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等那個傢伙吸完血,我吩咐他不要讓任何人闖進墓穴。鄭重其事地説完之後,我就匆匆出去了。至於他怎麼才能把別人擋在外面,那可不是我考慮的問題。
“我回到亞歷山大,衝進一間古董店,偷了兩具描着精美彩繪的鍍金木乃伊棺盒,還拿了許多包裹屍體的亞麻布,這才回到沙漠墓穴之中。
“我的勇氣和恐懼都膨脹到了極點。
“當那燒傷的傢伙把尖牙扎進我的喉嚨時,我看見了一些東西,夢見了一些景象,在我們和同類交換鮮血的時候,這種事情常常發生。我看見和夢見了埃及,以及屬於埃及的時代,四千年來,這片土地上幾乎沒有發生任何變化,無論語言、宗教還是藝術。我第一次感到這一切情有可原,它引發了我對父親和母親深深的同情,在我眼裏,他們已然成為這個國家的遺產,就和金字塔是埃及的遺產一樣確定無疑。它使我的好奇心更強烈了,幾乎成為一種信仰了。
“當然,坦白説,我盜取父親和母親,本來也只是為了生存。
“這一種全新的認知、全新的迷醉使我心神盪漾,我走近阿卡沙和恩吉爾,把他們裝進木製的木乃伊棺盒中,我十分清楚阿卡沙願意我這麼做,可是我也知道,恩吉爾只要揮一揮拳頭,就能把我的頭顱砸得粉碎。
“然而,就和阿卡沙一樣,恩吉爾也屈從了我。他們願意我用亞麻布把他們包裹成木乃伊,再放進形狀優美的木棺,棺蓋上描畫着別人的臉龐,鐫刻着無數對死者進行教誨的象形文字,他們願意我帶他們去亞歷山大城,而我正是這麼做的。
“我兩隻胳膊各夾着一具棺材離開了墓穴,把那惶恐不安、形同鬼魅的傢伙留在了身後。
“我到了城裏,為了合乎禮儀,我僱了些人,把木棺四平八穩地運送到我的屋子去了,然後,我把他們深深埋進了花園,一邊埋一邊向阿卡沙和恩吉爾大聲解釋,不會讓他們在地下呆得太久。
“第二天夜裏,我生怕自己離開他們太遠,就在離花園不到幾碼的地方捕殺獵物。
然後,我派遣奴僕們買馬備車,準備沿海岸旅行至奧倫特斯河上的安提克,我認識並且喜歡這個城市,那裏應該會很安全。
“正如我所擔心的,前輩很快出現了。其實我正等着他呢,在幽暗的卧室裏,我像羅馬人那樣坐在沙發上,旁邊放着一盞燈,手裏拿着一本舊的羅馬詩集。我擔心他也許能猜到阿卡沙和恩吉爾在哪裏,於是,我在腦子裏故意想象着虛假的情景——我想象自己把他們密封在了大金字塔裏。
“我還在做關於埃及的夢,這也是那燒傷的傢伙傳遞給我的:在這片土地上,法律和信仰經過漫長的歲月仍然一成不變,而且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古老,當希臘還是一片黑暗,羅馬還不存在的時候,這片土地上就已經有了圖形文字和金字塔,有了地獄判官俄塞利斯和生育繁殖女神埃希斯的神話。我看見尼羅河的泛濫。我看見山峯聳立,山谷蜿蜒。我看見時間被賦予了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個夢並不僅僅來自那個燒傷的傢伙——它也是我在埃及的全部所見所聞,是一種萬物皆發端於此的感知,這是我在成為父親和母親的子民之前很久的時候,在書本上了解到的,而現在,我正打算帶走父親和母親。
“‘你憑什麼覺得,我們會把他們託付給你!’前輩一出現在門口,就對我説道。
“他穿着亞麻布短袍,在我的屋子裏走來走去,兇相畢露。燈光照在他的禿頭上,照在他的圓臉以及暴突的眼睛上。‘你怎麼敢帶走父親和母親!你對他們幹了什麼!’他説。
“‘是你把他們放在陽光裏的,’我回答,‘是你想方設法要毀滅他們。你才是那個不相信古老傳説的人。你就是母親和父親的守護者,而你欺騙了我。是你造成了世界各個角落,我們同類的毀滅。是你,而你欺騙了我。’“他被我説得啞口無言。他覺得我驕傲得簡直不可思議。我也這麼覺得。可那又如何?倘若他能夠燒死父親和母親,在他燒死他們的時候,他就有力量把我也燒成灰燼。
可是她來找的是我!是我!“‘我那時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他這時説,額頭青筋暴跳,雙手緊握成拳。他想要威脅我,那樣子就像一個高大禿頂的努比亞人。‘我以所有神聖的名義向你發誓,我那時並不知道。而且,你根本不瞭解那到底意味着什麼,我一年又一年,十年、二十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就這樣守護他們、照看他們,而我的心裏卻明白,他們明明能夠説話,能夠移動,可他們就是不願意!’“我一點兒都不同情他,或是認同他的這番話。他只不過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影子,停留在亞歷山大這問小屋的中央,向我抱怨他所受到的難以想象的折磨。我怎麼能同情他呢?“‘我接管了他們,’他説,‘別人把他們給了我!那我該怎麼辦?’他大聲説。‘我不得不和他們那種懲罰性的緘默較勁兒,是他們把我們這幫人帶到了世界上,卻又拒絕指引我們。那他們為什麼保持沉默?是報復,我告訴你。是要報復我們。可是為什麼?現在誰還能記得一千年以前發生的事情?誰也不能。誰搞得清楚這所有的一切?年老的神有的走進陽光,有的走進大火,有的在暴力爭鬥中死於非命,有的把自己深埋在地下,不再醒來。可是母親和父親永遠存在,而且還緘默不言。為什麼他們不把自己埋藏起來,使自己不受任何傷害呢?為什麼他們只是看着、聽着,卻拒絕開口呢?只有當別人想把阿卡沙帶走的時候,恩吉爾才會移動,才會揮出拳頭,把敵人打垮,他就像一尊巨大的石像,突然問獲得了生命。我告訴你,當我把他們放在沙地裏時,他們根本沒有打算拯救自己!我逃走的時候,他們就站在那裏,面對着河水!’“‘你那樣做就是想看看會造成什麼結果,想看看他們是否會因此移動!’“‘是為了讓我自己自由!是為了能説,“我再也不要守護你們了。動吧,説話吧。”是為了看看,那古老的傳説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會讓我們都在烈焰中死去。’“他耗盡了力氣。終於,又用虛弱的聲音説道,‘你不能帶走母親和父親。你竟然以為我會由着你這麼做!你這個恐怕活不到一百年就完蛋的傢伙,你逃避了墳墓裏的職責。
你根本不知道母親和父親究竟是什麼。你從我這裏聽到的謊言可不止一條。’“‘我告訴你,’我説,‘現在你自由了。你知道我們並非是神,也不是人。我們並不侍奉大地之母,因為我們不吃大地的果實,也不會在她的懷抱中自然死去。我們不屬於她。
我要離開埃及,我對你已經沒有責任了,我要帶走他們,因為這是他們要我去做的,我不會容忍讓他們,讓我自己毀滅。’“他再一次啞口無言了。他們怎麼對我開口了?然而他不知道該説什麼,他太憤怒了,突然之間對我充滿了怨恨,腦中漲滿了陰暗怨毒的、我完全無從瞭解的秘密。他的頭腦和我一樣受過良好教育,這個傢伙,然而他了解很多關於我們的法力的事情,可我卻對此全然無知。在我還是凡人的時候,我從未殺死過一個人。要不是被冷酷而迫切的嗜血慾望所擺佈,我不會殺死任何有生命的東西。
“可是,他懂得如何運用自身超自然的力量。他雙眼眯縫,周身的肌肉隨之繃緊。渾身散發着危險的氣息。
“他走近我,我已經先感覺到了他的意圖,就立刻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要抵擋他的進攻。他扼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撞到石壁上,撞斷了我的肩膀和右臂。我立刻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我知道他要把我的頭砸在石頭上,要把我的四肢都撞斷,接着,他要把我的全身都澆上燈油,然後點燃火焰,這樣就能把我從他這亙古不變的秘密領地中除掉,似乎我從來不曾知道這些秘密,也從來不敢入侵。
“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搏鬥過。斷掉的胳膊疼痛鑽心,他力氣太大,我們實力懸殊就像你我。不過,當他緊緊扼住我的脖子時,我沒有去抓他的雙手,而是把拇指插進了他的雙眼。我強忍胳膊的劇痛,用盡我全部的力氣,把他的雙眼往眼窩裏深深按進去。
“他放開了我,哀號起來。臉上鮮血汩汩湧出。我逃脱了,向花園的門口跑去。他勒傷了我的喉部,使我現在都呼吸困難,我緊握垂下的那截斷臂,這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令人困惑不已的景象,我看見花園裏噴撒出一大堆泥土,在空中飛散,空氣變得混濁有如煙霧。我撞在門框上,失去了平衡,好像被風推搡着,我回頭一看,發現他也追來了,眼睛仍然炯炯閃光,雖然已經陷在眼窩深處。他用埃及話詛咒我。他説我活該和魔鬼一起下地獄,沒人會來哀悼。
“可是,接着,他的表情凝固了,滿臉寫着恐懼。他停下來,驚慌失措的樣子幾乎有些滑稽。
“這時,我也看見了他看見的東西——那是阿卡沙的身影,她走過來,越過我,站在我的右方。她的頭部的亞麻布已經被扯掉,雙臂也恢復了自由,滿身滿臉都覆蓋着塵土。
眼神和從前一樣空洞,她慢慢向他襲來,一點點逼近他,而他卻無法挪動步伐來拯救自己。
“他跪了下來,用埃及語對她喋喋不休地訴説起來,一開始語含震驚,漸漸因為恐懼而變得結結巴巴。她繼續逼近,身後留下一串沙印,她每慢慢滑動一步,裹在身上的布就撕裂得更多,接着紛紛掉落下來。他轉過身去,卻摔倒在地上,他用雙手向前爬動,似乎她具有某種無形的力量,阻止他從地上站起來。
她肯定這麼做了,因為他最後完全趴伏下去,胳膊肘向上支起,動彈不得了。
“她安靜地、緩慢地踏上他的右膝關節,把他踩碎在腳下,鮮血頓時噴湧而出。下一步,她又踩碎了他的髖骨,他像不會説話的野獸那樣嗥叫起來,鮮血從被碾碎的肢體裏不斷湧出。然後,她一腳踩在了他肩膀上,一腳踩在頭上,於是,在她的重壓之下,他的頭顱就像一顆橡果那樣爆裂開來。嗥叫戛然而止,可身體還在抽搐,鮮血從各個部分噴射出來。
“她轉回頭,表情毫無變化,對於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完全沒有反應,即便對我這惟一的目擊者也是同樣冷漠,而我此時早已驚恐萬狀地瑟縮在牆角了。她以同樣緩慢的步伐毫不費力地在他的屍體上來回踩着,直到碾碎了他的每一寸骨肉。
“他的殘骸已經看不出人形,變成了一攤浸着鮮血的肉漿,可是它泛着微光,冒着氣泡,時而腫脹,時而收縮,好像還有生命似的。
“我嚇得呆若木雞,我明白他的生命並未完結,而這正是不死的意義所在。
“她終於停了下來,把身體緩慢地轉向左側,好似鏈條拉動石像在慢慢旋轉,她舉起手,沙發旁邊的油燈就升到了空中,然後落在這血肉模糊的一團上面,燈油灑了出來,火苗迅速躥了上來。
“他渾身就像脂肪一樣燃燒起來j火焰跳躍着,從頭到腳覆蓋在這一堆黑糊糊的血肉上,鮮血似乎也成了火焰的燃料,刺鼻的濃煙裏,夾雜着燈油散發出的惡臭。
“我跪在地上,頭靠在門框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震驚到幾乎要失去意識了。
我看着他被燃燒殆盡。我看着她站在那裏,站在火光後面,在她古銅色的臉上,沒有絲毫跡象顯示出智慧、勝利或者任何意圖。
“我屏息以待,等她把目光投向我。可是並沒有。時間慢慢過去,火焰熄滅了,我這才發現她已經停止了移動。正如所有其他人曾經期望的那樣,她又回到了徹底的緘默和靜止的狀態。
“屋子裏一片黑暗。燈火已經熄滅。燈油燃燒的氣味讓人噁心。她在閃着火光的餘燼前駐足站立,周身包裹的麻布已經破碎不堪,使她看上去彷彿一個埃及的幽靈,鑲金的傢俱在星光下閃爍着,式樣、花紋帶有典型的羅馬風格,它的繁複多變和精巧細緻,竟然有點兒像皇家陵墓的內室。
“我站起來,肩部和胳膊隱隱作痛。我能感到體內的血液在迅速彌合傷口,可是創傷還是太深了。我不知道還需要多長時間才能癒合。
“當然,我能確定的是,如果我喝下她的鮮血,傷口的癒合將要快上許多,或許只是瞬間,那麼,我們今晚就能啓程離開亞歷山大。
我就能帶她遠遠離開埃及。
“馬上,我意識到是她在叫我這麼做。這些話,就彷彿一種感官的刺激,從遠處傳來,像呼吸一樣,被我吸進體內。
“於是我回答:我曾遊遍世界,我會帶你去安全的地方。不過,或許,這段對話仍然只是我的想象。或許,對她如此柔和、温順的愛戀,也不過是我的想象。我已經徹底瘋狂了,我知道,除非遇到剛才那樣的大火,這場噩夢永遠、永遠也不會結束,沒有任何自然的衰老或死亡,像我曾經盼望的那樣,能夠安撫我的恐懼,緩解我的痛苦。
“這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獨自和她一起,在這片黑暗之中,她可以是一個凡人女子,在這裏駐足,或者是一個年輕的女神,渾身充滿活力,説着俏皮可愛的話,有着美好的思想和瑰麗的夢。
“我靠近她,那一刻,她似乎就是這樣一個温柔馴順的女子,她的氣息已經融入了我的體內,留待我去銘記,去欣賞。然而,我感到惶恐不安。她也可以像處置前輩那樣處置我。但奇怪的是,她不會那麼做。我現在是她的守護者了。她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
不會。我應該理解這一點。我一點點靠近她,直到雙唇幾乎碰到了她古銅色的喉部,然後,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冰冷的手掌壓在我的後腦上。”