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知道,正是這年大年三十這一天,高寬回到了離別一年的上海。這一年,他先去了重慶,後來又去了延安。此時,他的身份是周恩來的特使,前來就任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長。他有意選擇大年三十這一天回來,正是為了安全,他打扮成一個邊幅不修的藝術家,提着皮箱,扛着畫夾,從車站裏走出來,即使我見了也不一定能認出來。他曾是演員,擅長化裝,把自己裝扮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人,是他的拿手好戲。如果説原來的他是年輕的,風華正茂,書生氣十足,而現在則有一點離經背道的滄桑味,頭髮長過肩,鬍子亂如麻。
春節後,我們回到上海,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二哥的生意已經做得很大了,下面有西藥店、外貿公司、典當鋪、酒店、輪船等實業。他曾在日本留過學,日語講得很好,加上又有羅叔叔明的關係,暗的協助,生意日日興旺,盤子越做越大,迅速成了上海灘的新貴。阿牛哥離開船上,在二哥旗下的典當鋪裏做了小老闆。鋪子開在外灘電信大樓背後的弄堂裏,據説有一次阿牛哥就爬上電信大樓幹了一票,用開花子彈把鬼子的一隻運油船點燃了,船和船上的汽油都燒個精光。我還是在原來的學校當老師,為了便於跟日本人打交道,我就在那時開始跟二哥學習日語。一天下午,我坐三輪車去典當鋪找阿牛哥會面,我下車後,走進鋪子,看見阿牛哥在鋪子裏當班。我放下一包東西,取走一包東西:一隻裝有玉手鐲的盒子。我記住了阿牛哥的話:晚上八點,在老地方上船,有領導要來視察我們小組,給我們作指示。
晚上八點,除了乾爹外,我們都到了:趙叔叔老G、郭阿姨老P,還有乾爹的那個司機——我想起來了,他姓閻,是個詩人,愛喝酒。他是我們小組中最早遇難的,就在這次見面不久後,他在一次行動中犧牲了。我把下午從典當鋪裏拿來的盒子還給阿牛哥,“還給你,我只戴了幾個小時,又是你的啦。”二哥説:“怎麼又是這玩意,你們就不能換個別的東西嘛。”老P説:“對,老是一樣東西拿進拿出,萬一被人瞧見容易引起人懷疑。”二哥推推阿牛哥,“聽到了沒有?”阿牛説:“知道了。”我問老P:“郭阿姨,晚上要來什麼領導啊。”老P説:“那可是個大領導,從延安來的,我也沒見過。”二哥問:“叫什麼名字?”老P説:“姓林,雙木林,名字……你看我這記性,剛才還記得的。啊呀,幹我們這行的名字有什麼用,都是假的,一天都可以變幾個。”阿牛哥説:“前面沒碼頭了,他怎麼來?”我白了他一眼,説:“這還用説,他肯定是坐船來的嘛。”大家笑了。老P對阿牛哥笑道:“當哥的怎麼還沒有小妹聰明。”阿牛哥笑道:“她的腦瓜子誰能比,扒開來看,裏面肯定有個金算盤。”老P説:“那你腦袋裏肯定有架望遠鏡。”二哥説:“所以嘛,老天是公平的,給了你金算盤就不會給你望遠鏡。”這時,一直在掌舵的老G説:“老二,前面來了一條船,估計是他們來了,準備發信號。”
二哥提着手電筒,走出船艙,與前面來的船對信號。信號對上了,兩條船減速靠攏,並在一起。我先看見了乾爹,接着便看見了大領導——天哪,他不是別人,居然是我的高寬老師!雖然他長髮齊耳,變了很多,但我還是一下認出了他。剎那間,我大腦唰的一下,一片紅,接着是一片白,差點暈倒。我極力穩定身體,心又蹦到嗓子眼,讓我眼前一片黑暗。我閉上眼,低下頭來,極力安穩情緒,心裏默默想着,又不知在想什麼。
乾爹先跳上船,然後是高寬,然後是警衞員。三人都上船後,兩隻船又分開,各自往前開去。簡單寒暄後,二哥帶着羅叔叔和高寬鑽進了船艙,警衞員則留在外面放哨。
船艙裏燈光昏暗,空間狹小。在羅叔叔的引薦下,高寬依次與老P、阿牛哥、閻詩人握手、問好。我恨不到躲到暗艙裏去!我躲到最後,用圍巾包住半張臉,希望他別認出我來。可當他握住我的手時,似乎是我的手讓他認出了我,他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我的手上,又從我的手轉移到我的臉上,最後停留在我的眼睛上。相持中,乾爹對我説:“你應該認識他吧,有一次你去我們報社參加慶典活動……”不等説完,高寬驚呼道:“是你,點點!”
“你好,高老師……”我滿臉通紅,幽幽地説。
“意外!意外!真是太意外了!”高寬緊緊握住我的手,動情地説,“啊,點點,真是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你,怎麼?你現在是我們的同志了?”
乾爹問高寬:“怎麼,你也認識她?哦,對了,你在他們學校當過老師,我怎麼忘了。點點,你高老師現在可是領導,我們的最高首長。”我支吾着,臉熱得如燃燒着的焦炭,不知説什麼。高寬還在一個勁地感嘆:“真想不到在這兒見到你,點點,你都好嗎?”
乾爹替我作答:“好,好,首長,我向你彙報一下,點點是我們小組的軍師,腦瓜子靈得很囉。”
高寬用力一拍乾爹的肩膀,對大家笑道:“關於馮點點同志的情況,我最瞭解,我們不僅是師生關係,還有……更多鮮為人知的交情,今後我們又是同志關係了。好,好,點點,見到你真的很高興啊。”剛才阿牛哥沒有認出高寬,現在反應過來了,主動説:“首長,你也該認識我。”高寬仔細看看他,“哎喲。是你啊,認識,認識。”
高寬看看乾爹,又看看二哥説:“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點點的哥哥。”二哥説:“是,首長,我是點點的二哥。”高寬握住二哥的手説:“你好,馮二虎同志,你一次交的黨費比我一輩子還要多啊!”高寬對乾爹説:“老羅,現在我知道了,你説的一家子都參加了革命,就是點點家。”乾爹指着自己笑道:“其中也包括我哦。”高寬雙手插腰,裝作大領導的樣子問:“什麼意思,向首長報告一下。”乾爹説:“好,首長,我向你報告,我現在不但是點點同志的組長,還是點點的乾爹。”説得大家都笑了。
就這樣,我們在杳無音訊地別離一年後,在這個晚上又意外地相遇了。我清楚記得,那天晚上天上掛着一輪銀製的明月,月光像水一樣灑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有時候,我真覺得我的生活像一場夢,有噩夢,也有美夢。
這次見面阿牛哥是真正的主角,和我寒暄完後,高寬環顧一下大夥問乾爹:“哪位是馮大牛同志?”乾爹把阿牛哥推出來,高寬笑了,“原來就是你呀。”阿牛哥看一眼我説:“我一直在找你呢。”我知道他説的意思,但高寬不知道,他上前拍拍阿牛的肩膀,親切地説:“是等着我來給你發獎狀嗎?讓你久等了,不過你的收穫可能要比你想象的多。”説着示意大夥坐下。
等大夥坐定,高寬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道來:“今天,我是代表中共上海市委來看望大家的,這半年多來,你們小組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積極開展工作,可謂捷報頻傳哪。尤其是馮大牛同志,雖然參加革命時間不長,但多次出色完成任務,極大地滅了敵人的威風,長了我們的志氣。這樣的同志,自是我們學習的楷模,組織上準備要在內部進行大力宣傳、表彰。”高寬從隨身的皮包裏取出一隻文件袋,打開説,“下面我來宣讀一份嘉獎令……”嘉獎令有兩份,一份是表彰我們小組的,記我們小組集體二等功一次,獎勵活動經費一百塊大洋;另一份是表彰阿牛哥的,記他個人一等功一次,並授予他紅色神槍手的榮譽稱號。
宣讀完畢,高寬對阿牛笑道:“同時還有物質獎賞,阿牛同志,你希望組織上給你什麼獎賞?”
阿牛不好意思地説:“不要……我不要獎賞,這麼高的榮譽……已讓我受之有愧……”
高寬對大家説:“你們看,我們阿牛同志不但槍法神準,覺悟也蠻高的。不過,這個獎賞我想你一定會喜歡的。”他衝船艙外的警衞喊一聲,警衞提着一個長長的禮盒和一隻小盒子進來,交了東西又出去。高寬指着長禮盒,問:“你們猜猜看,這是什麼?”
大家都猜出是一杆槍。
高寬説:“對,是一杆槍。阿牛同志,打開來看看,喜歡嗎?”
阿牛打開一看,是一支烏黑鋥亮的狙擊步槍,頓時笑眯了眼。高寬説:“這槍可比你用的那槍要好得多哦,這是德國造的XB12-39狙擊步槍,是目前世界上最先進的,尤其是這瞄準鏡,有五十倍的放大功能。”
阿牛愣了,問:“多少倍?”
高寬説:“五十倍,你現在的槍是多少倍的?”
阿牛答:“十倍。”
高寬説:“所以嘛,它比你的好,它是最好的。”
阿牛激動了,急切地上前想拿起來看,二哥一把抓住他,説:“你急什麼,等首長給你頒發吧。”大家笑了。高寬説:“好,阿牛同志,現在我頒發給你,同時還有兩百發子彈。”我給阿牛哥整了整衣服,阿牛哥上前莊重地領了槍彈,大家一陣鼓掌。眾人輪流看槍時,羅叔叔看看錶,對高寬説:“到時間了,該回頭了。”高寬説:“回吧。”羅叔叔對前面老G喊道:“老趙,掉頭嘍。”
於是,船頭緩緩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