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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五點,我獨自站在卡米爾峽谷莊園宅邸的玻璃門前。加百列和路易斯已經進山休息去了。
北方來電話説我的凡人音樂家們被安頓在新的所諾馬隱居地,安全無虞,他們正在重重電網和大門後面瘋狂聚會玩樂。至於警察、媒體以及那一堆免不了的問題,嗯,就讓他們先等着吧。
此刻,我一如既往地獨自等待着晨曦的到來,一邊思索馬略為何沒有現身,為何他救了我們卻又一語不發地消失了。
“萬一那不是馬略,”稍早些時候,加百列焦慮地説,一邊在地板上來回踱步。“我告訴你,我感到一股極其強大的威脅。我感到危險的氣息,對我們對他們都一樣。開車離開的時候,一出演播廳我就感到了這股威脅。
我們站在燃燒的車子旁邊時,我也感覺到了。
那是與之相關的某種感覺。這不是馬略,我肯定——”
“一種幾乎是野蠻的信息,”路易斯也説了。“幾乎是,可又不太確定——”
“是的,幾乎是野蠻的,”她回答,眼望向他表示認同。“再説,即便那是馬略,你想他不會是為了用他自己的方式親自報復你,才解救你的嗎?”
“不會,”我説道,温柔地笑起來。“馬略不想報復,否則他早就做了,這一點我還是大概知道的。”
可是隻要看着她,我就已經萬分激動了,那熟悉的步態,熟悉的手勢。啊,還有,那磨損的獵裝。經過了兩百年,她還是那個勇猛無畏的冒險家。她像個牛仔那樣叉開腿反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椅背上,下巴枕在手上。
我們要相互傾訴、交談的事情太多,我太高興了,根本顧不得擔憂。
而且,擔憂太讓人沮喪,因為我現在明白,我又有一個失算的地方。當保時捷發生爆炸而路易斯卻被困在裏面的時候,我第一次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場小小的個人的戰爭,卻有可能將我所愛的人推向危險。我還以為自己一個人可以擋住所有危害呢,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
我們確實要談談了。我要精明一點兒。
我們要小心謹慎。
不過,目前我們是安全的。我這麼安慰她。她和路易斯在這裏感覺不到那股威脅;那威脅並沒有追隨我們來到峽谷。再説我就從來沒感覺到。我們那些年輕而又愚蠢的不死者敵人已經四散逃走了,他們以為我們具有隨意燒死他們的力量。
“你知道,有千百次,千百次,我想象我們重逢的情景,”加百列説。“可是沒有一次是現在這樣。”
“我倒覺得這真是棒極了!”我説。“而且你可別以為我不能讓咱們脱身!我那時正打算掐死那個舉着鐮刀的傢伙,再把他扔到演播廳後面去。我也看到另一個傢伙過來了。
我大可以把他劈成兩半兒。我告訴你,這其中最叫人沮喪的是,我根本得不到機會——”
“你,先生,絕對是個小魔鬼!”她説。“你真是不可思議!你是——馬略怎麼説來着——最受詛咒的傢伙!我完全同意。”
我開懷大笑起來。如此甜蜜的奉承,還有這舊式的法語,多麼可愛。
路易斯完全被她迷住了,他安坐在陰影裏注視着她,和往常一樣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他又是那麼完美了,似乎他完全自由地搭配了自己的穿着,而我們則剛剛看完《茶花女》的最後一幕,來到咖啡廳裏,看凡人們在大理石台面的餐桌邊品嚐香檳,屋外嗒嗒走過一輛又一輛時髦馬車。
我感到又形成了新的團隊,感到巨大無比的能量,以及對人類現實的否認,我們三個在一起,蔑視一切部落、一切世界。還有一種深厚的安全感,一股難以遏止的勢頭——如何向他們解釋那種感覺呢。
“母親,別擔心,”我終於説了,但願能到此為止,能讓大家獲得片刻絕對的鎮定。“那是沒道理的。要是一個傢伙能強大到足以燒死他的敵人,那他想什麼時候找到我們就能什麼時候找到,想對我們做什麼都能辦到。”
“這就能讓我不再擔心嗎?”她説。
我看見路易斯搖了搖頭。
“我沒有你那麼強大,”他謙遜地説,“然而我也有同樣的感覺。我告訴你那是外來的什麼傢伙,完全矇昧的,可我找不出什麼更貼切的詞。”
“啊,你又説中要害了,”加百列插話説。
“那完全是一種異類,彷彿來自什麼滅絕了的生物……”
“可你的馬略太受文明教化了,”路易斯堅持説,“太受哲學思辨的束縛。這就是為什麼你明白他不想要報復。”
“外來的?矇昧的?”我看了他們倆一眼。
“為什麼我沒有感到這股威脅呢?”我問。
“我的上帝,是什麼都有可能,”加百列最後説,“你們的那些音樂能把死人都喚醒。”
我也想到過昨晚那謎一般的信息——萊斯特!危險——可是黎明在即,我不能再拿.這個去打擾他們。再説,這也解釋不了什麼。
只不過是拼圖的一小塊,而且或許還是拼錯了地方的。
現在他們都離開了,我獨自站在玻璃門前面,注視着晨曦越來越明亮,照耀在桑塔露奇亞羣山之上,心裏想着:“你在哪裏,馬略?你到底為什麼不現身?”加百列説的每一句話都該死的很有可能是真的。“你把那當作一場遊戲嗎?”
我從沒有真正向他發出呼喚,那麼我也當作是一場遊戲嗎?我是指傾盡全力用我那隱秘的聲音發出呼喚,就像兩個世紀以前他説我能做到的那樣?經過了這麼多掙扎,尊嚴已經不允許我向他求救,可是如今,尊嚴又有什麼意義呢?也許,他所希求的正是我的呼喚。也許,他正等待着我的呼喚。原先的那些怨恨、那些固執,如今也煙消雲散了。為什麼不至少試一試呢?於是我閉十眼睛,開始呼喚馬略,從前,18世紀的那些夜晚,我和他曾在開羅或是羅馬的街頭大聲交談,此後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呼喚過他。我發出無聲的呼喚。我感到無言的聲音自體內升起,飄向看不見的遠方。
我幾乎能看見這呼喚橫越世界上一切目所能見的地區,我感到它越來越模糊,漸漸被融化。
然後,又是在剎那之問,出現了我昨晚匆匆看見的那個遙遠而無法辨認的所在。雪,大雪無垠,某種岩石堆在一起,窗子上結着冰花。一塊突兀的高地上擱着一個奇怪的現代裝置,是一個灰色的金屬巨盤,往中心支起軸線,用來吸收那橫亙地球天幕的無形電波。
電視天線!從這雪堆裏伸出去,與空中的衞星取得聯繫——就是這個東西!地板上的碎玻璃正是電視機屏幕的玻璃。我看見它了。石頭凳子……破碎的電視機屏幕。
噪音。
景象又模糊了。
馬略!危險,萊斯特。我們全都有危險。她已經……我沒辦法……冰。埋在冰下面。散落在地板上的碎玻璃,空蕩蕩的凳子,《吸血鬼萊斯特》鏗鏘有力、震撼人心的音樂自音箱陣陣傳來,這些畫面一閃而逝——“她已經……
萊斯特,救我!我們全都……危險。她已經……”
靜默。聯繫中斷了。
馬略!我看見了什麼,只是太模糊了。雖然深深震撼了我,可還是太模糊。
馬略!我斜倚在窗子上,直直地注視着越來越亮的晨光,我的雙眼升起水汽,指尖觸碰在火熱的玻璃上,幾乎要燃燒了。
回答我,是阿卡沙嗎?你是在告訴我,是阿卡沙的所為嗎,就是她乾的,就是她嗎?可是太陽已經爬上山崗。致命的光芒正灑向峽谷,照亮了整個谷底。
我跑出屋子,穿過田野,奔向羣山,舉起胳膊遮蔽陽光。
只片刻工夫,我來到了隱匿的地穴,推開石塊,我沿着草草挖成的石階爬了下去。再轉個彎,然後再轉一個,我就進入了冰冷安全的黑暗之中,周身洋溢着泥土的氣息,然後我在這地下小穴的泥地上躺下,我的心臟咚咚跳動,我的四肢在發抖。阿卡沙!你們那些音樂可以把死人喚醒。
屋子裏的電視機,當然,馬略給他們搬來了電視,而衞星正好在轉播實況。他們看過電影!我就知道,我確實知道,就如同他已經把細枝末節全都向我和盤托出了一般。他是把電視機搬下去,搬進聖殿裏了,就像許多年許多年前,他曾經把電影帶去給他們觀看一樣。
而她被喚醒了,她又崛起了。你們那些音樂可以把死人喚醒。我再一次做到了。
哦,要是雙眼別閉上就好了,我只能想,要是太陽沒有升起就好了。
當時她就在舊金山,她就在我們跟前,燒死了我們的敵人。外來的,完全是異類,是的。
不過並非矇昧,不,不是野蠻的。她可不是。她只是剛剛醒來,我的女神,彷彿破蛹而出的瑰麗彩蝶展翅高飛。世界對她來説是什麼呢?她又如何來到我們身邊?她的腦子裏正在想些什麼?我們全都有危險。不對。我不相信!她殺了我們的敵人。她來到我們這裏了。
可是我再也無力對抗睏倦和沉重的疲憊。這純粹來自肉身的感覺正在驅散一切驚奇和激動。我的身體變得軟弱無力,只能靜靜躺在泥土之上。
忽然,我感到一隻手忽然握住了我。
大理石一般冰冷,卻又如大理石一般堅硬。
黑暗中,我忽地睜開眼睛。那隻手加重了力道。一大片柔滑的頭髮掠過我的臉龐。
一隻冰冷的胳膊拂過我的胸膛。
哦,求求你,我親愛的,我美好的女神,求求你!我想要開口。可是眼皮正在下垂。雙唇難以翕動。意識漸漸模糊。太陽已經高高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