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往回開出幾里,老G對我們喊道:“前面來了一艘船。”乾爹叫二哥去對信號,二哥提着手電出去了。高寬來到我面前説:“點點,我要走了,你今天沒事吧?”剛才阿牛哥跟乾爹咬過一會耳語,想必是在告訴乾爹,高寬和我是什麼交情,這會兒他搶先説:“沒事,她沒事,我的乾女兒,呆會兒你就送首長回去吧。”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老P心領神會地笑道:“組長同志,這是命令嗎?”
羅叔叔説:“對,這是我以長江七組組長的身份下的命令。”
高寬對我説:“如果沒事就跟我走吧,我會安全把你送回家的。”
羅叔叔説:“雖然沒有神槍手保護你,但有首長的熱心保護你,走吧,別猶豫了。”
是高寬期待和鼓勵的目光給了我勇氣,我脖子一挺,説:“誰猶豫了,把我想的跟個膽小鬼似的。”高寬適時對我打了一個“請”的手勢,讓我再次感受到他的期待和鼓勵,我便隨他走出船艙。風吹亂了我的衣領,他從背後替我理了一下,手指輕輕碰到我的耳廓,我頓時有種眩暈的感覺。這個晚上,我像到了另外一個星球,因為失重,我隨時都會產生眩暈感。
兩艘船靠攏,我和高寬及警衞跳上另一艘船。我們走進船艙,相對而坐。我一時陷入不安之中,低下頭,不敢看他。高寬久久地看着我,輕聲喊我:“點點,別低着頭,抬頭看看我。”我抬起頭,看着他。他説:“這一年裏你都好嗎?”我又埋下頭,流下淚。我該怎麼説呢?這一年對我來説比一個世紀還漫長,我彷彿生活在噩夢中,人世間所有的悲和苦,恥和辱,都經歷了,而且由於無處訴説,它們一直沉積在我心中。此刻,我是説還是不説,對我又是個巨大的問號。最後,我選擇了不説,我用不説的方式告訴他我的變化,我的苦難。
上岸後,高寬在上車之前,認真地問我:“你去哪裏?”
我説:“回家。”
他説:“是富家子弟的家嗎?”
我説:“你以為是真的嗎?”
他説:“當初認為是真的,後來知道是假的。”
我突然哭了,高寬把我攬在懷裏,扶我上車,帶我回了他的家:在法租界猶太人集聚區的一棟小樓裏,房東是個印度大胖子,高寬的房間在二樓。我們走進房間,高寬立刻打開抽屜的鎖,取出一本筆記本讓我看。我打開扉頁,看到我的照片夾在塑料皮下。我怔怔看着,熱淚滾滾地流下來。他看到我脖子上的紅絲線,小心地拉出來,看到他送我的玉佩。我淚流滿面地説:“我什麼都丟了,就它一直陪着我。”他捧起我的臉,幫我拭去淚水,然後一口咬住我的唇……
這一刻,我選擇了説,毫無保留地。我躺在高寬懷裏,把積攢了一年的冤屈和思念都倒出來了。最後我説:“就這樣,短短幾個月裏,父親,母親,大哥,大嫂,小弟,那麼多親人都離開了我,還有你,讓我無法面對的你……我失去了親人,失去了愛人,失去了一個女人愛自己心上人的權利,多少個夜晚我都想結束自己可憐又可悲的生命,生活對我來説已經成了受刑,要不是參加了革命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活下去。”他説:“親愛的,真是讓你受苦了,可你千不該萬不該,在你最痛苦、最需要我幫助的時候,把我推開。”我説:“我沒有臉再見你。”他説:“這你就錯了,兩個人相愛就是為了一起榮辱與共,風雨同舟,你這樣讓我留下了終生的遺憾,我沒有陪你一起走過最艱難的時光,今後我一定要更加好好地愛你,敵人奪走了你什麼,我要加倍還給你。”我問:“高老師,你還愛我嗎?”他笑了,“你該喊我首長。我早就不是老師了,以後你就叫我阿寬吧。”他把我的手按到他心上,説:“點點,你聽,這顆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愛你。”
我突然想起什麼,對了,是小馬駒給我倆算命時説的話:你們雖然分手了,但心還在一起,他永遠是你的白馬王子,你永遠是他的公主……我哭着,呼喊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他要被我的淚水沖走似的。我説:“阿寬,你真的會原諒我嗎?你真的還愛我嗎?”他緊緊地抱着我説:“當然愛啊,親愛的點點,你別説傻話了。作為同志,我們隨時要準備為對方失去包括生命在內的一切,對你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你想一想,我們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還有什麼不能放棄的?”我仍然慟哭不已,他依然緊緊抱着我,撫着我的頭髮説:“哭吧,盡情地哭吧,你有再多的淚水我都幫你盛着。點點,相信我,我愛你,比從前更加愛你,你如果願意,我想馬上就娶你,我要做你的愛人,每天每夜,白天和夜晚,都陪着你。”
清明節前一天,利用回家掃墓之際,我和高寬在老家祠堂裏舉辦了隆重的婚禮,村裏五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婦女都應邀來吃我們的喜酒,場面非常熱鬧。阿牛哥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放了很多鞭炮,把拉磨的驢驚得發了瘋,逃走了。老人們説,這是好兆頭,説明我將來要生一個胖小子。鄉下有種説法,雞飛生女,狗跳生男,驢跟狗一樣,都是四隻腳的。這種話當然只能聽聽而已,不作數的。
回到上海,乾爹代表組織又為我們擺了一桌喜宴,慶賀我們結婚。
席間,乾爹問二哥:“老二啊,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麼非要請大家吃這頓酒嗎?”二哥説:“我還沒有喝醉,你不是説了嘛,點點是組織的人,你作為一組之長,是點點的再生之父,加上又是乾爹,所以你是嫁女啊。”乾爹説:“也對,也不對。同樣是嫁女,你是嫁了小妹又得了妹夫,有送走的,也有迎來的,而且送只是名義上的,實際上是‘送一得二’,只有進賬沒有出賬。可我這個再生之父啊,只有送,沒有迎,虧大了。”除了知情者高寬在微笑之外,其他人聽了都覺得納悶。乾爹繼續説:“不瞞你們説,我已經接到上級指示,點點要離開我們了。”
“去哪裏?”二哥問。
“市委機關。”乾爹説。
“真的?”二哥問我。我説:“我也不知道。”乾爹對我説:“首長在這裏,我敢造謠嗎?點點,千真萬確,明天你就要去新崗位就職,今天這頓酒啊,既是乾爹為慶賀你們新婚開的喜酒,也是我作為一組之長給你設的餞行酒。”我真的不知道,驚異地問高寬:“真的嗎?”他對我微笑地點點頭。乾爹遞給我介紹信説:“呶,是真是假,看看這個就知道了,這是我給你轉組織關係的介紹信,你收好了,到了新崗位就要上交。祝賀你,雙喜臨門啊。”
既是雙喜臨門,一杯杯酒都針對我來,我又慚愧又驚喜,就是沒有理由擋掉一杯杯酒,但我居然沒有喝醉。這天晚上,我發現我是酒桌上的英雄,這也成為我後來去戴笠身邊做卧底的一個條件,因為誰都知道,戴笠好色,也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