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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雨聲颼颼催早寒 單雁翅濕高飛難

    百官聽了這話,都忍不住掩着嘴,側過身。小段調侃無疑先把丁大全捧上雲端,

    再把他狠狠丟落,把個丁侍御史捉弄得要氣不敢氣,要望人又不敢望人,怕被其取

    笑。皇上從龍座上站起身來,似解圍又似玩笑地撫掌大笑道:兩位愛卿,好冤家

    也!只要有兩位在此,早朝也是件爽心的樂事了!丁大全一直悶着聲息,別人的

    奏章奏表一句都沒聽在耳裏,退朝之後,他的肚子裏還冒着煙呢。

    丁大全的老丈死了,祭奠事大,要請著名文士、書畫家和雕刻家給他表揚功德,

    諞能尊貴,還要陪埋許多殉葬物。董槐反對陪埋殉葬物,專程找其理論。丁大全拿

    出幅長畫卷來,鋪開後問道:董相知道這是什麼嗎?董槐一眼便知,道:這

    是《貴妃出浴圖》。丁大全笑道:這是從湖南郴縣出土的,如果古人不埋這些

    陪葬品,今兒從哪裏出土這些古董,研究這些文物古器?董槐無言以對,丁大全

    把彩畫一卷,道:這就是了,我們現在埋這些東西,還不是為了保存好,留給後

    人的,我死了能得到什麼東西?這個道理大人都想不通麼。董槐冷笑着離去了,

    心道:你遲早會被人掘墳的!

    只因前日董槐順了丁大全一次,丁大全以為他的心態有所轉機,今日祭天,保

    天下太平,遂請董槐共拜。董槐寫詩回覆:德公有心感乾坤,術士奢華謝財真,

    可憐通衢滿呻吟,不問蒼生問鬼神。丁大全吃了閉門羹,此時才深知董槐不可理

    喻,將紙搓成一團,擲在地上,用腳跺着,罵道:陳亮已死,董槐又至,這世上

    總有那些討厭的傢伙!肺裏憋氣,叫門子趙海斑把久閉的窗户打開,趙海斑一邊

    開窗一邊道:我看他是買醃魚放生,不知死活!我主何不參他一本,叫他捲鋪蓋

    回家!丁大全道:我自有道理!

    趙海斑特喜歡出風頭賣乖,突發奇想起來:我何不去勸解董槐一番,把他的

    心給扭到咱們一邊,豈不是我主門下的第一功勞。趙海斑剛剛上路就作着受賞的

    花夢,進子董槐的府廨,投了帖子,董槐拿着帖子笑道:丁大全忍不住了!便

    召趙海斑入內,看其賣什麼葫蘆,他咯噔咯噔地一路走進來,見到董槐問了兩聲好,

    道了三句寒喧,攀了四聲兄弟,側身直腰坐在登子邊沿,才開始正題:董公公與

    大人同姓,丁大人又與董公公交好,大人看董公公面上,何必非要與丁大人叨叨不

    休,傷自家的和氣呢?董槐大笑道:天子姓趙,你也姓趙,你怎麼不作天子呢?

    才對上一句,就把個趙海斑嚇得像只衰狗般,耷拉着尾巴跑了。

    衞羽站在董槐身邊,待趙海斑走後,方才説道:小人不會打比方,有句話不

    知當講不當講。董槐道:但説無妨。衞羽道:一份炒豆芽,用盤子可以裝

    下,用深底碗也可以裝下。但一份豆芽湯,用深底碗盛得下,用盤子卻盛不下了,

    這便是水份的影響力。董槐有些領略,道:你的意思是説...衞羽道:

    如今丁大全在朝中羽黨眾多,大人鬥不過他們的!董槐道:你是説我單絲不

    成線,孤掌難鳴吧!衞羽吐了一口悶氣,道:與丁大全分庭抗禮,是非常觸黴

    頭的,不如避之則吉。

    避之則吉?!董槐怒氣衝頂,把桌面重重一拍,道:董槐獨恥以富貴誤

    生理,媚顏事幹謁之人。若要我順其邪流,頭可斷,此心不改!衞羽慌忙拜叩道:

    大人身先士卒,獨擋滔惡,小人心猶敬之,決無半點隱損大人之意,只不過説了

    一句實話。董槐見之心裏過意不去,氣也消了七分,將衞羽扶起,緩言道:你

    也是為我設身處地着想,方針雖錯,其心卻誠,我不怪你。因受到刺激,只覺胸

    口攪騰,一病在牀。

    丁大全聞得董槐生了心疾,便抓住機會施展髒手,只見他手拿一把小鈎火箸撥

    着爐內的炭灰,道:該燒的便燒了罷!曹恆耳快心快,應道:屬下明白!

    當夜,董槐所管的冊房生起無明之火,許多文牘薄記都成了炭灰。董槐聞之大怒道:

    這定然是丁匹夫搗的鬼!袁華道:丁大全貪髒枉法,直過蕭宏,皇上卻知而

    不問。董槐的眼睛燒得怕人,從筒中抽出一塊令牌,雙手撇作兩截,道:明日

    早朝,我定要拆他們一個梆穿!

    五鼓早朝,董槐帶病首先奏道:臣有一事不得不奏,請陛下赦臣死罪。皇

    上心中一鯁,道:愛卿但説無妨。董槐瞄了丁大全一眼,奏道:自古紅顏多

    禍水,陛下得閻妃之後,不理朝政,荒廢百官...

    這話可是隨便説得的!不待他奏完,龍顏早已震怒,大喝一聲住口,瞪着

    董槐道:你功勳再斐,焉能管朕的家事!董槐山呼萬歲,立即拜倒,道:庶

    人好色,則亡身;大夫好色,則失位;諸侯好色,則失國;天子好色,則亡天下。

    陛下就忘記了妲己毀商之媚,張麗華覆陳之鑑麼?臣妄口虛言,伏乞陛下治臣死罪!

    他言辭剴切,天子竟語塞起來,你...那把龍椅如果是皮做的,恐怕已被天

    子的爪子抓破了。丁大全與董槐本就乖離忒恁、水火不服,這時倒很會搶時機,你

    看他向右一站,便開始搬弄事非:董相自恃功高,目無國君,放蕩之日久矣,若

    陛下再不懲處,只怕他...故意留下半句讓皇上去猜。

    雷洪海恨丁大全已非一日,這時向左一站,道:古人有鑑,秦二世偏信趙高,

    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異,以取台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閣

    之變。聖上明察,董宋臣、丁大全等專欲擅權,紛擾諸事,濤濤惡籍,罄竹難書,

    若再姑息,天下豈不都葬送在他們的手裏!雷柱國好一段打鼓罵曹,百官嚇得臉

    色煞白,丁大全心裏好生吃惱:我又沒犯你的邊,這老杆子活膩了!把眼一橫,

    嘴一翻,叫道:住口!老匹夫竟膽敢侮蔑我天朝大宋!然後又朝皇上一鞠,奏

    道:聖上明察,雷洪海適才誹言葬宋,這不是明刀明槍的要埋葬我大宋中華

    嗎?此人之心竟如此惡毒,如此狡晦,請聖上定旨!雷洪海跨出一大步,鐵青着

    臉道:汝休得調唆聖上,天高地厚,雷某決無此意!皇上心煩意亂,在龍座上

    坐不安穩,怒喝一聲,道:吵吵鬧鬧,成何體統!百官再不敢言語,只是聳聽,

    皇上火眼一掃,道:今日之事就此作罷,日後哪個再管朕的家事,死罪不赦!退

    朝!百官唯唯聽命。

    董槐走出殿外,對雷洪海一揖到地,道:雷老柱國忠肝瀝膽,持論鯁切,屢

    助本相,本相感激不盡!雷洪海把披風一甩,語如撞鐘道:拼得老命不要,也

    要説句真話!他故意説得高聲,就是要讓滿朝文武都聽見,把丁大全氣得身子都

    肥了一圈,趕集似的出了殿外。

    回到府中,丁大全除去壓身的冠帶,憤氣難填胸壑,決意要將雷洪海剗除掉,

    道:老不死的,存心找老夫的槎子!趙海斑道:他在朝中有頭有臉,咱們殺

    了他,可有什麼裨益麼?丁大全道:這就叫未得其龍,其截其角,殺了雷洪海,

    看還有哪個敢為董槐推波助瀾!身邊的大紅人曹恆也揀好聽的説道:大人與其

    在背後搗董槐的脊樑骨,倒不如一轂兒把他一鉏頭去了禍根不是更好。丁大全突

    然洋洋自得起來,對他丟了一個高深莫測的笑面,道: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

    董槐殺不得!那雷洪海是個武官,所結冤者皆是山賊敵寇,想要他人頭的多着哩;

    董槐是個文官,所結冤者皆我的兄弟,他若被殺,我第一個脱不了干係。眾謀士

    齊問道:大人準備幾時下手?

    丁大全屏退左右閒雜人員,關了房門,還是能聽見裏面竊竊私語。讓他的腦

    袋多留一月。為何要等這麼久?時間不拖長點,禍水不就潑到我身上來了。

    我主高見!我主準備怎麼送他見鬼?交給鐵爪飛鷹去辦,把他整家一鍋

    端!據我所知,鐵爪飛鷹是個認錢不認人,吃人不吐骨頭的魔王,與他交往,

    恐怕...我做事,從來只管目的不管手段,況且鐵爪飛鷹只是個守財奴,怕

    他甚的!

    早朝之事早有太監報之閻妃,閻妃聽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活剝了董槐。皇上一

    退朝便去尋心肝寶貝,閻妃正側卧在繡屏象榻之上,她的臉皮比蒼蠅翅膀還薄,一

    見到皇上就撐起身子哭哭啼啼道:我在你的眼中,連個珍寶狗馬都不如!皇上

    撩起翠幙珠簾,挨她坐了,陪着小心:都是馮諼那匹夫亂説話,遺蠱後人。一

    把拉她入懷,道:乖,聽話!你要怎麼樣,朕都聽你的。閻妃乘機説道:哪

    裏有馮諼的不是,分明是董槐滿嘴糊讒!我與他遠日無冤,近日無仇,他卻無理中

    傷奴家,教奴家今後怎麼作人啊!説完便擦眼淚。皇上忙用綿語嘁嘁:朕已經

    責斥了他,量他日後也不敢了。閻妃心裏不服,裝嬌作俏道:光説兩句便罷了,

    奴家不依,奴家不依!邊説邊拉扯皇上的衣袖。

    皇上道:董槐治臨安有功,深得民心,朕也實愛其才,愛妾就饒過他這一次

    吧!閻妃抓起枕頭往地上一摔,噘着紅突突的嘴叫道:那董槐有什麼才?他不

    過降税修牆,用國家的錢糧籠絡人心,這不是拿着官錢作好人麼?皇上一聽,這

    話説得不無道理,閻妃嚎啕大哭道:皇上九五真龍,怎麼出言快收言也快?皇

    上一頭霧水,問道:朕哪裏説話不算數了?閻妃一把鼻涕一把淚道:你剛剛

    才説什麼都聽我的,嘴巴還沒動幾下,又反悔了!兩隻螳螂似的手在皇上胸前猛

    敲,真是聲色皆厲,哪能不聽信讒言?皇上稍微思量一會,口裏説道:這件事朕

    免都免了,身為天子,當着百官説的話總要算個話吧。他又沒犯別的槎子,等日後

    我隨便找個罪名安在他頭上就是了。閻妃這才小貓似的倚在皇上懷裏。

    多少雲情雨意,多少風流繾綣,正享受不盡,閻妃的股間突然來了一個屁。糟

    了!她是那種看着農民澆糞都會嫌髒的人,這屁怎可在皇上面前放!她慌忙從皇上

    懷裏抽出身來,三步並作一步地就要離開。皇上也是個無心對有心,還當是她又對

    自己有什麼不滿,董槐的事沒處理得合她心意,一把拉住她的手,道:這就是你

    的不是了,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閻妃的臉漲得通紅,有口不能言,嘴裏

    啊呀呀地直哼哼,手裏一個勁要掙脱,皇上只是一個不依,與她拉拉扯扯的。她捂

    着肚子,夾着雙臀,要知道,人的忍受能力是有限的!天哪!實在憋不住了——

    吥~~~

    放出來了,放出來了,好響亮的一個屁!

    怎麼辦?怎麼辦?我的榮華?我的富貴?

    響亮之後又是一陣死寂,閻妃偷偷抬頭窺着皇上,只見皇上滿臉怒氣,她嚇的

    心臟都停止了跳動!皇上氣沖沖地指着正在給金猊換香的太監,喝道:小鑼子!

    你好大的膽子!小鑼子手裏捧的龍涎鵲腦香散了一地,人也嚇趴在地上,皇上從

    桌上抓起一本《素女經》就往他身上砸,啐道:你膽敢在朕的面前放屁!小鑼

    子滿肚子委屈,嚶嚶説道:奴才沒有放屁啊。皇上大怒道:住口!難道是朕

    放的不成!小鑼子瞅了閻妃一眼,尖厲的眼神立即通過他的眼睛傳到大腦再傳到

    心裏,心裏打了一個冷戰,總不能説閻妃娘娘放屁吧!強權底下硬低頭,只好嗙嗙

    嗙地磕頭,大呼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皇上心裏氣極,道:出爾反爾,

    欺君之罪,罪不可赦!大喝一聲來人,只聽得一路皮靴咯嗒,進來兩名羽林

    軍士。皇上龍袖一揮,道:把他拖出去,砍了!

    皇上説一就是一,説二就是二,小鑼子還不一刀分成兩塊。他也真是可憐,寧

    死都不敢捅閻妃一句,閻妃的心臟又開始跳動了,極其人事的狐媚皇上。

    皇上這幾日因服食了天師耀巹新煉的長生不老丹,胸前靡爛了一大片,臭氣燻

    天,人不敢攏。閻妃早有嫌皇上弱朽之意,假意隔屏看望了幾回,回到西宮。兀坐

    無聊,太醫令是個知事者,乘機巴結閻妃,附耳低言幾句,閻妃歡喜不勝,叫他火

    速辦妥。到了晚間,太醫令用竹箱把宮外的少年運進西宮,供她淫樂,比起古韻的

    甘泉宮有過之而無不及,事過又恐泄漏天機,就將少年盡數殺死。如此快活了月餘,

    皇上痊癒,這時節,為情而死的少年已過百人,世人都還不知哩。

    黑色的一個月彈指即過,這時已立秋,太陽卻烤得人睜不開眼,湖風海風交叉,

    燻得人呼吸沉重。氣候反常,人們都發覺不對勁,人人是杞人,個個都憂天。一月

    來,董槐與丁大全議事每不合,所搏之術多異,這些新賬老賬,丁大全都一筆一筆

    地記下了。

    八月初一的夜晚,是當年最黑暗的一夜。一大清早的臨安城便引爆出件轟天大

    案來,街頭巷尾、官府大內無不議論紛紛。雷柱國府內三百餘口在一夜之內殘遭滅

    門之禍,四處血染門牆,屍首分披,慘不忍睹,府內活像一個人間地獄!按常理推

    測,兇手連殺三百餘口不可能毫無動靜,可見兇手殺人手段之高,令人膽戰心驚,

    城中民眾都感到腦袋沒安穩的架在脖子上了。雷府中只有一個奶媽名叫渀儀的,抱

    着剛滿半週歲的少公子雷斌倖免遇難,無人得知兇手是何方魔王,也無人知曉二人

    何以逃脱。但不幸的是,在楊梅嶺上發現奶媽的殘碎屍體和物件,多半是被豺狼所

    食,少公子也不知所蹤。

    雷柱國久經沙場,屢建奇功,皇上聞其噩耗,悲慟一夜。輟朝三日,賜祭賜諡,

    特加封雷洪海為上柱國,在葛嶺修建宏偉的拜台饗堂。喪葬儀制,龐大隆盛,各觀

    都有打亡醮的儀式。四處派人緝捕兇手和尋找公子下落。

    誰做的事誰心裏最清楚不過,丁大全的千兩黃金除了心頭一個大患,卻也值過

    了!他也假裝作個慈悲方寸,再次重金請了千名和尚道士超度亡靈,翰林學士唱訃

    文、誦哀啓;自己則站在墓前弔喪,袖拭泉淚,假意孔子哭麒麟,奠酒把香,兄長

    弟短,好不像也!

    董槐聞耗如雷轟頂,栽倒在地,大病不能早朝。權重之官與他相和的只有李悝

    與雷洪海,因李悝尚在病中,如此一來,金鑾殿上已無一人同心矣!

    董槐正在病中,文天祥等特來看病,忽而門吏來報:六宮都太監董公公降旨!

    董槐聞之,披衣踉蹌起牀,忙擺香案,至中門相迎。文天祥等人心中忐忑,也隨之

    出外,看是什麼緣由。那董公公乘一騎五花虯,帶了五十名羽林軍,他剛下馬,就

    把個冷眼瞪着董槐,哼了兩哼。董槐跪接聖旨,董公公便望北啓詔誦道:奉天承

    運,皇帝詔曰。宰相兼樞密使董槐訕謗皇上,犯欺君死罪;經查實,兼貪污行賄,

    十惡不赦。但念其昔日有功臨安,皇恩浩蕩,以功抵過,現將其貶為庶人,抄沒家

    私。欽此!董槐五拜三叩頭,道: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烏紗被揭,

    董槐站起身來,胸膛在劇烈起伏,手腳繃得僵直,臉側的肌肉隆起兩頂小包,可以

    清楚聽到他那濃濁的鼻音。眾友聽得此語,個個如泥塑。董公公大喝一聲:封!

    董槐等一應家眷僮僕、朋友宿客皆被趕出府外,門窗釘封,掛上屈戌,上下貼了千

    百張白封條。臨近的百姓都擠在門外觀看,嘁嘁嗷嗷,喧闐火爆,從中傳出一口牢

    騷:如今這世道,管你會鑽不會鑽、鰉魚鮎魚、有鱗冇鱗,只要是能宰的,通剮!

    便是頭戴烏紗,也是念壓廿,逐層欺!你看看,董大人在朝中孤力無援,不就被百

    官排斥了麼!你一句,我一句,也分不清是哪個不要命的纏舌頭,董公公把個秀

    目一橫,尖着喉嚨道:誰要再敢犯一句嘴刁,奴家就把他抓起來!喝令羽林軍

    將人羣驅散,從空道上回宮。此時,眾人情憤加上義憤,嘴皮子都在顛簸。文天祥

    氣往上撞,率先吐出憤氣:真神不作鬼事,純粹是胡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灤豐謷謷説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作臣下的還能怎樣,君要臣死,臣不死不

    忠!褚源的心情較為鎮定,一拍衣服上的灰,道:常説雖有兄弟,不如友生。

    大人若不嫌茅屋草廬,就權且住在小弟家裏,吟詩作畫,也勝過官場刀割身!眾

    人齊聲説是,都拉董槐到自己家裏寄住。放眼朝中,小人日進日親,君子愈疏愈遠,

    董槐的心已死去大半,抱拳道:多謝各位美意,我是個罪人,不敢連累眾位。

    嘆了一聲,道:鳥飛返故,狐死首丘。我打算迴歸故里,作個菜農悠客也罷。

    幾人唏噓了一場,盡悲而散。

    董槐被貶,仇人自是稱願,丁大全高興得不亞於一個乞丐撿到一錠黃金,道:

    背鼓尋錘,討打哩!樂得呵呵哈哈,突然發出長長一聲悶哼,原來喉嚨裏吸進

    一隻蚊子,忙哽噎了一口涎,咳咳咔咔了幾聲,有丫鬟遞水洗喉嚨。丁大全理了理

    嗓子,發現眾人都投來奇異的目光,連道:沒事,沒事!

    曹恆心含隱憂,道:我主何不埋伏一支軍馬,趁董槐返鄉孑身入林時,一舉

    剃掉他的腦袋,則再無後顧之憂矣!丁大全道:你位卑見識淺,他雖丟了官,

    但有深厚的民望,革職之事早就鬧得滿城風雨,不服者如草稻叢生;若再把他刺死

    於道,定當揚起軒然大波,星星點點總會沾到我身上,何必呢。曹恆道:萬一

    董槐哪一天又東山再起呢?丁大全不以為然道:他現在一無所有,只是一個返

    故待終的老頭,我算死他沒出頭的日子了!曹恆硬把一句斬草不除根,春風吹

    又生的話按捺下肚。

    丁大全見曹恆臉色紫脹,笑道:你們莫急,你們真以為我會讓他好過麼?

    曹恆道:難道我主另有妙計?丁大全道:今董槐罷相,我看他未必肯老老實

    實返鄉,若他還待在臨安,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動,就太晃神了。你今晚帶些將士把

    董槐接到他的老家,派人嚴加盯哨,若他有任何風吹草動,即刻報來。曹恒大喜

    道:我主高贍遠矚,見於未萌,小的不及!

    董槐明日就要起程,此時權住在文天祥家,信手翻開一本詩集,正看到那一句

    長安苦寒誰獨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他看着白牆四壁,滿目悵苦,屋內悶得人

    發慌,便出門透一口愁氣。窗外,狂風大作,樹也白頭。

    一霎間,董槐又想起了尤新,一切都被他説中了,頓起請教之意。踉蹌到他家

    門籬之外,卻又猶豫起來,無顏見他,便踱步至西湖傍。西湖上颳起一陣攏岸東風,

    風也生皺,雲也起皺,湖也泛皺。董槐憂心烈烈,對湖嘆道:自傷臨晚鏡,誰與

    惜流年?針風吹過,刺痛了他的眼睛,滿目瘡痍道:我對東風嘆,東風對我嘆!

    唉,當今運衰祚短之朝,縱有回天之力,亦難翻掀。不如抽簪解朝衣,散發歸海偶

    罷!言罷大笑不止,淚如泉湧。

    念起義弟雲孝臻為國盡忠而死,親手摘了一束花放到他墳前奠拜,交感心語。

    隨後回到文天祥府,寮友各忙完公務,陪董槐共飧最後一頓知己食,共飲最後一杯

    知心酒。早有家僕調桌安椅,端上餚饌。今日不比尋常,酒菜便不象平日那番節儉,

    酒用汝陽杜康,菜也葷素並用,下酒菜乃幸福雙、西施舌、貓耳朵、四喜丸子、米

    粉肉、蠔油豆腐及醬爆肉丁。

    各人安座,五人都是一番寂靜,誰都想打破沉悶,只是身子顫動,嘴欲張又還

    閉。灤豐吞了一口涎,率先立起身來,高舉大斗道:莫問前程何處是,且盡身邊

    三醅酒。説完一飲而盡,眾人也都立起身子陪下一杯。眾友始從灤豐,都勸董槐

    酒,董槐悶上心來,一口一杯;又回敬眾友,他們卻都吞不下這口苦酒。董槐苦笑

    道:當年我未聽尤新之言,落得今番下場,唉,一尊杜康,可解百憂。一口氣

    連吃幾尊急酒,酒水鯁在氣管裏,吞吐有核,粗咳起來。

    文天祥替他輕輕捶着背,道:大人小心飲着,別傷了身子。董槐望着寒風

    四起的窗外,嘆道:想我磊落半生,從未立一私敵。平生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

    與天知。如今卻越活越轉拙,連個棲身之地都沒有了!董槐一杯連一杯,飲酒如

    長鯨吸百川,再無節制。眾人看得害怕,卻都不敢阻攔,最後一次聚酒,能不成他

    的心願,讓他飲好麼。

    施剛勸慰道:扔官不作,也樂得清閒!昨日強如今日,這番險似那番,君不

    見鳥倦知還?董槐又抿了一口,情不自禁道:施兄所言及是,董槐真羨慕天上

    的鳥兒,有一雙翅膀,可以無拘無束地自在翱翔,不像作人這般壓抑!

    褚源聽得悵然,問道:小弟對此事不明,一直未敢過問,董兄做的都是興利

    剔弊之事,何錯黜職?文天祥張口就説:定是丁大全和狗娘娘在皇上面前挑刺

    安碴,他們一日不死,天下就一日不寧!説着説着,恨上心來萬不顧,道:當

    今天子暴虐無道,怠政縱慾,沉溺酒色,重用奸佞,隨之何用!手裏的杯盞被指

    力捏得粉碎,董槐急忙關上門窗,驚乍萬分道:賢弟不可亂説話!

    文天祥忿氣難消,念道:野人曠蕩無顏,豈可久居王侯之間。一氣之下,

    停杯投箸,便要辭官,叫下人備上文房四寶。只見他手握紫霜毫,僕磨端溪硯,風

    雨灑落滿紙,其曰: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眾人展目望之,張旭

    之草亦不過如此。文天祥道:明日早朝,便拿此書面聖!

    董槐見文天祥動了肝火,實是自己的過失,連忙牽手勸道:賢弟不可義氣用

    事,為官在於為民,而非為君,你這一走,放下百姓如何處之?文天祥雙手一按,

    道:邢鳴風豪俠義長,可以擔當!董槐搖首道:他已有巡檢之職,一時間哪

    有調度之理?文天祥道:天下英雄何處無?董槐道:草莽英雄雖多,卻都

    遊散江湖,不願為官,象賢弟這等有識之士百中難得挑一。賢弟莫看我今日狼狽,

    安知他日皇上不會明事理而重召我老身否?其實作人,只要自己不垮是垮不了的。

    這話説得理長情切,文天祥聽罷,如夢初醒,抃掌説道:兄長之言,小弟都

    明白了!握着董槐之手,道: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在百姓身上!董槐喜極

    落涕,道:有賢弟這句話,我就能安心離去了。董宋臣、丁大全勢大,皇上自會

    載度,賢弟不要與他們生嫌,切記!舉手敬上一杯,文天祥無漏飲下,眾友見他

    已開化,都紛紛與其對斟。

    痛飲之際,府門外忽然喧聲大作,火花四起,只見曹恆帶着百十名全副武裝的

    將士衝了進來。眾人皆失色,文天祥大怒道:誰敢擅闖我府?曹恆作禮道:

    奉丁大人命,特來請董大人回鄉,暖轎已備在府外。董槐氣憤不過,道:我

    自返鄉,與丁大人何干!曹恆笑道:參本就是丁大人遞上去的,你説與丁大人

    相不相干!聳了聳肩膀,似乎文的不行就要來武的,董槐氣得渾身發抖。

    文天祥站前一步,問道:可有聖旨?曹恆道:沒有。文天祥一揮手,

    府中家丁頃刻間聚上數十人,各拿棍棒在手,怒目相視。曹恒大怒道:你要造反

    不成!文天祥厲喝道:賊喊捉賊,我看造反的是你吧!你無聖旨,竟敢帶兵強

    闖朝廷官員府中,此是何罪!曹恆道:我主丁大人要接董槐回鄉,我只是奉命

    行事。文天祥道:照你如此説,丁大人的話就是聖旨了,那丁大人也要造反了!

    接過寶劍,舉力劈斷一桌,喝道:此劍今日需斬反賊首,當與此桌同!曹恒大

    驚失色,忙施禮道:小人有罪,大人見諒。一揮巴掌,帶着將士屁滾尿流地撤

    了。回到丁大全處,被大罵一通,説他辦事不利,還辱了門面。

    董槐挽文天祥手,道:適才多虧了賢弟,方解我之危。文天祥道:董大

    人若被丁大全劫去,定會受他嚴密監視,我看董大人還是不要走,就留在臨安,你

    我都有照應,如何?董槐只是搖首,文天祥等也不再勸了。

    此晚難度,眾人都聚以湖傍散懷。其夜將半,習風銜岫,四無人語。江水澄澄

    江月明,董槐掐玉箏,湖上之民,莫不擁衾而聽,推窗出户,隔江和淚聽。少焉,

    滿江如有長嘆聲。

    離任之日,文天祥等寮友祭了路神,在郊外擺了薄酒與其餞行。四友一人折一

    楊柳相送,文天祥慷慨歌曰:上馬不提鞭,反折楊柳枝,碟坐吹長笛,愁殺行客

    人。城郊人海密如林,無數百姓扛着包袱,爭着送董槐程儀,被婉言謝絕了。多

    少百姓攀轅卧轍,泣聲載道。

    董槐從宦數十年,所積傢俬只有金百兩,另綢布數百匹,皆被抄走。眾友各送

    其紋銀百兩,以備盤纏及回鄉消用,所幸故鄉田產並未剝盡,尚存十畝薄田。眾友

    不好明送過多,恐董槐見怪,昨夜都悄悄地送董穎金珞圈、玉手鐲等佩物。昨日僕

    人們都已散盡,只有衞羽苦死要留下,董槐憐其一片忠忱,帶在身邊。百姓羅拜在

    地,眾友以目相送,遠見車輿小影,不知何日再聚首,都禁不住出聲下淚。詩曰:

    秋草獨尋人去後,暮林空見日斜時。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有一隱者名為高偉,年及弱冠,論事自有獨到之辭,他頭戴諸葛巾,身着八卦

    衣,遊走江湖至尤新廬中談玄,正好聞知了董槐被革職的消息。尤新本就對董槐心

    存敬佩,今日之挫,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為之挽惜道:董槐為人剛直有奇節,不

    為齷齪小謹,敢論列大事,指陳利病尤切,至時無右援,怏怏革職。高偉笑道:

    董槐好諫爭,言語峻峭,得罪滿朝,不合時宜。尤新見高偉頗為自負,問道:

    依你之見,應如何走宦遊路呢?高偉道:我只輔能掌天下者。尤新垂着眼

    皮道:如今蒙古強盛,敢情你欲助外族侵故國不成?高偉只是一笑,也不作答。

    常言道,命貧君子拙,時來小人強。丁大全坐朝亂道,再無與其背馳者,自可

    高枕無憂,便上書説以寬緩之政治急世之民,雖仁慈卻生隱患,所以廢董槐之制,

    恢復暴政。

    有民歌雲:綠雲冉冉鎖清灣,香徹東西岸。官課今年九分辦。廝追攀,渡頭

    買得新魚雁。杯盤不幹,歡欣無限,忘了大家難。

    且看那收税的趾高氣昂,拿着白單,抬頭挺胸地各家抄税,渾似一個蓋世太保。

    他的個子並不高,便故意穿一厚底鞋,好讓身材往上衝一段,卻不知,天上若掉下

    一塊石頭,定先砸死他。由於眼睛半眯半睜,一下撞到門楣上,鼓起一個大香包,

    瞧把他痛得,摸着額頭就罵:他孃的狗矮門!只得低着頭走進去,頭一入門又

    仰得高了,屋裏只有一個卧病在牀的老頭,看樣子奄奄一息了,税官哪管你那些陽

    邪,只要還有氣就得交税,叫道:老不死的少跟老子裝死,拿錢出來!老頭咳

    嗽得似乎喉嚨都要被咳破,許久才喘着氣道:要錢沒有,老命一條。税官把大

    小篅囤盎甕掀個底朝天,連一粒米都沒有,急起性子來,潑喝道:你交不出税來,

    就抄沒你家的物件!

    老頭連看病的錢都沒有,這時怨火直往頭頂上衝,吐血叫道:你們當官的心

    也太黑了罷!喝我們的血,吃我們的肉,就連那熬湯去了髓的骨頭都不放過,還要

    拿去磨麪粉哪!他有兩個小孫子,一個十歲、一個六歲,這時掏了一簍子螺螄回

    家,也被税官搶去了。老頭滾下牀來,和孫子一齊抱住他的腿,好歹央求。他把老

    頭和小孩狠狠踹了三腳,一腳一個,仰翻在地,揚長而去。

    且看董槐帶着家眷返回故鄉泖河,一剗瘦磽之田,途中有多少露宿待哺的難民,

    身上財物散去大半,再見到的便無能為力了。回到鄉內,竟不見一個熟人,不是空

    屋,即是流民。世事多變化,歲月催人老,感嘆一聲,定了居所,帶着董穎拜祭他

    娘。

    妻墳處於山水環抱之地,菊花野草鬱鬱葱葱,隨風抖展。多年不祭,白碑已被

    黑泥糊得嚴實,董槐摳着泥土,殘碑已斑痕累累,孩子不懂事,以為好玩,一個勁

    地摳着泥。董槐佇於黃土隴頭,人已老,淚已幹,從眼中竟滴下斑斑殘血。

    百年割捨兩心知,風抹殘憶霜鬢時。

    戀看人間無情處,芳草搖曳笑我痴。

    董穎童心未泯,牽着父親的衣袖道:爹,你的眼睛出血了,好怕人!董槐

    頻眨了幾下眼皮,舒緩了一下心情,袖了血道:現在好些了麼?董穎搖着頭道:

    眼睛還紅得象個花生帳子。董槐嗚咽一聲,蹲下身子燒着冥錢,道:穎兒,

    你也燒些吧。董穎撕着冥錢,丟在火中,須臾皺焦成灰,孩子氣地問道:爹,

    你告訴我,我娘為什麼一生下我就走了?孩子無心之問,董槐為之腸斷,竟找不

    出字眼來回答他,反被黑煙燻得一陣促心地咳嗽。

    唉,何日我也下來陪你罷!董槐搖着頭,嗃嗃苦笑,孩子卻不讓我走.

    ..

    許久,董槐的眼光恢復了平靜,摩挲着兒子柔軟的頭髮,道:穎兒,咱們每

    天都給娘送一束花,好麼?好啊!不懂凡事的董穎答應着就去摘花,過幾年

    他就能感覺到沒孃的痛苦了。董槐接過兒子手裏的大黃菊花,上面還附着一隻紅蜘

    蛛。董槐將其吹掉,翻開兒子的手仔細瞧着,還好,沒被叮着,道:摘花時要小

    心點,被蟲子叮到有毒的。董穎嗯了一聲。董槐把花插在碑前,謂董穎道:快

    跪下,祈求你娘在天之靈保佑你平安長大。董穎照作了,雙後合什頂在眉心上。

    父子倆攜手漫無目的地閒歷,直到太陽也覺得累了,他們才拖着長長的身影回家。

    半山園內老江寧,騎驢鐘山去看詩。

    林泉隱居誰到此,唯有清風似客來。

    董槐罷相後,丁大全及其黨羽馬天驥同任籤書樞密院事,操縱軍權。寶祐六年,

    丁大全在閻妃、董宋臣等支持下,任右相兼樞密使,着一品官服,圍玲瓏白玉帶,

    何等尊貴。皇帝昏聵,耽於酒色,不理朝政;丁宰相當塗掌事,翻手為雲,覆手為

    雨,百官只得仰望鼻息行事。他攢傢俬,寵花枝,安享椒醑;皇帝以下百官弱,身

    已至此,心猶未死;天下奇謀密計之士,多入幕府。鷹爪在主人的陰庇下,鴟梟翱

    翔,正是奸臣專權,法令墜弛,以致天下大亂,多起盜賊。有人在朝門上題字:

    閻馬丁當,國勢將亡。

    有無業遊民叫婁錕,自以為聰明無雙,混了十幾年也沒個出路,至今還是窮籍

    中人。他兩手叉在荷包內,在路上不知所行的濫蕩,窮極無聊地吹著口哨。忽然,

    一道士將其喚住,只見那道士頭戴箬葉冠,身穿百衲襖,腰盤黃絲條,手執逍遙扇,

    童顏鶴髮,碧眼方瞳,望着婁錕不住地稱奇:貧道精通璿璣玉衡,五緯七政之學,

    見小哥並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定可飛身九天,履踏雲霓。

    倘若只是個一般的陌生人平白過來搭腔,婁錕決罵對方是神經病,但這人的看

    相似有些道行,便不敢怠慢,打恭問道:敢問仙長打何處來?道士面含微慈,

    道:乃從巁崌山上來。婁錕心道:那可是神仙居的所在哩!心中又添了一

    分敬意,笑問道:仙長説的不日是在近期還是在遠期?道士神秘地一笑,道:

    就在近期。婁錕還不準信,道士道:此時我分文不取,他日顯貴,你再付課

    錢不遲。只是...道士留了一句只是,就把婁錕搞得慌張起來,道:仙

    長不要説半句話,到底我命如何,煩勞詳賜!道士攤開雙手,左手上白字寫着

    再三須重事,第一莫欺心,右手上紅字寫着但得一步地,何須不為人。

    這倒奇了,年庚八字都不問,字倒先被他寫在手上了,難道他算定會遇着我

    麼?婁錕低頭琢磨着,滿腦子謎題沒個着落,正欲求他指點迷津,抬眼望時,哪

    裏還有道士的影子?此人相貌言談不俗,婁錕就依了他言,想到當今朝中,惟丁大

    全府上最為強盛,便想投謁作個門子,但又思量到,宰相府赫赫門庭,進之何易!

    從白天忖度到黑夜,直弄得腦髓枯涸,疲累不堪,恍惚睡去。作夢到了一個光

    亮輝煌的金山下,嵯峨如東嶽,這麼多的金子,十輩子也花不完呀!婁錕滿心歡喜,

    撿啊撿,一路地撿,手裏拿不下就把衣服脱了裹之,滿眼金光,好生快活。於是衣

    服裹滿了扛在背上,褲子也塞滿了行走困難,雙手捧不下了還用下巴壓着;望着剩

    下的一座金山,自己連九牛一毛也沒撈到哩!婁錕又發起愁來,這一發愁,夢就醒

    了。原來自己頭吊在牀外,嘴角掛下一條涎唾,與地面相連,像釣魚似的,身上的

    被子卷作一條麻花,手裏抱着一個大白枕頭。

    外頭鼓敲三更,破了美夢,再也合不上眼。夢雖荒唐,然非無因,據老道所言,

    前程似錦,但又害怕是個範丹的後轍。要想成事,哪裏不靠錢來打頭陣!琢磨

    了半夜,狠下心來,咱不能庸碌一生,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豁出去了!宰相

    身邊的大紅人曹恆,乃乙卯科進士,頗通人情事理,在官場上獨當一面。婁錕次日

    便將全部家財二百兩紋銀孝敬給他,請代推屋烏之愛,引進一二,果然錢能通神,

    盼得了拜謁宰相一面。

    婁錕惴惴來到宰相府門前,只見幾個衣服大敝、乳胸疊肚的門子在談笑。婁錕

    央其通報曹恆,待了好久,曹恆出來,擺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樣,與婁錕支吾兩聲,

    婁錕隨之入內。曼目流觀,但見府內亭台樓閣,崢嶸軒峻,花樹鳥林,攏豔回春,

    假石泉溪,牙鬥脈跡。花苑內養得一些奇異動物,有一對從成都送來的大熊貓,一

    雌一雄,宰相與閻妃都愛撩它們玩。還有西洋購得的幾隻花福祿,周身俱白,形態

    似驢,中有細青花紋美如畫,啼叫可可,着實可愛。

    婁錕整巾抖袖,走過簾櫳,在房門前打住,曹恆低指着他道:把脱鞋了。

    為什麼?沒聽説過到別人家裏還要脱鞋的,婁錕站着沒動。曹恆不耐煩道:

    叫你脱,你就脱吧!婁錕道:可是,我那雙汗腳,脱出來好臭的!曹恆朝

    他一瞪眼,他不敢再説,順意把鞋脱了,露出一對又黑又破的襪子,光溜溜的腳跟

    和腳趾都露在外頭,再加上一身鶉衣。曹恆心裏一酸,道:你出手那麼大方,為

    何舉止這副得性?一望鞋裏,連個墊子都沒有。婁錕道:攢錢不容易呀,只好

    在大頭上爭光,小頭上節約。曹恆也沒空與他嚼舌,叫人拿了一雙新白襪給他換

    上,道:可以進去了。曹恆脱鞋先入,婁錕不禁問道:宰相穿鞋嗎?哪

    裏來的許多費話!宰相不喜歡下人們弄髒他的地方。

    婁錕在房門前作了一次深呼吸,進得客房中,一片富麗堂皇,眼睛都看花了。

    曹恆道:宰相就在裏面,我去通報一下,你在這兒靜心候着,不要亂動。婁錕

    不住地點頭,曹恆去了。婁錕走到一具三尺來高的栝木櫃前,分為五層,擺着車渠、

    鴉青、大綠、翡翠、瑪瑙、貓眼、鴉鶻石等珍稀寶玩,琳琅滿目,一顆就夠窮人們

    過一輩子了。他想摸又不敢摸,只得屏聲斂氣,側耳默候。宰相正在書房與門子啜

    錦程對枰,曹恆報説婁錕是他的表弟,在一夜夢見自己兩手捧日,便來投靠我主。

    宰相聞之則喜道:此人終為吾心腹,叫他仔細候着,等棋終再見他。

    啜錦程也忒沒見識,吃到興頭上,一吃再吃,把宰相的棋子圍得水泄不通,宰

    相面子難擱,大為惱火,旁邊的門子、僕子、丫鬟們都看得膽戰心驚,啜錦程還不

    知死期將近哩!捱到棋終,啜錦程大笑道:我贏了!宰相怒上眉峯,把棋盤一

    掀,眾人都嚇趴在地,只有啜錦程還不知事體,心裏想道:好好的一盤棋,我主

    為何要把棋盤掀翻呢?宰相戳着啜錦程道:這盤棋,你吃了老夫多少子,都讓

    你吃下去!話音剛落,從門外吧嗒吧嗒進來三名私軍,一人按着啜錦程的身子,

    一人拉着他的嘴巴,一人拿繩索捆綁。婁錕只聽得屋內叫聲慘烈,彷彿身受,心裏

    飛快地轉道:這兒可比龍潭虎穴,一句話不討喜歡,明兒早上還找不到腦袋吃飯

    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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