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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55節

    第53節:記憶和感情

    聽得我雲裏霧裏的。

    不過,後來我總算弄明白了,原來老呂此次回來(不知從何而來)是想尋找一個人。

    老呂知道,這個人現在是在蘇北某地,所以幾天前兩人就趕去那裏,但到那裏後才得知,那人其實在千里之外的福州。

    於是,兩人決定馬上再去福州,但老呂卻臨時被總部首長召見,要立即趕往北京。

    分身無術,老呂才想到我,決定給我"這個機會"。

    事實上,他們在去江蘇時,我就懷着"聽故事"的目的,想跟他們去。

    但老呂似乎看透了我心思,悄悄地走了,沒我的份兒。

    想不到,峯迴路轉,機會又來了。

    我當晚就飛到福州,沒有進城,直接住在機場,等着接老金。

    第二天上午11點鐘,老金如期而來,然後我們連賓館都沒找,老金就急匆匆地照着地址去找人了。

    是一箇中年婦女,我們找到她時,她一個人在家,剛吃過午飯,正準備午休。

    她是個現役軍人,穿着軍裝,但説話温文爾雅,對人客客氣氣,並不像一個軍人。

    我敢説,她一定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下午,我帶來的這位神秘的銀髮老人,金深水,會跟她講起這麼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

    這故事講的是她母親的事情,也是701行動局早期的一些事情。

    順便提一下,故事中有老呂的"身影",只是故事中的老呂並不叫老呂,叫什麼呢?大家不妨猜一下——01我叫金深水。

    我從美國來。

    我是你母親的戰友。

    我説的是你親生母親,不是你家鄉那個母親。

    你覺得我説的很荒唐是不?是的,這是我想得到的,我今天才從你家鄉來,我知道他們什麼也沒跟你説。

    他們不跟你説也許是為了愛護你,也許是想等我來説,不過我到今天才出現,他們已不准許我説了。

    這次我去你老家,會見了你現在的父母,臨別時他們再三要求我別來找你。

    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確實事情到今天再來提起實在是晚了,你接受不了,他們也接受不了。

    也許我要早來30年、20年,他們就不會有這樣的願望。

    可我遲遲不來,他們一定以為我死了,所以就打消了失去你的思想準備。

    但我還是來了,我為什麼至今才來,這本身就是個故事。

    這是後話,現在我不想説。

    剛才我説了他們——你現在的父母——叫我別來找你,我甚至都答應了,可我還是來了。

    我不尊重他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我是決計要告訴你的,告訴你事實真相是我一直的願望,也是你母親——我不得不説明是你親生母親——的願望。

    我知道,在今天,在你自己都已經做了母親的年紀裏,我,一個你平素未聞的人,突然跟你提起什麼親生父母,你一定不會相信的。

    你相信自己的記憶和感情,你的記憶和感情在忠實地告訴你,你現在的父母就是你親生父母,你相信他們就像相信自己手上的一顆黑痣。

    但我要告訴你,一個人對自己的出生是沒有記憶的,也請你相信我的忠實。

    你可以看出我已經很老了,死亡對我來説是轉眼之間的事。

    你看,這滿把皺褶的老臉,還有這手杖,這樣一個老人,生活是真空的,他扳着手指計算着末日的到來,同時要捫心自問一下:什麼事情你應該在生前把它完成,否則死不瞑目啊。

    好,就這樣,我想到了你,想到了你母親,想到了讓你知道事實真相就是我此生此世該做的最後一件事。

    這件事我必須做,因為能做這件事的人這世上也許只有我一個人,我是這世上惟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包括你現在的父母,他們對你的身世也是一知半解的,譬如説你真正的父母到底是誰,這問題他們是回答不了的。

    他們能告訴你的無非是多少年前,我,一個國民黨上校軍官,在怎樣一個夜晚,怎樣將你委託給他們,他們又是怎樣把你帶回那個小鎮,怎樣撫養你等等,而背後的很多真情他們是不知曉的……是的,我是個地下工作者,而且藏得很深,在國民黨心腹機關——保密局。

    我叫金深水,我剛説過的,這名字在大陸幾乎是默默無聞的,也許在某個黨史館裏的某一冊子上會有一定記載,僅此而已吧。

    但在台灣,在台北,在國民黨軍隊裏,這名字一度發出過鏗鏘的聲音,就像總統府的一塊玻璃被砸碎似的引人注目又令人不安。

    看不出來?嘿,一個特務讓你隨便一眼看出來還了得,還叫什麼特務?不要説你,就是你現在的母親,她跟隨我那麼多年,我幾乎就在她眼皮底下工作着,她都不知曉我的秘密身份,這次我向她説起,她簡直不相信。

    是啊是啊,我早就認識她——你現在的母親,她是我一個遠房姨娘的女兒,40年前,因為逃婚離家出走,找到了我。

    當時我在杭州警官學校(戴笠的人材基地)當教官,而且剛做父親,家裏正少人手,我就把她留在家裏,以後一直跟着我,幫我帶孩子,做家務,直到1949年3月9日晚上。

    啊,你看,我記得多清楚,就是那天晚上,我把你從監獄裏偷出來的,交給我表妹——你現在的母親;就是那天晚上,我表妹離開了我,一隻手抱着你,另一隻手抱着她自己一歲多一點的兒子。

    那時候,你才四個多月,不可能有記憶的。

    唉,那天晚上,天也像現在一樣下着雨,你被我裝在一個旅行袋裏拎回家,一路上我鬼鬼祟祟的,像是拎着一袋偷來的贓物,害怕你隨時可能的啼哭把我出賣。

    你倒是好,始終沒哭一聲,我幾乎一路都在感激你的沉默。

    可到家一看,才發現真是可怕啊,你知道怎麼了?原來我把拉鍊拉得死緊,中途又沒給你透氣,你差點就給我悶死在裏面。

    幸虧天在下雨,雨水淋濕了布袋,總算有些水氣透露進去,要不我這輩子都要向你母親懺悔。

    你不知道,你母親為生下你把她一切全都抵上了。

    就是那天晚上,劊子手毛人鳳下令殺害了你母親——親生母親。

    1949年3月9日,這個日子,我説你可一定要記住,那是你母親遇難的日子,過去的幾十年,我每年都要在這個日子紀念你母親,以後該由你來紀念了。

    也許我會很快地老死,那麼請你記住這個日子就更加必要了。

    02好,我必須控制老年人東拉西扯的習慣,趕緊講講你母親的故事。

    説真的,我已記不太清我第一次是怎麼聽人家説起你母親的。

    好像是在理髮店,我的聯絡員,一個一隻腳有點瘸的老頭子,是個蘇北人,沒有家小,只有一個啞巴徒弟,他開着一家理髮店,卻是我們傳遞情報的地點。

    有一天,我去理髮室,和往常一樣,我以老客人的身份和他寒暄,閒扯中夾雜着理想的暗語,問他近來生意如何。

    第54節:國民黨保密局

    他以一種我期望的聲腔喜滋滋地答覆我:"啊,長官,我真是有福氣,最近我又有了一位像你這樣的客人,一位有身價的人,他認準我的手藝,常找我來理髮。

    "我立刻明白,他在告訴我:我們又多了一位同志!我説:"恭喜你啊。

    "他説:"哪裏哪裏,要恭喜的是您啊長官,聽説您又添了薪,是高升了吧?"這就是説,這位同志很可能將直接與我發生聯繫。

    我馬上感到了體內高漲的熱烈情緒。

    從理髮店回家,我幾乎緊急地取出了老頭在替我洗頭時塞入我衣袋的紙片,是半張32開的信箋,上面這樣寫道:鴿子(女)已打入廂房,近日可望一見,接頭暗語:鴿子向你打聽她老鄉——一位你處姓秦的參謀,你如實回答即可。

    握手。

    老A。

    1947年5月7日。

    廂房指的是國民黨保密局。

    説真的,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天既沒有預兆,也沒有暗示,一切都是靜悄悄的,平常的,然而卻是我多年夢想實現的日子。

    這個日子太偉大了,有一種神靈降臨的奇妙,我既覺得難以相信的困惑,又感到不能不信的快活。

    現在我知道了什麼叫幸福,就是你夢想的東西在你意想不到甚至沒有意想的時刻出現,那就叫幸福。

    這種感覺是真實的,也是深刻的,就像一把刀子在你骨頭上刻畫一個象形文字一樣地使你身心癲狂,瞬間的感受成為綿延的記憶長河中一個閃光點,永遠光芒四射,鮮活如初。

    也許首先我該讓你明白我當時的處境,那樣你就會理解我當時的心情。

    我不知道你對國民黨保密局的歷史,包括它"地下組織"的歷史瞭解多少,是不是要我談一點?好,我簡單介紹一下:這是國民黨的一個秘密特務機構,負責暗殺、收集情報、通訊等任務,1932年春天初創於南京,開始名稱叫"中華民族復興社特務處",後來一再發展擴大,改名為"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簡稱軍統局,總部設在重慶,下屬各省市均有站區,組織龐大,聲勢嚇人,權力至高。

    特務頭子戴笠一直為該機構頭領,以陰險毒辣著稱,深得蔣介石青睞,在他統治下,軍統勢力一度達到登峯造極的地步。

    1946年10月,戴笠喪生不久,軍統局整編為國防部保密局,簡稱保密局,總部由重慶遷至南京,國防部二廳廳長鄭介民任局長,毛人鳳屈居副局長。

    一年後鄭被毛擠走,毛升任局長。

    這機構素來是老蔣喜歡的一隻黑手,也是我們地下工作者的死敵,我們先後有不少組織遭它破壞,許多同志慘遭殺害,包括著名的吉鴻昌將軍、鄧演達、張露萍等人。

    一年春天,從南方的竹林裏出來了一個騎馬的人,滿臉鬍子和深刻的皺紋,穿着油亮的對襟衫,腰上彆着一把槍——人們是這麼傳説的。

    他名叫張蔚林,曾經是一個鄉紳的保長,就是這個人,首先結束了軍統沒有"地下"的局面,成為我黨第一位深入軍統內部的地下工作者。

    我已經忘了他是怎麼認識我並且發展我成為他的同志的,我總覺得他身上有點兒夢一樣的氣氛,現在想來仍有這種感覺。

    在我的記憶中,他有一張誇張的陰鬱的臉,看起來有點陰險,卻十分親切——這大概就是夢的效應吧。

    我知道,他曾在江西紅區工作多年,在那裏脱掉了他油亮的對襟衫加入共產黨,後轉入秘密戰線,先為杭州國民警官學校電訓班八期學員,畢業後打入軍統,在電訊處總枱工作。

    這個人要叫戴笠羞恥的,僅僅幾年時間,也許是3年,他先後發展了我、楊恍、馮偉慶、安運、趙力等6人成為他同志,並且至死不渝。

    那幾年,我黨在軍統心腹的地下工作十分得力,軍統的諸多聲音迴盪在延安的上空,成為我軍克敵制勝的秘密武器。

    回憶這些總讓我感到無比的激動和幸福,我在你母親的故事裏幾乎動感情地插入張蔚林的故事,請你不要介意,因為他是首創軍統"地下史"的奠基人,不提及他是不公平的。

    半個世紀過去了,我仍然覺得他的意義是無窮的。

    但是誰也想不到,1941年春天,張蔚林因工作上一個小小失誤而暴露身份,藉此戴笠在軍統進行徹底搜查,一一考究,人人過關,結果張蔚林發展的楊恍等五位同志全部被捕(四年後被殺)。

    當時我已離開軍統總部,在下屬的杭州警官學校當教官,上帝讓我避開了這次大搜查,成為惟一的漏網者倖存下來。

    後來我在警校秘密招收共產黨的學生,希望他們畢業能夠再次打進軍統總部,把尖刀再次插入敵人心臟。

    但"張蔚林事件"後,戴笠這隻老狐狸戒心尖深,用人慎之又慎,非親信不用,我們的同志一個也插不進去,相當一段時間,軍統內部沒有"地下",沒有我們一條內線。

    1945年秋天,組織上命令我重返軍統。

    這似乎是個不得已的措施,因為當時我在警校已爬到訓練處長的高座,並且可望再爬,舍此求彼,決非上策。

    誰都知道我在警校的意義是深遠的,只要我在那裏,國民黨警校每年都將有共產黨的學員入校、畢業,新鮮血液源源不斷。

    但軍統無"地下"的局面非破不可,而當時進軍統希望較大的好像只有我,這種情況下也只有採取不是好辦法的辦法了。

    不久,我因在警校"樹敵太多"——我故意造成呆不下去的僵局——而被戴笠召回軍統,任情報二處上校副處長。

    戴笠對我這個同鄉的"忠心"從來也不曉得懷疑一下,也許算得上是他少有的失算之一吧。

    1946年秋天,戴笠喪生不久,軍統遷至南京。

    不知為什麼,當時組織上未能及時與我取得聯繫,加上初來乍到,人生地疏,一時間我的工作幾乎陷入絕境,惟一使我感到温暖,感到組織的一束陽光的只剩下我的聯絡員,就是那個理髮店老頭。

    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工作着,強烈地感到孤獨,窒息,乏力。

    我需要同志,需要一個實在的組織,我企盼着、想念着,然而我想念的東西彷彿都在遠處,在一塊玻璃的另一邊。

    也許你會説,我應該自己發展同志,自己開創一方天地,像張蔚林一樣。

    説起這個我就感到慚愧,因為我太缺少張蔚林的英才雄略和非凡的膽識,以及夢一般的組織才能,我是一隻手,需要放置在一個身體上才能發揮作用。

    我在一幢沉重的八角樓里長大的,10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害怕黑暗,常常把風的聲音幻聽成狼的嗚咽。

    我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也許可以成為一個上好的哨兵、秘書、副手,但讓我來指揮甚至組建一支隊伍那是困難的,因為我的手在懸空時缺乏活力.

    第55節:一隻困獸

    正是在那段時間,我強烈地感到了自己性格上的缺陷,我現在能這麼清醒地剖析自己正是因為當時的經歷讓我痛苦地認識了自己。

    生活總是不斷地幫你認清自己。

    每當我想起這段歲月時,我總覺得羞愧,這是我這輩子裏最最暗淡而難堪的歲月。

    也許我可以用當時環境惡劣的事實來開脱自己,原諒自己,但我不需要原諒,我需要懲罰,咒罵,因為我讓延安失望了。

    我對延安的忠誠,我的信念,我的理想,都使我失去了原諒自己良心的理由。

    我恨自己!起碼恨自己那段暗淡的歲月。

    你可以想像,那時候我是多麼需要同志配合,或者讓我配合他。

    我知道,我這隻手只要有支撐點還是十分靈巧而有力的,我是一個上校軍銜的副處長,我手頭的油水足能養活成千上萬的革命同胞。

    然而現在它在我手裏發臭、黴爛,不可驅散的毒氣吞噬我們的同志,也吞噬了我。

    我心急如焚,我望眼欲穿,我成了一隻困獸,在可怕的焦渴中捱時度日,白天我坐在死氣沉沉的辦公室裏,翻閲無窮無盡的報紙,徒然地尋找着一句想念中的暗語,又把一個個黑夜消耗在對遙遠親人的玄想之中。

    理髮店作為我當時惟一的關係,我沒有節制地去了又去,把頭髮理了又理,總以為剪子剪去我頭髮的同時也將一刀剪掉我當前晦暗的歲月。

    就這樣,在困苦中度過了無數個延長了的白天和夜晚,最後終於盼來了你母親——鴿子。

    鴿子,你母親的地下工作代號,就像我叫牛頭一樣。

    03我和你母親第一次接頭是在保密局的一個週末舞會上。

    誰都知道,戴笠在軍統曾有過一個基督徒的規定:戰爭時期禁止結婚。

    然而這規定不是禁慾主義的,軍統的舞會每週開放,而且絢麗多姿。

    人們説,伊麗莎白在軍統的舞場上同樣會受到多面夾攻,那裏的人個個色膽包天,厚顏無恥,樂於爭風吃醋。

    他們把槍藏在褲袋裏談情説愛,像所有光棍男人一樣,熱情洋溢,求勝心切。

    他們用慣常的花言巧語撩人心魂,有時也使用一點職業伎倆,譬如説窮追不捨,不擇手段。

    女人很少在他們面前堅貞不屈,女人總是有些輕薄,或者説軟弱。

    他們把攻佔的山頭一個個帶回自己散發着死亡和恐怖氣息的寓所,把槍壓在枕頭下歡度良宵,早晨醒來他們收起夜裏的一切甜蜜和情愛,開始盤算另一出陰謀:殺人的陰謀。

    戴笠把這幫走狗訓教得服服貼貼,忠心耿耿,無疑是他的高明。

    戴笠身亡後,儘管人走茶涼,但人們似乎已經習慣了故有的傳統,男人照樣不要結婚,舞會照樣絢麗多彩。

    那天晚上我幾乎有種預感,老早就去舞廳,因為去得早,我揀到一個理想的座位,我妻子嫌它太顯眼,想換個偏一些的位置,被我拒絕了,我想今晚我就要顯眼得讓誰都看得見。

    我妻子不理解我的話,但這不影響她聽我的話,這大概就是一個地下工作者最好的妻子。

    我妻子是個寧靜的雅安人(四川雅安),有一頭雅安人應有的烏髮和一張白臉。

    據説雅安的姑娘以温良和美德著稱,受了氣只會哭,柔弱似水——但也不見得,我在"汪精衞時期"曾在武漢碰到過一個雅安少女,才17歲,是個接線員,她給我的印象是在漂泊的烏篷船里長大的,有一種船上女人特有的風騷勁。

    當然我妻子是温良的,柔弱的,當初張蔚林跟我妻子一面之交後就告誡我,不能發展她做同志,理由是她目光充滿的"順從意識"(不是反抗意識)。

    她一直不知道我的隱秘身份,然而延安知道,她曾幫我們做過多少好事。

    和往常一樣,舞會總是瀰漫着強烈的世俗氣,女人個個脂顏粉面,矯揉造作,妖里妖氣,男人一個比一個慷慨大方,能説會道,像煞紳士。

    在一曲曲音樂聲中,我將舞池裏所有脂麪粉臉一一窺視,一張放大的蘋果臉引起了我注意,因為她幾次旋轉着看我,目光親切温暖。

    我幾次想像她向我走來,坐在我對面椅子上和我秘密攀談。

    後來,我發現她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淫蕩,雖然就那麼一下,那麼一瞬間,但已叫我噁心透頂,好像吃蘋果一口咬出了一條綿綿蛆蟲。

    上帝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肉體豔遇,而是理想的"豔遇"——請允許我這樣牽強地説。

    是,那可能是個妓女,在軍統的舞場上,這樣的女人好似飯桌上的蒼蠅一樣,稍不注意就會停落在你碗沿上。

    好,我要儘可能講得簡單明瞭,舞會中途休場時,我去廁所方便,回來時我發現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姑娘,很年輕,很出眾,穿一套白色的長裙,在霓虹燈下,耀眼得令人眩目。

    她正跟我妻子交談着,我走過去,她抬頭看我一眼,掉頭問我妻子:"這是您先生?"聲音有點嗲。

    我妻子點點頭,很矜持的。

    她很快站起來,讓我坐,也許還説了一句客套話。

    我説:"沒關係,我在抽煙,想站一會兒,你坐。

    "她又坐下去,給我妻子看她黃燦燦的金錶。

    我妻子懶懶地看,已經有點看得出的不耐煩。

    這時我好奇的目光透過煙霧,向她瞥去,開始我覺得她生得簡單,只能説有一張漂亮的臉蛋罷了。

    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於一種妒嫉心理,也許是由於經驗的教唆。

    我相信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裏,總有一天會被他們使用,"惡毒地使用"——這是我們家鄉的一句話,你應該聽説過。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個人的臉上同樣有種夢的氣息,漂亮僅僅是停留在表面的認識,非但不深刻,也許還是錯誤的。

    有那麼一會兒,我看到了她的眼睛,就像看見風一樣地看到了她的目光,同時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大片寧靜得幾乎是抽象的草原和一條清明的小河,河水裏波動着鵝黃的陽光。

    我知道,這都是我關於家鄉的詩情的記憶,它們經常出現在我感受斯特勞斯恬美音樂的心靈裏,現在它為一種目光所喚醒,我感到熱烈,感到身體裏有種東西在吝嗇地燃燒。

    我貪婪地窺視着她,希望領會她外表的真正含義。

    不久,我似乎又有新的發現,我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漂亮女人,不像我開始看到的簡單無趣,而是神秘的,複雜的,要看透她幾乎需要對她面部進行分割地看。

    在她臉上,有兩樣東西十分醒目:一雙眼睛和一對酒窩。

    當你重視她下半張臉時,那對甜蜜而快活的酒窩就會使你看到一張漂亮的臉蛋,親切、可愛代表了她,她成了一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少女,外表熱烈、內心簡單,也許稍有錢財的男人都能得到她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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