死之虞的,現在城裏到處流竄着共匪、蔣賊,這地方是他們的眼中釘。我倒覺得你選擇來這裏……雖然我十分歡迎,但對你來説可能不是上上策,你有那麼大的後台,哪兒不能去嘛,怎麼想到要到這兒來?”
我聽出了他話裏的味道,他在試探我呢。以後我將越來越多地發現,盧胖子絕對不是個草包,雖然他長得像個草包。其實,他是綿裏藏針、粗中見細的那種人,嘴裏時常罵罵咧咧、嬉嬉笑笑,給人感覺喜怒形於色,很沒有城府,容易叫人輕視。而他,就要讓你輕視,你輕視他了,就上了他的當,因為他隨時都可能對你發起攻擊。比如這次談話就這樣,為探我一個口風,他繞了多大的彎,給我抹了多少麻油,但冷不丁的,他出手了。我心想,這個問題我必須回答好,否則李士武的聲音就會不停地在他耳邊迴響,我的背上就會經常趴着他鬼祟的目光。
好在我有準備,我調皮地説:“我是李(士羣)主任派來的,目的就是要監視你,可是我一到這兒就反戈了,反倒成了你藤上的瓜,嘿嘿。”
他哈哈笑着説:“只要不是重慶或延安派來的,我都不怕,無所謂。”
我説:“難道你還懷疑重慶或延安在南洋也發展了人,比如我。”
他説:“我要有這種懷疑怎麼可能把你調到身邊?”
我説:“但是有人懷疑是不是?”
他説:“你為什麼這麼説?”
我説:“因為我來的不是時候,一到這兒就連出幾件事。”
他説:“最近局裏確實晦氣當頭,尤其是白專家的死,讓野夫很生氣。野夫生氣了,我就沒好日子過。”
我説:“是啊,所以我來的不是時候。不過我思忖,白專家該不是延安的人乾的吧。”
他説:“白專家與白崇禧有過節,肯定是重慶的人乾的。”
我説:“可能就是殺我父親的人乾的。”
話總算被我牽到對我有利的局面,我可以悲憤地告訴他:“我父親”林懷靳也是重慶的人殺的,我跟重慶有不共戴天之仇,懷疑我跟重慶有一腿,那是對我莫大的污辱!最後,我又把話繞回去,我對他説:“跟你説實話吧局長,我也不想來這裏,但有人希望我來。”他問:“誰?”我答:“以後你會知道的,反正是一個有錢人,是他非要把我弄到這兒來的,目的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加有錢。”他問:“可我這兒哪有錢賺啊?”我説:“權就是錢。這兒的人都是無冕之王,白道黑道,通吃的。”他露出長輩般的和藹笑容,説:“沒這麼神吧。”我説:“局長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後我會讓你知福的。”
這是我們第一次正式交鋒,因為有準備,我沉着應對,借力用力,見招拆招,表現不錯,用金深水事後的話説,我是天衣無縫,李士武則成了雞蛋裏挑骨頭的角色。後來不久,我成功策劃了一件事,讓李士武成了重慶叛賊,死在阿牛哥的神槍下,這樣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發好過了。總的説,我在保安局做卧底期間,重慶交給我的任務我都輕而易舉地完成了,因為我背後有後台啊,有靠山啊,有阿寬、阿牛哥那麼多人在替我坐陣、出征,我幾乎成了個神人,三頭六臂,耳聽八方,上天入地,無所不能,讓金深水和革老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説我工作上有什麼壓力,那都是因為阿寬給我下達的任務,比如讓我打入天皇幼兒園,比如讓我發展金深水,這兩件事確實一度讓我壓力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