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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

    事情真的是越來越複雜了,肥原不禁想,難道是我誤入了歧途?俗話説,知人知面不知心,這世道人心叵測仔細想來,司令的疑點被一絲絲放大,比如那天晚上驗筆跡,他不請自來,而且也是他首先發現吳志國的破綻,昨天晚上司令又來電話表示肯定是吳志國越想心裏越是黑暗。本來,自吳志國連發三槍把二太太打得腦漿四濺後,他對李寧玉一直情有獨鍾,但顧小夢又那麼堅決地否認她。連日來明察暗訪,真正令他放心下來的只有顧小夢一人。問題就在這裏,值得他信任的人不支持他,甚至不惜指控司令來捍衞李寧玉。再想想,張司令喜歡舞文弄墨,臨摹功夫恐怕也在他人之上這麼想着,肥原就有點坐立不安起來。

    午飯前,肥原帶着王田香突擊拜訪了張司令,先在他辦公室裏閒坐一陣,到時間又嚷嚷着要去他府上看夫人,吃家宴。總之,要看看你平時有沒有在練字。張司令是個老秀才,家裏文房四寶一應俱全,牆上掛着名人書畫和自己的得意之作:是一幅對聯,上聯是天上行星地上立人,下聯是字裏藏龍畫裏卧虎。畢竟是老秀才,書法有度,橫如刀,豎似劍,遒勁的筆法,有點魏碑體。

    字裏藏龍?這意思太曖昧!肥原看了心裏煩得不行,吃了飯就匆匆返回裘莊。他當然不希望司令心懷鬼胎,但司令給人的感覺有點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意思。回來跟吳志國聊,後者多少寬慰了他。吳志國認定:司令是絕對可靠的,老鬼絕對是李寧玉,無需再去懷疑其他任何人。

    吳志國甚至發誓説:明天晚上就可以見分曉了,如果不是李寧玉,我吳志國願意搭上一家人的性命。

    吳志國有老婆,三個孩子,還有老母親,願意用五條親人的命作賭,這賭注下得也夠大夠狠的。李寧玉敢嗎?帶着這個想法,肥原準備再跟李寧玉過過招。

    二

    雨過天晴,小草濕漉漉的,綠得發亮。東樓的地基高,肥原出門,抬頭一看,看見李寧玉坐在陽台上,翹着二郎腿,好像挺享受的。過來看,才發現她在畫畫,畫夾、畫紙、素描筆,都挺像回事的,好像事先準備好的。

    其實是錢狗尾的遺物。

    事後白秘書告訴肥原,錢狗尾的女兒生前在學畫畫,死後一副畫具依然掛在她房間裏(就是金生火住的房間)。中午吃飯時金生火説起這事,李寧玉當場要求把東西給她,説她小時候也學過畫畫,現在無聊想用畫畫來打發時間。

    李寧玉畫的是山坡上的兩棵無名野樹。肥原看她畫得有些樣子,誇獎道:不錯嘛,看來你真學過畫畫。

    李寧玉不抬頭,繼續畫,一邊説:這下你更有理由懷疑我在偷練吳志國的字了。

    肥原一時不明白她説的:為什麼?

    李寧玉示範性地在地面上畫了株小草,解釋道:因為寫字和畫畫都是線條藝術,我能臨摹山水,臨摹個字就更容易了。

    肥原笑道:然後你要告訴我,如果你是老鬼,在盜用吳部長的字傳情報,你就不會在我面前暴露你會畫畫是不是?李寧玉,我覺得你真的越來越愛説話了,跟前兩天不一樣,這説明什麼你能告訴我嗎?

    李寧玉停下筆,看着肥原:是你來找我的,如果你嫌我話多,我不説就是了。説着回房間去了,躺在牀上,繼續畫。

    肥原跟到房間:我想問你個問題,李寧玉,你家裏有幾個人?李寧玉不理他,他又繼續説,你是不是老鬼明天晚上就見分曉。如果是,現在承認,我只拿你一個人問罪,否則我要滅你全家,一個不剩,包括兩個孩子。

    李寧玉説:明天你就會知道,我不是老鬼。

    李寧玉有丈夫,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七歲,女兒五歲。家裏還有個老家帶來的傭人,跟了好幾年了,也是有很深感情的。這都是肥原回到東樓後,王田香跟他説的。王田香還説:她丈夫是個報社記者,看上去白面書生一個,卻脾氣暴躁,經常打李寧玉。今年春節,有一天,李寧玉在單位值班,不知為什麼她丈夫到她辦公室,把她打得頭破血流。從那以後,李寧玉就不回去住了,開始住在辦公室裏,後來在單身宿舍找了個間屋住。

    孩子也不要了?

    不,她中午回家。王田香對李寧玉似乎很瞭解,她丈夫在北區上班,中午不可能回家,太遠了。她中午回去就是去看孩子,每天都一樣。

    肥原還想説什麼,突然聽到話筒裏傳出白秘書極具挑戰意味的聲音

    李寧玉,你那麼牛哄哄的,我以為喊不下來你呢。

    肥原沒想到,白秘書還會把李寧玉喊下來。

    再喊你下來就是要出口氣!這回白秘書可不是好惹的,見了人,臉就拉得老長,面對李寧玉冷漠的目光也不退卻,繼續挑釁地説道:你不要以為你走得出這裏,事情不説清楚你出不去的。

    李寧玉惜字如金:我無話可説。

    白秘書咄咄逼人:但你必須説。

    李寧玉:我説什麼?

    白秘書:招供!如實招供!

    李寧玉:是肥原長安排你叫我招供的?還是王處長?

    白秘書:是我自己,怎麼,不行嗎?

    李寧玉:當然不行,你沒這資格。

    白秘書:資格不是你定的!

    李寧玉:也不是你定的。你跟我一樣,都是老鬼的嫌疑犯。

    白秘書:放屁!現在只有一個嫌疑犯,就是你!

    李寧玉:那就把我抓了,把他們都放了,包括你。

    白秘書:會的!你看好了,會抓你的

    聽到這裏,肥原哼一聲:他的智力玩不過她的。

    王田香早憤怒在心,聽肥原這麼一説,爆發出來,對着話筒罵:誰叫你審問他的!

    肥原笑道:我還以為是你。

    王田香説:怎麼會呢?肥原長,我覺得李寧玉不像,我還認為是吳志國。

    肥原立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説:我知道你是怕吳志國不是,出去了給你穿小鞋。別怕,你是我的人,他敢嗎?丟開這個顧慮,你會覺得吳志國還是不大像的。

    肥原認為如果吳志國是老鬼,他在毒打面前死不承認,還想找一個替死鬼,最值得他找的人選首先應是顧小夢,因為她父親是汪主席的紅人,把她害了價值很高,對外可以搞臭南京政府,對內可以叫她父親對當局產生不滿。其次是張司令,第三是金生火,他們的位置都比李寧玉重要,李寧玉只是一個小科長,搞掉她意思不大。

    肥原看着窗外,像是自言自語道:下午我們從城裏回來,我又找吳志國聊過,試探性地告訴他有人在指控張司令,他絕對否認。如果他是老鬼不應該這樣的,他可以順水推舟,或者含糊其辭。

    王田香小聲道:可李寧玉要是老鬼的話,在吳志國以死來指控她的情況下她也該承認了,哪怕是為了救兩個孩子。

    是啊,肥原轉身感嘆道,按説是這樣的,所以我始終下不了狠心對她用刑。

    那就用刑吧,王田香討好地説,有些人就是不識相的。

    能夠用智力取勝樂處更大,肥原饒有興致地説,我們再打一張牌吧。

    三

    這張牌打得怪,完全是不按常理的。

    吃晚飯前,肥原通知王田香,今天晚飯不去外面招待所吃。肥原説:狗急要跳牆,兔子急了要咬人,只剩最後一天了,我們還是小心點好,別讓他們出門了。老鱉今天到現在都沒來,我估計他晚上可能會來。萬一他跟老鬼在餐廳裏秘密聯絡上了,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於是就安排食堂送飯菜上門。

    吃罷飯,肥原要求大家在會議室集合,又是開會。人早早到齊了,肥原卻遲遲不來。終於來了,卻不是一個人,還帶了個人。誰?吳志國。死人復活,讓大家目瞪口呆,包括王田香,也不知肥原葫蘆裏賣的是什麼藥。

    肥原當然會解釋的,他神乎其神地説:大家不要奇怪,吳部長不是死而復生,他是死而未遂。他想死,割破手腕寫下血書,準備赴死就義。但他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就是割腕自殺是要有條件的,要把割破的手腕放在水裏,當然最好是熱水。這樣血才能不止地流,血盡命止。吳部長割了手腕就睡在牀上,他看着血汩汩地流出來,閉上眼,以為死定了。其實當他閉上眼,傷口也慢慢自動閉合了。血有自動凝固的功能,這個我們大家也許都有體會,有傷口,開始會流血,慢慢地也就不流了。命不該死,想死也死不了,吳部長,你的命大啊。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能夠親眼看見老鬼束手待斃,也算是你的後福吧。

    肥原洋洋灑灑地説了一大通開場白後,又告訴大家等一會兒還要來一個人。誰呢?張司令。肥原説:我們的行動快要結束了,張司令規定的時間已經剩下不多,老鬼至今不現是我的無能。但這是一局必贏的賭局,我也沒什麼難過的,難過的該是老鬼,等明天我們把老K等人一網打盡,我就不相信你還能藏下去。我把醜話説在前頭,那時候我要殺你全家,這就是罰酒,就是你不肯自首的代價。我設一個極限時間,今晚十二點,用張司令的話説,之前都是機會,之後莫後悔。

    説張司令,張司令到。張司令踏着夜色而來,臉上似乎也蒙了一層夜色,陰沉沉的,透露出老相和兇惡。他環視大家一圈,最後瞪了一眼吳志國,似乎想説點兒什麼,被肥原打斷了。肥原擔心司令不知情,説錯話,搶先説一通,大意是今天請司令來開一個總結會,把幾天來的情況向司令作個彙報。

    這是一個事無鉅細的彙報。肥原把他幾天來瞭解和隱瞞的情況悉數端上桌面,諸如他如何在對面監聽這邊的談話,他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想到了什麼,遇到了什麼,實話實説,和盤托出。於是,吳志國的筆跡,還有他對筆跡的自我辯解;金生火最初對顧小夢的懷疑指控,後來又對李寧玉的落井下石;李寧玉對白秘書的懷疑,和她對吳志國血書的反駁;吳志國對李寧玉的誓死指控;顧小夢對李寧玉的絕對捍衞;組織上對白秘書的秘密懷疑總之,大家這幾天在私下裏説的、做的、鬧的,都端上了桌,明明白白,無所顧忌,毫無保留。

    不,還是有所保留,就是:他們對簡先生的監視,顧小夢對司令理論上的懷疑,還有他們去秘密偵察司令書房等,肥原避而不談。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懷疑司令是有危險的,而顧小夢是應該受到保護的,因為她已經博得了肥原的信任。

    儘管有所保留,會場還是亂了套!顧小夢率先發難,把金生火罵了個狗血淋頭。白秘書也不示弱,雖然司令和肥原長不敢罵,卻把王田香當替罪羊發落,惡語中傷,威脅的話摔得擲地有聲。吳志國早對李寧玉憋足了氣,也是一吐為快。李寧玉開始還穩得住,忍氣吞聲,任其誹謗、謾罵,後來好像又是為一句什麼話,令她失控,舊病復發,操起傢伙朝吳志國臉上砸。當然,今天砸的不是酒水,而是那把她一直隨身帶的梳子。梳子像飛標一樣呼呼有聲地朝吳志國飛過去,後者也許身上有傷的緣故,身手不靈,居然沒躲掉,下巴被梳子的齒耙扎出了血。吳志國縱身一躍,撲上來,要想對李寧玉動手,沒想到顧小夢高舉板凳,英雄一般攔在中間,慷慨陳詞:除非司令和肥原長説李科長就是老鬼,我不管,否則你一個大男人打女人,就憑這一點老子就看不順眼,就要管!

    精彩紛呈,高xdx潮迭起。

    但這還不是最高xdx潮。最高xdx潮的戲是由白秘書和王田香共同演出的,道具是槍真槍真彈!兩人從唇槍舌戰開始,罵聲震天,口沫橫飛,到最後居然都拔出鐵傢伙相脅,槍栓都拉開了,只要手指扳動一下,兩條人命就可能衝上西天説來也怪,剛才大家這麼鬧騰,司令和肥原一直不聞不顧,冷眼旁觀。直到這時,眼看要出人命了,肥原和司令才同時拍案而起,各打五十大板,平息了一觸即發的戰火。

    其實這哪是開會,這是肥原出的一個毒計,假借給司令彙報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擊,醜態百出。肥原認為,把大家逼到絕路上,醜態百出的同時也可能出現漏洞。他現在認定,老鬼決非小魚小蝦,一嚇一誘便可現身。他也懷疑自己可能誤入歧途,需要他調整思路,拓寬懷疑範圍,包括張司令,所以今天晚上專門把他喊來。他睜大眼睛,洗耳恭聽,指望在各人的混戰中瞅見端倪,發現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這樣才能把長長的時間熬過去。

    四

    夜深了。

    院子裏的燈光相繼熄滅,只有西樓會議室,依然燈光明亮。

    突然,院子裏槍聲乍起!

    尖利的槍聲中夾雜着零星的慘叫聲、戰鬥聲、腳步聲會議室裏的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兩個蒙面人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不許動!把手舉起來!

    誰也沒想到,共軍居然敢冒死來營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槍,忽見又有兩個蒙面人破門而入,只好乖乖地舉起手。

    一雙雙手相繼舉起,任憑烏黑的槍口對準,命懸一線。

    老鬼,快跟我們走!

    快走,老鬼,我們是老虎派來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誰是老鬼,一邊舉着雙手一邊偷偷環視周圍,看到底誰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雙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彎,無一例外。不過肥原也注意到,這些人中只有李寧玉跟王田香一樣,頗有點泰然處之的鎮靜,其他人無不露出了恐懼的神情。白秘書甚至嚇得流出了口水,着實丟人。

    老鬼,快跟我們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敵人援軍馬上就會趕來的

    機不可失,耽誤不得!

    可就是沒有人出列,跟他們走。

    肥原不經意間發現其中一個蒙面人穿的是總隊士兵特製的大頭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識破,頓時惱羞成怒,手還沒完全放下便破口大罵:滾!都給我滾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來這是肥原為今天晚上精心策劃並組織的一出壓軸戲,長時間的開會就是為了把時間熬過去。夜深深,讓共軍鋌而走險,讓老鬼自投羅網。可老鬼畢竟是老鬼,資深老辣,歷練成精,哪會被這幾個小鬼騙過?他們穿的是統一的皮鞋,端的都是統一制式的槍,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來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門,口音南腔北調,怎麼可能這麼整齊劃一?

    不用説,肥原又白打了一張牌。不但白打,還有點丟人現眼。

    再説張司令,什麼時候這麼狼狽過,當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舉起顫抖的雙手?肥原採取這麼大的行動,居然不跟他打招呼,讓他出洋相,簡直是胡鬧!他忍不住板着臉,氣呼呼地責問肥原:肥原長,你到底在搞什麼名堂?

    肥原本在氣惱中,不客氣地回敬道:還用問嗎?我要引蛇出洞,誘鬼現身。你不覺得你身邊的鬼太狡猾了嘛,你要覺得我做得不對,有什麼高見不妨説來聽聽。

    司令看他氣勢洶洶,忍了氣勸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説吧,等明天這個時候,什麼老K、老虎、老鬼都會現身的。

    肥原走到李寧玉跟前:我覺得已經現身了,李寧玉,你覺得呢?剛才我看見你靜若止水。你為什麼這麼鎮靜,能告訴我嗎?

    李寧玉看着肥原,靜靜地説:因為我覺得這樣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無辜地當共黨分子懷疑、訛詐,還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為什麼怕承認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寧玉瞪他道:你沒什麼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現在該笑的是老鬼,你這麼有眼無珠。

    你是的,肥原説,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覺,你就是老鬼。

    既然這樣,李寧玉咬了咬牙,又何必説這麼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證據。肥原説,當然,沒有證據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為什麼?我想跟你玩玩。看過貓捉老鼠嗎?貓捉住老鼠後不喜歡馬上吃掉,而是喜歡跟它遊戲一番,把它丟了,又抓,抓了又丟,這樣的樂趣可能比吃的樂趣更大。我現在就在跟你做遊戲,想看你最後怎麼鑽進我給你設的網,那樣你會恨死自己的,而我則其樂無窮,明白吧?

    肥原這麼説時,李寧玉只覺得頭皮在一片片地發麻,腦袋裏有股熱氣在橫衝直撞,要衝出來,要燃燒,要爆炸剎那間,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人已經彈飛出去,把肥原撲倒在地上,雙手緊緊卡住他脖子,號叫着: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憑感覺説我是老鬼,我要殺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殺了你!

    完全是瘋掉了!

    顧小夢和白秘書想把她拉開來,可哪裏拉得開,她像一座山一樣壓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對鐵箍似的緊緊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後還是王田香,迅速操起一張椅子使勁朝李寧玉後背猛砸下去,這才把李寧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別看肥原是個小個子,説話女聲女氣的,其實他早年習過武,有功夫的。剛才由於太突然,被李寧玉搶先制住了要害,精氣神都聚在脖子上,他無暇還擊。這會兒,李寧玉的手一鬆,他氣一順,便是霍地一個漂亮的騰空背躍,穩穩地立在地上。此時李寧玉躺在地上,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肥原走過去,用腳踢她,命令她站起來。李寧玉爬起來,剛立直,肥原手臂一掄,一記直拳已經落在她臉上。那拳頭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過來時都裹挾着風聲和衝力,把李寧玉當場擊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來!

    爬起來!

    有種的爬起來

    李寧玉爬起來,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當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似的,把李寧玉打得暈頭轉向,血流滿面,再也無力爬起來。自己爬不起來,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來再打,到最後李寧玉已被打得渾身散了架,跟團爛泥似的,架都架不起來了,連張司令都起了惻隱之心,勸肥原算了,肥原才罷手。

    此時李寧玉已經口舌無形,話都説不成了,卻還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軍事法庭告你,你憑感覺辦案豈有此理你行兇逼供,我要告你他們都是證人

    肥原冷笑着説:你告我?去哪裏告?軍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嘛,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我告訴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條狗,沒人管得了!

    李寧玉聽了這話,感覺像比剛才所有拳頭都還要擊中要害,還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渙散開來,痴痴地自語道:我是一條狗我是一條狗旁若無人,形同槁木。轉眼間,河流決堤,木木的喃喃自語變成聲淚俱下的號啕大哭:我是一條狗啊,死了都沒有人管的啊我是一條狗啊,讓我去死吧説着掙扎着爬起來,一頭往牆上撞去,把現場的人都嚇呆了!

    五

    李寧玉撞牆沒死,她這樣子站都站不直,哪還撞得死?

    李寧玉發現自己沒死,又往肥原撲過去,抱住他的腳,朝他吐一口血水,罵道:你這個畜生如果明天證明我不是老鬼你去死!

    肥原拔出腳,拂袖而去。

    李寧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訴:張司令,我不是老鬼張司令,我不是老鬼

    張司令看不下去,對旁邊的白秘書等人示意一下,扭頭跟着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面還聽到李寧玉聲嘶力竭地叫:張司令,我不是老鬼!

    李寧玉説是沒死,但離死也差不多了。額頭開花了,鼻樑凹下去了,牙齒掛出來了,血像地下水一樣冒出來,要是沒有人相救,生死只有聽天由命。畢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見死不救,何況從現在的情況看,李寧玉比任何時候都不像個老鬼。這時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寧玉死,可老鬼為了掩蓋自己是老鬼也得要裝出相救的樣子。於是,幾個人手忙腳亂,有的去外面招待所叫醫生,有的臨時急救,用手捂,用手絹堵,暫時止了血,便將她送上樓去。

    不久趕來一個衞生員,金生火和白秘書藉機就走了,只有顧小夢留下來,配合衞生員給李寧玉作包紮。後來衞生員走了,她也沒走,而是打來水,給李寧玉洗了血污,罷了又陪她坐了很久。這些人中她們倆的關係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剛才那場混戰惡鬥中,兩人也沒有互相詆譭、撕咬。最後,顧小夢走時,李寧玉硬撐着坐起身,認真地對她道謝,説:只有你把我當朋友看,我死了都不會忘記你的。

    深夜裏的山莊,墨黑如漆,靜寂如死。李寧玉躺在牀上,可以聽到窗外樹葉隨風飄落的聲音。她怎麼也睡不着,似乎也無心睡,只是靜靜地躺在牀上,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睜得大大的,圓圓的,亮亮的,像是怕閉上了再也睜不開似的,又像要用這最後的目光驅散層層黑暗。

    黑暗逐漸又逐漸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瞭。

    新的一天對誰來説都是最後一天,對老鬼是,對其他人也是。由於突然發現自己確實如顧小夢説的那樣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書的覺睡得很不安穩。噩夢像老鬼一樣糾纏着他,使他老處於半夢半醒的狀態,周邊的聲響可以輕易地從他夢裏夢外穿來梭去:從夢外進,從夢裏出;從一隻耳朵進,從另一隻耳朵出。天亮前,他聽到樓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短促、沉悶,好像是一團什麼東西摔在了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並命令自己趕緊醒過來。他醒了幾分,朦朦朧朧聽到李寧玉痛苦的呻吟聲,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氣,心裏又松輕下來,沉入了夢裏。當早晨樹林裏的小鳥唧唧喳喳地叫醒他時,他首先醒過來的意識是李寧玉痛苦的呻吟聲,並比夢裏更肯定她夜裏一定是又被肥原打了。於是,他起牀後第一時間去看了李寧玉。

    房門虛掩着,門縫裏夾着一股不祥的氣息,以致他不敢貿然推門。他連喊兩聲李寧玉的名字,沒有回應,才上去推開門,看見李寧玉居然趴着睡在地上,像一個被徹底打垮的可憐蟲,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動。他又喊李寧玉的名字,一邊上前想去扶她上牀,卻被李寧玉慘烈的死狀嚇得驚惶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兩隻耳朵孔裏,都是血,烏烏的血事後白秘書向肥原報告時,依然有些驚魂不定。

    肥原聽了,不緊不慢地説:那叫七竅流血,可能是吃了什麼毒藥吧。

    六

    確實,肥原説的對,李寧玉是吃了毒藥死的。這在她的遺言中有明確交待。

    李寧玉留下的遺言共有三份,分別是給張司令和肥原,以及她並不和睦的丈夫的。遺言都寫在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三頁紙上,內容如下:

    尊敬的張司令:一年前,在我接受譯電科科長重任時,組織上發給我這顆巨毒藥丸,我深知,當我掌握的秘密面臨威脅,我應一無疑猶地吞下這顆藥丸。今日我吞下這顆藥丸,決非因秘密遭受威脅,實屬我個人對皇軍和您的忠誠遭到深深質疑。肥原蠻橫地懷疑我是共匪,我深感傷心,也痛心人世之奸險。知我者莫如您,我與世不爭,只求忠心報國。忠您者莫如我,危難之際,甘願以死相報,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險惡,您比我知,人心叵測,天知地知。肥原對我深疑蠻纏,必將鑄成大錯。我之死或許能令其頓開茅塞,明辨真偽,我死得其所,便義無反顧。只是,事出冤情,我含淚赴死,死有餘恨啊!切望司令明冤。

    您忠誠的部下李寧玉

    肥原:我命賤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牆,何況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中校軍官,豈容作踐!我實系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陽間告不了你,在陰間照樣告你!

    李寧玉中校

    良明吾夫:原諒我生時移情別戀,死時不辭而別。我執行公務急病而亡,當屬因公殉職,死而無憾。只念孩子年幼,於心不忍。我忍病作畫一幅,希望他們能在你培育下,成樹成材,福祿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們。

    小寧

    肥原是第一個看到遺言的,捷足先登,還賊眉賊眼呢,不但看了屬於他的,也看了不屬於他的。看了給自己的那份後,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話一樣:一條狗死不足惜,居然還敢威脅他,大膽!嚓,嚓,嚓,一把撕了。後面的兩份,沒撕,看過照原樣折了,因為要交給遺囑主人的。

    接下來,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寧玉留下的所有遺物通通找出來,集中在一起,它們是一隻英式懷錶、一本單位內部使用的筆記本、一支白色筆帽的鋼筆、一把破梳子(已有三個齒耙斷裂)、一隻皮夾子(內有半個月工資)、一對髮夾、一支唇膏、一串鑰匙、一隻茶杯、半盒藥丸、一根扎頭巾、一套內衣內褲、一幅素描畫。畫已經完成,畫的是兩棵不知名的樹,粗壯,挺拔,並排而立,地面上長滿了小草,上面還寫有一句話:

    牛兒,小玉,媽媽希望你們要做大樹,不要做小草。

    顯然是給孩子們畫的。

    畫很簡單,用單線勾勒,沒有一處色塊。但肥原仍擔心畫裏面藏字,反覆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過來看,對着燈光看,用放大鏡看。總之,每一樣東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進行細緻地檢查,確信無疑後方納為遺物,包括那幅畫。只有那本筆記本,因為已經用了大半本,如果首尾審看一遍起碼要一個鐘頭。肥原懶得看,索性佔為己有,沒收了。

    不可思議的是,看了這麼多,肥原似乎還沒有看夠,要王田香檢查李寧玉的遺體。

    幹嗎?王田香納悶地問。

    萬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借屍體傳送情報。肥原老練地説,她身上可以藏匿情報的地方多着呢。

    你還在懷疑她?王田香氣鼓鼓地説。

    幹我們這行的只相信事實。肥原高深地説。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説:即使確鑿無疑也是應該查一查的,算是雙保險嘛。

    於是兩人將屍體的上上下下、裏裏外外都翻了遍,連頭髮叢、兩個鼻孔、牙齒縫、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門、陰處都查檢了個遍。至於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沒有放過。總之,所有可能藏納紙頭紙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寫字留意的地方,都無一例外地檢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沒有,沒有,身上沒有,身外也沒有,到處都沒有。

    沒有片言隻語!

    沒有暗號密語!

    説實話,從昨天李寧玉卡住他喉嚨起,肥原對她的疑慮已經所剩無幾,那種瘋狂,那種憤怒,那種絕望,就是她受冤屈的證據,等看到她嘭的一聲撞在牆上時,他覺得自己都開始有點憐憫她了。換言之,李寧玉一頭撞牆赴死的壯舉,讓肥原終於相信她是無辜的。至於剛才搜屍,只不過是職業病而已,凡事小心為妙嘛。

    對李寧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裏李寧玉往牆上撞去,覺得她現在的死不過是那一刻的繼續。當時他曾經想過,李寧玉撞牆尋死,目的是要他承認她是無辜的,他冤屈了她。就這點而言,肥原覺得她已經達到目的。可問題是在肥原想來,既然她已經達到目的,又何必重蹈覆轍?所以,他又覺得有點意外,也許還有點為她惋惜。不過,總而言之,肥原覺得一條狗死不足惜。

    死了就死了,這是她為自己的瘋狂應該付出的代價。肥原晃晃李寧玉的筆記本,有點安慰王田香的意思。他看王田香一時愣着,又説:你知道她為什麼要死?

    想跟你證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沒好氣地説。

    不,肥原説,她是怕我以後收拾她,找她秋後算賬。哼,我當然要找她算賬,真是狗膽包天,居然敢對我下毒手,死了也就算了,一了百了。

    王田香指着李寧玉的屍體:怎麼辦?

    肥原想當然地説:通知張司令吧,讓他快派人來處理,難道還要我們來收屍不成?看看屍體,滿臉血污、傷口,慘不忍睹,他又對王田香吩咐,找人來給她清潔一下,弄一身新軍裝給她穿上。

    等張司令趕來時,李寧玉已經穿戴整齊,面容整潔,一套嶄新的軍服和恰當的復容術甚至讓她擁有了一些非凡的神采,暗示她走得從容不迫,死而無憾。儘管如此,張司令看罷遺言還是覺得鼻子發緊,胸腔發脹,亦悲亦氣。他衝動地上前握住死者冰冷的手,哀其死,誇其義,悲痛之情,溢於言表,讓一旁的肥原好不自在。

    難道你準備把她當英雄接回去?肥原嘲弄似的問張司令。

    難道我應該把她當共匪?張司令面露愠色,冷淡地回敬。

    那倒不必,肥原笑,只是當英雄不妥。

    那當什麼好呢?請肥原長給個説法。張司令硬邦邦地説。

    肥原脱口而出:她在給丈夫遺言中不是説了嘛,急病而亡。

    張司令看着鼻青臉腫的屍體:這樣子像病死的嘛。

    肥原懶得囉嗦,轉過身去:那你看着辦吧,當什麼都可以,反正不能當英雄。肥原心裏想,讓她當了英雄,我豈不成了罪犯?即使承認李寧玉是他害死的,肥原也覺得死的只是一條狗,無絲毫罪惡感。他請司令去樓下會議室坐,司令有點不領情,説:我還是陪她一會兒吧。就在李寧玉牀前坐下來。

    肥原看了,並無二話,慢悠悠地踱出房間,走了。

    運屍車來時已近午間,待把遺體弄上車,吃午飯的時間也到了。肥原請張司令吃了午飯再走,後者婉言謝絕。

    不必了,司令説,老鬼至今逍遙法外,你哪有時間陪我吃飯。另外,下午你還是早點進城吧,晚上的行動等着你去佈置的。

    三言兩語,匆匆辭別,令肥原很是不悦,在心裏罵他:你是什麼東西!給我臉色看,荒唐!他心裏罵不解氣,又對着遠去的車屁股大聲罵:哼,老子總有一天要收拾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

    吃罷午飯,肥原和王田香直奔吳志國關押處。想到本來是鐵證如山的,而自己居然被他一個牽強、抵賴的説法所迷惑,把鐵證丟了,弄出這麼大的一堆事情來,也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肥原既恨自己,也恨吳志國。但歸根到底,恨都是要吳志國這雜種來承擔的。這樣吳志國不可避免地又要遭毒打了。想起司令給他的難堪,肥原心裏憋氣得很,見了吳志國二話不説,抓起鞭子,先發泄地抽了一通,出了氣後,才開始審問。

    其實,肥原之所以這樣,先打後審,並不是要威脅他,而就是要出氣,解恨。還用威脅嗎?只怕他招得快。肥原以為,以前只有物證,現在李寧玉死了,等於又加了人證,人證物證都在,吳志國一定會招供的。等他招供了,他就沒有機會出氣了,所以才先打了再説。

    殊不知,吳志國在鐵證面前照樣死活不招,用刑,還是不招;用重刑,還是不招;死了,還是不招,叫肥原簡直覺得不可思議,亡國奴還有這麼硬的骨頭。

    吳志國是被活活打死的,這似乎正應了顧小夢的話:王田香和他的手下都手毒得很,打死人屬於正常,不打死才不正常呢。

    死不承認!吳志國的死讓肥原又懷疑起自己來,擔心老鬼猶在人間,猶在西樓。這簡直亂套了,肥原覺得自己快要瘋掉了,他半個腦袋想着兩具死屍,半個腦袋想着那個未名的老鬼,人也覺得有一半死了,空了,黑了,碎了。他真想挖出身邊每個人的心,看看到底誰是老鬼。可他沒時間了,來接他進城的車已經停在樓前。他要去城裏指揮晚上的抓捕行動,臨走前,他命令哨兵把西樓鎖了,不準任何人進,一切等他回來再説。

    肥原相信,不管怎麼樣,等晚上抓了人,他就知道誰是老鬼了。

    可晚上他沒有抓到人:老K、老虎、老鬼一個都沒有。影子都沒有。文軒閣客棧坐落於郊外鳳凰山,地處偏冷,素以清靜、雅麗著稱,每到晚上,總有不少文人墨客來此過夜生活,把酒吟詩、狎妓博賭、高談闊論。它有一種放浪的氣味,飛旋的感覺,經常是燈火通宵明亮,歌聲隨風飄散。而肥原看到的只是一座既無聲又無光的黑院子,一間間陰森可怖的屋子,像剛從黑地裏長出來,一切都還沒開始。

    其實是結束了。

    肥原令手下打亮所有燈火,可見偌大的院內,井然的屋內,清靜猶在,雅麗猶在,就是看不到人影,找也找不見人去樓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肥原望着黑暗的山野,感到雙膝發軟,心裏有一種盲目的內疚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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