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人生的路再怎麼艱難,而每一天太陽昇起時的樣子都不會差很多。餘瑩的人生還是要繼續,痛苦只是在胸口上的傷痕,血滴在心裏,沒有人看到。
而這個社會就是,哪怕你的內心再痛苦,只要沒有死,就得掙錢活下去。當然也可以選擇崩潰,可問題是崩潰之後的生活還在繼續,並不是崩潰之後時間就靜止了。衝動沒問題,問題是誰來收拾衝動過後的爛攤子。
餘瑩的生活表面上和從前一模一樣。白天去診所,回家就是帶孩子去樓下的公園玩。小寶的週歲生日已經過了,這一年裏,似乎只是一晃眼就走過了四季。
她知道再過一些日子,李蘭無論如何也會來看孩子,也許那個時候就是攤牌的時候。她是把孩子還給那個女人,還是請求那個女人把孩子留給自己?無論她怎麼做,都是一把雙面刀,兩面都是寒光閃閃的利刃,無論如何都要傷人傷己。餘瑩知道逃避不好,但是除了逃避這一天的到來,她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和程濟的夫妻關係也進入到了個冷河時期,冷戰,更或者説是大家都不知道要怎麼打破僵局。程濟的生活遭到了破壞,他活得好好的人生突然失衡了,這讓他不知所措。他習慣了按着軌跡來生活,但是,現在餘瑩的撒手和違規,讓他不知道怎麼保持這種平衡。
而生活的破壞,對程濟當然是非常致命的傷害。他終於明白了男人的事業和家庭相當於自己的兩隻腿,任何一隻壞掉都會是很重的打擊,他不能在人生的道路上邁開腿大步地往前奔。而他從前認為那個完全沒有問題的婚姻,卻像是一夕之間起了變化。這變化的本因在哪裏,他完全不知道。
李莫玫接到了程濟的求助電話,這個時候她已經明白,在這個男人的心裏,自己已經成了一個故交好友。女人淪落到這個份上,就永遠永遠再沒有什麼激情可發生,而這樣的友情,倒是可以平平淡淡一輩子下去。
這兩人坐在咖啡吧裏,看起來就像一對情人。但是李莫玫和程濟都知道,不是,永遠不會是了。 程濟看着李莫玫説:你氣色很好,結婚還不錯吧!
和結婚沒關係,我本來就氣色很好,是你們從前認為我不結婚就非得灰頭土臉罷了。李莫玫不高興了。 好好,怕你了。
李莫玫看程濟服軟,嘴沒那麼硬了:結婚不就是那麼回事,看着時光流逝,等着變老變醜。 可是,看你等得蠻幸福的樣子。
李莫玫終於笑了:是啦!過不了多久就要多一個小傢伙出來給我添麻煩了。 程濟震驚:這麼快,你有寶寶了,幾個月了?
才五十多天,你別用這種表情啦!看得我好像是怪物一樣。 程濟笑了:你不是説生孩子身材會變醜,你才不要生嗎?
李莫玫想到從前説過的一些蠢話,自己也感覺好笑,又不願意認輸,只好説:不生孩子身材也會變醜,到了五十歲都會下垂,不生一樣會老。
什麼下垂不下垂,你輕點聲。
這兩個像老友一樣在那裏笑着聊天,程濟是真的為李莫玫高興,她折騰到這個年齡,終於結婚之後,比任何人都要聰明。她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而且把這樣的計劃一步步地實施。她曾經那麼的驕傲、美麗,而當她決定結婚,就馬上要了孩子。
李莫玫知道,自己如果對生活妥協,那麼,就要妥協得完整,不能再讓自己彆扭了。她懷上孩子之後,老公對她的疼愛讓她又明白了一點,再激烈的生活,都比不上踏踏實實的日子來得舒服。那種韓劇一樣的愛情,就像是模特走秀台上穿着的精美又炫目的服裝,美不勝收,吸引萬眾目光;而真的下了台,回到生活中,誰都願意穿着純棉又寬鬆的衣服,在家裏的沙發上舒服地看電視做自己。
李莫玫有了孩子之後,那種將來要人母的幸福感,帶給她堅實的快樂,這樣的快樂是摸得到的。是的,這樣的生活,也許不像她從前要的那種,但是讓她很舒服,她當然也很滿足。
程濟和她説了一會兒閒話,又把和餘瑩的事情和盤托出。
李莫玫思考了一會兒,很直接地問:餘瑩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如果女人在外面沒有人的話,應該不會鐵了心非要離婚不可的。
有人,怎麼可能?餘瑩,應該不會吧!她工作很忙的,我看她很正常。
李莫玫氣極敗壞:你看她,你什麼時候看過餘瑩?你真的關心過她到底在過什麼日子嗎?就算她真有人,你怎麼可能會知道!
程濟好好地想了想説:好像也沒有什麼不正常的。 你的正常是指每天做飯、吃飯、做家務、每天出沒在你的眼前吧! 那還有什麼!程濟感覺自己被這些女人搞得頭大,她們想要什麼?想把日子過成什麼樣子?難道就非得天天跟着她們後面情緒化地做出應付的招術?李莫玫還有餘瑩就不能消停一點,她們看不出日子就是日子嗎?要愛情就不要吃飯了嗎?程濟就算是知道自己有錯,但他真不知道怎麼去把這個錯補上。他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怎麼可能去改變一個成年人固定的生活模式?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像任何一個普通男人那樣,在生活中遭遇了挫折的時候,在反思又得不到其解的時候,終於把滿腔的怒火都撒到了對方身上。他感覺餘瑩現在就是不可思喻,無理取鬧,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一句話就是,餘瑩在青春那會兒太平凡,現在青春要過了,就要拼了命地折騰。情緒化、神經質,什麼叫不愛她?不不,是她不愛自己罷了。當一個女人不愛一個男人時候,她可以從他的身上挑出一百件缺點,當她愛的時候,那些缺點就是優點。
程濟感覺李莫玫説的對,餘瑩一定是在外面有人了。而那個人是誰,這是程濟最關心的問題。他決定要跟蹤餘瑩。
程濟並不知道,這個時候還有一個人也在是暗裏下了決心要跟蹤餘瑩。程濟也許是有生之年,第一次和餘冉冉想到一塊兒去了。
餘瑩一下子就被很多目光盯住了。但是,她正常地生活着,在生活裏無可挑剔。餘冉冉和程濟都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了她不同的一面。
冉冉看到了餘瑩每天都累死累活的,上班工作下班帶孩子,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她一邊跟蹤一邊想,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思?沒有一點自己的生活。她從前還是很羨慕小姨有車有房有事業,現在才知道原來大人們的世界這樣的無聊,每天除了呆在診所裏,就是開車回家做全職保姆。小姨的人生呢?她自己的日子在哪裏?看她穿着高檔的衣服,皮膚做最高級的保養,卻一點笑容都沒有。上班的時候那麼一板一眼的,像是有誰會拉她下那個位子;抱着孩子的時候,總一副怕別人來搶的樣子。她這麼活都是為什麼啊?
冉冉的怒氣在跟蹤中一點點地消失。她偶爾又想回來了,她想,也許是路傑的錯,小姨這樣的女人是不可能和路傑在一起的,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説不定那天是路傑把小姨給灌醉了帶回家去的。
冉冉就抱着這樣的心情跟着餘瑩。而程濟就顯得要理智得多,他或許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用旁觀者的角度去打量餘瑩的生活。
從前,他認為餘瑩應該是一個非常幸福的女人,她擁有很多的東西,其他人都沒有。除了沒有孩子,一切都是完美的。可是,當自己跳出了那個圈子去打量餘瑩的時候,他看到了餘瑩的疲於奔命。她每天都在工作着,應付着不同的病人,下了班之後,她還不是自己,還是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一個媳婦。屬於她的世界太小了,似乎都不存在,而從前自己居然認為這就是女人的歸宿,她們的命運就應該是這樣的,從工作的單位到家庭,她們的使命就是付出,而等待着她們的是蒼老,是時光的流逝,是帶不回來的青春,是皺紋細細滋生的眼角。如果還沒有愛,她們靠什麼活?
他的怒氣也在跟蹤中慢慢地消失。也許不是女人折騰,而是屬於她們的世界太小了,她們能得到了關懷和愛太少了,所以才會拼命地要。
餘瑩漫步在自己人生路上,根本無法理會自己的生活對跟蹤者的影響。小寶的生日就快到了,她這些日子總是去城裏最好的玩具超市選購禮物,每天下了班就泡在那裏,也許購物可以讓她的心情得到一點平復。購買最好的禮物給小寶,如果可以的話,餘瑩願意把最好的一切都送給那個孩子。
餘瑩走到玩具超市裏的一個角落,忽然聽到前面傳來熟悉的聲音:這種玩具,給新生兒能用嗎?
餘瑩的腦子都來不及反應,身子先她一步顫抖了一下,頭皮一下子全都炸了,譁一下,臉色蒼白下來了。
這是最直接的反應。當然,餘瑩如果能用上大腦,她自然知道要調整情緒。她不是以為自己可以很自然地打個招呼,就像是遇到一個普通的病人一樣嗎?只不過,為什麼她卻沒有辦法動彈?其實這裏總有可能遇到他的,她是有心理準備的,但那些心理準備都餵狗了嗎?她為什麼會心跳得那麼快?
吳博榮正拿着一個搖鈴問着服務員,而身邊走來肚子已經微微顯形的潘逸佳。她手裏拿着一個奶瓶,帶着一種心滿意足的笑容,望着吳博榮説:這個是德國產的,應該比日本的要好,不如我們也買一個。吳博榮點點頭。
餘瑩已經回過神了,正準備往回溜,但是,潘逸佳已經抬起了頭。她溜不掉了,註定要相遇在這樣地方。兩邊都是高高的玩具貨架,只有一條道。
是不是王菲唱過: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
不知道為什麼,餘瑩笑了,她撐着貨架微微地對着吳博榮和潘逸佳笑了。是笑什麼?笑這一場愛恨,還是笑那一場相逢?是笑多少次,自己在他的懷裏緊貼着肌膚的親吻,在寂寞和絕望裏沉淪,以為抱着他就是唯一,聽着他的聲音都感覺到安全;是笑自己無畏無懼地愛了,沒有退路,也不知道前路,把自己的生活搞成一團亂麻;是笑他也是笑自己從前的天真,以為愛就是戰無不勝的利劍。看看,命運是什麼?就是在這個時候相逢,沒有人可以再躲避人生。
潘逸佳先開口,她招呼道:餘醫生,真巧,在這裏遇到你。是啊,好巧。餘瑩自如微笑,只是舌頭髮麻,説話像醉酒的人,要很拼命地才能剋制不流露出異樣。
吳博榮微微地歪着頭看她。他的胸口就像是有一個很鈍的刀子,在慢慢地撕破傷口,疼痛忽如其來。從前他以為什麼心痛得説不出話是文人所描寫的誇張狀態,人怎麼可能在無病無痛的時候,忽然一下子就因為某件事某個人真的心疼起來。可是這個時候,他明白這不是誇張,心真的會疼,而且是非常地疼,那種疼痛是肉體上的,不光是心靈。
他感覺到缺氧,分手到現在他們都沒有再聯繫過,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也知道這就是他最應該選擇的生活,這個生活有他的現實。如果和餘瑩在一起就是墜入了天堂,那麼,現在的就是他的現實世界。人可以偶爾去一下天堂,但終究還得在現實裏生活,這就是男人的無奈,在這個世界裏他有他的責任。
責任再大也不能阻止他看到餘瑩時那剎的心疼。他沒有強笑,他不屑強笑。所有人,整個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愛她吧!愛她的身體,愛她的頭髮,愛她那微微豐腴的腰,愛她呻吟時的皺眉,愛她的哭泣,愛她的任性,愛她的反覆無常,愛她的左右為難,愛她的偽裝。
這個世界的人都知道吧!可是,為什麼這個世界的人都不成全,即不成全他,也不成全她。吳博榮的眉頭糾結着:是這個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他只能這樣問自己。
這是一場遊戲開始時的豔遇吧!和無數的豔遇偷情都是一樣的吧!但為什麼,這個時候隔着潘逸佳的兩個人,這一男一女,卻相對無言着。他們什麼也説不出來,連你好都説不出來。
潘逸佳能感覺到那種無法撕破的氣壓,她堅定地站在中間,一點也不退縮。
容不得她退,就算她的心會被這一份目光後的傷痛割得鮮血淋淋,就算她從此會沒有自尊,就算她真明白這兩人原來不是玩玩而是來真格的,但是,為了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她不會退,永遠都不會。
她立得很穩,擋在吳博榮的前面,餘瑩被遠遠地排擠開來。餘瑩不能後退,只能往前走,這是她能做的唯一了。
就這樣被你征服,喝下你藏好的毒,我的劇情已落幕,我的愛恨已入土。
餘瑩聽着自己的腳步在這個空曠的世界上回響着,她就這樣一定必須絕對非得帶着這樣的姿態,慢慢地走過這一對夫妻。走過她最愛的男人。她不知道什麼是擦肩而過,吳博榮從頭到尾都沒有變換身形。只是走近他身邊的時候,聞着他熟悉的氣味,就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沒錯,那樣的聲音和節奏都是對她的呼喚,他愛她,或許這個答案根本就不重要,就算吳博榮從來不愛她,也沒有關係,這個時候,他愛她或者他不愛她,根本就沒有關係。如果非要回報才肯去愛,那麼,愛也是有限的。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之上,得不到就失衡,不過是一種獨佔罷了。
她也許會忘記,在自己白髮蒼蒼的時候,忘記自己曾經有多深地愛過一個人,忘記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忘記那個人和自己相遇的那種心悸,忘記自己有多麼的真誠。
也許真的會忘記,但是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忘記,吳博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有着怎麼樣的色彩。如果可以和他擁抱,或許就不會害怕沒有天明。只有吳博榮告訴她,她被愛亦被欣賞,不管是真是假,只有這個男人,她的呼吸他懂得。
心裏有一個聲音在瘋狂地喊:就是這個男人,這就是你要的男人。
餘瑩摸着自己的另一隻手,奇怪地問自己:我的心裏住着什麼樣的怪獸呢?為什麼會發現如此不理智的聲音呢?
餘瑩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裏還住着一個人,也許那個人就是從前自己拋棄的柔弱、多情、脆弱、依賴感強的女孩,那個女孩本來就是她的真正的面目,但是在成長的過程中,現實在慢慢地淘汰掉那個女孩,餘瑩被迫用了一種成功人士的嘴臉,理智、現實、算計、收放自如。
如果沒有遇到吳博榮,可能永遠都不能聽到自我的聲音,永遠都不知道還有那麼一個女孩被自己遺棄了。怪不得不開心,因為自己一直都活在假面裏。藏在內心的女孩,已經被遺棄得太久,久到餘瑩也誤會自己根本就是這個樣子,可是,他喚醒了她。
只不過喚醒也無益,那個女孩的呼聲太弱了。 吳博榮忽然轉身,像動物一樣直覺地撲向了自己的獵物。
不是每一天都能遇到自己想要的,這一次錯過,可能要等一千年才遇得到。吳博榮低低地和自己説。他的手張開來,把餘瑩抱在懷裏,這樣的擁抱已經無人能分開。吳博榮感覺到餘瑩的遠去,那一幕擁抱只發生在他的想象裏。事實上,他一動不動,聞着熟悉的香氣來了近了,曾經千百次等待的腳步,近了又遠了。
他終於還是沒有勇氣伸出手去擁抱。 她終於還是沒有膽量聽從內心女孩的聲音。 這兩人都活在現實的世界裏,他們不是小説的主角,亦不能牽牽手就是永恆。
從來都是這樣的人生,我們從來都不能隨心所欲。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相聚離開,都有時候,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
餘瑩臉色灰白地走在路上,夜幕已經換下了城市的色彩。她沒有開車,只是提着一袋子的玩具,孤單地走着,漫無目的地流浪在這個城市的裏。空氣和人羣都和自己全無關係,紅燈,綠燈,又是紅燈,又是綠燈。沒有人能看到傷口,沒有人聽得到哭泣,沒有人知道呼喊,沒有人會看得到她。
一條街口,又一條街口,她走得跌跌撞撞。終於,在一條街口,有一雙手從後面伸來,牽住了她。
再不堪也要活下去,你再這樣亂走,連痛的機會都沒有了。聲音很平淡,是路傑的聲音。
餘瑩的手指一根根都像是剛出冰櫃裏拿出來一樣。路傑已經跟了她一路,看着她無助又迷惘地走過一條條的街口,雖然知道悽苦和自己無關,卻還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這是他的選擇,他願意。 不遠處的冉冉和程濟都不約而同的按下了手裏的相機、手機的拍照鍵。
路傑送餘瑩回了家,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就看到冉冉已經在自己車門邊上立着。 路傑冷着臉,這個時候他根本不想理這個任性的女孩。
冉冉拿着手機湊過來,對路傑説:是我小姨對吧!那個女人是我小姨對吧! 路傑忍無可忍掉過頭去:你知道什麼?你的腦子裏裝不了別的嗎?
路傑,你這個王八蛋,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要騙我?我都看到了,我還拍下來了,你知道我要拿這個照片給小姨夫看了後會怎麼樣嗎?我小姨肯定能如願地離掉婚,而且一分錢也撈不到。冉冉咬牙切齒地對着路傑吼叫。
路傑伸出手去,把手機搶過來,狠命一摔,手機四分五裂。路傑看着一地的手機碎片,一字一句地説:你還嫌你小姨不夠亂是嗎?你看不到嗎?她已經傷心成那個樣子了。
冉冉被路傑的狂暴的行為而嚇住,只知道站在一邊呆呆地抽泣。
路傑看着這個被嚇壞的女孩,長嘆了一口氣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是喜歡你小姨,如果她是為我傷心,我會很高興。但是,冉冉,真的不是我,我沒有那個福氣。
他的語氣非常真誠,可見他所受的打擊也非同小可。路傑並不是怕冉冉所謂的證據,而是他實在是累了。不知道是愛人累,還是看着心愛的人去愛別人累,總歸路傑有一種非常強的挫敗感。他遇到餘瑩時的那種野心和征服欲,在這個時候已經無影無蹤。他似乎隱約明白,在他的生命裏,有一些東西是註定不可能憑努力就得到。
冉冉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疲憊的路傑,可是,從他的表情能看出他沒有説謊。她試探地問:是上次我們遇到的那個人嗎? 嗯。路傑點了點頭。
冉冉也呆住了,隔了一會兒才感嘆了一句:我小姨真浪漫啊!好痴情。
路傑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這是他這麼多天來第一次笑。他終於感覺到餘冉冉身上有一種東西,是他和餘瑩都沒有的,那就是青春。這樣的青春可以無知,無知得會被人原諒,也會讓人感覺不討厭。
路傑知道自己無法愛上這個女孩,但是,這個孩子在他的心裏已經像小妹妹一樣,那般的任性發脾氣,闖了禍又吐舌頭,知道真相就開始幻想愛情電影。這樣的女孩是勇敢傻氣的,也是應該呵護的。終有一天,她也會在生活中被磨去了熱情,變得成熟懂事,或許會變成另一個餘瑩,但是,路傑這個時候卻不願意冉冉像餘瑩那樣沉重着去活。他步出房門前,聽到潘逸佳在睡夢裏艱難地翻了個身。因為懷着一個孩子,所以她總是睡得很不踏實,連翻身都需要很大的動靜。吳博榮步回了妻的身邊,輕輕地看了看她有沒有不舒服,直到確定她沒有什麼不妥,才繼續光着腳,踩着白色的純羊皮地毯,退出了房間。
車子從車庫裏開出,白亮的兩個大燈照亮了前方,車子滑出了院子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只有車輛後面的紅燈還在閃爍着。
這個高檔住宅的小樓內,潘逸佳正站在厚實的窗簾後,她看着汽車遠走,知道那顆心終是不在自己身上。但是,他在離開的時候那一次回眸,卻也是牽掛和惦記吧。
她並不知道在吳博榮的生命裏他想要的是什麼,或許她也不想去理解。她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生活,去悍衞什麼樣的日子,這就夠了。
人活得越清醒越不妥協,越容易傷痕累累。潘逸佳像水一樣温和的性情後面,有着水一樣圓滑的處世方針,所以她註定沒有那麼容易受傷,也註定不那麼容易失去。
潘逸佳放下了窗簾,臉上的表情在黑暗裏也像水一樣的平靜。她返身上牀繼續睡覺。她知道,她不用逼得太緊,這個男人一定會開車回來的。
吳博榮把車窗搖開,在城市的夜裏開到飛快,上了山更是狂踩油門,像是要把這個世界的煩惱都給甩在後面。
他的臉也融在黑暗裏,看不清到底是不是在流淚。或許眼淚在這個時候完全不能湧出。他這個時候才知道能哭也是一種幸福。
吳博榮握着方向盤,感覺自己像中了七傷拳一樣,隨着時間的流逝,五臟六腑都會經脈寸斷,而疼痛也會從某個細小的傷口,像沙塵暴一樣襲向他身上的某個地方。
他不願相信,在這個年齡,居然會有女人成為他致命的傷。他以為自己已經夠堅強,就算不堅強,至少也夠理智,就算是不理智,也能夠擺出一副認命的樣子。
不是説過了三十歲,腦子裏那個分泌愛情的化學物質就會減少,所以愛情也就會老去嗎?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在那個時候,他會那樣的難受?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裏有什麼東西,像海灘上建成的沙雕,美輪美奐,卻被海水一點點地衝洗,再也流不住。
他的夢幻城堡,被時光帶走得那麼幹淨。
吳博榮感覺到山風吹來的時候,帶着一種潮濕的哭意。他終於知道自己確實不是神,四十歲並不是一個藉口,如果遇到愛情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他開到半山,停在和餘瑩最後擁抱的亭子邊上。車子停下來了,頭靠着冰涼的玻璃窗,眼睛望着那個空蕩蕩的亭子。他曾經在這裏無數次地和那個女人一起並立,當失去了這個女人,他終於感覺到自己有多麼地害怕那個地方。
在愛裏泡着的人是多麼的幸福!只可惜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去珍惜,甚至也沒有意識到被人深愛。他曾經是那樣地嘲笑愛情,以為那是傻瓜才做的事情,他亦不相信在自己身上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但是,甚至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自己亦是深愛了的。只有現在這個時候,疼痛才從上次分別之後表現出來,像是麻藥過了之後,忽然暴開來的疼痛。
他無淚,只是在車裏無聲的乾嘔,撞打着椅背。
如果,他能多一點的真誠,哪怕是一點點,不帶着遊戲的態度;如果,他能相信她的真愛,不去懷疑世俗;如果,他能不那麼自以為是,不那麼自信;那麼,這個時候,他可能疼的會少一點。
吳博榮在這個時候,終於知道,他現在可以無風無浪地活下去。可是,他總會在某個時候,像是毒性發作一般,會猛地心疼,會想到一個女人,想到那個女人的聲音,想到她的短信,想到她的笑和哭,想到她曾經那樣地在他的生活裏呆過。
那個時候,他或許在十字街頭,或許正在和家人一起購物,或許在酒桌上,或許和朋友正在交談,或許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但是無論如何,他都會感覺疼,空虛會像飛彈一樣遠程攻來,思念像導彈一樣把他炸得稀爛,讓他粉身碎骨,知道自己毫無意義。
當然,這樣的發作不會很長時間,也不會影響生活,吳博榮還是吳博榮,外表看來沒有任何改變。他是一個公司的領導者,是一個妻子的好老公,孩子的好父親,父母的好兒子,朋友的好哥們,或許,還會有新的情人出現,那個時候亦是標準的好情人。
但是,他的人生已經變形,就這樣,因為她,因為愛,徹底地改變了。
程濟呆站在沙發前,看着餘瑩遠走。隨着關門聲響起,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內嗡嗡作響。等那種響聲平息之後,他感覺房間安靜得可怕。他這才意識到孩子不在房間內,連平時帶孩子的母親也不在家裏。他打了電話給母親,母親告訴他,餘瑩把孩子送回給了生母。她説得平平淡淡,無風無浪。這次事情雖然傷心,但是,傷過了之後,日子還是要過。老人家早就已經看透了這些日子,程濟的母親用一個老人的智慧,儘量讓自己的生活減少磨難。
人世已經時日無多,又何必再去自尋煩惱?再説了,這個世界裏的煩惱怎麼會煩得過來。老人在電話那邊是這樣平平靜靜地勸着兒子,語氣裏已經沒有什麼要求。只是希望他與兒媳都平平安安,如果不能平安,她也不能再插手,因為孩子的事情已經搞得天下大亂了。
程濟放下電話,忽然感覺心裏很亂。世界像是玻璃屋,也在慢慢地崩潰倒塌,隨着玻璃屋的脆響,他知道自己內心裏的平衡已經被打碎了。
當憤怒過去之後,他感覺到一種掏心掏肺的累,那種累讓他無能為力。他靠沙發上,閉上眼睛,與餘瑩的一幕幕都在眼前浮現。她總是那麼安靜又沉穩地站在後方,似乎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不重視的這一部分,有一天卻愛上了別人,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和決裂。於是,他真的自問,生活是不是真的只能這樣?是他太自私,還是她太瘋狂?是這個世界不在他的把握裏,還是她和他真的不適合?
程濟沒有答案,他的內心不能給出答案,生活在一剎間就全變了,之前根本不是這樣的。生活並不美,他亦無能去改變。 他拿出手機,打下一行字,卻沒有發送。
真的無可挽回,或者是無法原諒,連他也感覺到婚姻裏的冰冷和無奈了嗎?程濟知道發送那行字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要重新開始生活,打破所有的習慣。
程濟搖搖頭,想着:不能,我一定能想到什麼法子去解決的。
於是,他閉上眼睛,習慣性地進入了逃避裏。在沒有辦法解決的時候,他只能要求自己恢復理性。程濟努力把生活往正軌里拉,這是他的底線,就算是不明白感情是怎麼回事,但他明白生活是怎麼回事。這樣其實也夠了,感情又不是飯,非吃不可,不吃會死。
程濟拿着手機睡着了。 手機上那句話是:我們離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