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當空,桃江縣城西北15公里處的桃花江北岸,臨江一面,躺着錯落有致的七個山峯,這就是羞山,也是《史記》中所記載“黃帝南巡登熊湘”的湘山。
夜色中遠眺,如一浣紗女子斜倚天幕,線條分明的下頜高高翹起,青雲般的長髮軟軟地飄垂,一雙粉臂舒展地張開,勻稱的長腿,兩膝微微彎曲着,雙腳浸入清清的江流之中。尤其是腰間的泉眼,就是傳説中的“羞女泉”,少女喝了它,膚色白裏透紅,麗若天仙,所以四鄉八村的姑娘們,春夏都爭相飲用羞女泉。羞山下的女子,膚色確實比十里外的女子美,所以,“桃花江是美人窩”,斷然不虛的。
吳老爺子與盧太官登上羞山之巔,皓月當空,微風輕拂,山林間飄出一絲淡淡的野花清香,令人心曠神怡。
“唉,百年之後又見羞女峯,太官,其實此山暗合了易經風水之‘兑女’局,八卦之中,坤為老婦,巽為中女,兑則是少女,山川拔地起勢,儼然竟如汲水浣紗女子之形,實乃天地之造化耳。”吳老爺子唏噓道。
盧太官睹物思情,回想自己前半生戎馬生涯,遠征緬甸,幾乎埋骨異鄉,臨死之際,虧得嬸孃相救,變為一具血屍,至今仍是孤寂孑然一身,心下不免有些黯然。
望着月光下躺在羞山之巔的禿頭老婦,太官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絲悲壯來,十餘年間夜夜徘徊於熱帶雨林中,尋找着遠征軍的亡魂,其情其苦可堪,如今那64個吳家子弟終於回到了家鄉,而嬸孃她卻魂飛魄散,灰飛煙滅。
“嬸孃,太官一定將你帶到鄱陽湖谷。”盧太官發誓道。
“子時已到,本提督即將釋放出吳家子弟的魂兒,太官,待老夫取一口羞女泉水來。”吳老爺子身子一縱,沿着峭壁撲下,綠毛飄逸,瀟灑竟如足踏平地一般。
須臾,吳老爺子回來了,口中含滿泉水,腮幫子鼓鼓的,但見他就地抓了兩把黃土,撒在禿頭老婦的臉上,然後“噗”的一聲,將羞女泉水噴了上去……
咸豐年的長江水師提督雙手下垂,站在禿頭老婦的腳下,讓清涼的月光照在自己的後背上,淡淡的影子投射重疊上了她的身體……
須臾,盧太官的耳邊若隱若無響起了輕輕的抽泣聲……似風吟,又似竊語,一聲、兩聲,越來越多,高高低低,抑揚頓挫……聞之令人渾身皮膚髮緊,頸後涼風嗖嗖。
此刻,慘白的月光似乎籠罩上了一層血紅的面紗,風吟蕭蕭,鬼影憧憧,空中隱約傳來了一陣蒼涼悲壯的吟唱聲:“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一呼同志逾十萬……昂然含笑赴沙場……”
盧太官看不見那些魂靈,但卻依稀感受得到吳家子弟們就在身邊,鼻子一酸,熱淚奪眶而出,他默默地抬起手臂,向着迷離飄渺的夜空莊嚴的行了個軍禮……
許久,許久……吟唱聲漸杳,幾近不聞,惟有清風徐徐飄過羞山之巔。
“他們回家了。”吳老爺子悵然若失的喃喃説道。
“老爺子,您今後做如何打算?還要回去‘伏匿穴處’長居石洞之中麼?”盧太官輕聲問道。
“老夫聽禿頭媳婦説當今大清皇帝早已經退位了,本提督算了算,這世上恐怕已再無舊日相識,百年過去了,不知現在的官府是否每年還在四處的搜捕飛僵?”吳老爺子問道。
盧太官苦笑了一下,道:“現在已經沒有人相信什麼殭屍鬼魂了,認為都是迷信,純屬無稽之談,所以並無搜捕飛僵之説。”
“哦,那太好了,本提督倒是願意到處走走,領略一下當今世上中原各地的美女,看看都長成什麼模樣了,比之老夫當年帶回桃花江的八位美人如何?”吳老爺子興致上來了。
“老爺子,不如就隨太官去香港好了,那兒每年都舉行香港小姐的選美比賽,佳麗如雲,保管您大飽眼福,樂不思蜀呢。”盧太官説道。
“嗯,這個提議不錯,看來吳家後輩兒還是蠻有孝心的,太官,你説的香港,就是道光二十年皇上在《南京條約》中答應給予英國紅毛的那個南海漁村麼?那小村裏竟然會有美女?”吳老爺子狐疑的説道。
“老爺子,那裏現在可不是個小漁村了,而是一個現代化的大都市,反正一下子也説不明白,您去看了就知道了,黃白棕黑,各種膚色的美女應有盡有。”盧太官解釋道。
“那好,本提督就依你,去香港漁村去參加小姐選美比賽。”吳老爺子滿意的説道。
盧太官看了看吳老爺子身上的綠毛,小心翼翼的建議道:“老爺子,您這一身綠毛能否剪掉?還有,您的腦袋上長着一雙眼睛,得找個帽子遮蓋住才行。”
“嗯,綠毛嘛是不可以剪掉的,穿上件馬褂不就可以遮住了麼?帽子倒是可以戴上一頂,但上面要留兩個洞眼。”吳老爺子通情達理的回答道。
盧太官無奈的説道:“好吧,太官先要送嬸孃的遺體回鄱陽湖谷,老爺子可以一起同行了。”
兩人商議妥後,飛僵吳老爺子扛起禿頭老婦與盧太官下了羞山,在桃花江邊找到了那輛等候着的越野吉普車。
“這是汽車,跑得比馬要快。”盧太官向驚異不已的老爺子解釋道。
“它吃草料麼?”飛僵吳老爺子疑惑的問道。
“不吃。”盧太官回答道。
“它會屙屎麼?”老爺子又問。
“不。”盧太官耐心的説道。
“我要屙。”吳老爺子捂着肚子蹲到車後去了……
兩日後的下午,越野吉普車終於找到了鄱陽湖谷。
飛僵吳老爺子頭戴一頂草綠色的確良軍帽,上面摳了兩個洞眼,只是每次視物時需低下頭來通過孔洞看出去,十分的不方便,一副寬邊墨鏡架在了鼻樑上,將灰白色的雙眸藏在了鏡片後面。他想要的長袍馬褂早已經過時買不到了,而且有拒絕穿襯衣或是背心,惟有將就着套上了一身藍色的毛料中山裝,紐扣系得緊緊的,偶爾身體活動時會有少許綠毛自衣縫中露出,但基本上已不為他人所注意了。由於穿不慣牛皮鞋,又找不到合適的馬靴,便隨意的蹬上了一雙上海產的白色高腰回力鞋,感覺到既柔軟又舒適,老爺子從來都沒有穿過如今有彈力的橡膠鞋,笑咪咪了一整天。
但見他從容不迫的邁下了車子,黃帽藍衣白鞋,挺起了胸膛,煞是威風凜凜,如同當年的提督大人一般。
“依照明月所描述的,這裏應當就是鄱陽湖谷了。”盧太官望着谷口思索着説道。
“那我們還等什麼?”吳老爺子扛起禿頭老婦,一溜煙兒似的跑得不見了人影兒,他原本就是個急性子武將。
盧太官來到了那三間空蕩蕩的茅草屋前,然後沿着灌木叢中的小路找到了三座無碑墳冢,明月曾説那裏埋葬的是王婆婆的師父和寒生的兩位親人。
“就在這裏開挖吧。”盧太官指着旁邊的那座老墳身後説道。
保鏢自茅屋內取來鋤頭,日暮時分,墓穴已經掘出,盧太官輕輕將禿頭老婦的遺體放了進去。
“嬸孃,倉促之間未及備好棺木,只有簡陋一些了,好在您師徒二人相依為伴,了卻了您最後的心願。”盧太官屈膝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九個響頭。
墳丘堆起,高度略低於前面的墓冢,盧太官擺上途中買來的香燭和紙錢,慢慢的點燃,長跪在了墓前。
許久,吳老爺子不耐煩了,催促盧太官道:“好了,好了,本提督的肚子又餓了,今晚到哪兒用餐?”
“老爺子,我們今晚趕去南昌滕王閣處請您老人家吃大餐如何?”盧太官陪着笑臉説道。
“大餐?正合老夫之意。”老爺子高興的説道。
鄱陽湖谷安葬事畢,吉普車一路奔南昌而去,那是南下廣東必經之路,大約晚上八點多鐘,才終於趕到了贛江邊上人稱“江南三大名樓”之一的滕王閣。
飛僵吳老爺子迫不及待的衝進了閣樓腳下的一家挑着四個幌的大飯店,一入門便高聲叫道:“小二,快給本提督預備一桌上等酒菜。”
旁邊的那張桌子上坐着一對男女,聞言好奇的抬起頭來……
那是馮生和他在飛機上新結識的那位漂亮的鄰座女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