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摸索着她的胸口,不,口袋在另一邊,把身分證件拿出來。潔曦卡·米莉安·李維斯,沒錯。她站在瑪赫特旁邊,一起研讀着閃耀細小光點的巨大地圖。沒錯,她明白的,潔曦是米莉安之女,米莉安是愛莉絲之女,愛莉絲是卡洛塔之女,卡洛塔是珍白嗎?』
這不太像是救護車的聲音,太過安靜了;雖然有急救鈴聲,但在好遠的彼方。大衞到哪兒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會讓她離去。可是大衞怎可能在這裏?他早就告訴她過任何事都無法讓他來到這兒。大衞並沒有來,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是連米莉安也不在。『聖母瑪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時刻……』
她凝神傾聽:他們加速移動通過城市,她感覺到轉過角落,但她的身體在哪裏?她沒有感覺到折斷的脖子,那表示説那個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麼?足以讓她看透叢林的燈光。一條河流?這道水流似乎太寬闊而不像河流,要如何通過呢?但是走過叢林、沿着河岸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她看得到眼前的雙手,隨意揮舞過樹葉與藤蔓,彷彿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紅色捲髮,沾滿樹葉與泥渣。
『你聽得見嗎?甜心,我們會照顧你,你的朋友開着車跟在我們後面,你什?都不要擔心。』
他還在説話,但她已經聽不清楚,只感受到那關愛的語調。為何他這麼關心她、他又不認識她,他可知道濺滿她襯衫的血並非她的?罪惡滿盈。黎斯特試着告訴她這就是邪惡,但是對她來説根本無關緊要。並不是説她不在意何者是對是錯,對這一刻來説更為壯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訴她不該做某些事情。
或許就這樣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瑪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衞也在我身旁。大衞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況且他們會為她設個檔案:潔曦卡·李維斯。如此將會增添更多的證據。『我們其中一個主要成員,絕對是由於……最險惡……絕對不能在任何情況下嘗試見證……』
他們又在抬動她,又是冷空氣,她聞到濃烈的汽油與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這種麻木的另一端是什麼:無可比擬的痛楚。最好是靜靜地躺着,什麼都不要做。讓他們抬着你經過走廊。瑪莉之女,珍瑪莉是安之女,安是珍妮貝莉之女,珍妮貝莉是伊莉莎白之女,伊莉莎白是露易絲之女,露易絲是佛藍西絲之女,佛要西絲是佛莉達之女……
『請讓我們過去,我們是她的朋友——』
是大衞!
他們抬起她,她聽見自己的叫聲,雖然無意如此。她又看到熒幕上的族譜地圖。
『佛莉達是戴格瑪之女,戴格瑪是——』
『穩着點,天殺的!』
空氣的流動變化了,潮濕而涼爽,微風吹過她的臉頰,手腳四肢的感覺完全離她而去。她可以感受到眼皮眨動,但完全無法移動。瑪赫特正在對她説:『來自巴勒斯坦,下至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然後通到小亞細亞與俄羅斯,以及東歐。你明白嗎?』
這不太像是救護車的聲音,太過安靜了;雖然有急救鈴聲,但在好遠的彼方。大衞到哪兒去了?除非她死了,他不會讓她離去。可是大衞怎可能在這裏?他早就告訴她過任何事都無法讓他來到這兒。大衞並沒有來,那是她自己的想像。奇怪的是連米莉安也不在。『聖母瑪莉,上帝之母……就在死亡的時刻……』
她凝神傾聽:他們加速移動通過城市,她感覺到轉過角落,但她的身體在哪裏?她沒有感覺到折斷的脖子,那表示説那個人必定死了。
那是什麼?足以讓她看透叢林的燈光。一條河流?這道水流似乎太寬闊而不像河流,要如何通過呢?但是走過叢林、沿着河岸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另一個人。她看得到眼前的雙手,隨意揮舞過樹葉與藤蔓,彷彿那就是她自己的手。她看到的是紅色捲髮,沾滿樹葉與泥渣。
『你聽得見嗎?甜心,我們會照顧你,你的朋友開着車跟在我們後面,你什麼都不要擔心。』
他還在説話,但她已經聽不清楚,只感受到那關愛的語調。為何他這麼關心她、他又不認識她,他可知道濺滿她襯衫的血並非她的?罪惡滿盈。黎斯特試着告訴她這就是邪惡,但是對她來説根本無關緊要。並不是説她不在意何者是對是錯,對這一刻來説更為壯大。他似乎一直在告訴她不該做某些事情。
或許就這樣死去也是好的,希望瑪赫特可以理解,而且大衞也在我身旁。大衞多少知道事情的本末,況且他們會為她設個檔案:潔曦卡·李維斯。如此將會增添更多的證據。『我們其中一個主要成員,絕對是由於……最險惡……絕對不能在任何情況下嘗試見證……』
他們又在抬動她,又是冷空氣,她聞到濃烈的汽油與以太的味道。她非常知道這種麻木的另一端是什?:無可比擬的痛楚。最好是靜靜地躺着,什麼都不要做。讓他們抬着你經過走廊。
有個小女孩正在哭泣。
『你聽得見嗎?潔曦卡,我要你知道的是你已經安全在醫院裏,我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你的兩個朋友——大衞·泰柏特與阿倫.萊特納正在外面。我告訴他們你不能被移動。』
當然啦。如果你摔斷脖子,要不是你當場死亡,不然就是在移動過程中致死。多年前她曾在醫院看過一個摔斷頸骨的女孩,她的身軀整個縛在一個巨大的鋁架上,護土每隔一陣子就會幫那女孩調整姿勢。現在你也要這樣醫治我嗎?
他還在説話,可是她已經完全聽不見。她走向叢林,傾聽着河流的淙淙聲。他正在説:
『當然我們可以做這些檢驗,但你得理解我所説的話,她的傷勢是致命的,她的後頭蓋都砸碎了,連腦髓都看得見。她的腦傷實在太嚴重了,幾小時後腦部就開始腫脹,如果還有幾小時可言……』
你這混帳,把我扔往牆壁上,害死了我。真希望我至少能張開眼睛或説説話,但我被困在現世的這一邊。我已經失去身體,但還是被困住。當我還小的時候,當時以為死亡就是如此:你被困在墳墓中,沒有眼睛可看也沒有嘴巴可喊,漫長無比的時光就這樣度過。
或者你跟着一羣孤獵野鬼浪蕩於陰陽魔界,明明死透了卻還以為自己還活着。天哪,我非得知道自己的死亡之刻。
她的嘴唇感到輕微的知覺。有人打開她的口唇,給她某種温暖與濕潤的東西。但是他們都在外面的走道,這兒只有她一個,如果有人在的話她會知道。但是她可以品嚐到某種温暖的液體流入她口中。
那是什麼?你給我喝什麼?我不想要喝下去!
睡吧,我親愛的。
我不要,我要清醒着死亡,我要知道那一刻。
然而那液體灌滿她的嘴,她的喉嚨彷佛自己有生命地吞嚥着,那鹹鹹的味道真是美味。她知道這種可愛、刺痛的感受。她更猛力吸吮,感到自己臉部的皮膚活化起來,空氣充滿周遭。微風吹過這個房間,某種温暖的感受通過她的脊椎,抵達她的手腳,替代了原先的痛苦,她的四肢已經回覆。
睡吧,親愛的。
她的後腦勺與髮根處都刺痛起來。
雖然膝蓋瘀血,但她的雙腳沒事,又能夠走動,她感受到蓋在身上的牀單。她想要下牀行走,但目前要這?做還是太早。
何況她現在正被人家抱起來走着。
還是睡覺好了,這就是死亡,這樣也不壞。那些人正在爭論不休,但這些都無所謂。似乎大衞正在呼喚着她,要她做什麼呢?要她死去?醫生們威脅着要叫警察來,但是警察能做些什麼呢?這未免太滑稽了吧。
他們一直走下樓梯,真是舒服的涼爽空氣。
交通的聲音逐漸加大,一輛公車馳過。以往她非常不喜歡這種聲音,但現在那就如同風聲般純淨。似乎她又被人家放在搖籃裏温柔地哄尉着,車子似乎嘎然而止,但又立即順暢地開走。米莉安在那兒要潔曦看着她,但是潔曦真是累壞了。
『我不要走,母親。』
『可是,潔曦現在還不算太遲,你還是可以過來!』那聲音就像是大衞呼叫她『潔曦卡。』
丹尼爾
進行到一半的當口,丹尼爾恍然大悟。這羣白臉的兄弟姊妹再怎麼示意對方、要脅對方,到演唱會結束之前他們還是什麼都無法做。規則過於嚴歷:絕對不能留下印證我們身份的憑證,不能傷及人類,也不能殘留絲毫的軀殼組織。
黎斯特必須在最小心的情況下被處決,除非萬不得已,不能讓人類看到隱藏的鐮刀。當那混帳想要開溜時將他逮住,在他的崇拜者前面支解他。除非他意圖抵抗,否則他就是死在歌迷眼前,體也會被料理得一乾二淨。
丹尼爾狂笑不已,試想看看黎斯特聽到這個計畫會有什?感想!
丹尼爾不禁對着他們可鄙的嘴臉大笑。這些死白如蘭花的惡質家夥將大廳填滿了他們的狂怒、妒忌與貪念。你可能以為他們只因為黎斯特的耀眼美貌而恨他入骨。
最後,丹尼爾不可避免地與阿曼德衝散。有什?辦法呢?
不會有誰傷得了他,即使是那個古老如石頭或是傳奇故事主角的長者。詭異的是,那個長者瞪視着那個頸骨折斷的女子,那個與夢中雙胞胎留着同樣紅髮的女子。可能是個愚蠢的人類害她摔斷脖子。至於那個穿着皮衣、匆忙趕到她身邊的金髮吸血鬼也是個不得了的景觀。當他來到那個可憐的傷者身邊時,血管浮凸於頸項與脖子的表皮。阿曼德以最古怪的表情看着那金髮吸血鬼,彷彿有意干預。可能是那個佇立不動的古老吸血鬼使他倉皇難安。最後他將丹尼爾推回人羣中,但是根本沒有害怕的必要啊。這間充滿聲音與光流的大教堂是我們的聖殿。
那末黎斯特就是釘在教堂前方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要如何描述他那憾人心神、非理性的權威?假若不是他那烈氣的狂歡笑顏,他的五官可以用冷酷形容。他揮舞拳頭,咆嘯、哀求、怒吼着,對那些使他墮落的力量申訴:雷利歐這個大街上的演員機緣湊巧地變成夜晚的魔物!
當他重述他的敗績、重生、那股再大量的血液也難止荒渴的飢餓,他那狂嘯的男低音幾乎要徹底離體而去。『難道我不就是你們眼前的惡魔?』他對着那些愛慕他的人類、而非如同月色般蒼白的同類泣訴。
即使是丹尼爾也跟着跳躍起舞,嚎叫着他的同意之情。其實那些話語到頭來都沒有什麼意義,真正引人的是黎斯特的叛逆、他鮮活的力量。黎斯特詛咒天堂,以所有被視為叛徒與見逐者、而後又由於惡意與罪惡感而殘害自己同類的這些人之名。
就在最極致的高xdx潮點,對於丹尼爾來説那就像是他在偉大彌撒的前夕終於尋得不朽的前兆。吸血鬼黎斯特就是上帝,至少是最接近上帝之物。銀幕上的那個巨大影像給予丹尼爾任何他所欲求的東西。
其他的同類怎有能力抗拒、當然他的狷狂使得他看上去更有招引力。最終的訊息相當明顯:黎斯特具有每個同類身上的稟賦,他是殺不得的。他吃下所有流到他身上的苦難能量,再以更強烈的程度顯現來。如果你加入他就能夠永生不死。
這就是我的肉身,這就是我的鮮血。
然而,吸血鬼兄弟姊妹們卻恨得咬牙切齒。演唱會快要終了,丹尼爾感到一股從人羣中蒸發而出的仇恨惡臭,從音樂的餘音中出現的嘶叫聲。
殺死上帝,將燃肢裂體,讓那些人類崇拜者去做他們應做的——為那個被殺死的神服喪。『去吧,彌撒已經結束了。』
燈光通明,歌迷們一湧而上,將舞台的幕撕開來,追逐着逃離現場的音樂家。
阿曼德揪住丹尼爾的手臂:『到邊門那兒去。』他説:『這是唯一接近得他的機會。』
凱曼
正如同他所預料的:女王宰掉那些想要殺死他的家夥。當時黎斯特從後門出來,路易斯就在他身邊,當那些刺客正要攻擊他時,他正想要打開黑色保時捷的車門。他們圍成一個粗糙的圈圈,當鐮刀將要揮落時,火焰就吞噬了那個刺客。人類的小孩高聲驚叫,四處逃離,其他的不朽者刺客團陸續着火而死。
凱曼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牆邊,人類們笨拙的經過他奔逃。他看到一個高姚優雅的女吸血鬼輕巧地滑過暴動人羣,從黎斯特車子的後輪就潛進去,呼叫黎斯特與路易斯加入她。這是卡布瑞,那個魔鬼的母親。為何火焰並不傷害到她是很合理的。當她以迅速堅決的姿勢開車而去,她們冷峻的藍眼睛並沒有一絲畏懼之色。
在這時候,黎斯特簡直要氣壞了,他的戰爭就這樣被奪走了!最後是因為他的同伴屢次敦促,他不得已地坐車。
當保時捷衝鋒陷陣與四散的人羣,那些飲血者接二連叁的化為火球。就在恐怖莫名的寂靜中,他們的哭聲響徹雲霄,他們念出狂亂的詛咒、詢問最後的問題。
凱曼掩面不忍卒睹,保時捷就要衝出大門時,被人潮堵住去路。警笛聲尖鳴着,發號施令的聲音響起,孩子們跌傷或骨折,人類因為困惑與悲慘而哭叫着。
去找阿曼德吧,凱曼想着,但那又有什麼用呢?到處燃燒的軀體看起來象是帶着橙色與藍色火焰的扭曲梅子,直到他們只剩下躺在人行道上的衣服,就像一團白熱的光線。他要怎?介入火勢與阿曼德之間?他又怎?救得了那個年幼的丹尼爾?
他仰頭望向遠方的山丘,看這那個靜默豎立的人影在黑夜中發亮,周圍的人們忙着哭喊逃命,沒有注意到那就是始作俑者。
突然間他感受到熱度包圍着地,如同當時在雅典的樣子,順着他的臉龐舞動,他的眼睛盈盈出水。他看着那個遠方的人形,由於自己可能永遠也不理解的原因,他選擇不幫自己滅火,反而等着看會有什麼後果。他的每一根組織都喊叫着:快點撲滅!但他還是紋風不動,任由火勢在他身邊形成一個圈子,擁抱着他,汗水被蒸發乾淨。接着火焰移開,只留下他孤身一個,又冷又寂寞,被自己最狂野的遐想割傷。他安靜地念誦着某句禱文:但願雙胞胎將你銼骨揚灰!
丹尼爾
『失火了!』隨盞油脂焦臭的味道,丹尼爾看到四處蔓延的火勢。人羣採取什麼防護措施呢?看樣子火勢像是一團團小型的爆彈,一羣羣的青少年跌走碰撞,意圖逃開這兒。
丹尼爾又聽見那聲音,它正通過他們的頭頂。阿曼德又把他拉回建築物內,沒用的,他們到不了黎斯特那邊,身旁也沒有掩護之物。阿曼德拖着丹尼爾走入大廳,一對嚇壞了的吸血鬼剛好跑向入口,然後被炸成細小的點點火星。
丹尼爾恐怖地看這骨骼在黃色火焰中燒焦溶解,在演奏廳內一個正在逃命的身影也被猙獰的火焰捕捉到。他扭動掙扎個不停,最後頹然倒在地板上,煙霧從空蕩的衣服嫋嫋飛起。一灘油脂淌落在地板上,丹尼爾看着液狀的油逐漸乾固。
就在門外,逃命的人類這回朝向大門口飛奔而去,沒命地往幾百碼的瀝青柏油路跑去。
他們移動得無比神速,丹尼爾只覺得自己雙足不沾地面,整個世界不過是一團五顏六色,就連歌迷們的哭喊也被淡化。他們一下子就抵達門口,剛好是黎斯特的黑色保時捷飛馳而去的時候。沒多久車子就如同一顆疾射而出的子彈,朝着南方的公路而去。
阿曼德並不試着追趕,他好像連看都沒看見。他站在門口往回看着人羣,眼光掃射着演奏廳到遙遠的地平線。那詭異的心電念波如今震耳欲聾,吞併下任何其他的聲音,阻絕任何其他的知覺。
丹尼爾無法不舉起雙手遮住耳朵,也無法不感到膝蓋發軟。他感到阿曼德靠近,但卻無法看見他。他知道如果大難來襲應該就是此刻,但他無法感到恐懼,無法相信自己就要死去。他的全身充滿着驚奇與困惑。
那聲音慢慢遠去,他感到自己變得麻木,視覺清晰起來。他看到一輛巨大的紅色救火車往這邊開過來,上面的消防人員要他讓路;救護車的警笛聲仿來自另一個世界,戳刺着他的太陽穴。
阿曼德柔和地將他拉開,驚恐的人羣到處奔走,像是被風勢席捲開來。他感到自己逐漸下滑,但阿曼德將他拉住,他們走向散發温暖能量的人羣,經過那些從外面鐵鏈窺探其中的人們。
還是有成千上百的人逃難着,警笛聲吞掉他們的哭喊,此起彼落的滅火器衝散人羣,然而這些聲音都因為超自然的噪音而顯得遙遠稀淡。阿曼德倚靠着欄杆,眼睛閉起來,額頭抵着金屬。柵欄抖動着,彷佛也感應到他們所害怕的那東西。
它已經走了。
冰涼的寂靜降臨,那寂靜代表着空洞與震驚。雖然羣魔亂舞的盛況持續着,但已與他無關。
他們不再受到干擾,人類逐漸散去,空氣傳導着更多超自然生命死前的哀號,那是在何處?他跟着阿曼德不急不徐地走在大道上,走向一條黑暗的街道,經過石灰泥制的屋子與商店,霓虹訊號燈與擁擠的人行道。
他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着,夜色逐漸冷沈,警笛聲漸行漸遠,彷彿低泣一般。
當他們走到一條喧囂大街,一輛閃着綠色燈光的公車如同幽靈般地現形。那車子像是負載着空洞與靜默的鬼魂般接近他們,裏面只有幾個孤伶伶的乘客透過髒兮兮的窗户往外看,司機彷佛一邊睡覺一邊駕駛。
阿曼德疲乏地抬起眼皮,看起來只是要讓車子經過。不過丹尼爾驚訝地看到車子對着他們停下來。
他們一起爬上公車,忽略投幣箱,緊挨着對方坐在長條狀的皮椅上,司機完全沒有回頭看他們一眼。阿曼德靠着窗户,眼睛呆滯地瞪着黑色塑膠地板。他的頭髮凌亂不堪,臉頰沾上泥巴。他迷失在自己的思維,看起來渾然不覺自己身在何處。
丹尼爾看着那些人類乘客:有個女人斜着一張嘴憤怒地瞪着他,角落的小臉蛋青少女頭髮蓬鬆、口角發炎,在大腿上擱着一個巨大的嬰孩,皮膚像是口香糖泡泡;還有後座的男人已經死去,下巴還留有口水的濕跚。沒有人注意到他已經死了嗎?乾涸的尿騷味從他的下體傳來。
丹尼爾自己的雙手也如同體般陰慘。司機如同擁有一雙活人雙手的死者,這難道是一場幻境、通往地獄的巴土?
不是呢,這只是千萬台夜間街頭巴土的其中一輛,疲乏地順着路徑行駛。他愚蠢地微笑起來,想到後座的那個死男人會讓他笑出來,其他人還是沒事人地坐着;可是,那討厭的感覺又回來了。
寂靜使他焦躁,巴土的搖晃使他不安,從窗户看出去的房屋更使他煩躁不堪;阿曼德無生氣的面孔更是無法忍受。
『她會再回來找我們嗎?』他再也按捺不下去了。
『她知道我們在這兒,』阿曼德的聲音低沈而呆板:『可是她撇開我們走了。』
凱曼
他退到以冰冷太平洋為背景的高坡地草坪上。
現在他像是在看着全景圖:遠方的死亡場景被燈光淹沒,細薄如泡沫的超自然生命哭嚎混合着更豐富而沈暗的人類城市之聲。
那些魔物追趕着黎斯特,迫使他將車子停在公路一旁。黎斯特興匆匆地準備要大戰一番,但是天火再度撲向那些包圍他的徒眾。
最後黎斯特身旁只剩下路易斯與卡布瑞,他只好聽從他們的意見就此撤退,但還是不知道是誰在暗中保護他。
這叁個人更不知道的是,女王還為他們前往他處撲滅其他敵人。
她的力量伸展開來,追獵那些奔逃或試圖躲藏的餘生者,其中有幾個因為同伴之死而過於哀痛。
夜色充滿着他們燒焦屍體的臭味,這些死去的吸血鬼什麼也沒得留下,只有毀壞的衣物。就在廢棄停車場的草坪上,清掃人員搜索屍體,但徒勞無功,救火員也加入搜救行列,人類的孩子們可憐兮兮地哭着。
程度輕的傷口已被料理,歇斯底里的人們已注射鎮定劑,這個豐饒的時代真是效率高強。巨大的水龍頭沖洗現場,洗去那些被燒焦的衣物。
底下的人們相互爭議着,發誓自己看到那些血祭場面,但是沒有任何證物留下。她百分之百地銷燬了自己的獵物。
如今她離開演奏廳,進入城市的最深邃死角,她的力量流入角落、窗口與門扉。那就像是點燃一根火柴時的微小火焰,爆起一點光澤之後便消失無蹤。
夜晚更加安靜,酒吧與商店關上大門,公路上的車輛漸次稀薄。
她在北邊的海灘上逮到那個只想再見她一面的古老吸血鬼,當他爬行在路面上時,她殘忍而緩慢地燒死他。在最後的時刻,他的骨頭化為灰燼,腦髓如同一團發光的餘巖。她還在高樓的屋頂上處決掉另一個,於是他如同一顆飛越過幽暗城市的焚燒之星,筆直地往下墜落,他空蕩的衣物如同黑色報紙般地飄飛着。
此時的黎斯特往南方的卡馬以爾谷地前去,由於沈浸在歡愉與對卡布瑞與路易斯的愛意,他暢談過往的歷史與未來的夢想,完全不知道正在發生的屠殺。
『瑪赫特你究竟在哪裏?』凱曼低語着,夜晚還是靜默無言。萬一馬以爾聽見了,他並沒有回話。可憐而慌亂的馬以爾,看到潔曦被攻擊時就衝上前去,絕望地看着救護車將她載離自己的視線。很可能現在馬以爾也已經被殺死了。
凱曼無法找到他。
他往山坡上爬去,深邃的山谷中人類靈魂的震動如同巨大雷鳴之音。他自問:『為何我要見證這些?為何那些夢境把我帶到這裏?』
收音機的廣播節目傳來的消息是惡魔祭奠、原因不明的縱火、集體幻覺,他們認為是破壞公物的青少年乾的好事,如同中世紀的汪達爾蠻族。這是一個大城市,現在已經自行吸收並否定非理性的事件;大多數人並沒有留意,少數看到的人會逐漸調整自己的記憶,轉化他們看到的不可能事物。吸血鬼黎斯特不過是個人類搖滾樂手,他的演唱會現場雖然出現難以控制的動亂,但也在預期之中。
或許女王的計策之一,就是緩慢地搗毀黎斯特的夢想:毀掉他的敵手,好讓這整個世界的人類無法感應到超自然的可能性。如果當真如此,她會留待最後再處置這個家夥嗎?
凱曼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
他的眼睛掃過沈睡的大地,海邊傳來的霧氣蔓延整個玫瑰色的山脊。剛過子夜的夜景宛如童話世界般的甜美。
凱曼彙集自己的力量,企圖脱離軀殼,將自己的幽體送出體外,如同古埃及的遊蕩魂魄,卡。他想要探視那些母后可能饒過一命的倖存者。
『阿曼德。』他大聲説,城市的燈光彷彿黯淡下來。他感受到另一個地方的温暖與明亮。突然間,阿曼德就在他的對面。
他與他的雛兒丹尼爾成功地躲藏在某楝華宅的地下室,他們將不會受到侵犯地安眠。那個年幼吸血鬼腳步不穩地舞過奢華的房間,他的心相中充滿黎斯特的歌曲與韻律。阿曼德瞪視着虛空的夜色,青春的臉龐向始以往地充滿漠然之色。他看到凱曼的影像!他看到凱曼似遠又近的身影,就在高山之顛,也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們無聲地打量彼此。
看樣子,凱曼的寂寞並非他所能承受,然而阿曼德的眼眸絲毫沒有歡迎與信任之意,也沒有任何情緒。
凱曼翩然飛花,使盡力量而翔於九天之上。他已經遠離自己的軀體,甚至無法定位身體的座標。他往北方飛去,呼喚潘朵拉與桑提諾之名。
就在冰雪暴虐的場景,他發現他們兩個:一雙包裹於無涯雪白的黑袍。潘朵拉的衣裳被冷風颳開,她的眼眸充滿血色淚水,奮力尋找馬瑞斯的住所。她很高興桑提諾守在她的身邊,這個難得的探險者還是穿着美麗的黑絨大衣。那些環繞世界半圈的無眠夜晚已經使她搖搖欲墜,畢竟每個生物都需要睡眠與作夢。假若她不趁早在某個黑暗清涼的地方躺下來,遲早她會抵擋不住那些聲色音流,那些瘋狂的波動。她已然無力再飛行,而且桑提諾也辦不到。所以,她還是與他同行。
桑提諾挨近她,只察覺到她的力量,他的內心因為無法規避的、被女王屠宰同伴的哭嚎聲而受到陰暗的損傷。感應到凱曼的鑼視,他將大衣的領口拉緊些。潘朵拉無視於任何外界的異動。
凱曼退開來,看這一對在一起的光景讓他感到受傷。
在山頂上的華廈,丹尼爾割開一頭老鼠的咽喉,將它的血滴入水晶杯。『玩玩黎斯特的戲法。』他説,眼光研究着火勢。阿曼德坐在火焰旁,看着丹尼爾舉起那杯液狀紅寶石,愛憐地喂着他喝。
凱曼繞着夜晚與城市飛行,彷佛順着看不見的星球軌道滑動。
馬以爾,請回答我,讓我知道你此刻的行蹤。母后的冰冷火焰也降臨他身上?還是説他因為潔曦的狀況而哀痛逾恆,根本聽不入任何其他的呼喚、可憐的潔曦,被奇蹟迷昏了頭,以至於讓一個雛兒輕易擊傷,沒有誰來得及阻止。
她是瑪赫特與我的孩子啊!
凱曼害怕將要看到的,以及無力挽回的可能情勢。但是,或許那個督以德人只是變得更有力,遮擋自己與潔曦的行蹤,任誰也無法得知。可能是女王的殺意得逞,或是他逃過一切。
潔曦
她躺在一張既鬆軟又堅硬的牀褥,四周寂靜,身體像個破娃娃似的。她可以舉起手臂,再任由它掉落;但是她無法視物,只能含糊地看到光影晃動的殘像。
她的周圍擺着古老的油燈,形狀如同活魚。燈油的濃郁氣味感染整個房間。這是停間嗎?
恐懼再度侵襲,唯恐自己可能已經死去、然而意識竟然困在斷線的軀殼。她聽到奇異的聲響,那是什麼?剪刀通過發稍的聲音,行徑頭蓋骨的路線,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腸胃蠕動的路徑。
一根頭髮從她的臉上被撿起,女人們最憎恨門面不整的模樣了。難道她正被上妝收殮?除此之外,還有什麼原因要這樣照料她的頭髮與指甲?
疼痛又通透她的背部,她在那張垂着鐵鏈的吊牀上尖叫着。幾個小時前,她還好端端的睡在這裏呢。
她聽到附近有人抽一口氣,但只看得見燈影晃動。有個形體站在窗外,米莉安正在監看着。
『她在哪裏?』她受驚發問,試着看清楚那抹異象。以前不也發生過如此情景?
『為何我無法張開眼睛?』她問道。就算她花一輩子的時間尋索,也看不到米莉安的。
『你的眼睛早就是睜開的。』她的聲音生澀又温柔:『我無法再多給你補充之血,除非我傾數給予。我們並非醫者,而是殺手。現在你得告訴我,你的決定為何。這兒沒有別人能夠幫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一點都不想死,不願意停止存活!我們真是懦夫啊,她想着,也是大説謊家。就在今夜之前,宿命論的哀愁一直陪伴着她。她一直如此竊望着,不只是知道秘密,更成為秘密的一部份……
她想以語言解釋自己的糾結心緒,但是痛楚如潮水上湧。疼痛如同織鐵印入她的脊椎,射入四肢,然後是令人感激的麻木。房間似乎更加灰暗,古老的油燈中火焰竄動。外面的林木蜷狀着,馬以爾握住她的手變得無力:並非他鬆開手,而是她行將無法感受。
『潔曦!』
他用雙手猛力搖她,痛苦宛如射穿黑暗的閃電。她從緊咬的牙關中迸出尖叫,就在窗口邊的米莉安冷麪無情地觀看着。
『馬以爾,下手吧!』
她用盡僅剩的力氣坐起來,痛楚沒有盡頭或限度,她再也叫不出聲。然而她真正地睜開眼睛,透過晦暗的燈光看到米莉安冰霜冷酷的神情,馬以爾高大的身體覆蓋着她。接着她看向打開的門,瑪赫特正走過來。
直到她現身之後,馬以爾方才瞭解。瑪赫特的腳步輕柔,長裙旋舞出一道陰暗的嗡嗡聲。她從走廊走到這裏。經過如此久遠的時光,終於如願以償!透過自己的淚眼,潔曦看到瑪赫特進入光流,看到她發亮的容顏、發稍的回光。瑪赫特示意馬以爾離開她們。
然後瑪赫特靠近牀邊,手掌朝上,彷彿示意着邀請。她伸出雙手,像是要抱住一個嬰兒。
『馬以爾,下手吧。』
『那麼,親愛的,向米莉安道別。』
古老的時代,迦太基有一種恐怖的祭典。為了取悦青銅之神,貝爾,居民必須奉獻他們的孩童。幼嫩的孩子躺在神像的懷抱,翌年春天到來,孩童們將落入如同熔爐的神之腹部。
迦太基滅絕之後,羅馬將這個故事流傳下去,無數的世代生滅之後,某些聰明的人們開始相信這個傳説。如此地摧殘孩童實在過於恐怖,但是當考古學家戴上手套、開始挖掘,他們找到豐富的幼小骸骨。整個古代的首都內,除了從集的孩童骨骼之外,別無他物。
如此,整個世界明白傳説屬實。迦太基的成人祭出他們的幼兒,任由他們慘叫着落入烈焰的洪流。這是某種宗教。
如今,正當向赫特抬起潔曦、口唇觸及潔曦的喉頭,她想起這個傳説。瑪赫特的雙臂有如貝爾的青銅雕像,而在電光火石的那一刻,潔曦體驗到無可比擬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