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性?從事這樣的工作還有什麼決定性的事物?這真是一個充滿驚奇的下午。
大為引着她進入最裏面的房間,佔地相當大,燈光通亮。
她立刻注意到對面牆壁掛着的那幅畫,沒多久就判定那是文藝復興時代的作品,大概出身與維也納畫派。那是以蛋彩顏料繪成,畫面上充滿此類作品的光彩,非人工顏料所能及。就在右下角,以羅馬風格的拉丁文寫着畫家的名字與作品標題:
《阿瑪迪歐的誘惑》,馬瑞斯。
她退後幾步,細心打量着畫作。
一羣姿態曼妙的黑翼天使包圍住一個跪着的形體,一個褐發少年。背後的天空橫越幾道拱門,以亮麗的金色顏料畫出雲彩。
大理石地板的質感宛如攝影作品般的精確,幾乎可以摸得到那種冰冷感,撫觸到石頭上的紋路。
不過,人物的神容才是本畫的重點:天使的黑色羽翼與長袍都美侖美奐的描摹,男孩簡直栩栩如生!他的褐色眼睛從畫面往外凝視,皮膚帶着潮濕的質感,似乎即將開口説話。
這麼寫實的基調有點不像文藝復興時代的作品,人物的模樣充滿特色,而非空泛的理想形態。天使的表情略帶譏諷,但又頗為苦澀;男孩的衣服畫的活靈活現,她竟然看得到上面的縫痕,袖口上的灰塵,此外還有一些零星背景,例如散落地面的落葉,擱置在一旁的畫筆。
『誰是馬瑞斯?』她從未聽過這個畫家,以往也沒有看過這種令人心神難安的意大利畫作,黑翅膀的天使……
大衞沒有答話,他指着畫面中的男孩:『仔細觀察他,雖然她不是你將要調查的焦點,但也是個重要的連結。』
焦點?連結?她的注意力都被那幅畫給奪走了。
『噢,角落還有一些人類還顧,彷彿被什麼力量掃到一旁。那又是什麼意思?』
『沒錯,』大衞喃喃的説:『通常你看到「誘惑」這個標題時,馬上會聯想到的是一羣惡魔包圍着聖徒。』
『沒錯,而且這幅畫的技巧也很難得。』她越是瞪着它看,越發感到心神不安。
『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好幾百年前,組織在維也納取得。』大衞説:『就在一棟被燒燬的別墅內——順便一提,吸血鬼經常以火焰來對付同族的敵人。《夜訪吸血鬼》當中,就有好幾場大火:當路易斯試圖殺死黎斯特時,他在城裏的那間屋子縱火;後來克勞蒂亞被害死,路易斯也燒燬了巴黎的吸血鬼劇院。』
克勞蒂亞之死……借襲機伶伶打個冷顫,比較警醒起來。
『仔細觀察這張畫,我們現在的重點是這個少年。』
阿瑪迪歐,意味着『愛慕神的人』,那孩子長得很漂亮,大約十六歲出頭,五官堅毅,但卻帶着奇異的哀懇表情。
大衞把某個東西放在她掌心上,她不情願的將視線從畫作那裏轉開,發覺自己看着的是一張十九世紀末期的小幅攝影作品。看了好一會兒,她驚叫出聲:『那是同一個男孩子!』
『沒錯,而且是一張實驗之作。』大衞説:『仔細留意,那張照片在日落之後拍攝的,原本應該無法顯像才是。除了臉部之外,其他的部位都拍得很模糊。』
『再看看這個吧。』大衞又遞給她一本十九世紀的舊雜誌,那種刊載許多小篇專欄與相關插畫的刊物。畫面上又是同一個男孩,微笑着,那幅素描畫的很匆促。
『那篇文章寫的就是他,以及吸血鬼劇場。那本英文雜誌的出刊年份是一七八九年,比起書中的年代要早上八十年。不過你可以發現報道所寫的是同一個少年。』
『吸血鬼劇場……』她瞪着畫面上的褐發男孩看:『天呀,那不就是阿曼德,書中的那個主角?』
『完全正確,他似乎很喜歡那個名字。這名字的意大利文就是阿瑪迪歐,後來他就一直使用那個名字的英文版本。』
『慢一點,你的意思是説吸血鬼劇場也一直被我們的人觀察?』
『沒錯,檔案相當龐大,無數的卷志登錄着這劇場相關的諮詢。我們還有這塊土地的所有權紀錄呢。當《夜訪吸血鬼》問世以來,我們又找到另一個相關的連結。劇場所有人登記的是黎斯特·狄·賴柯特這個名字,那個人在一七八九年買下那產業。至於現在的所有者,是一個跟他同名的年輕男子。』
『這些都已經得到確認?』
『檔案都在這裏,』大衞説:『以前與現在的產業權狀書,你可以觀察兩份文件的簽名。黎斯特作什麼都是大手筆,就連簽名也簽了半張紙那麼大的空間,以他龍飛鳳舞的字跡。我們要你帶着這些筆記的照片存檔到紐奧爾良,還有,這還有一張報紙新聞,記載着吸血鬼劇場被洗劫燒燬的事件,那正好是書中路易斯燒掉劇場的時候。你得好好設想這些相關點,當然,得再仔細看一回這本小説。』
那個週末,潔曦搭上前往紐?爾良的飛機。她的任務是要去觀測、紀錄曾經出現與《夜訪吸血鬼》書中的場景地點,搜索土地權狀書、舊報紙、刊物——只要是能夠印證那些角色確實存在的證據,都要確實掌握。
其實她並不真的相信,真有這些吸血鬼的存在。一個聰明的小説家當然會充分運用各種有趣的歷史資料,編造成一本讓人疑似真實的故事。畢竟,光靠戲票、產權書、節目單、報章雜誌等等物件,不盡然就證明那些吸取血液的不朽者當真存在。至於她應該要遵守的調查規則,那可真是小題大做之極。
她能夠待在紐奧爾良的時間,只能是日出到下午四點;過了四點,她就的回到鄰近城市的一棟十六層樓旅館。如果她感覺到任何風吹草動、或者感到有人在注意她,必須迅速到人羣聚集之處,立刻打長途電話到倫敦總部報告。
而且,絕對不能用心靈感應歷來尋覓吸血鬼。組織並不清楚這些吸血鬼的能力,但他們絕對有讀心的能力。他們也能夠製造心靈幻象、混餚人心,而且他們的能力超絕,幾乎能宰掉任何人。
何況,他們其中的某幾個絕對知道泰拉瑪斯卡的存在。在過去幾百年間,有幾個成員就是在調查吸血鬼的過程中無故失蹤。
她還得每天留意當日新聞。組織相信目前的紐奧爾良並沒有吸血鬼出沒其中,否則就不會派她到當地調查。可是,那些人物隨時都可能突然冒出來。假如她在當地新聞看到神秘死亡事件的報導,要立刻離開城市,不能再回去那裏。
潔曦只覺得這些規章真是討厭得很,即使發生過一些神秘死亡事件,也不見得就會嚇倒她。那些犧牲者可能是某些邪教團體的獵物,而那些都是人類乾的好事。
不過,她還是接下這件任務。
大衞送她到機場的時候,曾經這麼問她:『如果你根本無法接受我所説的事實,那有為何要去偵查這些人物?』
她思索良久回答:『那本小説有某種晦暗的力量,使得這些主角的生命動人心魄。起先,那只是噩夢一般的故事,後來你卻沈浸其中,無法自拔,最後竟然感到無比舒坦。你只想停留在那樣的世界,即使是克勞蒂亞的死亡也不見得就是壞事。』
『還有呢?』
『我要證明那只是一本小説。』
對於組織來説,這樣的理由已經足夠,尤其她更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成員。
然而,就在倫敦與紐約之間的長程飛行,潔曦領悟到有些事情她無法告訴大衞。那是隻有她自己才能面對的真相:《夜訪吸血鬼》這本書提醒她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雖然她不知道原因何在。她不斷的回想起那個夏天,潮水般的記憶陸續迴流。她告訴自己,那兩檔子事並不相關,但是那本書的某種氛圍、某種情景、主角的態度,以及似是而非、似真似幻的情調,就是像煞那個無以明狀的夏天。但是她還是理不出頭緒,她的理性正如同記憶一樣,都被某種東西擋在門外。
停留在紐?爾良的第一夜,堪稱她靈異調查員生涯中最古怪的夜晚。
這個地方帶有一種加勒比海式的美色,以及某種殖民地般的魅力。潔曦在每一處都感受得到『異物』,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被鬼魂纏身,那些嚇人的華宅總是陰鬱沈靜。即使是遊客滿天飛的法國區,也帶着一種陰邪的官能情調,是她在信步閒逛的時候無故怔忡;當她閒坐在傑克森廣場的長椅,常常不由得落入漫長的黑甜鄉。
她討厭下午四點就的離開紐?爾良,雖然她下榻的旅館提供各種美式的豪華服務。潔曦雖然很喜愛那旅館,但卻無法不被紐?爾良的柔軟慵懶氣氛所惑。每天早上她醒來時,都知道自己夢見那些吸血鬼角色,以及瑪赫特。
調查四天之後,她打電話回總部報告。根據路易斯安納州的官方文件,納税人名單當中竟然有個黎斯特·狄·賴柯特。就在一八六二年,他從生意夥伴路易斯·波音提·拉克那裏,接受一棟位於皇家街的房子。路易斯在路易斯安納州擁有七座不動產,其中之一就是在《夜訪吸血鬼》出現的那座農莊。潔曦目瞪口呆,簡直要樂壞了,更美妙的發現還在後頭呢,這個叫黎斯特·狄·賴柯特的家夥在本城擁有許多房地產。根據一八九五年與一九一零年的文件紀錄,屋主的簽名與那份十八世紀的文件如出一轍。
真是棒透了,潔曦簡直樂不可支。
她立刻前往拍攝黎斯特擁有的那些房地產:其中兩座位於花園區的房子已經搖搖欲墜,幾乎要化為廢墟。但是,包括皇家街在內的幾棟房子都租給某個事務所,房租直接付給巴黎的某個中介所。
潔曦再也忍受不了,立刻聯絡大衞要他匯錢過來,她非得將皇家街的房客請走不可。這棟房子絕對是當時黎特斯、路易斯與克勞蒂亞的住所。無論他們是不是真的吸血鬼,起碼他們曾經在這裏生活過!
大衞火速匯錢過來,並且嚴厲制止她靠近那些殘破的老房子。潔曦回覆説,她已經檢視過那些地方,看樣子是多年無人居住。
重要的是那棟城裏的房子,由於高額的賠償金,原本的房客都歡天喜地遷走了。星期一早上,她終於如願遷入那棟兩層樓的洋房。
美不勝收的廢墟呀,所有的時移事往皆收藏於破敗的傢俱內。
潔曦手拿螺絲起子與鑿子,接近前廳的房間。根據書中路易斯的敍述,那兒曾發生一場大火,黎斯特因此受到重創。走着瞧,她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
一會兒的功夫,她馬上掀翻出曾經被火舌塗炭的木材。至於用來添塞破洞的報紙正好是一八六二年份,正好符合路易斯的描述。當時他將這棟房子轉讓給黎斯特,簽好讓渡書,計劃遠渡巴黎,緊接着便發生那場大火,他與克勞蒂亞只好倉惶逃離。
潔曦還是保持存疑的態度,不過書中的角色越來越鮮明逼真。大廳的黑色老式電話已經斷線,她得到外面才能打電話給大衞。這讓她感到不快,她巴不得立刻告訴他所有的發現。
她一直沒有出門,只是呆坐在那兒,享受着陽光撫身的樂趣。這種老房子永遠不會真正安靜下來,它就像個活生生的東西。她的感應力察覺不到鬼魂的出沒,但卻也不覺的獨自一人。似乎周遭充滿温暖,有人搖醒她。可是這裏只有她一個啊,時鐘開始滴答作響……
隔天她租用一台壁紙烘烤機,她得將牆壁復員回最初的樣子。她要找尋某些東西,身旁一直有歌聲繚繞,大概是隔壁商店傳來的。多麼可人的聲音哪,難以忘懷的金絲雀啼聲,一但你忘卻它便傷心而死。她又像昨天那樣昏睡過去。
傍晚之後她才赫然起身,附近有大鍵琴彈奏的聲音。她聽了半晌才睜開眼睛,那是莫扎特的曲子。過於快速,但技巧奪目,音符如同紅光飛濺而過。最後她強迫自己起來,再度開始啓動壁紙烘烤機。
蒸汽機相當沈重,她在每個房間都鑿出一部分的原始痕跡。奇異的噪音使得她難以定神,牆壁內似乎滿溢着笑聲喧譁,有人急促的講着法文,還有哭泣的聲音——是個女孩或小孩嗎?
她將要命的嘈雜機器關掉,就什麼也聽不見。原來只是空曠屋子的迴音。
她趕緊加工,注意到自己好久沒有進食,也沒有睡覺。她一間間的動工,進行到主卧室的時候,終於找到她想要的:毫無粉飾的石膏牆壁上,繪着一幅壁畫。
煞那間她高興的失神,無法移動。然後她加速動工,那就是黎斯特為克勞蒂亞打造的那幅畫:魔幻森林。就在烘烤機的加速運作之下,她露揭出更多原始的壁畫。
『潺潺流動的小溪旁邊,獨角獸、金色的小鳥、長滿果實的樹木坐落着……』完全符合路易斯在書中描述的景緻。最後她已經鑿通四面牆壁,揭露出完整的壁畫。這鐵定是克勞蒂亞的房間,她感到頭暈目眩,太久沒吃東西的緣故。她看看手錶,已經半夜一點鐘!
天哪!她竟然茫然無感的過了大半夜,得立刻走人才是。這是她進入泰拉瑪斯卡以來,第一次忘記遵守規章。
可是她根本動彈不得。雖然亢奮莫名,但也累的不像樣。她就這樣一直盯着塗上金漆的小鳥看,還有嬌小美豔的花朵,天空一片豔藍,但是沒有太陽,只有閃爍着光彩的星河與皎潔的園月。點點滴滴的銀色星暉還停留在牆壁上。
她慢慢發現,背景的後方有個石頭砌成的東西,原來是一座城堡。從森林漫步到那個木質的閘門,真實愉快無比呢。就像是進入另一個次元……她的腦中響起一首原本快要被遺忘的歌曲,以前瑪赫特常常唱的那首歌。
然後,不知怎地,她當真看到牆上畫的木門真的變成一個入口。
她往前探視,沒錯,一個四方形的開口。她跪下來,試探性的摸一摸。她拿着螺絲起子往那裏動工,可是卻無法開啓那個入口。
她坐下來思考,這是個被繪畫的閘門覆蓋的入口,旁邊還有一個也是畫成的把手。沒錯,就在那兒!她伸出手去轉動那個把手的部位,入口的門應聲而開。真是水到渠成般的簡單。
她扭動手電筒,看到一個小小的隔間。有東西在那裏:一本以白色皮革充當封面的書本,一串玫瑰念珠,還有一個很古舊的瓷釉洋娃娃。
好一段時間,她無法伸手觸摸那些物品。那就像是冒瀆一個墓似的。依稀飄來淡淡的幽香,她不是在做夢吧?她的頭好痛,這絕對不是夢境。她伸出手去,先抱出那個洋娃娃。
以現在的標準看,那娃娃的手工並不精細,可是手腳的關節卻做的相當靈活。白色洋裝與薰衣草色的肩帶已經快要腐朽,化為零碎的布塊。但是瓷釉質的頭顱還是非常可愛,水藍色的大眼鏡與金色捲髮依然完美無瑕。
『克勞蒂呀。』她低聲説。
她的聲音讓自己意識到,如今是多麼的安靜。四下無聲,惟有老舊地板的震動與旁邊桌子上的枱燈。可是附近還是傳來大鍵琴的樂聲,這回是蕭邦的曲子,一分鍾華爾茲,技巧還是如許眩目燦爛。她靜靜的坐着,膝蓋上躺着那洋娃娃。她想要梳理它的金髮,整理她的肩帶。
《夜訪吸血鬼》的高xdx潮場景再度湧上腦海:在巴黎,克勞蒂亞遭到毀滅,活生生被陽光曬成一堆灰燼。潔曦感到一陣呆滯的震驚,心跳幾欲湧出喉頭。克勞蒂亞已然杳無蹤影,但其他那幾個卻還留存。黎斯特,路易斯,阿曼德……
她倏然一驚,看到隔間內的其他事物。她拿起那本書來看。
是一本日記!紙頁已經脆黃生斑,但是那老式的字跡仍然歷歷在目。油燈已經都燃亮,房間裏一片舒適的黃色湛光。她毫不費力的轉譯其中的法文,第一篇的日期是一八叁六年,九月二十一日:
這是路易斯送給我的生日禮物。儘管隨意使用,他這麼説。也許我可以謄錄一些可愛的小詩,不時念給他聽?
我並不真的明白『生日』的意思。是説在這一天,我降生到人世間;還是説那是我拋棄人類的身份,成為現在這模樣的紀念日?
我那對紳士雙親總是規避這些簡單的問題,大概認為説窮追不捨的談論這些議題,有失貴族的風範。路易斯起先會顯得困擾,然後看起來悲慘得很,最後只好去閲讀晚報。黎斯特會微笑的為我彈奏莫扎特,然後聳聳肩膀説:『這是我們把你生出來的紀念日。』
如同以往,他又送一個洋娃娃給我,長的和我沒兩樣,也穿着和我沒兩樣的衣服。他要我知道,這娃娃可是萬里迢迢的從法國遠渡而來。可是我要拿它來幹嗎?像個真正的小女孩那樣跟娃娃玩?
有一個晚上,我終於問他:『這禮物是否暗藏訊息,親愛的爸爸?是説我會永遠像個洋娃娃那樣?』這些年來他已經送給我不止叁十個洋娃娃,每一個都長的沒啥兩樣,彷彿要我開個儲藏室似的。但我不會一直收藏它們,我遲早會燒掉它們,用火鉗打爛它們的陶瓷面孔,看着火舌吞噬它們的頭髮。我不能説自己這樣做很爽,畢竟這些娃娃都長得很像我。所以,這樣的姿態變得如此註冊商標,娃娃和我都如此期待。
如今他又買一個新的給我,當我這樣問他的時候,他豎立在房門瞪着我瞧,彷彿我的問題砍了他一刀。他臉上的神情無比暗淡,這不像是我的黎斯特!
我巴不得自己能夠恨他,恨他們兩個;但我無法低檔他們的力氣與軟弱,他們是這麼滿懷愛意,看上去如此悦目!天哪,小姐們一定無法割捨他們。
他站在那裏看着我玩賞那個娃娃,我尖刻的問他:
『你喜歡自己看到的景象嗎?』
他低聲説:『你根本不想再要娃娃了,對吧?』
『如果你是我的話,』我説:『你還會想要嗎?』
他臉上的表情陰慘無比,我從未看到他是這個樣子。一道熱流闖入他的顏面,他眨眨眼似乎想嫠清視線;他離開房門,走到起居室,我追趕着他。説真的,我根本無法忍受看到他這模樣,但我還是追上前去。
『你會喜歡它們嗎?』我問他:『如果,你是我的話。』
他瞪着我看,像是我在恐嚇他。他是個六英尺高的男人,而我只是個不及他一半高的小孩。
『你認為我漂亮嗎?』我問他。
他快步走出客廳,走出後門,但我還是追上去。當他要跨下階梯時,我緊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回答我!』我看着他説:『當你注視我的時候,你看到什麼?』
他的模樣慘不可言。我本以為他會開懷大笑,扯開我的手,但他反而跪倒在地,緊抱住我。他粗暴的親吻我的:『我愛你!』聽起來這像是他烙在我身上的詛咒。接着,他讀了一首小詩給我聽:
以手覆蓋她的臉龐,我心震顫,她如此早夭。
我確定那是葦柏斯特的詩,黎斯特愛死他的劇本;我在想……路易斯會不會喜歡這首詩呢?應該會吧,雖然簡短了些,但它相當美麗。
潔曦温柔的闔上書本,她的雙手顫抖不止。她將洋娃娃抱在自己的懷裏,血液洶湧流動。
『克勞蒂亞。』她低語着。
她的頭還在抽痛,不過那不打緊,昏黃的油燈帶來撫慰的力量,不同於粗劣的電燈泡。她靜靜地坐着,像個盲人般的愛撫着娃娃,觸摸那柔軟如絲的頭髮,僵硬的洋裝。時鐘又在響了,每一聲都傳遍各個房間。她不能昏倒在這裏,得趕快把日記、洋娃娃與念珠帶出去。
在夜色的褪映下,空曠的窗户活像鏡子。立刻打電話給大衞,但是電話正響起來。奇怪了,這麼晚的時刻……電話正在響,但是大衞無法打電話進來,因為這裏……她試圖忽略電話,但鈴聲不絕。好吧,去接聽電話!
她輕吻娃娃的額頭:『馬上就回來,我的小親親。』
那該死的電話在哪裏?應該是大廳吧,當她看到蜿蜒在地上的電線,幾乎也要接到電話。可是那個電話並沒有接上電線,但它還在鈴鈴作響。這不是幻聽,電話一聲聲的急促響起,還有那些油燈。天哪,這裏怎會有油燈?
好極了,以往你也遇過這種事情,用不着驚惶,仔細想想要怎麼做是好。但她幾乎要尖叫起來,電話還是不斷的響着。如果你驚惶起來,就會完全失控。你得熄掉油燈,制止電話的鈴聲。但是,油燈不是真的,客廳的擺設也不是真的,竄動的火光也不是真的!在哪裏移動的是誰?一個男人?不要回過頭看他!她好不容易拿起電話,將話筒摔落在地,從話筒中傳出一個細細的嗓音,一個女人正在呼喚她:『潔曦。』
她嚇得不知所措,撞撞跌跌的回到卧室,幾乎要摔入那張四柱牀。這些都不是真的!趕快拿起洋娃娃,日記,還有念珠,將它們塞入自己的背袋,她趕忙逃出那棟房子。當她到達後門時,幾乎被滑腳的鐵質階梯絆倒。花園、噴泉——你可知道現在什麼也沒有,只剩下荒煙蔓草。那兒還有一道鐵門,不,那是幻覺!快跑過去!
這真是驚險無端的噩夢,她卡在其中無法掙脱。當她逃到人行道上,還聽得到馬車的轆轆聲與馬匹的嘶叫。每一個笨拙的姿勢似乎都綿延至永恆,她掙扎着取出鑰匙,打開車門,車子竟然拒絕發動!
當她好不容易到達法國區,已經哭的淅瀝嘩啦,全身都是冷汗。她猛開過城中心的街道,一口氣上高速公路,回頭看到後坐空空蕩蕩。很好,那些幽魂沒有追上來,她的袋子好端端的擱在膝蓋上,洋娃娃的瓷釉頭顱依着她的胸口。她火速開往旅館。
當她抵達旅館時,幾乎走不到櫃枱那裏。請給我温度計與阿斯匹靈,拜託扶我到電梯口。
八小時候後她睜開眼睛,已經正午時分。袋子還抱在懷裏,體温是華氏一零四度。她立刻打電話給大衞,但連線上的談話很不妙。他要她立刻回去!不過她還是努力解釋清楚:那本日記是克勞蒂亞寫的,如此印證了先前的假設。電話的確沒有接上電線,但她真的聽見有個女子的聲音;至於油燈,當她逃出房子時還在燃燒着。那房子的傢俱像是死人復活般的重現,火災也出現在門口。那些油燈與火焰可能燒燬房子,大衞一定要想想法子。他正在回答,但她根本聽不清楚。她只是再叁重申,袋子就在旁邊,什麼都不用擔心。
當她再度睜開眼睛,室內一片漆黑。頭痛將她喚醒,牀頭小几上的電子鐘顯示着十點半。她感到可怖的焦渴,玻璃杯空空如也。她感覺到房內還有別的『存在』。
潔曦翻身坐起來,光線從白色紗窗那兒透出來。沒錯,是一個小女孩,她就坐在牆角那裏。
潔曦剛好將那孩子的輪廓看得一清二楚:金色長髮、泡泡袖洋裝、踏不着地的懸空雙腿。她試着看得更清楚些,不可能是個孩子……也不是鬼魂,那東西確實佔據了空間。不懷好意的東西,帶着威迫的惡意,那孩子正好看着她——
克勞蒂亞。
她從牀上跌下來,懷中的背袋仍然靠着牆壁。那個小女孩站起來,從地毯上清楚傳來她的腳步聲,惡質的感應越發強烈。那孩子從窗口邊移到她身邊,燈光正好將她的藍眼睛、嬌嫩的臉頰、圓潤的四肢照個正着。
潔曦尖叫着,緊握着背袋不放,直衝向門邊。她慌亂的解開門鎖,根本不敢回過頭去。尖叫聲不斷從她自己的口中湧現,有人在門外議論着什麼,她終於將門打開,跌入外面的大廳。
人羣包圍着她,但他們可不能再把她扔回房裏。有人扶住她,因為她又跌到了。還有人去拿椅子讓她坐下,她不由得哭出聲來,雖然想停止但完全沒辦法。她將裝有娃娃與日記的背袋緊抱在懷中。
當救護車到達時,她不讓他們拿開背袋。到醫院後,他們給她足夠的鎮定劑,足以讓任何人抓狂的份量。她像個幼兒般的捲縮着身子躺着,袋子就在牀單底下。只要護士多瞧背袋一眼,潔曦就會立刻醒來。
當阿倫終於趕來時,潔曦將袋子交給他。前往搭機回倫敦的途上,她還是相當虛弱。袋子好端端的放在她的膝蓋上,而且他盡力照料她,讓她一路安睡回到倫敦。快要登陸的時候,她才注意到自己的銀手鐲不見了。她無聲飲泣着,瑪以爾送給她的銀手鐲就這樣遺失了。
他們將她從任務撤離。
早在他們告訴她之前,她心裏就有數。他們説,她太年輕,經驗也還不足,讓她從是這樣的任務是他們的錯誤。若要繼續下去是在過於危險,當然,她所作的具有『難以估量的價值』,至於那場鬧鬼的事件,顯然來自於非比尋常的力量。一個死去的吸血鬼的幽魂?當然有可能。至於電話鈴聲嘛,已經有許多報告指出,超自然的存在會運用各種媒介與人溝通,或驚嚇人。現在還是先休息,不要多想,會有其他人來繼續這個案件的調查。
至於那本日記嘛,除了她所看到的部分,只有一些無關緊要的殘章。心念感應者也檢視過那串念珠與洋娃娃,並沒有什麼特異的發現。這些物品會加以收藏,但潔曦不能在想下去了,她的好好休養是。
潔曦不甘心就此作罷,她多少鬧了一場,但那就像是跟梵蒂岡大主教爭辯。將來——也許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她或許能夠在進入這個偵查領域,但現在的話,答案是『不可以』;她必須好好休息,忘掉所有發生的事情。
忘掉所發生的……
她花了幾個星期在牀上養病,整天穿着睡衣,喝了無數杯的熱茶。她眺望着房間窗外的綠地,厚重的樹木與公園的草地;她凝視着來來去區的車流,遠方道路的色彩變幻。他們為她帶來好吃的事物與美味的飲料,大衞不時與她聊天,但就是避開吸血鬼的話題。阿倫帶來滿屋子的花朵,其他成員也都來探望她。
她很少開口説話,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們,這樣的舉動大大的傷害到她,挑起她的舊傷口:就向那個久違的夏日,她被推到一旁,不能再參與地窖裏的神秘事物。這真是舊事重演,她好不容易窺見一抹幽微的光芒,又立刻被推開。
現在她永遠無法搞懂,她的所見所聞是怎麼一回事。如今她只能獨自在這裏沮喪不已,懊悔自己沒有接起電話,傾聽另一端的聲音。
還有,那個小女孩究竟要的是什麼?日記本?洋娃娃?不,她原先就該發現這些物品,但她不該棄那個小女孩於不顧。她是個專業的靈異特派員,面對過為數眾多的靈媒,與他們交談溝通;她曾經告訴其他人,無論這些靈媒生前如何,現在絕對無法傷害活人。
她哀懇着,再給予一次機會吧,她已經克服一切的恐懼。讓她再回到紐奧爾良的公寓!大衞與阿倫保持沈默,最後是大衞環着她的肩膀。
『潔曦,我最親愛的,』他説:『我們都愛你,但是在這樣的調查領域中,我們不能夠違規行事。』
每個晚上她都會夢見克勞蒂亞。有一回在清晨四點,她跳到窗口,竭力看清楚遠方的微光,在那裏依稀有個小孩站着。就在樹底下,那孩子穿着紅色斗篷,直勾勾的看着她。她衝下樓梯去,只發現空蕩無人的濕潤草坪,以及閃着灰色光線的清晨。
之後的那個春天,他們派遣她到新德里。
她的任務是去搜查輪迴轉世的案例,觀察那些一出生便有前世記憶的小孩。關於此類的工作,愛恩·史蒂文生博士已經成就斐然,潔曦將在泰拉瑪斯卡的名義下獨立作業,為此類田野工作早出另一番風貌。
兩位資深成員負責在當地接待她,她立刻感到賓至如歸,在那座英國式的華宅住得很舒服。她喜歡自己的工作,經過一些輕微的文化震盪,她也逐漸喜愛上印度。在這一年快要過去時,她終於覺得自己有用而快樂。
還有一件事情。雖然是小事一樁,卻像是好的預兆。在她行李箱內的某個口袋,找到瑪以爾送她的銀手鐲。
沒錯,她終於又活了過來。
但是她並未遺忘所發生的一切。有好幾個夜晚,她無法揮去克勞蒂亞的音容神貌,只好將燈打開;又有些時候,她會覺得晚上行走的某些人物很象是《夜訪吸血鬼》裏面的角色。她覺得自己被這些臉色蒼白的生物監視着。
由於無法告訴瑪赫特所發生的怪事,她的信件內容越發匆忙、膚淺。不過瑪赫特還是一如往常。當家族成員到德里旅行,他們也必會造訪潔曦。他們用心留住她,告訴她喜喪婚嫁等消息,乞求她有空時要來玩。美國的養父母、瑪麗亞於馬修不助要求她回家停留一陣子,他們很是想念她。
潔曦在印度度過四年愉快的日子,她找到叁百個足以印證輪迴轉世的例子,與資質最佳的超心靈調查員一起合作。她逐漸覺得此類工作是有價值、令人舒適的事情,與她早年的追鬼經驗大不相同。
在她第五年的秋天,她終於屈服於瑪麗亞與馬修長久以來的要求。她將要回美國度過一個月的長假,她的養父母簡直樂壞了。
與他們的重聚,對於潔曦的意義遠超過事先的預期。她很高興回到紐約的公寓,與養父母共進晚餐,他們並不多過問她的工作。無所事事的白天,她就打電話給大學時代的朋友,找他們出來共進午餐,或者獨自一人走過各式都會風景,追憶幼年時代的希翼、傷與夢幻。
就在她回到紐約的半個月後,不經意在書店的櫥窗看到《吸血鬼黎斯特》。那瞬間,她以為是自己弄錯了,不可能的。可是那本書就在那裏,書店店員還告訴她,同名專輯已經上市,還有舊金山的演唱會。在她回家的途中,潔曦順道在附近的音樂行買下專輯與演唱會的票。
潔曦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牀上讀那本書,彷彿《夜訪吸血鬼》的惡魘再度歸來,而她無法掙脱。古怪的是,她卻被那個世界所惑,沒錯,那些人物都是真的。那個故事是如此的峯迴路轉,回到桑提諾的羅馬魔窖,馬瑞斯的避世小島,馬以爾的督以德巢穴,以及『必須被守護者』,如同石膏板的白皙冷硬。
沒錯,她自己親手觸摸那塊石頭,看入馬以爾的眼睛,感受到桑提諾手掌得觸感。她還親眼看過泰拉瑪斯卡所典藏的馬瑞斯的繪畫。
當她閉上眼睛時,她看到瑪赫特坐在索諾瑪農莊的陽台,温熱的燈光似乎充滿允諾與險惡。艾力克與馬瑞斯也在那裏,還有幾個只出現於黎斯特書頁的人物。他們全都是同類,沒錯,灼灼焚燒的瞳眸,散發光彩的頭髮,毫無毛孔的肌膚。就在那個銀色手鐲上,她描摹着雕刻其上的諸神紋路;正如同前年之前,那個督以德人在灌木從中對着他的諸神喃喃低語,那是馬瑞斯被監禁其中的灌木叢。就在那本靈幻詭異的小説與那個永難忘卻的夏日之間,她能夠找尋到多少道聯繫?
毫無疑問,還有另一道:吸血鬼黎斯特。就在舊金山的演唱會上,當她親眼見證、親手觸摸到他的肌膚時,她將會看到最後一道聯繫。就在那個純粹肉身的時刻,她將得到一切的答案。
時鐘的指針不斷滴落,她對於泰拉瑪斯卡的忠誠度逐漸死滅。這真是場悲劇,他們將不會知道任何隱情,這些無私的人們只知道用心觀察,未曾對她起任何疑心。
在那場夢境,她再度看到那個失落的午後。從那道旋轉樓梯,她走向瑪赫特的密室。她能不能推開那扇門?看着,看到她以前所看到的,乍看之下並不那麼駭人:只有那兩個她所愛的人,沈睡於黑暗之中。然而馬以爾躺在冰暗的地板上,彷彿死人一般:瑪赫特倚牆而坐,如同一具塑像。她的眼睛竟然是睜着的!
她驚醒起來,滿臉通紅,房間即寒冷又黯淡。『米莉安。』她説着,慌亂感慢慢退去,她害怕的靠近些。原來,當時她觸摸到瑪赫特,冰冷如死的瑪赫特。其餘的一切盡是黑暗。
現在是紐約,她躺在自己的牀上,書就在手邊。米莉安並沒有出現。她慢慢的下牀,走到窗口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