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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家變

    晚上十點,程濟準時到家,他做任何事情都一板一眼,就像他的手術刀一樣,很少有差錯。

    餘瑩上前去接過行李,把衣服拿出來往衣櫃裏掛,衣服整齊乾淨。程濟在浴室裏洗澡,出來的時候已經換好了睡衣,餘瑩端了夜宵出來。

    一碗山水豆腐腦,裏面混着幾顆核桃,撒了一把葡萄乾,桌上還放了幾塊全麥的餅乾,吃了不會太油也很養胃。

    在這方面,餘瑩是無可挑剔的太太,不是她刻意的,中醫世家的理念,讓她非常懂得怎麼去照顧一個人的身體。

    程濟吃完後把碗洗了,坐下來和餘瑩閒聊了幾句。程濟這一趟的學術交流很成功,當地很多媒體都有采訪他,醫院還準備派他去北京進修一個月。

    聽他剛回家就説要走,餘瑩心裏沒有一絲不快,只是淡淡地問道:怎麼你們醫院最近這麼忙呢?

    程濟抱歉地笑笑,然後説道:又不是馬上走。明天正好星期六,我們抽空回家去看看媽。

    餘瑩點了下頭。她和婆婆走動得並不頻繁,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和程濟結婚五六年還沒有孩子。老人家着急,少不了見一次説一次,而且語氣越來越重。開始還只是試探性地説:小瑩,從前我們隔壁小李,你見過的,前不久生了個兒子,那小孩子可真可愛。到最後直接詢問:小瑩,要不,你和程濟都去檢查一下。

    餘瑩被逼得沒辦法了,只好編了個理由説自己先天的子宮發育不全,生不了孩子,這才徹底地把婆婆的嘴給堵住了。可是,堵歸堵了,每次看到婆婆都一副見債主的樣子,她就非常為難。

    她確實不想生孩子,至少,在這個時候,她真沒有作好準備去迎接一個新的生命。

    她自己雖然不能明確地説清楚生活到底有什麼不對勁,可是,女人的直覺在提醒她,這樣的生活還不適合要孩子。她和程濟的婚姻看似牢固,但實際上卻非常脆弱,也許一點風吹草動就可能摧毀。在她自己都沒有把握的時候把孩子給生出來,那是對孩子不負責任,也是對自己不負責任。

    她不能這麼做,寧可讓人誤會自己先天子宮發育不良,寧可人家説她不健全,她也不能冒這個險。

    何況,能生孩子就是健全的嗎?猴子也能生孩子,雞也能下蛋,它們都是健全的女人了?它們就有左右自己幸福的權利了?

    人搞科技就是想讓自己和動物劃開界線, 證明自己是文明人,可到了生孩子的時候,就開始用物種繁殖論了。

    餘瑩不要孩子,這一點,不需要社會和別人給她意見,她有這份主見,所以,婆婆的壓力也不會讓她為難,只是讓她有點不快。

    這一天,餘瑩很早就選購好了給婆婆的禮物,又自己配了幾副養生安神的中藥給公公,陪着程濟一起到了公婆的小區。公婆住得比較靠近郊區,雖然交通不是特別方便,卻很適合養老。這裏的社區規劃良好,有山有湖,公園也非常多,公婆覺得滿意,他們自然是支持的。

    婆婆王秀清一大早就開始購菜,知道兒子兒媳要來,特地去超市搶購了不少海鮮,做了一桌好菜。餘瑩進屋之後就感覺到空氣有些怪異,就像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壓迫着她。婆婆那難得的笑臉、公公那抑制不住的喜慶,都讓她覺得不安。

    為什麼今天大家都這麼不一樣了?餘瑩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但直覺上不舒服,尤其是婆婆那種刻意的親近,讓餘瑩一下子不知所措。她和婆婆一直都是生疏的客氣,從來不會有太過親熱的舉動,今天不知道怎麼了。

    餘瑩正不知要如何回應的時候,忽然聽到內屋傳來一聲嬰兒的哭啼,餘瑩霎那就驚呆了。

    婆婆從內屋抱出來一個小被包,跟捧絕世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端過來。

    餘瑩雖然已經明白了,但還是佯裝不知,強笑着説:這是誰家的孩子?媽,放你這裏帶幾天啊!

    婆婆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她壓低聲音道:這雖然是個閨女,但是聰明健康着呢。你四嬸從村下抱來的時候已經作了檢查,什麼毛病也沒有。那家人就是想生個兒子,前面生了那麼多女兒,再生了這個女兒尋了個好人家就送人了。可不是賣孩子,人家沒收錢,就圖找個好人家待她。

    餘瑩感覺手腳冰涼,一股怒氣直往頭上湧,這麼大的事情婆婆怎麼可以擅自作主,一聲不吭就抱個孩子回來,這可是一個人,不是從路邊抱回來的一隻小貓一隻小狗,説養着就養着的!

    餘瑩扭過頭看着程濟,程濟也很吃驚,不過他不露聲色,只是一步上前站在母親和媳婦中間,問道:媽,怎麼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

    王秀清白了一眼兒子,説:要是和你們説,你們會要這個孩子嗎?

    餘瑩的腦子嗡嗡作響,拿起包,對婆婆説:媽,我和程濟都很忙,暫時還沒有精力帶孩子,這個孩子你給人家送回去,我給那家人補點錢,好好的何必拆散人家一家人。

    她説完蒼白着臉扭頭就走,王秀清抱着來不及打開被包的孩子,生氣地看着媳婦遠去的背影,對着程濟叫道:她、她什麼態度!自己生不了,我給抱一個回來,還嫌我多事!好,我不管你們的事,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我自己抱養一個孫女養着!這孩子怎麼了,我還養不活是不?

    程濟和公公程書齏先上前去安慰好了王秀清,程濟又忙着扭頭去追餘瑩。餘瑩剛走到小區門口,程濟就從後面跑上來,拉住她的手。

    餘瑩甩掉他的手説:程濟,你要是感覺生孩子是我們婚姻不可迴避的話題,我今天就實話和你説了,我現在不想要孩子,我沒準備好,也實在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準備好!你要是和你媽一樣的非要我現在生一個,我告訴你,不可能!你要是實在感覺這日子沒法過,我們也可以離婚!

    程濟呆了一下,餘瑩很少這麼説話,兩人婚後幾年從來沒有吵過架。看到餘瑩全身發抖,他知道她氣得不輕。

    餘瑩,媽那邊我會和她去説的,你不想要孩子,就直接和媽説啊,不用騙她説你生不了,不然她會瞎操心,老人家畢竟和我們是兩代人,她想要孩子的心情,我希望你能理解。程濟想盡量保持平靜。

    程濟,我不想和你爭論這個,我理解她的心情,不僅是理解,甚至是尊敬她,才會對她説謊,讓她不要那麼操心。可是,她現在抱一個孩子回來,要我怎麼辦?難道我要笑着抱過來?程濟,那是個孩子啊!不是從寵物店裏抱一隻狗回去,那是需要我付出所有的愛去呵護的一個生命,我有這個能力去呵護她嗎?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餘瑩堅定地説。

    好好,我去勸她把孩子給送回去,你也別瞎想了。你先回去,我去和媽説説。

    程濟知道這個時候説什麼兩人都聽不進去,想讓任何一方平息心裏的怒火都不可能, 最好的方法就是把這兩方分開冷靜一下,等雙方的火氣都消了,再慢慢地調和。

    餘瑩看着他轉身離去,忽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悲傷,不僅是為了自己,還為了程濟,為了婆婆,為了孩子。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怎麼都有這麼多的無奈呢?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事情煩着壓着,就不能鬆一口氣?

    她只是不想生孩子,到底招誰惹誰了,婆婆怎麼要送她這麼大的一個驚喜呢?

    餘瑩出了婆婆的小區,因為沒有開車,所以只好招了一輛的士漫無目的地跑,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去哪裏,只是吩咐司機朝前開。她開始逼自己思考這段婚姻的必要。

    如果自己堅持不生孩子的話,那麼婆婆今天就算把孩子送回去,明天還會有別的新花樣,她和程濟的婚姻,總歸要面臨這麼一劫。但如果説現在真的離婚,她不害怕離婚,只是打破現有既定的生活方式,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且她和程濟之間的那種默契,是要怎樣的磨合才能擁有的協調,某種意義上來説,和程濟在一起是最省心的,也是最明智的。她感覺一陣頭痛,手機突然響起,是程濟。

    我今天在媽這邊,陪她説説話,你自己安排晚餐吧!

    嗯。餘瑩應了一聲,不想多説,掛上手機。

    剛掛上,手機又響起,她不耐煩地拿起手機:還有什麼事嗎?

    那邊卻不是程濟,而是姐姐餘晶,餘晶在電話那邊帶着哭腔説:瑩瑩啊!你快來,冉冉要跳樓了!

    餘瑩一下子就支起上身,問道:怎麼了?她跳什麼樓?

    餘晶在電話裏哭哭泣泣,話説得顛三倒四,但還是把事情給説清楚了。

    冉冉是餘瑩的外甥女,説是外甥女,其實兩個人年齡差得不多。餘晶大余瑩十幾歲,餘瑩的母親遲遲懷上了餘瑩,本來想生個兒子,後來卻生了餘瑩,只好一對女兒湊名叫晶瑩,希望兩人能一生都明亮剔透,光彩奪目。

    餘瑩的人生有沒有光豔現在還不能評定,而餘晶的人生就無光無彩,早早結婚,嫁了一個人品德性都不好的老公,最後離了婚,自己帶着女兒過日子。

    幸好餘瑩的孃家家底豐厚,人脈靈通,雖然餘晶自己沒有什麼本事,但還是在大家的照顧下把女兒給拉扯大了。餘冉冉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十次打電話給餘瑩有八次都是為了冉冉的事情,幾乎次次都要帶着哭泣,一副為了女兒已經操碎了心、馬上就要奄奄一息的偉大母親形象。

    有時候餘瑩就會想,餘晶的一生沒有能夠演好一個角色,上學的時候沒有考過一次第一,談戀愛又遇人不淑,婚姻失敗,事業更沒有,她除了在母親這個位子上找到自己的價值之外,再沒有別的地方可以體現她人生的價值了。

    可是,餘冉冉進入了青春期就開始反抗,現在十八歲剛出頭,就非要去上藝術學院,將來的目標是打敗周迅,趕超章子怡。

    餘瑩沒少為這一對母女操心,也沒少跑去救火,但是,鬧到要跳樓還是第一次。餘瑩掛了手機,感覺頭都要炸了,冉冉都十八歲了, 怎麼還大腦發育不良一樣, 非得要當腦殘她才肯收手。

    餘瑩到餘晶家的時候,家裏已經亂成一團了。冉冉騎在陽台上,一看到餘瑩進來就大叫:小姨,小姨,你幫我把路傑叫來,我,我有話對他説。

    餘晶早就在一邊嚇得臉色蒼白,不住地念叨:冉冉,太危險了,我們有什麼事情可以商量,你要找誰都可以,媽這就陪你去找我們這是八樓,萬一腳下滑了,冉冉媽有高血壓,嚇不得了!

    冉冉頂着一頭紅髮,滿臉的淚水已經洗花了臉上的濃妝,臉上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是什麼顏色,一隻腿跨在欄杆外騎着,就只知道對着餘瑩説:小姨,你打電話給路傑吧!讓路傑來見我。

    餘瑩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所以冉冉還沒有引起羣眾圍觀。雖然別的陽台上也有人探頭探腦的,但至少還沒有丟臉丟到家。

    她先把陽台上的燈給關上,然後看了看桌上正好有放着的小西瓜,抱起來往地上死命一磕,紅色的汁水、瓜瓤濺了一地,整個潔白的地板都像是被血給洗了。

    餘瑩冷靜地説:跳下去的話,你的頭就會像這個西瓜一樣,承受不了那麼巨大的壓力而碎裂。你的頭骨不是整體的一塊,而是由很多的骨頭組成的,那些骨頭縫受不了壓力,就會炸開,就會像西瓜一樣濺出腦漿,腦漿一般並不是普通人所以為的乳白色,因為這樣濺出來的腦漿會有血。

    見餘冉冉的手把欄杆抓得緊緊的,餘瑩繼續嚇唬她:雖然我不知道所謂的路傑是誰,不過,我相信任何男人對一個屍體都不會有愛。因為屍體就算是不火化,開始幾天會僵硬,出現屍斑,然後會腹脹,產生氣體,你那美麗的臉根本不用上妝也會是紫色的,最後,你會成為一個紫色的屍體而炸開來。不過,我想只要是正常的人,都不會去看你開花的樣子。

    餘冉冉的身體已經往屋裏傾了。餘瑩上前去,伸出手來説道:來,握小姨的手,小姨答應你,這就帶你去找路傑。

    你答應我嗎?餘冉冉伸出手來,睜着大眼睛問道。

    嗯,我答應你。餘瑩看着那一雙黑亮而信任的眼睛,點了點頭。

    餘冉冉果然從欄杆上跨進來了,餘瑩握着她的手説:你已經長大了,以後不要這樣嚇媽媽了知道嗎?

    路傑是誰?餘瑩等她們都情緒穩定了之後問道。

    我我男朋友。冉冉輕輕答,然後看了一下母親在身邊,就對餘晶説,媽,我想吃粥了,餓。

    餘晶忙彈跳起來,跑去了廚房。餘瑩扭頭問這個問題女孩:男人多大了?幹嘛的?把你媽支開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冉冉靠過來説道:小姨,我告訴你,你別和我媽説。前幾個月,我們學校來了一個拍廣告的,我被選中了,做平面廣告的模特。廣告是做服裝的,我就看到了路傑,他是服裝設計師,我們很快就戀愛了。不過,我後來才知道,原來他是有老婆的。

    什麼?餘瑩氣上心頭。

    我都説了,我不在乎他有老婆,可是,他還是嫌我煩,非要和我分手,我怎麼找他,他都不見我,我我不想活了。冉冉又開始哭。

    餘瑩又氣又恨地説:有老婆,你也不在乎,你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湊在那些已婚男人堆裏談情説愛,人家不要你了,你就要跳樓了?

    可是,我真的喜歡他啊!他真的很有個性,和我認識的那些男生都不一樣。

    餘瑩看着冉冉那一臉的白痴樣,語言也不禁尖刻起來:當然不一樣,情場老手怎麼可以和你從前遇到的那些高中生相提並論!人家就根本不用對你用花招,你投懷送抱比兔子都要快,人家怎麼會和你一直好?明擺了開始就是玩你的。

    就算是玩我,我也不在乎。可是,他為什麼不理我啊!我有什麼不好啦,我又不在乎他有老婆,又不要他的錢,我還漂亮冉冉陷入了百思不得其解中,她不明白她自己都這麼偉大、這麼執著、這麼有犧牲精神了,男人為什麼還不領情?這可是她人生第一次在情場上受到這麼大的挫折,想不通就下不了台,只好去爬欄杆了。

    冉冉不住地哭訴:他説過他愛我的,為什麼馬上就不愛了?

    餘瑩真是不知道,怎麼對這個情商低到零的小女孩去講愛情的潛規則。她想了想,用最淺白的話説:已婚的男人怎麼會和你玩真的,他們只是想出來偷偷情,換換牀上的伴侶。人家要是真愛你,為什麼不拋家棄子之後再和你上牀?為什麼只顧着享受你的身體?你要是不肯跟他上牀,你試着問他借一百塊看看,看他肯不肯爽快地給你!和他們也談得上愛情,你有沒有腦子啊!

    可是,他對我真的很好啊!

    開始的時候,對你不好,你肯陪他上牀嗎?

    他不是那種人的,小姨,他真不是。

    是,他不是那種人,他就是萬中無一的男人,還正好給你遇上了!你怎麼不去買六合彩啊,你運氣這麼好?餘瑩氣得都不知道説什麼了。

    小姨,你不懂,你們那代人根本就不懂什麼叫愛情!

    餘瑩怔住了,什麼叫你們那代人,自己和冉冉之間年齡差距很大嗎? 她看着眼前這個青澀的女孩, 她忽然感覺到了一陣憐惜:是啊,誰沒有過這樣的時候?不過是因為年齡大了,看得多了,慢慢地就世故了。

    但世故了又如何,難道自己不和冉冉一樣?不過是,冉冉是為了愛情,而自己卻被情慾所誘惑,本質上,兩者有多大的差別呢?在自己的眼裏,冉冉是個什麼也不懂的白痴,而也許在旁人眼裏,自己也同樣是這樣的形象,可能更不堪。因為冉冉是不懂得,而自己什麼都懂,卻一樣也沒有做到。

    明知道吳博榮不過是貪戀自己的身體,而她還不是一樣地沉迷其中?她不過是成熟點,偽裝得好一點的冉冉罷了。

    想到這裏,餘瑩就對那個叫路傑的男人充滿了憤恨,他憑什麼去勾引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他難道除了征服*之外沒別的心智和性能力了?

    餘瑩站起來説道:走,陪我去找什麼路傑,我要會會他。

    冉冉特高興地拿起包:好啊,小姨,我就知道你是疼我的,我知道他在哪裏!然後又衝廚房喊道,媽,我和小姨出去一下,我不餓了!

    餘瑩看着冉冉,不忍地指了一下她的臉説:把上面的顏色給洗乾淨,好好一張臉怎麼畫得跟抽象畫一樣。

    冉冉吐吐舌頭就進洗手間了,餘瑩看着她那歡快的背影,真心地羨慕。

    年輕真好,連極疼和極樂都可以同時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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