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完了這一段,入相口進了一位婀娜女子,甩開水袖,靠上演張逢之的小生,輕輕倚着,立在旁邊。
這個旦角身形上看上去倒有幾分相識的感覺,謝楠仔細打量着,卻一時又沒法看出這是誰。
這小旦化妝化成了一副極美臉龐,眼角帶媚,如同水仙一般,不過那麼厚的脂粉覆蓋下,倒是一時看不清真面目。
戲還得繼續演下去,舞台的燈光沒有開全,此時的情景更像是一出前衞話劇,兩個演員一動不動的在追光燈下站立着。
三人誰都覺得這不對勁,可誰也説不上到底怎麼不對勁了。
台上那人哈哈哈哈的笑出聲來,在偌大的戲院裏面,不斷迴響。
這笑聲好像能夠震動下瓦片下來,整個戲院好像都在共振一樣,四周莫名的變得陰森起來,一種怪異的迷霧蔓延開來。
無論是領導、張科長還有那麼多的觀眾都沒法看到這一出辰河戲的高潮。
謝楠記起在康建死的那天,這種霧也出現在那片小樹林。
一些身形魁梧的大漢從邊上冒出來,滿臉塗上了血,瞪大眼珠子,手上拿着鐵叉,這些鐵叉是辰河戲的道具,可這些道具本身就是貨真價實的武器。
鐵叉尖頭上,流出一些恐懼的鋒芒,而拿着他們的人,像是野獸一樣,喘息着慢慢逼了上來,將三人逼退到舞台邊緣。
台上的張逢之又發出一陣的怪笑,看着謝楠他們如同魚肉一般等着大漢們將鐵叉刺進他們的皮肉,更加放肆的將身邊的旦角擁在懷裏。
謝楠對於前面這幾個像是沒有感覺的怪物全然失了方法,三個人背靠背的擠在一起,看着他們靠近,邵東子想掏出槍來,卻發現手臂上一涼,一條蛇不知什麼時候纏了上來,正在自己眼前吐着信子。
不單是謝楠,姜教授也發現周圍一圈圈的開始圍上蛇蠍毒蟲,和那些壯漢一起,正緊逼過來。
謝楠急中生智的喊一聲:
跳下看台!
隨後先跳下看台,站在戲台正下,看着台上那位張逢之。
邵東子拉上姜教授一個翻身也跌下看台,緊隨着謝楠,站在台下的空場上。
三人成一個犄角之勢,相互倚靠着,那些鐵叉壯漢靜悄悄的走上戲台,木然的站在那個小生後面。
不過想必他們只是用手的話,也可以將謝楠他們撕做碎片,而那些毒蟲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翻過石欄杆,洶湧的往他們衝過來。
現在已經沒有退路,剩下的大概就是等死了,邵東子抖動着身子,手裏那條蛇雖然早被甩掉,卻好像依舊纏在手上一樣,冰冷得讓人噁心。
現在在這裏,已然退無可退。
台上的小生將手一舉,幾個壯漢停止了動作,像是機器一般,挺着着肌肉在一旁喘着大氣。
再掏出一個短笛,吹了一聲,卻沒有發生任何聲音,毒蟲們卻像是得了號令一樣,紛紛鑽進了看台下的石縫,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那個小生卻沒有説話,鑼鼓點再敲響,嗩吶吹出一個長調,稱之為小哀,這種哭喪用的曲調讓人心頭一顫。
漂亮的旦角隨着這聲長哭似的嗩吶聲,婉轉的轉身,隨着這個張逢之唱合起來。
張逢之唱了幾句放逐之後的生活困頓,那頭旦角呼應起來,做悲慼狀。
旦角一出聲,謝楠喊了一聲:蘇坤!
那旦角卻並不答應,依然自顧自的用細弱如絲的聲音吟唱着,謝楠卻認定了台上這個在油彩下的女子就是蘇坤,依然大聲呼喊着,要往台上衝。
小生沒有説什麼,斜眼看了謝楠一眼,那些鑼鼓點兒一下靜了下來,臉上露出一個奸笑,甩了一下道具頭髮,然後就硬硬的往後一仰,朝後倒下去。
那些拿着鐵叉的壯漢將手上的鋼叉一橫,用不可思議的方式,將他架起,繞場一拳,再把他高高挑起,立在中間。
那副白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是鮮血淋漓,之前的戲碼是説這個角色已經死去,此時架起的人已經並非之前的角色,而是鬼魂或者來生。
那小生的長袍上灑漫鮮血,慢慢浸透布料,被高高挑着的身子把一件很長的下襟垂下,將下面的蘇坤蓋上。
謝楠已經認定了這小生就是新會長,先不顧一切的往台上衝去,想把蘇坤先救出來。
一幅寬闊的衣襟蓋上了躺在地上的蘇坤,上頭新會長嬉笑着,看着努力想爬上戲台的謝楠,像是帶着些譏諷。
邵東子見狀不好,也死命跟着謝楠往戲台上爬,無奈戲台頗高,兩人掙扎着依然沒法迅速爬上台子。
在這時候台上的戲像是進了高潮,白布下的人影開始顫動,上頭的新會長降了下去,手持一把利刃,在燈光發出陰冷的光芒。
降到一個高度,新會長把手上的刀深情的舔了一遍,縱身一晃,在重力作用下奮力一劃,那幅寬大下衣襟鮮血頓時散漫白布,在肌理中侵染開。
謝楠見了這個情形,暗叫一聲不好,一下跨上台去,手上抓緊儺面,正對着那個把自己面孔躲在厚重油彩下的小生。
你幹什麼?
謝楠被這個行為驚得目瞪口呆,急忙衝着那人吼叫着。
小生卻並不吃這一套,嘻笑着問謝楠是不是很在乎這個女孩。
見了這個態度,謝楠更加火急的攀上去,想看個究竟。
上面的新會長陰笑着將手上的利刃一揮,從他那座鋼叉造成的寶座上神奇的倒吊着下來。
滴着血的刀刃剛剛好卡上爬上來的謝楠脖子上,那張施滿厚重油彩的臉逆着貼近謝楠,輕聲説道:
演出的時候,最好不要打攪演員哦。
腔調中帶着一絲甜絲絲的笑意,血一般的甜。
我只問你為什麼要傷她!有什麼衝着我來好了!
小生笑着不語,將刀更加貼近了謝楠脖子,皮膚像是能感覺到鋒利的刀口上冷冰,刺得人發痛。
邵東子這時候已經爬上了戲台,見謝楠受制,慌忙掏出那杆老爺槍。
實際上邵東子打那一槍的時候全然是閉着眼睛的,只是靠着從唐生屏那部破平板車的輪軸上卸下來到的鋼珠做子彈,不知道到底會起到多大作用。
誇張的火藥煙霧噴出,硝煙過了好一陣才散去,等再睜開眼,發現那個小生已捂着手臂從後台跑出了戲台。
謝楠傻在那裏,剛才子彈幾乎是貼着他的頭皮擦過去的,邵東子這個莽漢,自己遲早沒被。
餘下那幾個持叉壯漢見主角跑路,也連忙跟着從出將門撤走了。
邵東子看看自己手上的這柄老火槍,一下子得意起來,裝腔作勢的吹了吹槍口。
謝楠連忙翻開白布,卻驚奇卻只看到嚇得屁滾尿流的張科長,正捂住自己的胸口,蒼白的臉上佈滿冷汗。
見了謝楠,連忙用一副驚恐到即將脱落的眼球乞求救他。
看得下面的人已經莫名其妙的換成這個小官僚,大家都意識到那個主角真的只是在演出一出魔術大戲。
不過,這出辰河戲,在這裏要打住了。
其實張科長傷的並不重,只是嚇破了膽而已,邵東子上前一把將他拉起,見自己並性命之礙,張科長掃視了姜教授他們一眼,呆了幾秒。
眼前這些人,一個手持火槍,一個如瓊瑤劇男主角在那裏呼天搶地,再加上一個怪老頭,定也不是好人,張科長一聲乾嚎,狼狽的逃了出去。
這一下讓剛剛爬上台上的姜教授和另兩人面面相覷,這算什麼玩意啊?
邵東子尚帶着幾分得意,問謝楠自己槍法如何,手上的火槍還在那裏轉悠着。
謝楠沒好氣的回答道:
你的槍法再好一點就打死我了。
現在怎麼辦?
這個傢伙肯定就是那座樓的主人,能弄起這麼大排場的人也就是他了。、
那還等什麼,走吧。
邵東子等不及要衝到樓裏殺他個乾乾淨淨,説着掏出一包火藥,往槍筒裏面灌。
你最好不要再亂開槍了,這槍照門不清,打死誰還説不定呢。
姜教授走過來,問謝楠是不是能確定那個旦角就是蘇坤,從沒有聽説過蘇坤也會演這種戲。
謝楠回想了一下,在那個旦角出聲的一霎那,確實能讓自己準確無誤的聽出來就是蘇坤。於是肯定的點點頭。
那好,現在可以確定的就是那個樓的主人就是怪談協會的新會長,而蘇坤很可能就是在他們手上,你們怎麼看?
邵東子早就耐不住了,將子彈裝好,大喊一聲:
還等什麼?走吧!
三人疾步往那座大樓走去,謝楠對樓前那張椅子依然心有餘悸,實際他們都知道,自己對付並非一般人,至少現在整個局面好像還是在被對方掌控。
邵東子顯然已經進了一個亢奮的狀態,蘇坤出現了,新會長就是這座樓的主人,一切都明晰了,下面就該自己大顯身手,用這把唐老頭留下的火槍將歹人們一個個的幹掉,然後救出蘇坤。
唔,像是成就一番佳話啊,邵東子想到這裏,不由竊笑起來。
不過他全然忘了,他們面對的是一個功力深厚的儺師。
也忘了莫北他們是怎麼掛掉的。
到樓前,卻見大樓依然是沒有一點光亮,好像還是沒有人在裏面一樣,三人不禁困惑,難道從始至終這樓裏就沒有一個人住過麼?
一路上過來,浦市鎮好像沉睡了一樣,不過怎麼也是半夜了,誰不不會在意有怎麼樣的一場高腔戲出現。
見黑洞洞的樓裏沒有一點生氣,謝楠有點糊塗,這麼説來那個新會長又會跑到哪兒去了,難道在浦市還有他別的藏身之所?
謝楠一咬牙,率先往樓門口衝進去,邵東子像是得了號令一樣,端槍也跟上。
跑到近前,看到大門緊鎖,黝黑的大鐵鎖像是逐客令一樣寂靜的掛在那裏,不過黑處竄出的幾條惡犬可並沒有將三人當客人對待。
黑夜中動物的眼發出光芒,惡狠狠的從門旁的樹叢中鑽出來,口中流着長長的口水,像是要生吞謝楠這些人一樣。
邵東子自知自己肉厚最為招狗,大喝一聲:跑!
説完就一溜煙的離開了門口,謝楠和姜教授也清楚的看到了這些惡犬,它們足有半人高,雪白的牙齒像是裝了鐵牙的小牛一般。
還楞什麼,跑吧!
姜教授也邁步奔跑,見兩人在這時候都不講義氣,謝楠恨不得手腳並用,拼命跑起來。
三人使勁全身力氣在小巷裏奔跑,四五條狗如同黑色的幽靈一般跟在後面,窮追不捨。
眼看着快要追上了,那白森森的牙齒馬上就要咬上謝楠的屁股,邵東子不及瞄準就誰手開了一槍,這樣自然傷不到那些惡犬,不過倒是讓那些狗一愣,止步不前。
趁着這時候三人連忙開溜,最後精疲力竭的躺在江邊碼頭旁邊的石灘上,真想不到那個新會長還有這一招原始又有效的辦法。
邵東子對手上的槍加上自己簡直崇拜起來,這真是個好東西,一夜間就救了四條命!
就這樣,兩次想去探營,一次遇上皇帝椅,謝楠差點成了植物人,而這一次三人差點成了動物飼料。
還有什麼辦法能進去?
姜教授抓抓頭,像是在自問。
邵東子成了火藥使用狂了,建議回唐生屏屋子裏用剩下的那些火藥做成個大炸彈,破門而入。
別傻了,你會做炸彈啊?到時候先把自己給炸飛了。
謝楠否定了這個瘋狂的建議,一邊眼睛飄忽着,四處觀望,總感覺那些狗會追過來。
姜教授緩緩説出自己的想法:
實際上找點毒藥放肉裏面什麼的可能是個辦法,然後再想辦法進去。只是
只是什麼?
我們可能只是和一座空城在較勁。
兩次去都是漆黑一片,大門緊鎖,像是裏面真的沒人一樣,也是怪事一件。
不遠處的挖金船瘋了一樣的在作業,大量石塊泥沙山一樣的堆積起來,像是河裏在構成堤壩一樣,河水流速變得緩慢,一點點的擴張着上流的河面。
要是這樣下去,或者會出什麼大事,謝楠看着變得面目全非的江水,走近前去,捧起一把水衝了一把臉,不管怎麼樣,先清醒下來,然後一切從長計議。
站在水中,冰涼涼倒也舒服,發了一會呆,邵東子耐不下性子,大叫着要回去。
轉身一剎那,謝楠的腳下被什麼東西緊緊抓住,一種粘稠滑膩的讓人如同鋒芒在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然後一股強烈的力量往後一拖,謝楠防備不及,猛的摔倒在水裏。
河灘上的水並不深,謝楠趴在水中,腦中浮現出一個不詳的兆頭,自己遇到水猴子了,浦市鎮傳説夏日的江水中躲着一種神秘的水猴子,會把夜裏不知死活而去游水的人拖進水中淹死。
常常會有人看到月光下的河邊石頭上有這種奇怪的影子蹲着,像是等待着什麼。
同時他們還有個名字叫水鬼,不論叫什麼,謝楠這回麻煩了。
邵東子見謝楠跌入水中,還想着要嘲笑一番,可是看到他一點點的被什麼東西拖往水深處的時候,知道事情不妙,連忙衝了過去。
謝楠使勁蹬了一下腿,卻甩不掉那隻粘稠的手掌,反而讓它甩了幾下,嗆了幾口水。
邵東子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趕過來,姜教授緊跟在後面,不過按這樣的速度估計還沒等拉到謝楠的手,水就已經深到沒頭了。
謝楠暗自叫苦,總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又碰上這種東西了,老天爺太愛和自己過不去了。
水愈見深,如果不是那些淘金船日夜趕工,造出一片大河灘,這裏應該早就是謝楠的葬身之地了。
謝楠伸手摸上一塊看上去挺大的石頭,閉氣沉下,緊緊抱住,水猴子,發現獵物居然變重了,再拉了一把,居然拖不動,一下子雙方僵持起來。
謝楠潛下水緊緊抱住石頭,感覺這辦法不錯,更是將這救命稻草抱得死死的,可時間一長,就憋不住升頭換氣。
這時候手上沒有那麼大的力氣,一下子又被拖得離開大石頭,繼續往河中間滑去。
完蛋了,謝楠雙手已經夠不着河牀,邵東子趕到了不遠處,這時候的水深已經只能靠游泳了。
只能遠遠看着謝楠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在水中撲騰,卻拉不住他。
邵東子站在午夜冰涼的河水中,哭喪着臉看着不遠處的謝楠,腳下的步伐卻越來越艱難。
同時也在水中看到一羣黑色的東西,正蜂擁的衝過來,邵東子臉拉得更長了,又出來這麼多,這回估計謝楠得屍骨無存了。
那羣黑色的東西從水中不斷湧來,將謝楠圍上,像是一片黑雲一樣,謝楠在水中已經快窒息了,一口口的嗆着水,就在即將絕望的時候,身邊多了許多滑滑的東西,正瘋狂的往身後湧去。
那是一羣大鮎魚,如同蜂羣一樣,用自己細小密集的牙齒往水猴子身上咬去,水猴子不堪撕咬,用手一揮,有力的手臂在鮎魚羣中卻同在爛泥中一樣,起不了什麼作用。
而鮎魚雖然沒法傷着水猴子,卻一往無前的往前擠着,最後匯成一個黑色的漩渦,形成一股強大的力量。
剎那間抓着謝楠的那隻手鬆開了,那些鮎魚依然保持着陣型將水猴子往湍流處衝去。
邵東子被這一幕弄得瞠目結舌,淌過水去將半死不活的謝楠拖上岸,遠處的鮎魚羣翻滾着浪花,往下流快速的飄去。
謝楠吐出一大口水,劇烈的咳嗽着,不過這口氣算是緩過來了。
邵東子坐在河灘上,他還是想不通怎麼會有鮎魚回來救會謝楠這條小命,魚也能像寵物狗一樣養着?
是唐生屏救了他。姜教授摻起謝楠,説了這麼一句。
唐生屏?他不是死了麼?
你忘了那個店老闆跟我們説的故事了麼,或者這些鮎魚就是陪他深藏河底時候的寵物吧。
其實這單純是句玩笑話,不過看到這情形,倒真的讓姜教授感慨,也許那些鮎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但至少活了一條命。
謝楠沒想到自己會連續兩晚躺倒在牀上,唐生屏的破屋子已經成了他們的避難所一樣,今晚可能又要昏然度過了。
而蘇坤現在又是該怎麼一個狀況呢?
窗外一條閃電撕裂了夜空,驚雷響起,不消一會,暴雨如同盆潑一般落下來,唐生屏的屋子也開始下起小雨,邵東子和姜教授拿起所有的盆盆罐罐接在漏雨的地方。
這場雨像是應和着三人的心情,慘兮兮的澆了整一晚。
就着巨大的雨聲三人蜷在一團,迷迷糊糊半睡了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